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晌午,牯子坐在村口樟树下歇息,背靠着青苔斑驳的树干,眯缝着眼睛,任浓荫水般泼了一身。蝉声一声长,一声短,像是一根**着的绵长的线,把他的心思一缕一缕地抽走了,脑壳里落个空空****。
他就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神志恍惚,目光虚迷,山野模糊成斑斓的绿色悬在他的眼帘上。忽然,在那朦胧的绿中,有一点红色的东西在飘闪。他睁了睁眼,景物便清晰起来。那红色的东西是一件衬衣,晾在村小学操场边的竹篙上,在微风里轻轻摆动。
牯子顿时觉得山野有了种生气,日子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那衬衣如一片红枫叶在翻飞,牯子似乎听见了它发出的声音。牯子想,风再大一点就好。牯子爬走来站到树根上,双手合在嘴巴前,唤了一声:噢荷——!风果然就唤大了,红衬衫高高地扬了起来,变成一束摇曳的火苗。牯子又想,它就要被吹落了。它果真就随了牯子的想法,在竹篙上滑动了一下,飘落下来。
红衬衣像一片轻柔的云,悠悠地落在河岸的青草丛中,只差几步远就掉到河水里了。但不会的,牯子心里说,我不让它下河,它落到草上才好让我去捡。牯子沿着河边的小路向上游走去。
牯子走到操场下边。红衬衫平铺在青草之上,其色彩之鲜艳令牯子惊诧不已。他对它注视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它躺在他粗糙的手掌里,显得滑爽,柔软,散发出一缕温馨之气。一片羽毛在轻轻撩拨着他的心,他惶惶地捏了捏衣襟,迅速地往四周瞟了一圈,见无人,便把脸埋在红衬衫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立刻觉得那温馨之气充满了他的身体。
他捧着红衬衫走出草丛,站到操场中央,喊,辛老师!
学校里开了一扇门,走出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朝他直摆手,说,别喊,学生在午睡。
他就不再喊,看着她走过来。此时她穿一件米黄色衬衣,胸部顶得很高,他的目光迅疾地从她胸脯上掠过。若穿这件红衬衫,她要漂亮得多,他想。
她到了跟前,他感觉到了她身上温热的气息。他伸出手来说,辛老师,你晒的衣吹落了。
她接过衬衣,嫣然一笑,噢,谢谢你。
他说,晒衣服最好用夹子夹一下。
她说,是呀,我有时候懒,就没夹。
他说,要落到河里,就漂走了。
她点头,就是……你进不进屋坐一下?
他想想说,不了,你够忙的,一个人教四个年级,还要自己做饭。你吃得消吗?
她说,习惯了。
他说,其实这么艰苦的地方,应当派个男老师来的,你跟你领导关系没搞好吧?
她惊讶地,你怎么知道?
他说,在你之前,来这儿教书的老师,有几个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呢。
她轻轻叹口气,良久,说,反正,我不来,别人也要来的。
他说,你是个好老师,学生伢都喜欢你。
她笑笑,没吱声。
他想他该走了,但脚有点不听话。她这时看了看手表。于是他下决心,转身离去。走了两步,他回头说,辛老师,过两天我给你送捆柴来!
