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一夫脸冲着车窗外,****鼻子,嗅到了一缕凉丝丝的水腥味,那是流水的气息。他便兴奋地捏捏雅的手,大声说,快到了。
雅瞅着公路两侧的山,还有些疑惑,汽车却猛一拐弯,钻进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然后戛然而止。
果然就到了。
庄一夫背起牛仔包,拉着雅下了车,他告诉她,这儿就是麻伊洑,沈从文写过的。
他们从狭小的街道上穿过。雅对过往行人背上的背篓很感兴趣,盯着看个不休,一再赞美那些精致的花纹。行人也盯着他们看,从他们的头看到他们的脚,目光很认真。
他们打听到,上行的机船下午两点半开,庄一夫看看表,还有两个多小时闲暇,就放心地带雅进了临江的小餐馆。
小餐馆实际上是一座吊脚楼。庄一夫挑了张靠窗的小桌坐下,回头将窗户推开。
窗外是一湾碧波。
雅怀疑地问,这是沅水吗?
庄一夫一笑,谁还敢冒充?
雅说,我们那儿的沅水可不是绿的。
庄一夫说,你那是常德的沅水,下游,相差一百多公里呢。
啧啧,雅咂着嘴,这水绿得让人想跳进去。
庄一夫笑道,千万别跳,回去了我不好交待。
老板娘来了,问他们要什么菜,喝啤酒还是喝可乐。庄一夫点了两个菜,说,到这里就不能啤酒也不能可乐了,要米酒,正宗的当地米酒。
酒菜转眼就上了桌。
米酒里掺有蜂蜜,甜滋滋的。庄一夫不时和雅碰杯,殷勤地给她夹菜。忽然又说,雅,别只顾埋头吃喝,给你看一处好景致。
雅便把头抬起来,在哪?
庄一夫将筷子伸出窗外指点,你看下游。
沅水在下游绕了个弯,转向东南,岸边有座峻峭挺拔的青石山,不很高,却披覆着一些深绿色植物,似乎是灌木丛或葛藤茑萝之类。
雅点头,那儿还有些味道。
庄一夫说,岂止是有些味道,味道很足的,你看到山顶上的那座庙没有?
雅把眼瞪大了一会,摇头。
庄一夫说,那你竖起耳朵,仔细听听那些叮叮当当的凿击声。
雅敛眉侧耳,哪来的凿击声?
庄一夫说,有个后生,请了一个工匠,正在那山壁上开凿通往山顶的道路呢。
影影绰绰的,可看见山壁上蠕动着一些蚂蚁似的人影,锤錾声隐约可闻。
雅说,是修一条旅游路线吧?
庄一夫说,非也,后生有个寡居的母亲,与一和尚相好,时常去庙里烧香拜佛。后生见山道狭窄陡峭,怕母亲失足,于是有了拓宽道路的举措。
雅又倾听片刻,说声音没有了。
庄一夫说,竣工了,所有险要的地方都加了栏杆和铁链,母亲的进香之路好走多了。
雅问,后生呢?
后生修好路后就远走高飞了,他不能不对母亲尽孝,又不能容忍母亲的不贞,伦理的双刃剑逼得他漂泊异乡。
可怜的后生。雅又问,那母亲呢?
庄一夫指着石山,你快看那悬崖上!
一个黑色的人影从崖顶缓缓飘落,画出长长一道弧线后,落进碧波如镜的江水里,激起一簇雪白的浪花。
他说,那就是母亲,儿子的举动让母亲羞惭不堪,只好从山上跳下来。
雅扯他的衣袖,你快去救她呀!
他说,迟了,这是一种必然,谁也无能为力……哎,别光顾看风景,边看边吃,吃饱了才能悲天悯人。
雅就不吱声了,用细密的白牙去咬一块鲜嫩的沅水鳜鱼,吃了一会再朝窗外眺望,那一簇雪白的浪花仍在绽开。
雅喃喃道,我们看风景,风景也在看我们。
庄一夫关切地询问,味道怎么样?
雅随口甩出句广告词:味道好极了!
庄一夫眉飞色舞,我讲了会不枉此行的吧,这才是开头呢!
小小的码头,青石板台阶光可鉴人,省略号一般,散漫地铺在斜坡上。
庄一夫牵着雅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岸。随着距离的缩短,沅水的颜色由深绿变作浅绿,阳光金箔似的在水面闪光。微微的河风如同小小的蛇从人的脖子里悄悄滑过去。
到了河边,庄一夫回头一望,岸上一溜吊脚楼呈水平线排列着,一律青色的瓦顶,一律风吹雨打得发白的木板壁,一律的参差不齐的吊脚,很有些古老的韵味。庄一夫努努嘴,示意雅欣赏:怎么样,城里没有这种味道吧?
雅轻轻点头,目光倏忽一闪,却投向对岸。对岸山坡上,是一片城里风格的红砖楼。雅说,南岸和北岸太不协调了。
庄一夫忙介绍说,对面是水电工程八局的职工宿舍,他们在这上游不远修建五强溪水电站。庄一夫顿一顿,说,有对比才有鉴别嘛,这样这边的古味儿更强烈。
他们走过颤悠悠的跳板,来到趸船上。上行的机船停在趸船边,时间还未到,舱里没几位乘客,船便显得百无聊赖。他们并不急于上船,在趸船的边沿坐下来。
雅伸出一只脚说,帮我把凉鞋脱了。
庄一夫便很乐意地帮她脱了一只凉鞋,并且珍爱地摸了摸那凸起的圆圆的踝骨。
雅将她玲珑的光脚丫伸到河水里,惬意地划动,绿绸似的水面划出几个小漩涡。
庄一夫说,小心大鱼咬你的脚趾头!
雅莞尔一笑,它敢?
庄一夫说,不是敢不敢的问题,遇到这么小巧可爱这样芳香四溢的玉趾,有不尝一尝的道理?
雅说,鱼可没你这么色情。
庄一夫说,用词不当,这叫色情?顶多是多情罢了。不过你真要当心点,沅水里确实有种对漂亮女子感兴趣的动物。
雅说,这动物有手有脚有脑袋,就在我身边吧?
庄一夫说,它当然有手有脚有脑袋,说不定它就在这水里偷听我们的话呢。它的名字叫作水猴子。有一次,细雨蒙蒙,一对年轻夫妇驾船去沅水上打鱼……
雅抬起眼睛,透过苍茫的江面,看见了那只渔船。浆声依呀。船停在水波不兴的河面,渔夫屹立船头,用力一抛,鱼网旋出一个巨大的圆罩向河中。年轻漂亮的渔家女子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双手把桨,一只赤脚踩在光滑的舵把上,使船保持稳定……忽然,船尾不远的地方,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露出水面,两只黑而圆的眼睛盯定了女子。
雅心中一紧,大声喊,快跑,水猴子来了!雨声淅沥,渔家女毫无所知。水猴子踩着水,悄悄向渔船靠拢,雅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水猴子突然从水中跃起,搂住渔家女子,没入深不可测的沅水。
渔夫听到声响,蓦然回首,船尾空空****,不见妻子身影。渔夫不知所措,大声呼唤妻的名字,喊着,你到哪儿去了?你到哪儿去了?
雅高声道,她被水猴子掳去了!
