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冢

花冢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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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坐在岩石上,看着鲁大贵的背影小下去。河水似是巨蟒的口,含着我的双脚。我的心情混浊不堪。目光顺着河岸扫过去,撞到了镇子边缘我家的黑屋子上,那屋像个破旧不堪、小而又小的土地庙,形状很可笑。屋后的山岗起伏得莫名其妙。我等待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今天我总算经受住了一场严峻的考验。父亲仍安全地隐藏在我的背后。

夕阳西下时我缓缓沿着河边往家里走。我以为我惧怕的时刻已经过去,根本没料到它在前头等着我。河谷里非常沉静,河水的细语没有具体含意。我瞟瞟曾经被父亲的黑影追踪的地方,恍然有隔世之感。斜阳拓下我的影子,影子犹犹豫豫,无所适从,不时被参差的礁石弄得扭曲变形,以种种痛苦的姿态给以警示,但没有得到我应有的重视。我的蒙昧懵懂滤去了时间和景物所呈现的特别意义,把一切神秘莫测都变得平庸无奇了。我到了离家不远的河边,我看见母亲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漂洗被单。她面色彤红,低头时面庞便被乌黑短发所拥簇。她的双臂一摆,波浪上就**出无数片金色鱼鳞。还有几个女人也在洗涮衣物,其中一个便是铁匠的老婆胡棒槌。我以为这也只是常见的平凡图景,没有在意。直到母亲忽然和胡棒槌互相指责起来,我才心惊肉跳地窜过去。她们很快就扯着头发扭打成一团。母亲显然不是对手,僵持了片刻,就被胡棒槌一把推倒在地上。

我跑到跟前,母亲还仰躺着,朝天乌龟一样手脚乱划。她的衣襟掀到了胸部,露出一个洁白无瑕、微微凸起的肚皮来。我惊呆了,马上联想起母亲**那个起伏蠕动如同隆起的坟冢的被窝,它们的形状是何等相似。我眉间一烫,急忙扯下母亲的衣襟,压住她那小坟冢似的腹部,再把她扶起来。胡棒槌突然又冲过来,指着母亲的肚子尖叫,你有了,我讲了你熬不住了吧,你坦白,是不是我家铁匠下的种?!母亲脸上红色尽褪,浑身抽搐,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我想我不能袖手旁观了。我挺身而出,护住母亲,然后大声宣布,我再也不能允许你这臭婆娘污蔑我妈,我父亲早就回来了,是我父亲下的种!我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撼河谷,我的语调里充满了英雄气概。

天黑下来时镇长来了我家。这是镇长第二次来我家,跟四年前一样,他的来访丝毫没让父母慌乱,他们因早有预料而处变不惊。镇长肩头披件中山装,那还是我母亲的手艺。镇长进堂屋时风吹起他的衣襟,忽闪忽闪像只展翅的大鸟。我给他搬了条凳子,他没坐。母亲给他沏了茶,他也没接,只是点点头,让母亲搁在桌上。神态举止和四年前相差无几,若不是屋里吊了只替代油灯的电灯泡,我还真地以为时光倒流到四年前的那个黑夜了。父亲坐在离镇长很远的地方,他的脸在朦胧夜色中仍显得鲜艳。镇长说,天都黑了怎么不开灯呵?母亲迟疑一下,拉亮灯,说,我们还以为,停电了呢。父亲的脸在灯光里不安地一晃。镇长说,裁缝师傅的水色还这么好啊?母亲连忙解释,我看他身体要补,天天都甜酒冲鸡蛋,倒是很见效,像青菜泼了大粪水。镇长翘起嘴角微微一笑,来回走了两步,投在墙上的影子显得十分庞大。我想他坚持不坐可能是想保持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使我们感到压抑。镇长问,几时回来的?父亲看看母亲,支支吾吾道,回来还没几天?镇长皱起眉,没几天?经验丰富的目光就落到了母亲肚子上。没几天肚子能有这么明显吗?起码三个月了。母亲说,我们家没日历,也不晓得有没有这么久,我的肚子,怀小仲时就显得很早的。镇长双手叉腰,像电影里的指挥员,又来回走两步,问,你的病好了?父亲忙答道,好了好了,真的好了,我有医生的证明。父亲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掏出诊断书,递过去。镇长尖起两只指头拈住,铺在桌上,低头仔细审阅。诊断书上每个字都被他咀嚼一番。对那个代表着某种权威的红印章,他特意移动脑袋,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审视。接着,还将诊断书翻过来,对什么也没有的背面认真检查了一遍。然后,他沉吟半晌,指着诊断书上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问,这个陆中兴是什么人?父亲脸上难得的一笑,哦,他是个很好的医生。镇长犀利的目光刺向父亲,很好?怎么个好法?父亲说,他这人责任心很强,在山上干了十几年了,老婆要跟他离婚,他都不肯下山的,他对我们很和气,很好说话的。镇长拈起诊断书,狐疑地问,在这个上面是不是也很好说话?父紊急忙摆手,那可不能,他要负责任的,再说搞检验的不光他一个,用了好多仪器,科学诊断呢!镇长说,好吧,我暂且信了它。镇长把诊断书放在桌上,弓起指头敲了敲。父亲和母亲如释重负,对视一眼。但镇长立即严肃地说,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只怪这号病太骇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去治了四年之久,还是面若桃花,叫我们怎么放得下心?而且你回来了还躲着不见人,我们不能不提高警惕。我看你,平常最好不要外出,也不要到河里去,你家在上游;洗脸洗脚的水也不能往沟里倒,泼到菜园里,也算一举两得。镇长瞥母亲一眼,又说,至于同床不同床,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镇长走时父亲和母亲端坐不动。我依在门边,看着墨汁般的夜色淹没镇长的背影。屋里屋外沉静如水,父亲母亲默不作声。我从那长久的沉默里触觉到一种深藏不露的怨恨。夜风拂过我**的胸脯,我灼热的身子里蒸发出罪孽的气息,这气息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敌意。我走进屋去,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望,站在父母面前。从父母互相交换的惊诧目光中,我晓得他们从我的体态上理解了我。母亲却说,小仲,睡觉去吧。我听得出她的言不由衷。我不言语,只是伸长颈子,亮出我的右颊。如果右颊挨了一巴掌,我将再把左颊送过去,并希望留下鲜红的掌痕。耳光在我的想象中清脆裂耳,面颊阵阵麻辣,但视觉里的父母岿然不动,侧目而视。我便跑到堂屋,从案板上摸来量布的竹尺,往父亲面前一伸。在我记忆中,父亲用这酱红的竹片驱打我的顽皮时总是那么得心应手。在竹尺面前,父亲的脸愈发娇艳,如一朵硕大无比的桃花。父亲久没动静,后来接过竹尺,却往地上一扔,然后把手放在我头上。我想父亲是深谙惩诫之道的,他的抚摸比竹尺的抽打更加令人难以忍受。我全身一抖,从他的抚摸里仓惶逃脱,冲进自己房里,关紧门,往**一倒,抓过枕头压在脸上,并用牙齿死死咬住那违背诺言的嘴唇。

