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那个阴沉的暮春的傍晚发现黑影的跟踪的。那天放学后我独自在河边玩得很晚,我在河滩上寻觅到一些很薄的圆形石片,做着称之为打漂漂的活动。小石片以富于节奏的明快语言在平静的水面叙述着一些令人感动的东西。随着夜色的降临河水渐渐发黑,石片打出的水花便愈发晶莹洁白,稍纵即逝,美得不可理喻,令人忧伤。打光所有的石片后我转身往回走,这时那黑影悄然出现,飘飘忽忽跟在后面。
我立即判断那不是我自身的投影,我涉世不深,但经验告诉我投影必须要有光的照射,而现在天已暗下来了,暮霭已笼罩了整个小镇。
那黑影肯定是个实体,虽然它模糊不清。这使我感到恐惧。为了压抑这种恐惧,我故作视而不见,虚张声势地哼着歌往前走。河滩上呲牙咧嘴的鹅卵石弄得我趔趔趄趄,我的背敏感到那黑影在移动,在喘气,不怀好意地变幻其形状。我缩紧了心,急于摆脱它,它却仿佛粘在背上。镇子里已稀稀拉拉亮起了几盏灯,远远地看来像是关切的注视。于是,我壮起胆,让一部分恐惧变成愤怒,跳起来冲着后面喊:天不怕,地不怕,碰到鬼了打一架!
那黑影就不动了,衬着幽波粼粼的河水,清晰地显出一个单薄的人形,看起来像是用黑纸剪出来的。我弯腰拾块鹅卵石捏在手里,又喊:上山耍,下河耍,不怕鬼来咬鸡巴!
黑影一晃,似乎被我的叫声打中了。但它又飘浮过来。我的勇气快不够用了,赶紧将石头猛掷过去,然后拔腿就跑,就像许多次在梦中逃避蛇的追赶一样,跑得大汗淋漓。
回到家我就把门关上。母亲说,小仲你的脸怎么这样白。我说天天读书很久没晒太阳了。实际上南方已走进梅雨季节,太阳很少露脸,淅淅沥沥时断时续的雨声总是使人们脸色发白。我埋头吃饭,对遇鬼之事只字不提。搁下碗筷时,我发现母亲狐疑的注视里透着一种难言的温情,一种伸手可触的担心。母子之间的情感气氛早被日常生活的繁琐冲淡,这种情景显得罕见而异乎寻常。屋内一片宁静,灯盏无声地吐着雾一般的黄光,母亲的头发在灯光里丝丝闪亮,很有质感。此时想来那鬼影已显得不太真实,我不能拿一件不太真实的事来烦母亲,更不愿在母亲面前暴露我的怯懦。我什么也没说就上了床。
遇鬼的经历成了我的隐秘。这隐秘在使我恐惧的同时也使我莫名地兴奋,这两种感觉交融的结果是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逐渐增强的压力。第二天一整天我都不堪重负,别人一个含意不明的眼神,都能使我透不过气来。我从学校窗玻璃上发觉自己的脸苍白如纸,五官模糊,如同一个幻影。我赶紧走开,但无比惊悸地觉出我那移动的身影,与昨日遭遇的鬼影形态十分相似。我吓得全身冰凉,头皮发麻。鬼魂附体的事在我们这儿并不是新闻,我已数次看到身穿黑袍的道士焚香点灯,拿鞭子抽打被绑住的**人体以驱赶鬼魂。对于鞭子的呼啸以及人体上渗血的鞭痕我记忆犹新,要摆脱这种命运,我想只有向别人指出鬼魂在别处的存在,让别人来作我清白无辜的证明。
别人当然就是和我同桌的鲁大贵,因为他和我关系最密切。这种密切不是缘于同桌相邻唇齿相依的兄弟友谊,而是平时我让他分享煨红薯抄课堂作业和骑我的颈马,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又出自对他的崇拜,崇拜他的大胆和对一切都无所谓。他敢一人夜里从坟山经过,只为赌一支铅笔,他还敢当女老师的面掏出鸡鸡朝天射尿。这都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于是在放学的路上,当他搂着我的肩把身体的重量大部分都压在我身上时,我把鬼的出现细致地描述了一遍。这种描述使我对鬼影体会得更真切,感觉得更真实,也更恐惧。但我隐瞒了自己的恐惧感,而把自己叙述成一个临危不惧,用智慧和计谋吓跑鬼的人。我拿出小刀来,证实自己的勇敢。