渔夫跺着脚,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焦急万分,驾着船在水面打圈圈。在他凄厉的呼唤声中,桨把上长出了菌子,如同一只只耳朵。他的头发开始发白,而他的声音,也因绝望而喑哑了。
然而水面忽然不安地**漾,渔夫从深水里窥见了妻子的身影,急忙将竹篙伸进水里去。妻子便顺着竹篙爬上船来了。渔夫提起竹篙,竹篙喜泪涟涟。渔夫发现他的妻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惊喜异常,张开双臂欲要拥抱,却赫然看见,妻的怀里抱着一只小水猴子!
渔夫惊呆了,死死瞪着妻子。妻哀怨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渔夫后退两步,随手摸起一把锋利的斧子。
雅惊叫,你不能这么做!
渔夫不管不顾,嘶吼着,我要杀死这个怪物!渔夫疯狂地扑了过去。妻子猛地转身,用她的背护着怀中的小水猴。渔夫的斧子停滞在空中。
妻子悲声道,你就不能放过它吗?
渔夫叫道,有它没我,有我没它,你再护着它,我连你一块砍!
雅说,你好没道理!
妻子无语了,看丈夫一眼,纵身一跳,重新沉入沅水之中……渔夫身子一抖,斧子跌落下来,砍在脚背上,他毫无知觉。血汩汩流出,犹如夏日黄昏的晚霞,染红了江面……
雅凝视沅水,默然无语。
庄一夫揽住雅的腰,雅,感触良多吧?
雅侧脸说,你就是那只水猴子。
庄一夫说,这可有本质区别,我可是用情把你掳来的。
雅说,你不怕我会带一只小水猴子回去?
庄一夫笑道,放心吧,时间和政策都不允许,我们不是还有许多预防措施么?再说,要真那样,你不怕斧子砍?
雅说,怕什么,要砍就跳到沅水里去。
雅说着就站起来,作跳跃状。
庄一夫连忙抱住雅。
雅身上的温馨气息与沅水蒸发的水气羼杂在一起,令庄一夫有微醺之感。
这是一条短途客船,不大,就一层,非常简陋,连椅子也没有,舱里仅摆着几十条长凳,地上散落着一些果皮纸屑。庄一夫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又掏出手帕垫在凳子上,这才招呼雅坐下。
雅从舷窗里伸出手去,想摸江中的水,但手不够长,便把一条腿也翘起来了。庄一夫赶紧将她的裙子扯下来盖住膝盖。
乘客慢慢地多起来,背背篓的,挑箩筐的,提花布袋的,抱小孩的,眼见得就将不大的一条船塞满了,他们用当地土话交流着各自的见闻与各类商品的价钱,气氛热烈。
雅听不懂,问他们说的哪里话,庄一夫告诉她是沅陵话,过去的行政区划,这儿已属湘西地界,所以沅陵话又与湘西话有许多相似之处。
正说着,客船启动机器了,船体微微地震颤着,庄一夫看到他们的话语水一样震出细密的波纹,耳膜同时也有些痒痒的感觉。
船响了好一阵,却不见启锚。雅说,怎么还不开船呢?
庄一夫透过舷窗盯着趸船上的入口处,说在等一个人。
雅问,什么人?
庄一夫说,我认识的那个人。那个人要从对河过来。瞧,他来了。
一个穿白色T恤衫的小伙子从趸船上一个箭步跃上客船,低头钻进舱来。
庄一夫起身挥手,东,到这儿来!
东两眼放光,侧身挤过来:哎呀,庄作家,没想到会遇到你。
庄一夫说,无巧不成书嘛!屁股挪一挪,让出个座位给东,又指指雅,介绍道,这位是我的……
你的那个嘛,知道知道。东热情洋溢,与雅握手之后,自我介绍说,我叫东,水电八局的工人,烧电焊的。
雅瞟东胸前一眼,掩口一笑。
庄一夫这才发现东胸前的衫子上印着两片红唇一颗心,还有一行狂草的字:爱你不商量。
庄一夫尖起指头戳戳东的胸脯,东,不商量可不行哟!
东说,作家应该比我懂呵,本来嘛,商量不是爱,爱你不商量。
庄一夫说,看来今天你的行动也是没商量的喽?
东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庄一夫说,你的事我不清楚谁清楚?你只和我们同一段路,你要在洞庭溪上岸……今天可能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不过东,听我一句话,凡事还是小心为好。
东说,我会小心的。
船忽然鸣了一声笛,突突突地响着离开了码头,缓缓向上游驶去。平静的水面被船首犁开,船舷两侧掀起两道长长的水波。
雅趴在窗口,忽然回头说,不是说湘水长,澧水短,沅水急,资水险吗?怎么沅水一点也不急呢?
东解释道,船在潭面上行呢,沅水最大的特点就是滩多落差大,等到了青浪滩,你就晓得水有多急了的,简直就跟竹筒倒油一样。
雅哦一声,点头。
夹坐在当中的庄一夫觉出自己有点多余,于是扭动扭动身子,准备跟他俩谈谈沈从文。但雅又回头欣赏窗外景致去了,东也把腮搁在了手掌里,肘子撑在膝盖上,开始了沉思。庄一夫只好作罢。
两岸山峰峭立,把河道挤成狭窄的一条,岸边公路上,散装水泥罐车在奔驰。江边出现了呲牙咧齿的褐色礁石,礁石上栖息着没精打采的鸬鹚。
东越过庄一夫,拉了拉雅的裙袖,雅便回过头来。庄一夫颇为不快,皱起眉头。
东说,雅,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雅大方地说,可以。
东很认真地说,是不是金钱对你们女人有特别的**力?
雅道,话不能这么说,金钱对男子一样有**力。
东说,我是说那种特别的**力,可以使她抛开丈夫,家庭……
雅聪明地问,你是不是有一番遭遇?
庄一夫抓住机会插言道,东出此言,确有缘由,东现在是一个厌恶城市,憎恨舞厅的人,东,你说是不是?
东脸色阴郁,不置可否。
雅就有些好奇地盯住东的脸。
东被盯得受不了,只好让雅看见他和曾经情笃意深的妻走进长沙的一家豪华舞厅。妻的体态和面容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妻应邀与舞厅老板共舞一曲之后,就决定留下来当礼仪小姐,而不与丈夫回工地了。山沟里的忙碌劳累与舞厅里的灯红酒绿自然有天壤之别,为了别样的生活,离婚亦不过是小事一桩。
雅消失了好奇心,这类事太平常。
东手在眼前一挥,恍若赶走了只苍蝇。不说了,别让我这点破事干扰了你们游沅水的兴致。要是不怕太阳晒,我们到船头去吧。
雅第一个响应号召,站起身来。
庄一夫不失时机抓住她的手,在前面引路。
庄一夫忽然觉得他们是在一条大鱼的肚子里走动。
坐在船头,视野开阔。绿色江面整块地向船头移过来,碰出簇簇雪白的浪花。两岸的青山愈显其高,云彩挂在山尖上飘不走。险峻的山壁和峨岩随着船的行进而不断游移,变换着姿态。
转过一道湾,峡谷上空出现一道虹影。
东叫道,看,沅水大桥,是我们修的,为建电站大坝服务的。
庄一夫和雅都把手举在额前遮阳,向前方瞭望。
太阳正搁在桥面上,放射着刺目的白光。但随着角度的改变,太阳慢慢落到桥拱下去了。
桥的阴影从他们头顶掠过去。
前方隐约出现一道巨大的灰色的墙,它横亘在两岸之间,截断了千古流淌的沅水。
庄一夫抢在东前头对雅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五强溪电站大坝!