早上起来,禾场边的栀子花开得星星点点,花香隐隐地涌进屋内,与那檀香味羼杂出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我在后廊上憋足劲射出一泡热尿,这气氛就变得更为复杂了。我踮着脚尖从父母窗下走过。窗内悄无声息。我走到厨房,见父亲坐在一盆洗脸水前,塞给我一个僵硬的侧影。他手里捧着拧干了的毛巾,却迟迟不往脸上去,仿佛上面洒满了心思,他正在苦苦阅读。这形象凸现在晨光里,鲜明而动人,使我难以忘怀。父亲缓慢地站立起来,移步到灶边,从灶膛里抓了一小撮灰,像洒胡椒粉一样均匀地洒在毛巾上。他做得细致而专注,所以没察觉我的窥探。他把毛巾盖在脸上,轻轻揩擦一遍,然后在脸盆里搓揉搓揉,拧干晾在竹竿上。他转过身时我看见他的脸已是一片黯淡的土灰色,但我仍难觉出那土灰下面的鲜艳。他若无其事地从我的注视里走出去,我猜想,他是为了掩饰他欲盖弥彰的行为才没有看见我的存在。

早餐时我嗅到了父亲脸上的土腥气。他的脸丑陋不堪,我和母亲都不朝他的脸上看。吃了几口父亲就一反常态,坐到门槛上去了。门前那条连接镇里小街的石板路上已有人来往,父亲对着每一个行人坦然地举着他的脸。

我背起书包上学去,青石板亮锃锃地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小街两旁古老的阶石上,黑绿色的苍苔无声地蔓延。许多铺子都已开门,当我走过去时,人们都停止动作,缄默地凝视我。我走在深厚无垠的寂静里,仿佛四周一切都已死去,只有我一个活物。我的脚步清晰无比,被那些饱经风霜的墙壁和门板传过来递过去,一直响入小街深处。我背上落满了眼睛。

越过街角,见鲁大贵正从他家阶基上下来。在我俩之间造成矛盾的原因已不复存在,所以我很自然地向他招手。但鲁大贵停留在一级歪斜的台阶上,很茫然地觑着我。他的衣襟被书包带子勒得散开了,晨光镀亮了一长条肚皮和一个肮脏的肚脐眼。他不声不响的神态使得我也恍惚起来。我眼前倏地重现了父亲在毛巾上读他的心思的情景,这情景呈现在我和鲁大贵之间,散发着檀香味。我猜测鲁大贵之所以茫然,是他从我对面的角度看到了这情景,却又不知它的含意。我的目光穿透这情景,看见鲁大贵脚下的台阶石下有个小洞,洞里一只老鼠探头探脑,亮着一对小眼睛,精灵顽皮的样子。冥冥中我觉得它才是鲁大贵,它从面前这个哑口无言的鲁大贵里钻出来向我致意了。我喊,嗨,大贵!鲁大贵眨巴眨巴眼睛,沙哑着喉咙问,那天夜里的鬼是你父亲吗?我没明白过来,反问,哪天夜里的鬼呀?他说,就是那个很像是你,又被我打了一石头的鬼。我不太情愿地点头承认了。鲁大贵盯着我说,你父亲真是一个鬼呀!我立即反驳说,那天夜里的鬼是我父亲,但我父亲决不是鬼。我的逻辑也许有点混乱,但结论是不容置疑的,我硬挺起颈子直视着鲁大贵,以增加我的语言的力量。鲁大贵撇撇嘴角,大人都说你父亲身上有鬼呢,还说你父亲前世造了孽,这一世就遭报应。他朝我脸上看看,又说,你不是一个小鬼吧?我说,我当然不是。我迅速解开裤腰带,掏出鸡鸡来,顾不上左右有没有人,憋着劲挤尿。早上一泡尿不该屙得精光的,我憋得耳朵打了鸣,才挤出几滴来。我让最后一滴黄尿落在指头上,然后举起说,你闻喽,好臊呢。鲁大贵****鼻子,将信将疑。我说,我要真是一个鬼呀,也决不会害你,大贵,过来吧。鲁大贵摇摇头,很认真地说,小仲,对不起,我父亲不允许我跟你在一起。