鲁大贵一点不惊讶。鲁大贵说,我晓得你碰到鬼了。我问,你从哪里晓得的?鲁大贵摸摸我的脸说,你的脸就白得像个鬼呢!我抽口冷气,争辩说,我不是鬼,鬼不会读书。鲁大贵说,我没说你真是鬼,你刚才的尿好臊,鬼也有鸡巴,但是鬼的尿是不臊的,鬼不食人间烟火。
我对他的论证非常佩服,我带他到了河边。我指着脚下说,昨天鬼就在这个地方。鲁大贵东张西望,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鬼说不定今天还会来。鲁大贵指着不远处一丛芭茅说,我们躲到里头去,等鬼来就抓住它。我不作声,我感到我的脸又在白了。鲁大贵说,你怕了?我说,谁怕呀?就领头向芭茅丛走过去。
我们蹲在芭茅丛里,透过茅叶向外张望。天阴沉得和昨日毫无二致,夜色正从头顶不知不觉地垂下来,河水若无其事地流着,茅叶在风中嘶嘶微鸣,似乎将风割成了条条缕缕。已经两天没下雨了,天又暗,正是鬼出来透气的好时候。我想它可能已从某个地方出发了,它那雾一样虚无的身子轻而易举地趟过荆棘,越过坟冢,踩着鹅卵石无声地向我们走来。我感觉到,它就在附近,从夜风里偷听我们的呼吸声。我的身体紧缩拢来。这时我闻到一缕芳香之气,它在充溢了我的胸腔之后,又在四周环绕,它香得诱人,又显得神秘,使人想闻又怕闻。我想它可能就是檀香味。檀香在我想象中就很神秘,好像非人间所有。我感到身体在这香气中漂浮起来,就抓住鲁大贵的胳膊。鲁大贵的脸已被夜色模糊,忽然他把嘴凑到我耳边说鬼来了。
昨夜那鬼影果真来了,沿着灰白色的河滩,缓慢地向我们这边移动。仍旧是那么飘飘忽忽,变幻不定的一团黑影,下面那两条腿似乎并未踩在地上,而是悬在空中。轮廊仍是格外清晰,有点像皮影戏里的人物。它似乎知道我们在这儿等它,径直地游移拢来,在距芭茅丛十来步的地方停住。也许,又被我身上带的小刀吓住了。我正要把小刀拿出来,鲁大贵抓起一块石头冲鬼影砸过去,大叫一声:打鬼哟!鬼被打中了,晃了一下,迅速地飘离开去。我跟着鲁大贵冲出茅丛中。鬼影已变得又小又模糊,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鲁大贵很遗憾,说能捉住就好,好看看鬼到底和人有什么区别。他向鬼逃跑的方向走了一会才转回来。我觉得他是有意向我显示他的英雄气概,而不单纯是为了抓鬼。莫名地,我觉得这落荒而逃的鬼有点可怜。会被两个嘴上没毛的男孩吓跑的鬼,也能算是一个鬼么?又想,鬼挨了打,明天会不会找我一个人算帐?在清凉的风中,我瑟瑟地颤抖了。
离开河边时,鲁大贵忽然说,小仲,我发现你走路的样子,跟那鬼一模一样,它是不是躲到你身上来了?我惊怔住,身后那条河突然大声喧闹,拥着鲁大贵的话漫过我的头顶。我立即想起了弄巧成拙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经典语言,发觉正是自己把清白无辜的我弄成了一个鬼魂附体的角色。我在懊丧中发怒了,冲鲁大贵嘶叫,你胡说!鲁大贵辩白道,我不是胡说,你回去照镜子喽!我抓了他的一只肩膀猛地一摇,你要再说我身上有鬼,我就再也不给你煨红薯吃还要报告老师你偷看女同学屙尿!鲁大贵忙点头,好,我不说了,可是你身上真有鬼的话那怎么办?我就鬼一样张牙舞爪地喊叫,我要真是鬼你还讲我有鬼我就要让你得痨病得屙血病。鲁大贵吓得再也不说话,一路不断地瞟着我。我走着走着身子在夜色中浮了起来,不用脚动就可向前移动,我怀疑身体的某一处真躲着一个鬼魂。