雅凝视大坝,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点吃惊。
大坝在他们眼里慢慢放大,愈来愈显得巍峨壮观。坝上有许多人影,蚂蚁一般蠕动着。大坝上空凌空横架着几根钢索,一只铁罐正在索上滑行。
他们都不知不觉站了起来,注视着大坝。
乍一看,大坝完全挡住了船的去路。雅担忧地说,船过不去了吧?
东马上殷勤解释,放心,有临时船闸呢,永久性船闸正在修,是三级船闸,上下水头达六十米,目前全国唯一呢。
庄一夫补充道,也是亚洲第一。
船驶近大坝,临时船闸果然显现。
机船准确地开进窄窄的闸门里。
此时观看大坝已需仰视。他们尽量后仰,抬眼望去,这雄峙江中的大坝似乎不是筑在沅水上,而是筑在蓝天里,白色的云朵擦着坝顶悠悠飘浮。
忽然,船闸上面的平台上,冒出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人头来。帽子下,明显的一张欧洲人的脸。
东立即向那人挥手呼喊,你好,胡里奥先生!
胡里奥亦向他们招手致意。
东随即向雅介绍说,胡里奥是西班牙人,德国沃伊特公司的代表,来五强溪监督水轮机安装,东就在机组安装工地工作,胡里奥检查他的活,一发现有焊点不过关,就毫不犹豫地用粉笔画叉,要他返工重做。有回东想偷一次懒,悄悄擦掉一个又,却被胡里奥发现,狠狠骂了一通。东说,胡里奥做事特认真,不过也有一大缺点。
庄一夫插话,关于他的缺点可以省略不谈吧?
东瞟雅一眼,点头笑道,对对,可以不谈。
雅不满,你们这是对我实行封锁。
东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雅穷追不舍,那你为何不说?快说呀。
东就说,他少不得女人,一到星期六,就出去了,深夜才归。
雅鼻子一哼,这算什么缺点,谁少得了女人,你们少得了吗?
东和庄一夫面面相觑。东笑了一下,庄一夫却没笑出来。
船已行至船闸上端,胡里奥的面孔已模糊不清,但仍在向他们挥手。庄一夫觉得他是专向雅致意。
雅望着陌路相逢的老外胡里奥,笑得一脸灿烂。
过了船闸,大坝移到了身后,碧绿的江面和上游层峦叠嶂的群山又展现在面前。庄一夫悄悄吁了一口气。
一大片轮廓分明的云遮住了西坠的太阳,江面上没有了阳光,呈现出一派深邃莫测的墨绿色。两岸人烟稀少,很难看到几幢房屋,河谷里空旷而荒凉。
偶有水鸟在水面浮动,见船一来,鼓动双翼擦着水波飞向远处。
河道渐显狭窄,机船傍着北岸上行。船头水花溅得很高,沅水湍急了许多。
庄一夫沉浸在古朴的景色之中,他注意雅的神情,却看到了一种迷茫之色。而东则不时地看腕上的表,他显然急于到达目的地。
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奇怪的音律透过机船的马达声,从岸上迢迢传来。庄一夫侧耳仔细一听,那声音由一些粗哑喉咙的歌唱和一些唢呐笛笙的吹奏混合而成。它的旋律宛若山问小溪,时而跌宕起伏,时而婉转流畅。
庄一夫循声寻去,只见岸上疏落的树影后,聚集着一群人,戴着面具,举着幡旗,身披稻草,舞之蹈之,歌之咏之,香火闪烁,鼓乐哀婉。
雅问,他们在干什么?
东说,在祭祖,唱傩戏。
庄一夫说,你乱猜吧?
东不容置疑,这一带,我比你熟悉。
庄一夫瞟瞟东,那还用说。
傩戏之声逐渐衰落,远去。庄一夫揽着雅的肩坐下来,雅顺从了一小会,便修改了坐姿,从他臂弯里滑出去,挪向离东贴近的地方。
寂寞荒凉的景色让庄一夫忧郁起来。
他瞅着岸边那些移动着的奇形怪状的礁石,想象岁月之流是那样无穷无尽地冲刷它们,它们却保持着永恒的姿态,不由胸中就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
一块卧兽般的礁石晃过去,前面河道上出现一只小船。船上数名水手打着赤膊拚命划桨,那船却陷在一个回水湾里难以动弹。
船头站着一个身体瘦长的人,焦急地翘望着前方。
机船靠近了那只形状古老的小船。庄一夫看清楚小船上的那人头戴高高的切云帽,腰佩一把长剑。江风把他的衣摆高高地扬起。
东问,这是谁?
庄一夫说,你不认识吧?他是三阊大夫屈原,被楚王流放至此。
雅说,他不是投汨罗江了么?
别出声,他要吟诗了。庄一夫摆摆手,屏声静气地聆听。
屈原甩一甩宽大的袍袖,双手背在背后,抑扬顿挫地吟道:乘聆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
雅高喊,屈先生,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屈原答道,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
东说,辰阳是哪?是辰溪吧,或者是辰州?辰州就是沅陵,离这儿最近,可也有一百多里地呢,宿得了么?他这样的破船,怕还得走几天几夜。
雅说,我们帮帮他,把他的船拴在机船上。
庄一夫笑道,幼稚,你们晓得我们离那船有多远吗?
东和雅答不出来,回头一望,屈原和他的聆船已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一只沙鸥追随在机船的上空,一声声地啼叫。
机船越过一个小滩。进入一个波平浪静的长潭,减慢速度,徐徐地向一个小码头靠过去。
东很兴奋,我就要到了。
庄一夫说,你也应该到了。
东微微一笑,看看雅,说,我晓得你的小心眼,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小心眼,你怎么当作家,是不是?
雅说,他就是这么个人。雅在庄一夫手上捏了一下,庄一夫心里很舒服。
船靠上码头,码头上面寥寥几座农家房屋,显得十分落寞。
雅纳闷,东,你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干什么?
东反问,你们又来干什么?屈原又来干什么呢?
庄一夫安慰雅,我会告诉你的。
东沿着跳板上了岸,回头大声说,你们好好地细细地欣赏沅水,欣赏青浪滩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呢!
雅大声问,为什么是最后?
东笑而不答,挥挥手,消失在高高的岸上。
庄一夫说,我告诉你吧,下个月,大坝要下闸蓄水,这一带将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工湖,青浪滩等十几处有名的险滩将被淹没,成为历史。这也是我带你来的原因之一。
雅说,难怪,你带我出来不仅仅是为了爱。
庄一夫点头,可以这么说。
雅半晌不语,看着水手用竹篙将船撑离码头后,才挽起庄一夫的手说,我喜欢坦白的男人。
机船继续溯流而上。
两岸排列的高山,一座接一座,似乎永无尽头,山上并无多少树,给人荒芜之感。景色变得单调起来。
船上的乘客大多在打瞌睡,唯有庄一夫和雅仍坐在船头举目四望。雅背向上游,把膝盖抱在怀里,凝视着在天空里旋转着的山峰。
庄一夫轻声向她介绍,北岸的山属武陵山脉,而南岸则是雪峰山的余脉了,沅水从云贵高原出发,流到湘西之后,就一直处于这两大山脉的夹峙之中,直到下游的桃源县,它才从峡谷里冲出来,然后经常德德山汇入浩瀚的洞庭湖。
雅一声不吭,眼神空朦。
庄一夫碰碰她的肩说,我晓得你在想什么。
雅说,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
庄一夫说,我可比蛔虫精明,你是在想东。
雅脸微微一红,我不过是想他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思,庄一夫说,告诉你吧,他是去找女人的。
雅一怔,女人?