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我无从辩驳,只好穿好裤子,独自上学去。我明显地觉出,鸡鸡在裤裆里晃**晃**就缩紧了。鲁大贵缓慢地走在后面十来步的地方,我的背看得见他并不快活的影子。走出小街,天广阔了许多,显得很空。青石板路面上有颗孤独的石子,我忽然对它充满了仇恨,飞起一脚,将它踢进路旁的臭水塘里。

到了学校鲁大贵不再和我同桌,坐到最后一个多余的空座位上去了。老师奇怪地容忍了这种自由主义行为。独占一张课桌使我的心无比空旷。晨读课比任何一天都嘈杂喧嚣,我犹如置身一丘布满青蛙的水田,聒噪声令我迷惑,发懵,无所适从。对于我这已不是学习,而是一种遭遇。

这天晌午我赤条条地泡在河里,让小鱼在胯问钻来钻去时,一个头戴草帽的陌生人走进了镇子。他向碰到的第一个人打听我父亲的住处,并把我父亲的名字重复得很响亮。于是这个被他询问的人没有作答就走开了,只是用手指为他指了个大概的方向。即便如此,他还是慎重其事地道了谢。他白衣蓝裤,塑料凉鞋,装束严谨,草帽上鲜红的十字令人注目。他一直问到第五个人,才确切地得知父亲的住址。当他的陌生背影在小街上消失时,各种猜疑和议论就在弥漫着古朴气息的街面开始流传。

我回到家里时,那顶有红十字的草帽就挂在廊柱上,被风吹得左右摇摆。陌生人正在吃饭,可能太饿,嘴巴咀嚼的节奏很快。父亲很安静地坐在一旁。母亲的目光有些不安,桌上的家常便饭使她面有愧色。母亲说,您将就点吃,刚好今天没买荤菜。其实很久没吃荤菜了,因为已没有人上门做衣,没有了经济收入,父亲脸上的红晕已不是禁荤腥的唯一原因。陌生人说,菜不错,很好吃,比我们那儿味道好。他说我们那儿时显得很随便,我脑子里却立即浮现出铁丝网蜿蜒起伏的形状,他无疑来自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的嗓音就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样。他背上的汗渍,隐约地画出几道连绵起伏的山岭,仿佛在昭示那地方的荒僻与隐秘。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蠕动的腮帮,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依恋的神情,两次伸出手去,把菜移动到离他比较近的地方。陌生人看上去年纪比父亲要小,但父亲在他跟前表现得像个温顺的大孩子。因为客人的到来,父亲的脸是愈发的红,父亲虽然木讷不语,但他目光的闪动,手臂的弯曲和气息的纳吐之中,似乎蕴含了千语万言。蝉在门外树荫里无休止地嘶鸣,把时间拉得长而又长。陌生人放下碗筷揩揩嘴巴,自胸腔深处打出一个嗝,母亲这才吁口气,让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客人起身要走了,父亲才期期艾艾地说,谢谢,谢谢您来看我。陌生人说,谢什么,我应该来的。陌生人从廊柱上取下草帽,往头上一戴,毫不顾忌地握住父亲的手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你的病真的好了,不要有回去的念头,你要回去了,病友们就会失去信心。父亲驯服地点头。陌生人拍拍父亲的手,记着我的话,要挺住。父亲还是点头,只是加大了点头的幅度。父亲送陌生人下台阶时颤颤巍巍,显得十分苍老,温顺之中透出一股无奈和忧伤。陌生人的身子在阳光里反射出眩目的白光,他走了几十步远,举起草帽向父亲摇晃致意,然后他就消融在蒸腾透明的暑气之中。

我返回屋里,在板凳上拾到一本皱巴巴的没有了封面的杂志。肯定是那陌生人遗忘的。我随手翻了翻,全是关于那号病的资料和报道。我把它带回自己房中,关上门,仔细阅读。其中有几幅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有的五官畸形,有的四肢不全,还有一张照片整个就是一个潮红的面颊,恍若一瓣放大了的桃花。面若桃花这个词在脑子里蹿动不已。我想起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在山上遇见的那个人,想起父亲,仿佛他们此刻都藏在这杂志中间,只要再翻,就会蹦将出来。我感到一阵恐怖,双手惶悚地颤栗,想合上杂志,却又没有力量。我憋口气,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避开那些照片,试探着去读那些文字资料。房里燠热郁闷,我读着读着就汗流浃背了,但心情松弛下来。我发现,这本杂志其实是替我父亲这样的人说话的,特别是其中被陌生人用红笔画了杠的句子和段落。

听到父亲和母亲在门外说话,我赶紧将杂志中的照片撕下来扯碎。我不能让他们见到它们。我将扯碎的照片屑凑到鼻子下仔细闻,它们并没有檀香气息,这使我有些诧异。我把杂志塞进篾席下时,有一个想法远远地向我走来。我端坐片刻,又将杂志拿出。那想法此时清晰地活跃在我脑子里,使我兴奋莫名。父母们在责怪儿女不争气时有句共同语言:你读了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哟!我的想法恰恰能显示我读书能学用结合,立竿见影。我从一处隐蔽的墙隙里找出我的零花钱,义无反顾地出门往街上去。白炽的烈日悬在头顶,烤得头发散出焦糊味,阳光狗舌头一样舔得脸上直冒油汗。我跑到百货店文具柜,买了两张复写纸三张大白纸,穿过燃烧的阳光回到屋里。把白纸裁成长形的小张,夹上复写纸,然后把那杂志里一些精辟、紧要、关系重大而又简单明了的句子找出来,很工整地复写。门紧闭着,没人晓得我在进行一项秘密而伟大的工作。我切身体会了地下党刻写传单时的紧张兴奋的心情,我的字也比我的年龄成熟得多。我相信我写的字每一个都是一粒火种,落到无论谁心里都会燃起一场大火,这火能烧毁一些目光,而点燃另一些目光。我把字写得有墨水瓶盖大,除了按习俗称呼那号病之外,对摘抄的句子几乎一字不改:

那号病的神秘和恐怖是人类自己制造的!