我从此之后不到河滩里去,也不朝那里观望。鬼可能同我们孩子一样有比较固定的玩耍场所。比如坟山、古树、还有这荒僻的河滩,我不去那里,遇鬼的机会就少得多。毛毛细雨面粉一般漫天洒下来,悄无声息又没完没了,这使我感到欢欣,不知何故在我的印象里,鬼比较喜欢有月或有云的夜晚,而从不在雨中出没,似乎它们同鸟一样有着类似于羽毛的不能被淋湿的东西。雨使我有安全感,尽管母亲不停地唠叨,抱怨被子发潮稻谷发热柜子里的棉衣长了霉,但听着那晶莹饱满的檐滴把时间不慌不忙地滴入我的脑子,心中十分宁静。饭后我时常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被雨淋得默不作声的小镇,细心谛听麻雀在窝里抖动翅膀以及石阶上暗绿的苔藓悄悄生长的声音。
在一个不期而至的黄昏里雨倏然而去,檐滴奄奄一息,死在一片寂静里。石板上的水渍慢慢晾干时我的面颊慢慢发白,而母亲原本苍白的脸慢慢洇出两片红晕。她把所有的窗户和门都打开,说是要吹吹屋里的霉味,但无论她的神态还是门窗敞开所展现的形状,都像是在盼望一种什么东西的到来。我不经意地朝远处河滩里望一眼,似乎看见一个小黑点在移动。距离太远,我不能肯定它就是我曾遭遇的鬼影,但能肯定那鬼决不会善罢甘体。黄昏的寂静使我心慌,在暗蓝的暮色涂上我的面颊时,我忙起身去关堂屋门。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我瞥见屋东头的山坡上,那鬼影出现了,它摇摇晃晃地,滑进了我家的菜园。我四肢冰冷,呆若木鸡。我晓得,它是来找我的,我惹了它,我逃脱不掉它的追踪的。母亲过来问,小仲,你发什么呆呀?我指着菜园,结结巴巴地说,鬼、鬼!母亲就走过来朝菜园看看,说,哪有什么鬼呀?我再一看,鬼影果然不见了。我说鬼躲起来了,我们得小心。母亲说,哪来的鬼?疑心生暗鬼,你看花眼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老师没告诉你世上没有鬼的道理吗?
我不再坚持见到鬼了,关上了堂屋门。或许,真是我心情紧张看花了眼。但母亲的话有点反常,她和镇子里大多数人一样,从来不否定鬼的存在的,而她说此话时的神情,就如见了鬼一样惊慌。进了屋,母亲并不如往常一样催我挑灯夜读,给我讲读书与我这一辈子的利害关系,而是说,你早点睡觉吧。我不适应这种变化,站在房中,怅然若失。母亲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不给我些许温情的注视,似乎在掩饰什么。我对母亲的变化迷惑不解。我爬上床后,母亲的缝纫机就扎扎扎地响起来。我闭上眼,在往常母亲的针脚总是笔直熨帖地缝在我的想象中,而今天它歪歪扭扭像一条扭曲的蛇在我脑子里爬行。我侧卧着,母亲弯曲着的腰背挡住了灯,我藏在她的背影里。母亲用缝纫机缝裰着母子俩的生活,她的背影常常令我感动,而今天,我觉得她的背有着我不明了的另一种意义。
在我即将沉入梦乡时,母亲把我拍醒了。在我惺忪的眼中母亲的脸是一轮苍白模糊的月亮。母亲双眉微蹙,叹一声气,小仲,你快长大成人了呢。我嗯了一声。要在往常,我会说长大了正好服伺您呵。可我觉得一切非同往常,母亲的言语神态间罩着一种陌生感。母亲说,你大了,就该和妈分床了,这是老规矩呢。我沉默了,因为我没想到,我其实早想独自开铺睡了的,只是没说而已,我没想到母亲在我快要入睡的时候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根本无须拿老规矩来督促我呵。母亲摸着我的头发说,床已铺好,你到隔壁房里去睡吧。母亲的抚摸无异于一种卑躬屈膝的哀求,它让我受不了。我不声不响地拿开母亲充满言语的手,慢慢地从满蕴着母亲温馨体息的被窝里爬起来,趿上童年的鞋子,走入隔壁少年的房间,投入到一个崭新的也是陌生的被窝里去。拥有自己的床铺和房间使我心里兴奋不已,但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咬住被头,拚命抑制住心底那蠢蠢欲动的哭泣的欲望。