庄一夫点头,对,女人,相好的女人。
雅不解,他何以到这荒山野岭里来找女人呢?
庄一夫叹口气,瞧,你的好奇心愈发强烈了,我满足你吧……东离婚之后,情绪很不好,工作之余,常捧个袖珍收音机在沅水边躺着,打发难熬的闲暇时光。
一日,东不知不觉躺在一条机船上——就是这条船——船开了竟也不知道。船经过大坝工地时,东才醒悟过来,但船不可能因他而开回码头,亦不可能在没有码头的地方靠岸,东只能在下一个码头下船。
但忧郁的东没有立即找下行的船,而是沿着北岸漫游着。他看见一条清澈的小溪,就顺着溪水走进一个阴凉的小峡谷。后来他发觉溪水变作了一道瀑布挂在悬崖上,便躺在一块平展的大青石上欣赏那瀑布。时间从身边流走了多少,东一点也不在乎。
这时那个必定与东相好的名叫桂莲的山里妹子过来了。桂莲头上插着栀子花,背着背篓,裤腿高绾,健壮的小腿在溪水里蹬起簇簇晶莹的水花。她从东面前走过去,一点也不在意东的存在。
东却被她惊呆了,东以为遇到了山中的仙女。
仙女走到瀑布下的绿潭边,捧一捧水洗了洗红扑扑的脸,然后走进了瀑布后的悬崖里面。
东呆了一阵,便开始步她的后尘。他发现瀑布的后面是个山洞,洞不长,能够看见洞另一端漏进来的微弱亮光。
东毫不犹豫地进了洞,磕磕碰碰走了一阵,出洞一看,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小的山谷里,有零星的稻田,三五幢茅舍,鸡鸣狗吠声隐约可闻。东疑心来到了桃花源。
雅问,那山里妹子呢?
庄一夫说,她当然在,不过东一时还没见到,她已走进某间茅屋里去了。
东来到一幢茅屋前的晒坪里,很聪明地打开了他的收音机。流行歌曲的旋律就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回**不已。于是,男女老少们从茅屋里出来了,围拥在东身旁,一个个为这外界的奇妙音律兴奋得两眼发亮。
但人群中没有桂莲,东四处睃巡,发现她的脸如早晨的太阳,嵌在一道篱笆后面。东就揣着收音机向她走过去,大方地向她问好。桂莲脸愈发红艳,却并不胆怯,一边盯着收音机一边和东说话。东这才晓得,这儿并不是桃花源,这儿的人都讲沅陵话,并且晓得他手中的东西叫收音机,而不是什么魔匣子。他们晓得外界的许多事,外界却似乎把他们遗忘了——这地方没有行政管辖。他们不向外人宣示他们的存在,也不在乎外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当天,东没有走,他被热情的山民挽留下来了。东晓得,主要是挽留收音机里的音乐。东把收音机搁在晒坪里,几乎放了个通宵。在人们陶醉在音乐中时,东和桂莲在篱笆后的阴影里谈话。
后来,他们就不谈了。
雅问,为什么不谈了?
庄一夫说,没必要了,而且仅用语言也不够了,他们开始用身体表达他们的感情。
雅脸有些白,说,真是爱你不商量。
庄一夫幸灾乐祸,怎么,嫉妒了?
雅说,我嫉妒个屁,与我毫无关系……后来呢?
庄一夫说,后来东把收音机留给了桂莲,东的这种举动在山民看来是极不一般的,所以他们沉默了。东忽略了这种沉默,不晓得这种沉默里埋着悲剧的种子。东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个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山谷。
雅说,这不是结局吧?
庄一夫说,远远不是。后来东就经常到那里去,接着他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个山谷位于大坝正常蓄水线以下,也就是说,大坝一下闸,那里的一切都将淹没。而那里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切。这样东的心里就存了两件重要的事:一是让那里的人移居,一是娶桂莲作妻子。
雅说,东这次去就是为这两件事?
庄一夫点头。对,东已将那儿的特殊情况告诉了有关移民机构,他还打算把桂莲接到五强溪电站工地去,和他在一起。
东能如愿以偿吗?
难说,人的命运很难由自己掌握的,况且东忽视了许多不该忽视的问题。比如说桂莲曾被父母指腹为婚,许给了一个叫野的后生。东认为这不为法律所承认,没有当一回事。
雅担心地望下游的山,他现在走进那瀑布后面了吗?
庄一夫答非所问:沅水就是这样千年万年地流着,千年万年士也流着……
太阳落到西边的山坳里,似被卡住的一枚蛋。阳光顺着山梁倾泻下来,淌进滚滚奔流的沅水。于是上游的一段河道在庄一夫眼里变成了一条金水奔腾的河流,泛出片片金黄的光,像龙的鳞片。河水流到近处,才由淡及浓地变为绿色。水质极为洁净,犹如一河的液态水晶。
除了客船的马达声和波浪的喧哗声之外,沅水河谷里笼罩着亘古的寂静。
庄一夫觉得船载着他进入寂静的深处。
若不是雅灼热温馨的身体依偎着他,他简直觉不出自己的存在,他冥冥之中有种欲望,化作一缕风,一朵浪,溶入眼前的景色里。
他憧憬着某种莫可名状的境界,但他知晓抵达那种境界之不可能,只好自胸臆间吐出一口无奈的长气。
他回头,无意间瞟一眼舵楼。
掌舵的船老大打着赤膊,一身鼓鼓凸凸有楞有角的肌肉,呈古铜色,恰如一尊活动的雕塑。
船老大对庄一夫微微一笑。
笑容从容而惬意,很熟悉。
庄一夫觉得在哪儿见过,肯定见过。
他以笑回报。
船老大朝把舵轮交给身旁的一名水手,步出舵楼,沿着船舷向船头走来。
阳光立即给船老大的肉身镀了一层金。
船老大来到跟前,庄一夫嗅到了浓郁的汗味,他觉得那是太阳的气息。
你们是常德城里来的吧?船老大声若洪钟。
庄一夫点头,你的眼睛很尖。
船老大笑道,眼睛不尖能在沅水上驾船?你们肯定是来看青浪滩的。
庄一夫点头,不自觉地搂住雅的肩。船老大的目光已在雅身上扫描了几个来回。庄一夫盯着船老大的脸,忽然认出了他,失声叫道,你是柏子?!
是呀。船老大两眼放光,长满老茧的手在裤腰上擦擦,你怎么认识我?
庄一夫指着他,嗨,沈从文不是专门写过你吗?庄一夫摇摇雅的肩,雅,你看,他就是柏子,柏子开机船了。
雅惊奇地问,你就是那个在辰州有个相好的柏子?
柏子憨憨地笑,这个鬼沈从文,把我那些事翻出来做文章,不怕把我丑死!
庄一夫打趣道,柏子,你一共留了多少脚板印在相好的房里呀?
柏子在嘴上一揩,嘿,那都是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了,那时候驾木船,在沅水上漂来漂去,把命攥在手里,不晓得哪一天就会被龙王爷拿去,人一个,卵一条,也就是那么点念想,不找相好,日子怎么过?