我国用砜类药治愈了30多万那号病人!

现代医学证明,那号病的病菌只有通过破伤的皮肤或粘膜才能传到健康人体内!

湖南高坡村村民与那号病人同居一地同饮一井水,30年过去没有一人传染那号病!

泰国皇后担任那号病患者协会名誉会长!

印度修女泰勒终生从事那号病人的医疗照顾工作,荣获1980年度诺贝尔和平奖!

巴黎时装模特与那号病人结成伉俪!

对那号病人的歧视和恐惧是无知和偏见!

我把惊叹号画得很大,倒过来看就是一支支火炬。复写完毕,将传单收拾好,又把杂志放回捡来的地方,然后开始对黑夜的等待。

仲夏夜总是来得很迟,好像每天都在远处耽搁了。当最后一片夕阳在东边山巅上闪烁时,我就有点按捺不住,在走廊上走来走去。暮色终于从河谷里、从树丛中、从山的皱褶间升了起来,漫开一片亘古的宁静。我把传单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扣好衣襟,再到锅里抓了一把饭,影子般潜入夜色之中。天空碧蓝澄澈,星星犹如遥远的眼,群山的黑影凝固着,似一群虎视耽耽的巨兽。我快进入小街时,半个月亮从山巅后露出脸来,洒下一地银白的月光。这对我十分不利。青古板街道弯弯曲曲,幽光忽闪,恰似一条披着鳞片的蛇。我摸进街旁的阴影里,朝天望去,屋檐的形状狰狞古怪。许多当街的门都敞开着,人们躺在堂屋或阶基上摆着的竹**乘凉,夜幕中飘着他们慵懒而没有意义的低语。我走几步,差点碰到一张竹**。竹床的人喝道,哪个鬼?我赶忙跳到街中央。我忽然醒悟,其实大摇大摆比蹑手蹑足更不为人注意。我就伸直了腰,走在街中央的月光里,我的脚步声混进街旁的梦呓和蒲扇的拍打声中,显得十分自然。我接近肉食站时,就放轻了脚步。屠户砍肉的巨大的橡木案板摆在檐下,散发出动物尸体的气息,这也许是没人在这儿乘凉的原因。我躲进暗处,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传单。由于紧张,我出了不少汗,贴身的一张传单被汗濡湿了。我迅速地将饭粒捻烂,涂在传单的四角,再将传单贴在肉食站的柱子上。左右各贴一张,又捡块石头,在案板上压了一张。干完的时候觉得嗓子有点干,头皮绷得紧紧的。我接着摸到铁匠铺,在写着铁器价目的小黑板上贴了一张,然后,来到百货商店。这儿是白天人最多的地方。我屏住气息,在树干上、墙壁上、招牌上各贴了一张后,还想在橱窗玻璃上贴一张。刚一走近,猛然发现窗下阴影里躺着一个人。我立即朝后一跳,疾走开去,我的影子从街面一掠而过,惊险而紧张。这情景熟悉得像一部电影,我似乎听见尖厉的警笛声穿透了身后的夜幕,蛇一样咬住了我的脚踵。我心惊肉跳地奔跑,闪入一片黑暗,藏住身子往后一看,街面寂寂,屋影幢幢,什么也没发生。我对镇子的平静与昏沉反而感到诧异,它似乎不应当如此无动于衷。我想,明天它会在我的传单面前羞愧无言的。我站在暗处,听见镇子在月光下平稳地呼吸,它那古老的气息渐渐地吹干了我额头的汗。我来到一堵色彩斑驳的墙前。这墙孤立而厚实,参差不齐的墙头长着萎靡不振的狗尾巴草。墙背面覆盖着青苔,我曾在那上面捕捉过行动迟缓的蜗牛;墙的正面内容丰富,年代不一的标语纸结成一层不薄的壳,那是历次政治运动留下的痕迹。我把剩下的传单都粘贴在这堵历尽沧桑的墙上,这是我早计划好的。我想传单贴在这里就有了一种官方色彩,能使人们对它产生敬畏感和信赖感。我对这墙寄予很大希望,我离开它时频频回头,它那在月光中肃然耸立的形象令我觉得自己的想象并不虚幻。

我穿过月夜走向自己的床。躺在被窝里我有心力交瘁之感。父母房里无声无息,充满了一种无望的情绪,我想这种情绪可能延续不了多久了。这个夜晚一过,太阳会照亮新的日子。我呢,除了等待已无须再做什么。我感觉夜正踩着山巅和我家的屋顶,慢慢向西边移动。

