生命的颜色

挖孔鸟

字体:16+-

现在他坐在我面前。

我进门时他惶惑地起身,一本正经地与我握手。

他手心的硬茧有点硌人。

晨光抹在他青灰的脸上。鼻翼旁有一紫色斑点,可能是死者的血。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他答非所问:“你听见挖孔鸟叫吗?”

这一带把猫头鹰叫做挖孔鸟,挖孔一词专指掘墓,挖孔鸟叫亦被视作不祥之兆。我凝神谛听,四周异常寂静,并没那种诡秘之声。

“你听,它好长好长一声地叫!”他盯定空中某一个点,神态相当逼真。

我摇摇头。

“你没听见?”他诧异地瞪着我,“看,它到这里面去了,它在里头叫!”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默然。

“它叫了好几天了哩!”他拍了脑袋一掌,恼恨不已地说,“我要捉到它,将它的脑袋拧下来!”

他做了个拧的动作。

我立时感到脖子有种扭疼感,忙说:“给我讲讲好吗?”

“有什么好讲的。”他两手相握,锁起眉心。

“我很想知道,”我说,“请你讲讲吧,讲讲。”

他瞥我一眼,似乎很茫然。

“我不该去挖金刚石的,”他翕开干裂的唇,开始断断续续地述说。他说话时,壮鼓鼓的肌肉在那件墨绿色T恤衫里蠕动不已。

他说,四个月前离开家时,挖孔鸟就在屋后的树梢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叫。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没理会那不祥的预告,挣脱了妻子小玉的怀抱,前往他乡。

“一切都是为了小玉。”他说。

他与小玉不同村,却在乡中学里同学。都没考上大学,小玉曾为此认真地哭过一场,他却很轻松,上大学得有一大笔钱,即使录取,也不一定读得成。他家太穷,他是靠砍柴烧炭卖,才读完了高中的。

单身汉的日子悠长又悠长,在悠长的日子里,他常去邻村玩耍,找小玉借小说看。那天他鼓起胆子请小玉去镇里看电影,没看到一半,他就又鼓起胆子模仿了电影里的动作,大胆地握住了她的手。两只手咬在一起就不愿分开了。半年后,小玉就一身崭新进了他的屋,作了他的妻。

他记得那天喜鹊确实叫得很欢。

小玉没要他的彩礼,入洞房时嫩藕似的小手上扣着一只十元钱的电子表。父母逝去时,只留给他一幢到处是裂缝的老屋,他没有更多的钱妆扮妻子。他为此感到歉疚。小玉说,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要骗男人,那真是易于反掌呐,如今我才晓得她根本不满足!”他扭动一下身体,太阳穴上青筋暴突,状如蚯蚓。

在那个阴晦的傍晚,他来到了百里之外的宝鹅村,投奔当村长的舅舅。宝鹅村是块宝地,出产金刚石,他想入伙,赚钱回家过宽裕的日子。舅舅感到为难,说只有本地人才有资格入伙,他不好坏了规矩。他一下心冷了,草草吃过饭倒头便睡,心想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不料深更半夜的时候出了件事。

“什么事?”我盯着他问。

“我被舅舅叫了起来,只见表哥跪在床前,”他揉揉鼻子说,“我吓了一大跳,表哥不停地说,表弟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我莫名其妙。”

我凝望着他,等待下文。他却缄默了,伸出紫红的舌头舔舔唇,半晌,才说:“舅舅说,有个女子诬赖表哥强奸她,其实他并没有干,如果有人证明他晚上在家,他就没事了。舅舅说派出所就信这个。”

“要你做伪证?”我讶然。

“舅舅还说不要紧的,他大小是个村长,乡政府里全是熟人。还有村里的事,也都是他说了算,入伙挖金刚石的事,可以想办法的。”

我说:“于是你就作了证,入了伙?”

他突然嘴巴大张:“你听你听,挖孔鸟又叫了!”