庄一夫说,嗯,大实话,大实话。
船忽然摇晃一下,庄一夫急忙扶住雅。柏子纹丝不动,钉子一样钉在甲板上。庄一夫这才注意到他十根褐色的脚趾张得很开,吸盘般紧抠着舱板。眼神安详得很。
庄一夫递过一支烟。柏子很有技巧地在风中把烟点燃,悠悠地吸。庄一夫忍不住又问,你的相好如今在哪里?
到南边城里做生意去了。柏子说,她如今是我正儿巴经的堂客了呢。
庄一夫道,那好呀,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做她的老本行。
庄一夫惊讶不已,那怎么行,你难道准许她做?
柏子淡然一笑,那又怎么不行,又不光是她一个人做。她也就会这一行。我不叫她做她就不做了?我这人想得开,赚钱就行,反正是为了过日子。
雅说,那也要看这日子怎么过法呀。
柏子说,我们讲究不了这么多。
庄一夫后悔给他烟抽,后悔与他搭腔了。他将雅搂得更紧,不想再理柏子,可又忍不住问,就没有人管你堂客吗?
柏子说,当然也有人说闲话可她并没有公开做,也没赚家乡人的钱呀。乡政府还表扬她呢,说她劳务输出搞得好,为许多人家脱贫致富做了贡献。凡她介绍出去的妹子都发了财,真的。
庄一夫与雅对视一眼,缄默不语。
隐隐的闷雷般的轰鸣声从上游传来,船体开始震颤、摇晃。柏子朝前眺望一眼,将烟蒂仍进江中,叫一声青浪滩到了,匆匆跑向舵楼。
庄一夫和雅站立起来,放眼前瞻,但见三十里青浪滩上白浪翻滚,喧哗的滩声犹如千军万马迎面扑了过来。
庄一夫赶紧扶雅回到舱里,在第一排坐下。他们把头伸到舱外,欣赏这条行将消失的著名的险滩。
墨绿色的波涛大起大伏,船首忽儿如烈马扬鬃,忽儿又似鹞鹰俯冲,碎裂的浪花哗哗地溅落在甲板上。
船体有节律地震动,恍若有无数只脚在蹬踢船底。
雅脸色有些白,双手揪住庄一夫的衣襟不放。
庄一夫安慰她,别怕,青浪滩经过多次整治,安全多了,还没听说过机船翻沉的事。
雅强自镇静,怕什么,人类本来就是从水里进化出来的,大不了重返大自然。
庄一夫说,那还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雅嫣然一笑,脸色就好多了。
庄一夫凑到她耳根下轻声说,你看看后面的老乡们。
雅回头一看,后面的乘客瞌睡的仍在瞌睡,扯谈的仍在扯谈,谁也没看舷窗外的浪,个个若无其事的样子。
雅就说,他们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了的。
庄一夫说,不,是沅水上的鸬鹚,原本就在水里生活,所以见水就亲,遇险不惊。水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们心灵的寓所,精神的家园,是塑造他们个性的元素……
你别玩口才了。雅忽然打断他,指着前面说,快看!
河道已变得相当窄,紧挨着北岸,看上去,有三条船并排,就可将它塞满。江水十分湍急,翻滚不息的浪头好像是一河青色石头在滚动,暴发出震耳的轰隆声。
河床左侧,出现一大片黑色礁石。礁石每一块都有两米多高,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一片过火的森林。
在一座形状狰狞的礁石上,倒扣着半条快要朽掉的烂船。
机船速度非常之慢,所以庄一夫有时间对这条烂船进行仔细的观察。他发现烂船的罅隙里长着几茎纤瘦的狗尾巴草,而下面的石缝中,有一条花纹美丽的半透明的白色的东西。他想那是蛇蜕下的皮。
这是岁月的遗骸,是某个不同寻常的故事的结尾。
喧嚣的滩声充塞于耳,庄一夫却感到千古的岑寂。他把目光从礁石上收回,凝视着汹涌的江水。水面上飞快地漂浮着白色泡沫,令他眼花缭乱。
雅突然大叫,那是什么?
庄一夫顺着她的手一看,见浪涛里漂来了件锦缎似的织物,定睛一瞧,是一面令旗。接着,是半沉半浮的长矛,绘有古怪图案的木质盾牌,身穿铠甲的士兵尸体……这些东西很快布满了整个河道,它们不时地碰撞在船帮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雅有些惊恐,这是怎么回事?
舱里的乘客们却视而不见。
庄一夫说,这是马援的兵马,在青浪滩落水了。
雅问,马援是谁?
庄一夫说,马援就是伏波将军呀,汉帝派他率兵征蛮,可是他们的船不先进,在青浪滩打烂了,以致于三千人马只有一个姓杨的士兵得以生还。
河中一个抱着木板的士兵向船上招手,大喊救命。
庄一夫指着说,就是他。
雅说,你快叫船老大救他!
庄一夫摇头,我救不了他,但有一个人要救他的,你往下游看喽。
雅忙把头从舷窗里伸出去。
姓杨的士兵在波涛中苦苦挣扎,已经奄奄一息,被激流冲向下游。
下游的岸边,一个村姑正用棒槌捶打衣服,发现了被水卷来的士兵,马上跃入水中将他救起,背进山上的一个茅舍里。村姑把士兵的肚子搁在倒扣的铁锅上,然后拿一个陶钵在他耳边敲。士兵哇地一声,将肚里的水全吐出来,一睁眼,看见救命恩人原来是个漂亮的女子。士兵苍白的脸绯红了,村姑的脸也绯红了,他们晓得,这是一种缘份。
士兵和村姑在茅屋里成了亲,在沅水的流淌声中,他们陆续地生养了五个儿子。
五个儿子个个身强力壮,又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常干些打富济贫之事。
财主老爷们恨之入骨,告到了官府。官府派兵来到沅水边,捉住了五位好汉。雪亮的大刀飞向他们的脖颈。他们的头颅滚进了沅水,他们的血把水染成了一匹红绸。
老乡们将他们的头捞起来,发现它们个个怒目圆睁,便将它们葬在一条小溪与沅水交汇处的山岗上,让它们天天看着沅水。
这个萦绕着五个不屈灵魂的地方,就叫作五强溪。
庄一夫问,看清楚了?
雅应道,看清楚了。
一朵水花溅到雅脸上,雅急忙把头缩进窗内。
河道里已没有任何漂浮物,黛绿色的浪头不断地喷吐着洁白的水花。船头甲板上湿漉漉的。北岸上,出现了一座飞檐翘角的庙宇。庙不大,砖木结构,瓦顶和山墙上长着草和小树,沿河岸蜿蜒的小路从庙堂当中穿过。
庙建在陡峭的岸坡上,从船上看去,显得岌岌可危,却又巍巍然纹丝不动。
庄一夫说,这就是老百姓为纪念马援修的伏波庙,里面供奉着马援的塑像。
雅四处顾盼,哎,你不是说马援的神兵变作许多红嘴乌鸦,护送来往船只上滩下滩的吗?
庄一夫说,是呀,沈从文说过这事。
他们搜寻了庙旁的树梢和河谷上面的天空,没有发现半点鸦影。
柏子提着竹篙从后面过来,庄一夫便向他问起乌鸦的事。
柏子皱起眉头想道,这事我也一直纳闷,过去船一来,就有一群红嘴乌鸦护着,现在怎么一只也看不见了呢?是不是伏波庙里上香进供的少了,船上人也不给它们抛饭食糕点了,它们就不愿干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它们,如今是这种时兴,不进点供,谁给你办事,你说是不是?