第二天我起来得很早,镇子里有一种异样的沉静。淡淡的雾在小河与镇子上空萦绕。我大口呼吸早晨的清新空气以镇定自己的情绪。我走到禾场边沿,向镇里张望。镇长忽然从街口闪现,沿着我的视线走来。他的身子越来越大,五官也逐渐清晰,他手里拿着一卷纸一样的东西。当我看见他脸上的怒容时,也看清了他手中的纸,就是我贴的那些传单。疯狂的警笛声遽然刺破天穹,钻入我的脑子。我仓惶逃进厕所,关紧那道篾制的门。镇长那洞察一切的脚步响入了家门。紧接着,我家这幢苍老的房子就在镇长的嗓门的作用下微微颤抖。我在厕所里蹲了很久,直到屋里没有了任何动静,才拖着麻木的腿走出来。

父亲和母亲若无其事地忙碌,都不看我。他们是有意这样。就像昨夜的我与今晨的镇长一样,都是有意为之。那个陌生人,我相信就是父亲所说那个人蛮好的陆中兴医生,他留下这本杂志,是否也有意?我没有继续思考,我在灶膛里发现了一些黑色灰烬,从它们的形状我看出是我写的那些传单以及那本杂志的遗骸。

整个暑假我都在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如果我伪装了笔迹,不留给镇长一个理由,他是不会撕下传单找到我家来的。懊悔使日子烦闷漫长,令人窒息,直到假期屈指可数,所剩无几,我才逐渐地透过气来。

一个灰白的阴天,我挑了一担柴从山上下来,透过被汗浸湿的睫毛,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在山坳口的路上徘徊。那是一个女人,满腹心事犹豫不决的样子,不时眺望坳下的小镇。我气喘吁吁走到坳口,放下柴担,坐在扦担上歇息。她回头望我一眼,目光迷离。我觉得她的脸轮廓不错,看上去有种由远到近由里及表的亲切感。汗水弄得我额上的痱子刺痒难耐,我伸手去挠。那女人就在离我十来步的地方来回走动,似乎是我令她不安。这时她又回头望我一眼,目光尖锐,蚂蟥一样叮在我脸上,并且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我闻到一股强烈的狐骚味,这气味使我觉得她不干净。在很近的地方,她抬起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好像认得你。我说,我也好像。她的指头似乎在我鼻子上戳了个洞才收了回去。她问,你是不是小仲?我想想,反问,你是不是姑姑?她的眼睛就放肆眨巴起来,声音变得又窄又尖,哎呀你真是小仲,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还挑这么大一担柴,真的有出息了!我用羞涩掩饰住自豪,说这担柴还不算大的。我拽起袖子,把颊上的汗水草屑揩干净,高兴地说,姑姑,你是到我家去吗?姑姑说,是呀,几年没回来,早想来看看你们了。我说,那走吧,我带你去。我弯腰挑柴,姑姑却指着我头上问,小仲,这是什么?我摸了一把,没什么呀?姑姑的手移动一下说,这儿。我说,这是个疖子。姑姑说,只怕不是疖子,都黄了顶,灌脓了呢。姑姑的声音充满忧虑。我便把头垂落下来让她察看。姑姑看了一阵,盯着我问,小仲,你父亲和你说话时是不是挨得很近?我想不起来。姑姑说,可能是你父亲说话时,口水沫子粘到你脑壳上了。我不相信,沉默着,头上的疖子却一阵奇痒,我急忙伸手轻轻摩挲了两下。疖子似得到了安慰,便平静下去。姑姑又问,你父亲近来脸上水色怎么样?我据实相告,说,不好。姑姑说,那就好。我说的不好,其实就是面若桃花,姑姑理解成黄皮寡瘦了,但我懒得去更正。姑姑并没有因此把锁紧的眉头松开,她一副深思熟虑、知根知底的神态,又问,你父亲和母亲还睡一床吗?我僵硬着颈子,点点头。姑姑说,他们夜里在**打架吗?我面皮上一阵火烧火燎。我当然晓得这打架的涵义。我又艰难地点一下头,听见颈子里的骨节响了一声。姑姑焦急地晃着一头青丝,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哟,这能由着性子来的么?姑姑的话锐利地刺向我,我绷紧面皮,躲在沉默的背后。姑姑见我不言语,也就闭了嘴,后来,就叹口气说,小仲,我屋里事也多,猪呀鸡呀怕没人喂,以后我再去看你父亲吧,这只鸡你带回去。我这才见她左手提着只芦花鸡。她把那只缚着的芦花鸡放在我脚边的地上,再看我一眼,就转身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她走了很久,我还觉得她在我的眼睛里。

我把芦花鸡搁在柴捆上,摇摇晃晃回家去。天已近黄昏,镇子里缕缕炊烟在招摇。我把芦花鸡往阶基上一扔,它就咯咯咯地叫来了父亲和母亲。我简略地说了遇见姑姑的事,想把许多的细节隐瞒起来。但父亲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固执地询问姑姑什么模样,姑姑说了些什么,还说了些什么,再说了些什么,姑姑为什么不到家里来。就像掏耳屎二样,一点一点往外掏。我觉得自尊心被父亲碰伤了,烦恼之下,索性把所见所闻全倒了出来。我甚至还提到了姑姑身上的狐骚味,我说,那是一种最令人厌恶的气息。不过我始终没泄露姑姑对我头上的疖子的看法,只是伸手摸一下那只灼热发痒的疖子。但父亲从我的动作里看见了事情的真相,他的嘴巴一下就闭紧了,脸上的红色竞倏忽褪去,呈现出一片惨白。这是他回家以来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我们渴望已久的颜色。可是这颜色稍现即逝,父亲的脸复归一片潮红,鲜艳夺目,刚才的情景好像只是我的幻觉。