曙光透进窗棂时我安宁地躺在蓝花被窝里,我对它已感到熟悉和亲切,感到它就是我的壳,我身体的一部分。屋后山林里的鸟啼珠圆玉润,滴落在我耳腔内。隔壁母亲已经起床,脚步很轻,听来犹如一只巨大的猫在走动,它的柔软的足近乎无声地踏在地板上。那地板因历史悠久早已破烂不堪,平时做事干净利落的母亲总是大刀阔斧地走动,让地板发出痛苦的呻吟。母亲风格的改变令我惊奇,同时我也敏感到了那轻盈脚步的鬼鬼祟祟的意味,仿佛有某种事情在瞒着我进行。母亲与我分床的理由也许只是躲避我的借口?这想法如同扎入肉中的刺使我难忍。我瞥瞥蓝花被,觉得是被一个阴谋裹着,于是一脚将它踢开,跳下床来。我的罩衣和长裤还在母亲屋里,这给了我闯过去的理由。我猛一推门,门却不动,闩着,后坐力使我感到一种坚决的拒绝和细心的防范。我便气恼地拍打那扇门板,大叫,妈,我的衣服裤子!母亲开了门,说你吵什么呀?我说,我没衣服穿你不晓得我会冷吗?母亲就抓起椅子上的衣服递过来。我边穿衣服边打量母亲的屋子,屋内一切摆设依旧,但昨夜之前我睡在这里的情景已成为遥远的梦。我瞟瞟母亲,见她的粑粑髻没有了,一头油亮短发梳得丝丝可辨,白白的脸上透着粉红,两只眸子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母亲年轻得不像个母亲。我鼻子里莫名地哼一声,系好裤带,正要出门,忽然闻到了一股檀香味。我用力抽抽鼻子,没错,正是那种神秘莫测的气息在母亲屋子里弥漫,我似乎能看见它雾一样环绕的样子。我在屋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它的来源。我说妈,你屋里有股怪味。母亲说,哪来什么怪味,我怎么闻不着?我说,你闻不着的,我的鼻子是男鼻子,所以闻得着。我得意地指出鼻子的不同之处,然后张开鼻孔四处嗅。我跟着一缕香味来到后门外,发现它曳过屋后的阶基绕到柴屋里去了。我也就跟它到了柴屋,在劈柴的木墩旁,我发现一双旧胶鞋,鞋上的泥巴还挺新鲜,鞋很大,无疑是一双男人的鞋。
这是一个石破天惊浑沌混乱的时刻,“原来”两个字恶狠狠地砸进脑子里,“原来”后面的内容却模糊不清。我呆在那双胶鞋前,感到无比的屈辱。檀香的气息已让晨风吹散,可我仍觉得窒息难受。我不敢去碰那双胶鞋,鬼走路鞋上是不会粘有泥巴的,但人有时比鬼更可恶。我十分艰难地走出柴屋,恍如从烂泥里拔出腿来,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早餐时母亲端来两个剪得焦黄的荷包蛋,我拨弄一下,嗅到一股强烈的鸡屎味。我想是某种企图使得鸡蛋变味了。我把碗往旁边一推站起身要走。母亲说,怎么不吃,荷包蛋补身体呐!我说,小心翼翼。母亲说,什么小心翼翼?我说,老师布置的作业,用小心翼翼造句,我就造:母亲小心翼翼地要我吃荷包蛋。母亲说,我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呵?我说,因为你怕我不吃,我不吃就是不听你的话。母亲说,妈是想你好。我说,可是我不想好,你把鸡蛋端给别人吃去吧!趁母亲愕然无语的时候,我迅速背起书包出了门,再迟一点我担心眼中的泪水会掉下来。