她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他匆匆地离开了学校。一路上他都在回味那红衬衫散发的气息。
两天后的傍晚,牯子扛了一捆柴往学校去。夕阳在山巅上闪烁,村子上空缭绕着几缕炊烟,路边虫子细鸣。到操场旁时他见辛老师正在河边洗衣服,就停住,悄悄地看她。红衬衫穿在她柳枝儿似的身上,随着她洗衣的动作,轻轻摩挲着她的背。他看见许多晶莹的水花从她的指尖滴落,发出很有意味的声响。他忘记了肩头的重量,在他的凝视中,四周景物被暮色模糊了,唯穿红衬衫的她,反而愈发鲜明起来。
当她端着脸盆站起身来,他才觉出肩已麻木。他赶在她看见他之前叫了一声,辛老师,我给你送柴来了。
她仰起一张红扑扑的脸,哎呀,这怎么行,我还有柴烧,不好麻烦你……
这有什么,几根柴禾,应该的。他说着就毅然转身,大步走进操场。他感觉她紧跟在后,他听见红衬衫在她身上窸窣作响,她的呼吸急促不安。他将柴丢在厨房里,回头看了看她。在红衬衫的衬托下,她的脸是那样娇艳。
她递过一条湿毛巾,快擦擦汗。
他接过毛巾,擦去额头的汗洙。毛巾透出一股香气,他不敢多擦,赶忙把毛巾还给她。
她说,这儿还有呐。说着,就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擦起来。或许有些紧张,他胳膊上的肌肉隆突起来,一瓣一瓣的,发硬。她忽然伸出小手在他的臂上抚了一下,啧啧,你的身体好棒,挺健美哩!
他心里一跳,扭头去看,见她脸颊绯红,眸子发亮,只是眼神一下从他身上滑下去了。她低头在水桶里濯毛巾,嘴里说,到屋里坐坐吧。
他说,好。喉头有点发僵。
整个学校就三间房,一间大的是教室,两间小的,一是厨房,一是卧室。他走进她的卧室,在书桌前坐下,立即被温馨的气息包围。屋里屋外都很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为他倒了一杯凉茶,他赶紧握紧那只玻璃杯,心里才稍许踏实一些。她坐在他旁边,他用眼角余光觑着她红红的身影,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两个人默默相对,就显得有什么不对头。他期望她问点什么,可她也不出声,把一只沾有红墨水的纤纤小手搁在桌面上,望着窗外出神。窗户半开,可看见朦胧的山谷和粼粼的河水。夜色渐浓,她的面容不甚清晰了,但他仍能看见她明亮的眸子,她的温香的气息,一缕一缕地向他吹送。
虫声细密如雨,几粒莹火虫在窗前亮过来亮过去。他的手无意识地摸着那张旧书桌的木纹,忽然觉得心里很堵,有一种灼热的东西在蔓延。他的手**着,沿着桌面慢慢爬动,猛地,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大声说,这太、太不公平了,把你一个独身女子派到这山旮旯里来,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他感觉她身体抽搐了一下,但并没把手抽回去。于是他双手捉住她那只温软的小手,把它握在手心。他嘴里喃喃叫着,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他一叫一边把那只小手贴在脸上,继而将它展开,捂在自己嘴上,在呼吸它的气息的同时,用两片唇去磨擦它,仿佛这样做能抵消她遭受的不公平。这时,她用另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头,身子摇摇欲坠。于是他赶紧站起身来,走拢去,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子一动不动,但他能觉出它像火一样在燃烧,而他的手则反过来被她攥着,贴在她的脸上。他心里一颤,盈盈泪水溢出了眼眶……