晚饭时,父亲挑了一只褐色的钵子,说这钵子他喜欢,以后不许别人用它。他装了一钵饭,夹了些菜,坐到堂屋门槛上。他垂着头,筷子在钵子里拨来拨去,好像在清点饭粒。母亲腆着大肚子,端着饭坐到他身边,他瞟母亲一眼,就坐到阶基上去了。母亲又跟到阶基上,父亲鼓圆双眼喝斥道,你怎么像只**的狗娘子跟来跟去?!母亲只好噙着委屈的泪回到饭桌前。

吃完饭父亲就动手修理那张被烟火熏红的破竹床,用棕索将它松歪的腿绑紧,然后将它冲洗干净,摆在柴屋里。母亲说,柴屋里凉呢。父亲说,你硬是个蠢婆娘,天气热死人,我正需要凉快。母亲说,柴屋蚊子多。父亲说,蚊子它敢咬我?

夜里,父亲就独自睡到柴屋里去了。我躺在**,听见隔壁母亲在**辗转反侧,柴屋里的竹床也吱哑吱哑呻吟不止,往昔的檀香味仍在萦绕,但这个夜晚似被一种少见的不安情绪塞满,某种难以预料的事情将要发生,或正在发生。我感觉我置身其中的黑屋子膨胀变形,处于岌岌可危的情态中。

暑气弥消的时候河水微微发蓝,水里的鱼都成了一些晃来晃去的影子,与空中飘来飘去的落叶没有什么区别。河谷上空却沉静清爽,了无纤尘,十分安祥,只是当那声唿哨穿空而过,那沉静和安祥才在惊悚的颤音中消失干净。

我是在教室里听到那声唿哨的。我的座位已调到窗户边,当我捕捉到它若有若无的音律时,我看到了它越过镇子里那些青色屋顶迢迢而来的情景。在空虚的河谷里,它神秘而真切,透明而实在,它直奔我而来,在我脑子里引起奇妙的共鸣。它无疑是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我立即把目光远远地投向我家的屋子,只见它歪歪的,如同一位倚着山坡歇息的疲惫不堪的老者。忽然,它在抽搐,在战栗,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它的各个结合部都喀喀作响,仿佛在做最后的自我挣扎。唿哨诡秘地消失了,我晓得,严重的时刻又到了。

中午我没有在学校吃从家里带来的冷饭,我惶惶惑惑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像走过一段古老岁月般走向我的家。我紧着心走上阶基。屋里屋外寂静非常,芦花鸡在屋柱边刨食。进屋一看,桌子朝天,碗柜倒地,破裂的锅和碗碴洒了一地,一片狼藉。父亲和母亲呆坐在板凳上,父亲额头涂着一些锅灰,但有一注红血没掩住,汩汩地流下来。父亲瞥我一眼,不作声,眼里暴露出难以掩饰的悲哀。母亲巍巍站起说,我找镇长评理去。父亲哑着嗓门说,别去。母亲说,不去,难道东西让他们白砸了,人也让他们白打了?父亲说,认命吧。父亲的声音如同一口深井中发出。母亲悲愤难平,认命?他们家的人得病怎么怪你?说什么你跟他握过手,无中生有呵!父亲的头垂下去说,也许,可能。母亲抢白道,什么也许可能,你门都没出过,根本不可能。父亲皱眉思想着,可是,我好像是出去过,好像是跟别人握过手。母亲喝道,你瞎想!你说,哪个愿意跟你握手?父亲身子一抖,缄默不语,过一会,缓缓站起说,你说得对,没人愿意跟我握手,是我连累了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母子。父亲说着头一低,朝着墙壁猛地狠撞过去。父亲的悲壮举动激得我脑门一热,蓦地扑过去,在他的脑袋到达墙壁之前抱住了他的身子。父亲一个趔趄站定,扯开我的手,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滚开!他的唾沫击打在我脸上,感觉像蚊子叮咬,我忙拿巴掌往脸上一抹,才将那尖锐的痒疼感抹去。父亲瞪着我,凶恶的神色忽然被惊恐所代替,他**着的目光在我脸上艰涩地游移,似乎在端详一件令人惧怕的物品。我的面颊却如被毛虫爬过,灼疼不已。父亲突然一跺脚,你还不给我走开走开走开!

我凄惶逃入房内,手足无措。我脑子许多念头野蜂一样嗡嗡乱叫。我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方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一张绯红艳丽的脸,一张和父亲如出一辙的脸,一朵小桃花。恐惧揪疼了我的心,我将镜子往地上摔去,乞望把那张脸摔碎。我冲出房门,向着学校狂奔,面若桃花这个恶毒之极的词像只疯狗一样在后面追赶。

在秋天隐约可见之时我终于认定自己只是一场虚惊,只有在心情亢奋紧张时我才面若桃花,我的脸通常不是蜡黄就是苍白。这结论是我用了拐弯抹角循循诱导的方法从十来个同学口里得到的,他们的眼睛显然要比镜子公正得多。虽然父亲几乎每天都拿我的脸与他的脸作比较,并流露出越来越多的担心,我也能泰然处之。接踵而至连续不断的变故迟钝了我的感觉,消耗了我的心力,使我觉得过去和现在都很虚幻,没有必要过于认真。我恍若沉溺于一个漫无边际无法摆脱的大梦之中。