这天早晨,镇子里许多人都看到我心事重重地穿过鸡肠子般的石板小街,举着一头棕毛似的头发。他们对我蹦蹦跳跳的上学姿态记忆犹新,所以他们就开始充满非凡想象力的猜测。但此时我除了自己外对一切都不在意。我走着走着就陷入一种欲睡未睡的状态中,世界变成一个大摇窝,我摇晃着世界,世界也摇晃着我。鲁大贵过来推我一掌,我还懵懵懂懂的。鲁大贵说,小仲你脸白得像个吊死鬼呢!我摸一把脸,面皮冰凉。我说,我就是一个鬼哩。鲁大贵退一步说,我不信,你顶多是个胆小鬼。我说你才是个胆小鬼呐我日你妈!我推得他一个踉跄。鲁大贵站定,上下打量我,说,真鬼假鬼做个试验就晓得,你把鸡鸡掏出来,屙泡尿给我闻闻。我四面望望,说,有人看见。鲁大贵就说,你不是鬼,鬼不晓得怕丑。我无言以对,心里真地涌动起当鬼的愿望。鲁大贵搂住我的肩,推推搡搡往学校走去。
这一天云开日出,鲁大贵说阳光灿烂得一塌糊涂。而我只觉一塌糊涂的是我的心情,日子则是冗长得难以忍耐,恨不能一把火把它烧掉。放学时我才望了一眼天空。太阳已下西山,天穹一片湛蓝,明净如镜。这一眼突然结束了我的心烦意乱,全身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所有纷乱的思绪仿佛都消失在头顶那片深邃圣洁的蓝色里。
傍晚母亲见到的是我平和稚气无忧无虑的脸,我甚至在她给我夹菜时微微一笑。母亲的眼睛接受了我的微笑,显得很满足,同时也流露出对我的微笑之外的事物的渴望。其实我的微笑多半是给这个姗姗而来的晴朗之夜的,大人们对我这样的孩子的理解力常常十分有限,即使是亲生母亲也概莫能外。饭后我沉静地坐在门槛上,让凉爽的夜气渗入我的身体。久未见面的半边月亮爬上东山,白着脸窥探着山脚的小镇。月光如纤巧的手指抚着我的身躯。月亮升得更高些的时候,母亲开始在我身后不安地走动,与此同时淡淡的檀香味自夜色深处袅袅飘来。我心领神会,转身进自己的卧室去,感觉母亲遂意的目光自我背上滑落。我吹灯上床,平躺片刻,就开始认真地打鼾,并让鼾声大到足以传到隔壁母亲的耳朵里去。
我边欣赏鼾声边想,那熟悉的黑影正沿着茅草丛生的山径无声地走来,在月色里它的形状愈发清晰,愈发神秘,它所经之处的草叶上,都沾染了檀香味。它渐渐地逼近了我家的屋子,它观望片刻后,移到了屋檐下。在与我的想象极吻合的时刻,屋后有极轻的脚步,有如一只巨大的猫在悄然走动。我止住鼾声,屏住气息,任那脚步从我死静的心上踩过去。隔壁的后门发出轻微的吱哑声,我一动不动,很佩服自己的冷静。当母亲的床发出某种声响时,我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我赤脚下床,极缓慢地打开后门,站到阶基上,想象自己也是一只大猫,蹑手蹑足摸到母亲的窗户下。窗户里粗重的喘息声汹涌起伏。我不加思索就弄破了窗户纸,用一只眼往里看。第一个感觉,是有个钝器在头顶捶了一下,但我坚持不把眼光收回。接下来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母亲洒满如霜月光的**,那条有着大朵红花的被子高高地隆成一座坟冢。坟冢以急切的节奏起伏蠕动,坟上的红花就仿佛在风中摇曳。我想已经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离开窗户,来到柴屋。我拿起柴刀,试了试锋刃,然后穿过柴屋用木棍夹成的墙壁进入厨房。我晓得母亲卧室通往厨房的门有时不闩的。结果我顺利地进入了母亲的卧室。那坟冢已安静下来,如一只巨大的乌龟趴在那里,我挥起柴刀,对准它最高的地方劈了下去。坟冢里立即迸出一声惊叫。花被窝掀开了,一个赤身男人猛地坐起,以一种极熟悉的姿态呈现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尖叫一声,柴刀从手中跌落下去。