第二天,牯子记不清他是怎样离开她的了。一整天他都在想她。在田里薅草时,几次将禾苗当稗子拔掉。收工时,他特意绕道,从学校门前经过。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她正好从门里出来,看见他,脸一红,嘴张了张,似要说什么,可又闭上了。他随即也把嘴张开,却发觉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傻呆呆地直视着她。他们就这样木然相对,过了一会,她扭头走了,留给他一个红色的背影。
这以后,牯子几次欲去学校,都走了几步又打消了念头。不知为何,距学校近一点,都使他感到胆怯。他躺在**回忆红衬衫以及种种情景,总是恍然若梦。
在牯子快要平静下来的时候,山里下了几场猛雨,洪水卷着草叶树枝从上游倾泻而下,河水陡涨了好几尺。村民们全聚在河边,手持鹰嘴篙,打捞上游漂来的木料和杂物。东西落水便属无主,谁捡了归谁,山里的老规矩。
牯子扛着篙子来到河边。被阳光映照着的洪水金黄刺眼。他偶尔地朝上游瞟一眼,就眼一亮,心一跳,那件红衬衫,以很熟悉的姿态晾在操场边的竹篙上。带水腥味的风在吹拂,那红衫子就飘飘扬扬,忽大忽小。他想,风还大一点就好。他双手合在嘴巴前,唤一声:噢嗬——!风果然就唤大了,红衫子高高地扬了起来,变成一束摇曳的火苗。牯子又想,它就要被吹落了。它果然就随了牯子的想法,在竹篙子上滑动了一下,飘落下来。
红衬衣像一片轻柔的云,悠悠地落进河水里。牯子心里说,落进河里就好,我好去河水里捡。牯子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点红色在洪水里漂浮。他丢下手中的篙,向河里走去。红衬衫忽隐忽现,漂向水中央,离岸很远了。他两手扒着水向河心扑去。
他水性很好,很快就游到了河心,抓住了那件红衫子。但是洪水激**,凶猛地将他往下游推,要想在短距离内游回岸边,是不可能的了。他紧攥着红衫子,顺着洪水往下漂。漂了一程,他瞅准岸边一块礁石,全身发力扑过去,却没招架好,头磕到礁石上,失去了知觉。
他苏醒过来,已是在五里外的河滩上。红衫子还在手里,怀中还有根木头。他挣扎着站起,头不很疼,左脚却崴了,疼痛难忍。他捡根树枝当拐杖,一瘸一拐,总算在天黑之前挪到了表兄家。表兄弄了些三七之类的草药敷在他的脚上,吩咐他歇息几天,等脚好了再回去。
他就在表兄家歇着。他将红衫子洗干净,晾在阶基上。他在竹躺椅上歇息时,就望着红衫子,免不了浮想联翩。表兄问,这红衫子哪来的?他笑笑说,捡的。红衫子晾干了,他很仔细的抚平皱褶折叠起来,并一再放在鼻尖下闻。他感到很惬意。
这日表兄赶场回来,进门就大叫,表弟,你们村的人都讲那个女老师,天天有空就站在河边发痴哩,没想到你还真有本事,跟吃皇粮的风流上了!
他再也歇不住了,把红衫子夹在腋下,跟表兄道了别,匆匆往山里走。脚还有点疼,但根本成不了障碍。红衫子如团火,烧灼他的身体,把他的心烧成了一锅开水。太阳擦着西边的山尖时,他瘸着腿到了村里。远远地,看见她站在学校操场边,痴望着已经退落的河水。他心里紧,脸上烫,头重脚轻地迅速向她靠拢。他看清了她微锁的愁眉,嗅到了她温馨的气息。在她什么也没察觉的时候,倏地窜到她跟前,抓过她的手接住红衫子。他瞪着她冲动无比地大声叫道,我是牯子呵我没死我把你的红衫子捡回来了你看见了吗我喜欢你晓得吗我是真喜欢你我是农民可是我会疼你的我会把你捧在手里捂在心里你嫁给我作堂客吧嫁给我吧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他话音一落,莫大的静就笼罩四周。他看见她在静里瞪大了眼睛,绯红的面庞渐渐发白。她惊叫一声,跑开去。红衫子跌落在地。他忙弯腰拾起它。这当口,她身子一闪就进了屋,并关上了门。
他拍着门,辛老师,你开门呀。
屋里无声无息,门变成了一堵墙。他在门前伫立了很久,才默默地离开。在走出操场时,他随手把红衫子搭在竹篙上。
走了几步,他觉得眼睛热辣,便回头凝望。竹篙上的红衫子微微拂动着。他心里说,风呵,你给我大点吹!风果然就大了,飒飒有声。他心里又说,把那红衫子吹下来吹下来!那红衫子果真被吹了下来,像一只受伤的鸟,无力地扑落在地上。
1991年5月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