然而一天深夜,父亲把我从梦中敲醒,也把母亲从梦中敲醒。他举着一支蜡烛,把我们叫到柴屋。他的脸在烛光里消溶了红颜,半明半暗,甚为生动,也甚为庄重,那上面已寻不见半丝遭尘世忧烦袭扰的痕迹。父亲平静地说,告诉你们,我遇到神仙了。母亲的身子晃**了一下。我只是咬了咬嘴唇,父亲立即严肃地说,你不要不相信。我说我相信。老师讲科学时我也是这样回答的。在我们这儿,科学和鬼神一样离我们很远,也一样离我们很近,都不足为奇。父亲开始描述遇到神仙的情景,他的脸因回味和憧憬而熠熠生辉。父亲说他在梦里走向一座大山,山上祥云缭绕,古木参天,幽兰吐香,白鹤翔舞。他在山里发现一口深潭,潭水墨绿深沉,他弯腰朝潭里一看,照见一个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他向潭里伸出手去,那白面书生也向他伸出手来,他们的手就在水面上紧紧相握。后来父亲捧起潭水洗了脸,这时他背后有人大笑,声若洪钟。父亲回头,只见一童颜鹤发、眉慈目善的老神仙手拄拐杖站在他面前。老神仙微笑颔首,道,好,好,洗尽凡尘,超度有望!父亲刚要施礼,老神仙却驾起一朵莲花云冉冉升起。父亲连忙作揖,高声喊,如何超度,还请老神仙指点迷津!老神仙就扬了扬手,一方黄绢便从云头悠悠地飘下来。黄绢飘到头顶,父亲迫不及待,跳起来去抓,在抓到黄绢的同时他身子一倒,坠入深潭之中。他全身一挣扎,梦就醒了,一看,黄绢就在手中。父亲向竹**一指,你们看。我低头一看,果真有块黄布,平平地铺在那里。父亲把蜡烛凑拢,我借着烛光,见黄布上用一种古老的字体写着四行字:

黄土白棺

送汝上天

悲伤为鬼

欢喜成仙

我感到一股阴森之气从那字里头袭来,不禁瑟缩着双肩。父亲严厉地瞥我一眼,把黄布折叠起来,放进贴胸的衣襟里。我有点毛骨悚然,向母亲靠过去。母亲木然不语,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揽住我的肩,我才知道母亲也在发抖,她的颤栗通过她的手一波一波地传到我身体里来。父象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拍拍胸膛说,你们看清字了吗?这都是神的意思。你们听着,不许你们不高兴,坏了我的好事,我要变成了鬼,死不瞑目。我和母亲像被谁按着,点了一下头。父亲又说,这件事,不许你们发表不同意见,神仙说了算;神是无处不在的,你们要是乱嚼舌头,神仙会听见,他不会饶人。父亲四处看看,说,也许此刻他就在这里,在哪个角落里看着我们。我赶紧偎紧母亲。我有摇摇欲倒的感觉。一股凉风穿过柴屋,烛光摇曳欲灭,我想也许神仙刚刚走过,他的长长的袍子带起了这股风。母亲搂着我进了屋,我没有回自己房里去,与母亲同睡一床,我把母亲的脚紧紧抱在怀里,还用被子蒙着头,我怕神仙会听见我的呼吸,从而怀疑我有什么不同意他的想法。整个沉沉黑夜都压在我身上,令我透不过气来。

早上起床,我和母亲都默不作声,父亲却哼哼唱唱,刷牙洗脸十分麻利。最令人惊诧的是他的脸白白的,那可恶的艳红无影无踪,似乎从来没有过。果真是那梦中的潭水洗去的吗?我一再地觑父亲的脸,千真万确,那上面是我们企盼已久的白,那白已牢牢地占踞了地盘,稳稳地持续着。除了衣褶间仍有丝丝檀香味曳出,父亲是换了一个人了。吃过早饭,父亲就带上中饭,扛起锄头,穿过菜园上山了。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来,手和脚上粘着黄土。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晌午,我按捺不住,沿着山路上父亲践踏的痕迹找上山去。我来到了镇子后面的山坡上。山坡很高,距街很近,站在坡上可清楚地看见街面上人像虫一样蠕动,力气大一点,可把石子甩到任何一家店铺的瓦顶上去。我躲在一丛杉树后,看见父亲在一个长方形的浅坑里挥动着锄头,锄头一挖下去,山坡就发出轻微的颤抖。锄尖在他头顶闪烁着寒冷的光。强烈的忧伤突然模糊了双眼,我感觉这山,这镇子,这挖掘的声音,是一种多么荒谬的存在,我困在当中难以自拔。我竭力阻拦了眼泪的流出,为了不坏父亲的事,我丧家犬似赶逃下了山坡。

在父亲自掘墓坑的日子里,母亲抚着大肚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我在街上承受无数异样目光的瞄射,街道两旁拥挤的房舍中,关于我父亲升天的议论正如火如荼。

父亲穿着他亲手制做的一套黑色西装,搀着母亲的手,庄严地走向山坡。他对我家那日见苍老的屋子看也不看,似乎没有丝毫的留恋。他穿了一生中唯一的一双皮鞋,所以走在坡上十分小心,不时地摇晃借以平衡身体。晨光将父亲和母亲的头发镀得闪闪发亮,并很清新地勾勒出他们身体的轮廓。母亲的腹部呈现出一条美妙的弧线。走几步,母亲就从篮子里拿出几片纸钱撒在路旁。我站在坡下,瞻望父母的背影,沦陷于一片肃穆深邃的寂静中,无知无觉,不能动弹。忽然从寂静深处抽出一股神圣的音乐,音乐低回萦绕,逐渐宏大,洪水般上涨,很快淹没我的头顶,朝山坡上升腾。父母的身影被音乐拥上了坡顶,嵌在湛蓝纯净的晴空里,格外鲜明生动。眨眼间,坡顶的身影凝成一个,我的心猛地抽紧。我觉得父亲就在此时升上了天空,溶化在云彩里,坡顶只剩下了母亲。