我原本想平静地用柴刀结束这个夜晚的,结果却使自己受到极大的震惊:那从被窝里坐起来的野鬼不是别人,而是我四年未见的父亲。
四年前厄运偷偷走近时父亲成天躬着腰在案板上裁衣料,做为一名手艺精湛小有名气的裁缝,生意总是很好,做好和快要做好的新衣万国旗一样悬挂在堂屋里,我常在下面穿来穿去,胸膛里充溢着新布好闻的气息。那也是春天,椿树的芽成为各家的菜,香透整个镇子的时候,可怕的病菌开始在父亲体内兴风作浪,父亲对此却一无所知。父亲一如既往,对上门的顾客一律笑脸相迎,而母亲越来越频繁地从缝纫机上抬起头来,忧心忡忡地注视父亲的脸。因为父亲的脸来愈来愈呈现出一种别具一格的颜色。那种颜色只有在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和婴儿脸上才能见到,而绝非一个男人所应有。
那日傍晚我的启蒙老师来家访,和父亲交谈了几句就心不在焉,匆匆告辞。我送老师回学校,老师在夜色里摸摸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小仲,你父亲面若桃花哩。我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老师到底是老师,比喻得多像。当然我并不晓得它的真正含意。我折了两枝桃花来,插在堂屋墙上,两相比较,人面桃花果然十分的相似。我鹦鹉学舌,对母亲说,父亲面若桃花呢。母亲顿时失色,横我一眼,扯下两枝桃花丢进阴沟里。父亲闻声呆在案板边,脸上从此失去了笑意。由此我敏感到,父亲脸面的艳红之色已经成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桃花凋谢之后父亲的脸愈发鲜艳,上门做衣的顾客却日渐稀少。父亲很少出门,我放学回家,时常见他捂着脸坐在案板前发呆。墙壁上也被他拿画粉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线条,似乎非常玄妙,又似乎毫无意义。他和母亲的对话变得十分简洁,不接触衣食住行之外的话题。夜里母亲搂着我睡一头,父亲蜷缩在另一头,并且尽量不挨着我们。在我印象中那段小心翼翼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蟋蟀的低鸣,夜雨的敲打,屋后八哥的聒噪以及父母短促的话语就像树叶一样漂浮其上,捞出这些树叶就再无别的内容。
但这段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在这段日子里父亲的眼神越来越恍惚空洞,好像他的魂离我们越来越远,他的身躯活动起来显得勉为其难,使我冥冥中觉出他的离去已不可避免。我们一家三口都在沉默中等待那个时刻的来临。
首先来到的是那个阳光明媚蜻蜓飞舞的星期六,我和鲁大贵背着书包出了校门,走进正午如瀑的阳光里。地气蒸腾,空气潮润,河水平滑地流,山峦蓝得宁静。我被平和的气氛迷惑了,对一切不幸的可能丧失了警惕。我与鲁大贵相邀,去山上采刺莓。穿过半个镇子时,见许多人操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往西边山岗上跑,远远看去像几队搬家的蚂蚁。我们对此没有在意。大人的事往往不仅乏味而且难以理解。吸引我们的是空气中甜甜的、略带点酒味的成熟刺莓的气息。我们爬上一座山坡,各摘两片大桐子叶卷起来做成个杯子,然后去寻找刺莓树,采了那颗颗紫红如玛瑙的刺莓,轮番往嘴里和杯子里放。