“我听见了。”我追着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我就在那里挖金刚石。”他把指关节捏得喀喀响。

他说他入的那一伙有五个人,舅舅为首,两个人下洞挖,一个人在洞口摇轱辘,另外两人把矿沙运到溪里去淘洗。他没有摇金盆淘洗的技术,就在洞里挖。他乐意干最累人的活,因他总觉得揩了本地人的油,干累活心里要它稳一些。因为怕塌方,洞开得很小,刚好一个人能坐着挖掘。洞壁上凿出个小坑,里头燃着一支蜡烛。他借着微弱的烛光,举着鹤嘴锄艰难地挖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老鼠,累极了,就背靠洞壁喘口气。这时,他就能从黑蒙蒙的洞窟里看出小玉姣好的面容来……

“你不晓得,我跟小玉在一起时,是很快活的,”他眯起眼睛,仿佛沉入回忆之中,“那时,我跟她关起门来搂在一起,饭都不想吃。”

我怕打断他的话,沉默着。

“小玉很会持家,里里外外一把手,不管做事还是闲着,身上总是熨熨贴贴。我收工回家,她总要帮我拍掉身上的灰,筛上一碗茶;她喜欢笑,一笑我就象要溶化了似的。夜里一上床,她就象只小兔子直往我怀里拱……可是,她为什么要跟别的男人困觉呢?”

他锥子似的目光盯得我很不自在,我侧了侧身子。他摸摸索索在口袋里翻了一阵,掏出几张皱巴巴的信纸,仔细地清了清,抽出一张递给我:“你看,这是小玉给我的第一封信。”

我凑到窗户口,看见上面的字很娟秀:

良哥,你好像走了一年了,其实才八天。我在家里一切都好,只是常常半夜里醒来,望着这张空出一大半的床,心里好凄凉。我很想念你,良哥。我喜欢吃枇杷的,屋后头的枇杷全黄了,我一粒也舍不得摘,我想全都留给你。只是再过几天,怕要落果了。良哥,你千万要注意安全,要保重。亲你。你的妻子小玉。

我说:“小玉很爱你呀!”

“狗屁!”他忿忿地往地上吐口痰。

他说收到信时是动了回家的心思的。那时干了一向没有采到金刚石,不过采刚石有点像赌博,得失全在片刻间,若突然采到颗大家伙,照规矩,他不在就没他的份,前头挖洞的工夫就白干了。再说,入伙不易,况且好在每天能淘点金砂,分得十几二十块,还是比在家干蹲着强。于是他掐死了回家的念头。夜里他给小玉回了信,写了整整一页纸,说他如何想她,又如何不能回家。

“半个月后我又收到她的来信。”他又将一页信纸递过来。

这页纸上的字有点凌乱,我仔细辨认着:

良哥,你的来信我看了好几遍,要不是屋里喂着猪脱不开身,我早看你来了。良哥,我太想你了!结婚不到一个月,你就走了,被窝都没给我捂热哩。有时,我觉得还在娘家当姑娘。良哥,你抽两天时间,回家看看我,好么?

他说当时看信,仿佛听见了小玉的哀求声。他鼻子发热,眼睛潮湿,觉得不能拒绝小玉。他甚至已收拾好东西,走到了门外。但看着村里那些新楼房,那些鱼骨天线,特别是看到表哥那辆亮锃锃的本田摩托,他犹豫了。这些东西,都是采金刚石换来的。他心里默念道,小玉,我们都忍着点吧,我们的日子还很长很长,而发财的机会,可能就这一次。我们会发财的,只要我坚持在这里干。那时,我们的欢乐会更多,我们生活会更幸福……他攥紧妻子的信,眺望西边的山影,似乎看见小玉在大山里对他点了点头。他终于控制住了回家的冲动,只是倒到**时,他隐约听见了一声挖孔鸟的啼叫,这使他有些不安。

不久,他们终于挖到了矿脉。富有经验的舅舅每天都下洞盯着矿脉看、嗅,似乎他能嗅出金刚石的气味。那一天,金刚石猝然出现在金盆里。这是一种半透明的菱状物体,只有米粒大小,闪射着缕缕银光。舅舅说,这一颗能卖千来块,也就是说,每人能分得近两百元。

他们延长了劳动时间,清早上山,直到看不清脸了才收工。收工时腰酸背疼,半死不活,走着走着就想困觉。但他心里极兴奋,因为几乎每天能淘得几颗金刚石,每天收入都不少于一百元;而且,有可能淘到大金刚石!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收到了小玉的第三封信。

我伸出手,问:“信呢?”

“我没保存,扔了,”他说,“因为这封信我收到前就被表哥拆看了,信纸上沾了好多墨黑的手指印。”

我噢了一声,盯着他。

“她要我快回去,说她受不了啦。还说她一个人在家里好害怕,她不要我挣什么钱,她只要我……都是他妈的假话!我不在家,她才自由自在好快活呢!当时我没想到这些,只觉得她有些不懂事,我都忍得住呢,你还忍不住?我就告诉她,如今每天收入百多块,时间就是金钱,我暂时不能回去。夜里害怕,就请个妹子作伴。我还吩咐她不要来信了,因为有人拆信看……我却没料到,她邀个野男人作伴!”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转了转,呼吸蓦然急促起来。

我问:“小玉后来还来过信吗?”