我遵照父亲的嘱咐,去镇子里叫人来帮忙,掩埋他的千年屋。我如在梦中,四周景色清晰却不真实,青石板街道在脚下扭动不已,踩上去软绵绵的。我向碰见的第一个男人语意不清地打了个招呼,他立即心领神会地扛起了锄头,脸上**漾出一种诡谲的笑意。随即,就有许多人仿效了他的行为神态,组成一支不小的队伍跟在我身后。我已感觉不出脚的运动,在神秘莫测的微晕中向山坡升起,无数的小精灵在我的头发的嘶呜和衣襟的摆动中窃窃私语,使我的心荒凉而迷茫。

墓坑前只见母亲一人,她双膝张得很开,跪在缭绕的香烟里,面对墓坑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她的脸既没有遵循也没有违背神的旨意,始终是一种介乎于悲伤和欢喜之间的表情。墓坑里的棺材已盖上盖,盖上铺展着那块记载神谕的黄绢。那是一口极薄的做工粗糙的白木棺材。我头大如斗,不敢想象父亲躺在里头的模样。前来帮忙的人们似也受了棺材的惊吓,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他们的齿尖冷气嘶嘶。母亲抓过一把锄头,往墓坑里填了第一锄土。人们便纷纷动作起来,由于恐惧他们干得仓促而匆忙,黄土打得棺材发出空洞的闷响。母亲丢下锄头,搂着我的肩站到一旁,她的沉着冷静使我战胜了想哭的欲望,我对自己说这只是梦,梦中的事情只有任其发生外你毫无办法。

坟冢高高地隆起来了,跟母亲的肚皮一个形状。人们渐渐散去,只留下我和母亲。母亲背靠着坟冢坐着,仿佛精疲力尽,眼里闪着湿润的阳光。我怯怯地抚着坟冢,黄土清新潮湿的腥气里,明显地飘曳着一丝檀香的气息。接着,我听见黄土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我想,定是父亲在走动,做升天前的准备。

我扶着母亲走下山坡时,听见了父亲升天时衣摆拍打天风的哗哗声。

父亲的坟冢在山坡俯瞰着镇子,站在镇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它那浑圆土黄的模样,直到秋风渐凉,它也还是人们的话题。人们开始怀念父亲的手艺和他贯穿一生的和蔼,议论到情真意切之处不免有人唏嘘不已。

正当人们讨论要不要给父亲刻块碑时,父亲的坟冢悄悄发生了变化。先是长出一层浅浅的不均匀的绿,后来那绿里又现出一些白。那坟冢每日都在眼里过几次,人们没觉出它的变化,也就没有在意。有一天,一个放牛的男孩从坡上跑下来,随即一个消息风一样吹遍了全镇:父亲坟上开了许多荞麦花,那荞麦花显示着两个字:“好人”。于是那条被枯黄的茅草半掩着的狭窄山径上人影绰绰,接踵而至络绎不绝的人群如搬家的蚂蚁,他们嘴里念着父亲的名字,脸上写着敬畏神灵的表情。我闻风爬上山坡时,父亲墓前焚烧着香,残留着烧不尽的纸钱,悬挂着一些红布条,还摆着一些水果糕点。人们祭祀父亲的热情多少有点让我吃惊。父亲坟上细碎如雪的荞麦花吐着清香,明白无误地组成好人两个字。坟冢四周树叶泛黄,蒿草枯黑,一派荒凉,相衬之下,那隆起的花冢色泽鲜艳,生机勃勃,犹如一只摆在那里的大花篮,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美丽最真实的风景。

我回家给母亲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描述,我试图像搬动一幅画一样把这风景准确地搬到母亲面前。我相信母亲已置身其中,因为她宁静、平和、满足、谜一样地笑了。她毫不吝啬地把这种微笑赐予纷纷而来的平常日子,并且在其中一个日子里为我生下了一个健壮可爱的妹妹,使我那闻讯赶来、没有生育能力的姑姑千

呼万唤爱不释手。在妹妹发出第一声笑的那天夜晚,我在柴屋里看见了父亲,他的身姿潇洒飘逸,白皙的面孔闪着天国所赋予的迷离圣洁的光泽,我激动地想要喊他,他却过来把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掌捂在我嘴上。我从那手掌上闻到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檀香气息。父亲对我温和地笑笑,轻而易举地穿过墙壁,到母亲房里去了。在那里,清脆的铃铛般的笑声正如带露的喇叭花一样开放。

在这些日子里我和鲁大贵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迎刃而解。他又和我共用一张课桌,我们恢复了传统友谊。在一个温暖的点缀着零星雪花的傍晚,我们沉着冷静地背着手在河边散步。我们共同回忆起那个捉鬼的春夜,回忆起四年前那个星期六里被抓走的可怜人,以及我们没来得及兑现的诺言。接着我们透过幽蓝的暮霭,眺望父亲的坟冢。鲁大贵说,小仲,我跟老师一样不太理解。作为朋友,我很想帮他理解,但在冥冥中我似乎拥有一个朦胧的诺言。我必须守住这最后的承诺。鲁大贵又说,小仲,你晓得你父亲坟上的荞麦花,为什么会开出字来吗?我老练地说,我当然晓得,可是我不能告诉你。

1992年3月于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