庄一夫叹口气,可惜少了一处好景致。
北岸边出现了一道矮矮的挡水堤,用巨大的石块砌成。堤身下半截长满黑绿色的藻类,在浪波里时隐时现。
柏子盯着那道堤,端着竹篙屹立船头。风呼呼地吹,把他的短裤撑得滚圆,如同鼓满的帆。甲板比客舱高,于是他裤裆里的景象就时不时隐约展露在乘客们的眼界里。
庄一夫迅速地瞟雅一眼,见她颊上有些红就知她已领略了一回,心下很不是滋味,急忙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说,雅,你要累了就睡一觉吧。
庄一夫抱住她,想让她的头倒下搁在自己腿上,雅却挣脱了。
雅说,你不是带我到沅水上来睡觉的吧?
庄一夫说,先休息一会,反正现在没什么好看的。
雅白他一眼,赫赫有名的青浪滩,没什么好看的?
庄一夫辩不过雅,回头一看,柏子已侧过身子,难堪的景致已不复存在,便松了一口气说,好好,那你就尽情欣赏吧。
雅却忽然叫道,船怎么不走了?
庄一夫说,不可能不走,它只是走得慢罢了,可能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进,你从岸上找个参照物就晓得了。
但用不着找参照物,就可看出船不仅没进,而且在退了。大浪肆虐地捶打着它,急流疯狂地冲击着它。马达拼命地吼着,船却一边颤抖一边退着,直向挡水堤撞过去。
雅一声惊叫,缩拢身体。
柏子高喊道,没事!嗖地将竹篙投了出去。铁篙头准确地落在石堤上,冒出几点火星。柏子一弓腰,双手猛力一撑,竹篙呼地弯成了一张大弓。
船在撞上堤前停止了后退,随着柏子的使力,极其缓慢地拉开与堤的距离,向上游艰难地移动。
虎背熊腰的柏子用肩胛顶着竹篙,**的双脚铁爪一样抓在甲板上,全身俯下来,几乎紧着船舱。全身的肌肉鼓突起来,似要爆炸开,青筋在他颈部和额头蠕动不已。他和那根竹篙形成了一个整体。竹篙状如他的一条延长了的手臂,他用这条手臂抵着青浪滩,与激流作拚死的一搏。
夕照辉映着他古铜色的躯体。他的脸,他的肩和背,仿佛抹了一层油,水花一溅上去,就骨碌碌地滚下来。他撑着篙,小步地、艰难地往船后面走,喉咙里发出粗糙的喘息声,他一口气都不能松,但他却忘不了冲着坐在舱里的雅微笑。
雅极为欣赏地瞅着柏子的身体,嘴里啧啧有声。一夫,这是青浪滩最美的风景。
庄一夫讪讪,那当然。
雅碰碰他,快把相机拿出来!
庄一夫这才想起还有照相这样一个重要项目没有开展。他从牛仔包里掏出傻瓜相机,给柏子拍了一张,柏子仍俯着身子撑着篙,却知道冲着镜头看,很有经验。
雅竟然也克服了恐惧,摇摇晃晃爬上甲板,站在柏子身旁,一只纤纤玉手扶在柏子那如塑如铸的肩膀上。
庄一夫从镜头里看见柏子满嘴黄牙灿然,笑得十分幸福。
刚摁下快门,船猛烈摇晃,雅惊得哎呀一声跌倒在甲板上。他赶忙冲过去,连拉带拖将她弄进舱来。
舱内的乘客们发出一阵哄笑声。
庄一夫握住雅的手,轻轻摩挲,让她安定下来。这时他发现船体离那挡水堤又挨得很近了,堤上等距离的出现了一些钢架,钢架上有滑轮和钢索。
一名水手纵身一跳,落到堤上,将手中的船缆往钢索上挂。
雅问,这是干什么?
庄一夫说,绞滩索。
雅不解地瞪着他。
他说,绞滩就是在岸上装一台绞滩机,其实也就是卷扬机,用这些钢索把船拉上滩去,说白了就是用机器拉纤。
柏子收起竹篙,船蓦地后退,于是那挂在钢索上的船缆一下绷直了。
船笛长鸣。那根钢索开始在滑轮上滑动。船被徐徐地拉向滩头,船首激起了更大的浪花,船帮嘭嘭作响。
他们的目光顺着那根力大无比的钢索追寻上去,看见了蹲在岸上的小小机房。房子灰不溜秋,很有年代的样子。
机船行至滩头的容口时,解下了缆索。
他们看见一个穿蓝布长衫的瘦长男人,站在机房门旁向船上人招手致意。
雅问,他是何人?
庄一夫道,沈从文的大表哥,本来也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却被命运驱使到这儿,当了绞滩站的站长。
雅说,那也不错嘛,在这么优美的风景里工作。
庄一夫说,你要羡慕留下来接他的班好了。
雅说,行呵,可惜青浪滩不久将不复存在了。
机船终于驶上滩头,进入一片绿得发黑的平静水面。青浪滩的喧哗逐渐隐退,耳鼓里慢慢地清静下来。机船马达声悄然止息,船速骤减,如同一只归巢的野鸭,慢慢浮向岸边。
船靠在几块礁石造成的天然码头上。
庄一夫携雅下船,沿着陡峭的岩坡往岸上爬。
岸很高很高,看不见岸上的房屋。
由于雅的高跟鞋碍事,他们爬得很吃力。同下船的人们都越过了他们,一会就消失了。雅气喘吁吁,怨道,你怎么要把我带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庄一夫说,城市还没让你腻味透?爬不动就歇会儿。他扶雅在岩石上坐下,为她揩额头和脖子里的汗,然后轻轻搂着她的腰,默默地凝望河谷。
太阳已落下山去,远处山巅上残留着一抹余晖。对岸的山像一头蹲着的兽堵住了他们的视线。淡蓝色的暮霭已从河谷里升起,随着晚风四处弥漫,塞满了山与山之间的空间。
青浪滩在下游迷茫的暮色里隐约地泛着白浪,滩声在黄昏的寂静里起伏。
虫儿在身边的草丛里细声呜叫。
庄一夫眯缝了眼睛,喃喃自语,真好,雅你不觉得在这样的景色里可以滤去一切俗念吗,你不感到我们与这山,这水,这风融汇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吗?哦,不要回答我,你用心去感应,让我们享受这心灵的宁静吧……
雅抱着膝望着下游。
远处山巅上的余晖已经熄灭,天空呈现出一种沉着的宝蓝色,而沅水表现出墨绿色的神秘。
庄一夫抚雅的肩,在想什么?
雅不言不语。
庄一夫说,我知道你在想东,你对他很关注。
雅瞥他一眼,是的,我很关注,不知他到了那个隐秘山谷没有。
庄一夫若有所思,说早到了,东在我们上青浪滩的时候就穿过了那个山洞。东刚刚走出洞口,就碰上了腰粗膀圆的野。
野充满敌意,冲着东喝道,你是来找桂莲的吗?
东毫不示弱,逼视着野,是来找桂莲的,也要找你们大家。
野扬扬拳头,我看你是找死。
东说,正相反,我是来给你们一条活路。
野说,你少罗嗦,跟我打个“抱箍子”,打得过我,你就见桂莲,打不过你从哪个洞里来就回哪个洞里去。
东问,什么“抱箍子”?