“来过,”他说,抽抽鼻子,“可什么也没写,是一张白纸。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真是莫名其妙。我远离家乡干这埋了没死的营生,还不是为她?我就感到,她跟别的乡里堂客不一样。我没理她,我们正走运,天天采到金刚石,其他的事都顾不上了。我挣的钱一天比一天多,有了四千多元,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有这么大一笔钱。我每天拚命地挖,简直挖疯了,也不怕累,那种累倒象是一种享受。夜里我往**一倒就呼呼大睡,什么也不想……”

他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我问:“后来呢?”

“后来矿脉断了,洞废了,我们也就散伙了。我腰包里有了一大笔钱,也不好意思再向舅舅要求入伙。”

他说那天舅舅在家摆了一桌酒,进行了最后一次分红。舅舅要他第二天回家,说小玉一个人在家,也够难为她了。舅舅的话如同拔掉了他心头的一个塞子,长久压抑着的思恋之情不可遏止地涌流出来。他立即收拾好衣物,揣紧那几千元钱,匆匆搭上了回家乡的班车。那班车破旧不堪,走得极慢,还浑身吱喀吱喀响,哼哼唧唧象一条多病的老牛。他怀疑汽车站为了延迟他见到妻子的时间故意安排了这辆破车。他扒着车窗,眼巴巴地眺望着起伏的远山,恨不能插翅飞去。班车抵达山脚的小镇,天已刹黑,星星在高不可及的峰巅眨眼。到家还有十几里崎岖山路要走,本可以在小旅店过夜,但他等不及了。他的心腾到了半空,见不到妻子放不下来。他趁着皎洁的月光向山上迅速爬去。山里的夜气凉森森的,他的身体却辐射着灼灼热气。小路在脚下跳**,他快步如飞,完全不知晓什么样的结局在等待他,当他看见自家木屋时,听见一声挖孔鸟的啼号……

“那声音很奇怪,很像是人发出的,好像说,‘你来迟了也——’”他说。

“真的?”我问。

“不骗你。那只挖孔鸟好像没有睡,专门在那里等我,跟我说这句话。当然当时我并不觉得,可现在全想起来了。”他很认真地说。

我忍不住道:“总不能认为是挖孔鸟叫你去杀死你表哥的吧?”

“什么?”他愀然作色,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杀死我表哥?”

我惊诧不已:“难道你不晓得杀死的是你表哥?”

他表情凝固,像根木头戳在那里呆立不动,嘴巴却张得不能再大,几乎能放进一个拳头。他眼球动了动,嘴角微微翘起,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类似冷笑的声音,眼神却明显地沮丧得没有了光泽。

我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对你的行为有些后悔?”

“后悔?”他冲着我一瞪眼,双手握拳举过头顶,吼道,“他就是皇帝佬儿我也要杀了他!”

我吓得连退了两步。他却突然如遭受了重击,两手颓然落下,身体一晃,重重地坐下。接着,他捂着脸,双肩抽搐,从胸腔深处迸出几声喑哑的呜咽。我忽然觉得,他哭的样子,就象一只啼号的挖孔鸟。

我悄然退向门边。

民警小王侧身进来。我碰碰他,低声问:“他是杀人犯,为什么不上手铐?”

“他要跑,就不会来投案了,”小王瞥瞥我,“是不是杀人犯,有时是个角度问题,换个角度看,他是为民除害。”

我问:“此话怎讲?”

“他表哥是个十足的流氓,方圆百里都有他的劣迹,几次要抓他,他都溜脱了。他妈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呗!这次总算做了刀下鬼!”

我心情沉重,对他呶呶嘴:“可他把自己葬送了。”

小王叹口气:“是呀,他本是个老实人,太可惜了。可是碰上这种事,有什么办法呢?哎,我问你,要是你半夜回家,看见野汉子睡在你老婆**,你怎么办?”

“杀了他!”我脱口道,随即被自己的话惊得一愣,一股凉意顺着脊梁袭上身来。

小王会意地一笑,轻轻将我带至门外,再将那扇厚重的门关上。

现在,他被关在屋里,而他的那只挖孔鸟在我的身体深处啼号不已。

1990年6月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