野做了个姿势,东才明白是摔跤。
雅神色紧张,东肯定打不赢。
庄一夫说,正相反,东打赢了。东喜欢看港台的打斗片,学了几手武功,野只有蛮力气,根本不是东的对手。两个回合,东就把野打倒在地。野输了后还对东磕头,表示佩服。
但是东没有马上去找桂莲,他到了一间茅房里,找到那位白须飘拂的长者,劝说他让这里的人准备移民。东反复说明不移居别处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但长者不信。长者说祖祖辈辈都住这儿,从来没有被水淹过,如果真有这种事,那是天意,他们认了。
东口焦舌干,也没达到目的。长者看待他的眼光里充满了戒备和忌恨,这是东没有见到过的。
长者把东推出屋来,闩了门。
紧闭的门是对一个人的拒绝,在这个隐秘山谷里,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东只好去劝说另外的人。
但他发现所有的门都不再对他开放了,包括桂莲家的门。东很沮丧,仰天长叹。他发现头上的天空很小,很深,圆圆的如一口井。东恍惚间有了蛙的感觉。东晓得这里的人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东从桂莲家的板壁的缝隙里向内窥探,只见火塘里柴火毕剥作响,沸腾的锅里散发着包谷的清香,他留给桂莲的收音机,毫无声息地搁在一只小桌上。
东正想呼唤桂莲,感到衣角被扯了一下,回头一看,桂莲就在身旁。桂莲牵着东,绕到屋后,拉开柴门进了屋。东明白,桂莲要在表面上保持着对他的拒绝。
在接过桂莲递过的煮包谷时,东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娶桂莲作堂客。
桂莲半天才回答说,她有一个要求。
东道,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
桂莲说,把这只收音机给我,我就让你。
东欣喜异常,叫道,这算什么,收音机不已经给你了吗!别说收音机,我这个人都给你,桂莲,我要你跟我走,我让你见识许多新东西,桂莲,跟我去享受新生活吧!
东说着,就把收音机拧开,在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里,抱起桂莲,把她轻轻地放在竹**,然后解开她的衣衫,亲吻她丰腴的散发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身体……
不对,雅说,像桂莲这样一个纯朴的山里女子,不会这么轻易让步。
庄一夫说,不存在让不让步的问题,正因为她的纯朴,才没有虚伪的忸怩,她完全听从内心的冲动……她那自然的神态使得东充满了耕耘处女地的**,东抬起了他的欲望之犁……
雅说,可是这时茅屋被火把和愤怒的叫嚣所包围,东只能从爱欲里抽身,应付即将发生的不测。
庄一夫仔细望望河谷,不,还无须燃起火把,天还亮着呢。走吧,东的事自会应付,我们走我们的。
他搀着雅往上爬。渐浓的暮色在脚下流动,山影变得凝重起来,岸沿上,慢慢地现出一些黑色的屋顶。
爬上岸,走进一条窄窄的青石板小街,街上人影寥寥,寂静无声。几个坐在门槛上吃饭的小孩默默地盯着他们。
雅放轻脚步。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在梦里吧?
庄一夫说,这是个小集市,青浪滩乡政府所在地,是个梦幻般的地方。
他们轻移脚步往前走,恍惚问有头重脚轻之感。似乎脚下还有条漂浮的船。
街旁的店铺里灯火昏黄,偶有一两张脸一闪而过。不知何处飘来艾叶的芳香。空气清凉。铺门两边残破褪色的对联让人感觉到岁月多么容易苍老。
路过一扇敞开着的堂屋门,猛然瞟见里面开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正播新闻联播。
庄一夫莫名地心中一怔。
吊脚楼式的小小旅馆,老板娘的圆脸在柜台后的灯光里忽明忽暗。
庄一夫跨进门槛,木地板吱呀作响。
老板娘冲他们无声地一笑,庄一夫发现那张丰润的宽脸子很像柏子的相好。
雅似乎有些紧张,抓住庄一夫的手。
庄一夫低声道,雅,我们分开住还是……?
雅声音短促,这还要问我?
这确实无须问,问题是他们一无结婚证,二无单位证明,店家允许吗?庄一夫惶惶地往墙上一瞟,见贴着一张沅陵县公安局颁布的旅馆住宿规定,心头便有些发紧。
老板娘笑嘻嘻地,二位客官有为难之处吧?
庄一夫说我们忘了带……
老板娘打断他的话,你俩是相好吧?
庄一夫和雅面面相觑。
不是的?老板娘目光十分尖锐。
庄一夫忙点头,是的是的。
相好就行,有了那张纸,也不一定相好对不对?相好是最重要的。老板娘深知底里地笑笑,伸出一只巴掌,交十元钱吧,我把店里最好的单间给你们。
庄一夫赶紧掏钱,同时给了老板娘不少感激的笑。
老板娘把他们带到最好的单间里,在**洒了些花露水,点燃一截自制的蚊香,诡秘地笑笑,就退出去了。
这是间木板房,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一两声呻吟。屋里很简陋,一张小书桌,两把木靠椅,一个洗脸架,倒是很干净,被褥像是新换的。
吃过饭,洗过澡,庄一夫才发觉这店里就他和雅两个客人,很清静,这很合他的意。
他打开窗户,清凉的夜色一涌而入。
雅依偎过来,他搂住她。窗外,沅水河谷朦朦胧胧,水面泛着粼粼幽光,两岸的大山黑黝黝的,顶着一块不大的暗蓝色的苍穹。夜风如同一些透明的翅膀,掠过来掠过去。岸堤上茅影摇曳,夜游鸟的啼号从遥远的地方隐约传来。
雅的双眸幽幽闪闪。
雅,你在想什么呢?
雅说,今天我要是不和你来这里,这个时候我已唱卡拉OK去了,别人约好了的。
庄一夫说,我就是要把你从城市的喧嚣里拽出来,你看,这儿只有我们俩独享这青浪滩之夜,多么好,我们只须面对自己,而无须应付别人。
可是……
可是什么?
雅迷惑地眨眨眼,可是我心里静不下来。
他叹气。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遇见东。
雅分辩道,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他抚着雅的肩,我知道,可是人类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们往往处于不由自主的状态……比如现在,周遭一片寂静,可我们内心深处一片嘈杂,尘世的喧闹之声逐渐侵占了我们宁静的心境,包围着,挤压着我们,使我们感到孤独无助……
雅说,此时被喧闹之声围困的是东。
他说,是东,也还有桂莲,火把和喊叫将他俩围在一个突出事件的中心。
但是东没有惊慌,他冷静地打开门,走出茅屋,任那些敌意的目光洞穿他的身体。东毫不畏惧地宣布,他要把桂莲带走,并且再一次地劝这个山谷里所有的人作好移民的准备,他将带政府的人来迁他们走,政府会给他们一笔可观的移民费。如果他们不走,将遭灭顶之灾。
东慷慨陈词,但毫无效果,山民像看巫师一样看着他。东像是面对一道存在了千百年的石崖,用语言根本无法把它摧垮。
白发长者从火把丛中出来,声若洪钟地发话了。他们世世代代生于此,死于此,要他们迁走,除非树长脚,蛇生翅,鸡耕田,狗唱歌。至于东带桂莲走,也可以,但要让野替她**,野和桂莲在娘肚里就许配了的,野不能白担了这个名;东不同意野**,也可以,那就留下来作桂莲的上门郎,永远也不许出这个山谷。
东因震惊而懵懂了。
野雄赳赳地走了过来,只在羞处挂了一块布,**的胴体在火里闪耀着古铜的光泽。
东立即把桂莲搂在怀里。
野却变得力大无比,一把将桂莲拽了过去。桂莲一声尖叫,瘫软如泥,野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抽掉了她的裤带。
桂莲的白肚皮触目惊心!
住手!东大喝一声,冲过去将野一掌推开。东欲指出这是一种犯法行为,猛然想起,此地无法可犯,只好顺口说,他愿意留下来作桂莲的上门郎。
野悻悻地放过了桂莲,火把和喧闹声慢慢离去,被山谷里的夜色所溶解。东抱起桂莲,跌跌撞撞走进茅屋……
雅长叹一声,可怜的东,就这么在那个人鬼不知的地方终其一生吗?
庄一夫说,东只不过在施缓兵之计而已。
雅道,他另有打算?
当然。
庄一夫引雅到**躺下,悉心地放下帐子,并让雅的玉颈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们都觑着窗外,夜气沁入心底,青浪滩的滩声在枕下起伏,伸手可及。
东和桂莲就这样躺在茅屋里,深切地体味着肌肤亲密的接触,可他们心如止水,没有欲望,没有冲动,有什么东西间隔在他们中间,使他们没有**的念头。
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庄一夫抚着雅的臂,还有她的胸,诧异自己久久激动不起来。
雅轻声呢喃,我知道,快乐是需要气氛的,东在为自己的境遇而焦虑。
庄一夫摇头,不,他不焦虑,他已决定做什么和怎么做,只有不知何往不知所措的人才会焦虑不安,东晓得一切命运都已安排好,他要做的只是等待时机,他望着窗外,等待时机的到来。
窗终于像东所期望的那样,现出极淡的蛋青色,山谷里响起稀落的几声鸡啼。东轻轻将桂莲推醒,悄悄潜出后门。
他们赤着脚,沿着窄窄的山径向着通往外界的山洞狂奔。
东听到了令人惊骇的柴门开启声,他瞟见白发长者伫立在门旁向他们凝望,并感觉众多的目光击中了他的后背。
但这制止不了他们的奔逃。
使东疑惧的是,他们为何不制止这场私奔?
其中有原因。
原因是堵在洞口的桌面大的岩石。
东和桂莲呆立在那岩石前,气喘不息。他们明白了村人们那岩石般的沉默和冷静,只是不清楚,那一夜之间搬来巨石的力量从何而来?
野在他们身后的树桩上蹲着,笑得如同一猫头鹰。
东被那笑声刺疼,拉着桂莲沿着山脚疯跑,企图找到一条翻越山岭的路。
但四周都是陡峭的石壁,人不可能攀登。
东不死心,在熹微的晨光里狂奔不已,山谷在他的头顶旋转……
东没办法出来了吗?
难说。庄一夫亲亲雅,情绪还是上不来,而晨光已镀亮了窗棂。
雅说,怕只有让007开直升飞机去救东了。
他说,人若不能自救,008都无能为力。
雅问,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发现窗格上的纹饰古老而精致,便静下心来欣赏。
庄一夫被屋后树梢的鸟叫起床来,提着桶,与雅到阶基上去洗漱。
早晨的老板娘年轻了许多,冲着他笑,对雅却视而不见。雅从她身边过时,她路都不让。
女人真是天生爱嫉妒。
庄一夫边洗脸边说,老板娘,昨夜饭菜里没有下蛊药吧?我一夜没困好。
老板娘笑道,你要中了蛊,还晓得讲话么?肚子鼓起好大,梦游一样四处走,看人都有两个脑壳呢!
庄一夫道,我看你就有两脑壳呢,一个脑壳会讲话,一个脑壳会做生意。
老板娘说,还有一个脑壳会想男人。
庄一夫笑道,嘿,坦率、坦率,不知老板娘想哪样的男人?
老板娘笑得狐媚,就想你这样的呢!
庄一夫讪笑道,嘿,荣幸,非常荣幸。
雅过来拍打一下他的脑门,喂,你真的中蛊了吧?
他摇摇头,我倒真想中一回,体会体会那种感觉。
哼。
雅一扭身回房中去了。
庄一夫赶紧跟随其后。
雅利索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庄一夫胸口有些紧,雅,你这是干什么?
雅说,你不懂吗?你就没有想到我会离开你吗?
庄一夫说,雅,你不能这样,我们才开始,不能半途而废,沅水上游,还有很多好景致在等着我们。
雅说,沅水也不过如此而已。
庄一夫严肃地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今天下午我们就能抵达沅陵县,我们可以去龙兴讲寺,听王阳明讲学,他会告诉你心明就是天理;你若不感兴趣,还可参观寺里陈列的古尸。沅陵城对岸还有凤凰山,张学良和赵四小姐被蒋介石囚禁在那里,我们可以去探访一番。我们还可以沿沅水支流酉水上溯,去找藏书洞,或许会在洞里找到几本线装书。
雅摇头,我觉得你在带我往一个山洞里走,越走越窄,越走越黑,我担心我像东一样,陷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再也出不来。
就这么撇下我?
雅说,我不撇下你,你也会撇下我的,总会有这么一个时刻。
也许你是对的。
庄一夫默默地抚着雅的头顶,须臾,便感到她在离开,在消失,像水一样从他手掌中流走了。
他收回手。褥子上有几根卷曲青丝,是雅留下的吧?也许是,也许不是。
默坐片刻,他感到难耐的孤独,便背起脏兮兮的牛仔包,慢吞吞地走出房门。
老板娘问,你这就走?
他说,这就走。
没遗下什么东西吧?
没把自己遗下就行。
老板娘笑了,那倒没,你自己在你鼻子后面呢。
好,我就跟着自己的鼻子走。
鼻子嗅着清凉的晨风,嗅着风里的水腥味,把他带向流淌不息的沅水。
乳白色的晨雾顺着河谷涌动着,弥漫着,把墨绿色的江水遮了个严严实实。
只有青浪滩的滩声遮不住,透过雾幕清晰地传来。
庄一夫沿着陡坡下到水边去,每下一步,身边的雾就浓一分。
到了水边,雾反倒稀薄一些了,一缕缕地缭绕在水面上,像是从水中生长出来的。
机船静静地泊在岸边,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船头,看得出在吃饭。
庄一夫跳上船去。
柏子!
吃饭的船老大不理不睬。
吃得这么香,什么好饭食呵柏子?!
我不是柏子,你花了眼。
你不是柏子?
你说我是柏子,我就得是柏子?
庄一夫拍拍脑袋,哦,你不是柏子,你昨天也没碰到一个和你合影的女子,我也没有给你照相。
船老大嚼着饭,抹一把嘴巴,你这人一路上谁都不搭理,还给我照相?我还当你是城里哑吧呢!还说什么女子,你是中蛊了吧?
可能。
他嘟哝着,凝视着江面。雾在随风流散,上游青色的山峦时隐时现。细微的波浪轻轻拍打着船帮,有节奏地哗哗作响。
喂,你要去哪?船老大问。
到哪算哪。他随口答道。
迷茫的江面上,隐隐现出一条小船,船首有一人影,吟诵着飘然而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谁?一切都若幻若真。为证实此情此景的现时性和真实性,他捏住大腿上的肉,狠狠地一揪……
沅水奔流如旧。
199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