甜蜜的汁液和清新的山林气息使我们忘记了刺挂烂衣服茅叶划破手臂之类的小小烦恼。大约吃了个半饱后,鲁大贵拈起一颗大刺莓,认真地说,它像女老师的**。我想关于**的印象大贵肯定是从母亲那儿得来,不过既然女老师也是女人,**大概也不是别的样子。我点头,对他的比喻表示认可。鲁大贵接着说,我要吃女老师的**罗!将那颗刺莓放在两唇间哧哧有声地吮。他的那股超出年龄的猥亵劲,至今令我吃惊。他这么做时,我都不敢把刺莓往嘴里放了,似乎一放进去,就会变成女老师的**。这时西边山上传来一阵嗬嗬的喊声,很热闹,好像是在赶山猎野物。鲁大贵说,小仲我们也去!被他的大胆放肆兴奋起来的我,就十分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就这样,那个不可知的时刻逼近我身边。我跟随鲁大贵到了一堵崖下。悬崖的阴影凉嗖嗖地覆盖了我们。青草的颜色发暗,看上去生长得十分艰难。鲁大贵的背影一闪,隐到一块岩石后不见了。片刻之后,他跳出来,白着一张脸向我招手,嘴唇颤颤抖抖。小仲,有、有个怪物!
刹那间我就觉出了时间的诡秘性。我胆怯了,悬崖岩石里渗出的阴森森之气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与此同时岩石后那未知的怪物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在我这样年龄的孩子所罕见的矛盾心情中走了过去,手扶着岩石,向里观看。
我瞟一眼后心情就松弛下来了,甚至还有点儿失望。因为那不能算怪物,而是一个人。他侧卧在一块平展的岩石上,衣衫褴褛,腿上淌血。唯一令人惧怕的是他没有鼻子,在应该有鼻子的地方是一个暗红的洞。他的脸有点歪斜,没有眉毛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鲁大贵到底比我胆大,靠近一点。那人马上用一种显得遥远苍凉的声音说,别过来。鲁大贵马上退了一步,问,你是什么人?那人说,我是一个病人。鲁大贵又严肃地问,你不是坏人吧?那人用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我看见他一只手上只有两个扭曲的指头。那人说,我只是病人,不是坏人。我憋着嗓子问,那你跑到山上来干什么?那人往远处望望,低沉地说,好多人抓我,要我到一个地方去,不许我到别的地方去。你们能帮我弄点吃的东西来吗?
他的疲惫的语调和乞求的眼神令人感动,我和鲁大贵思考片刻就同声应承下来。那么多人上山原来是要抓他,这不公平,我们小孩打架都讲究一个对一个呢,无形中我们的立场就站到了他这一边。我们保证为他保密,并且让他吃饱后帮助他突围出去。这种带着冒险意味的计划和承诺使我们兴奋不已,我们叮嘱他要注意隐蔽,然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山。
我从家里找到两个冷荞粑,趁父母不留神溜了出来,在街上与鲁大贵汇合后,出了镇子,打算从原路上山。这时我们发现山上那些人排着长队从坡上下来,队伍蜿蜒如同一条爬行的蛇,那些人不再喧闹,每个人都在夕阳里拖着长长一条黑影,走起路来没有任何声音。在寂静中那长蛇很快爬到了我们身边。我蓦然发觉,那个等待我们救援的人,摇摇晃晃走在队伍中间。虽然他没有戴手铐,也没有五花大绑,前后的人离他也有—定距离,但我还是觉得走进了一个电影画面,目睹一位精疲力尽的游击队员被敌人押下山来。他看到我们了,他的目光首先落到我们手中的食物上,蠕动一下喉结,然后才看着我们的脸一笑。他的畸形的脸笑起来显得很怪,但他的眼神明了而深刻,如同一把锐利的小刀划在记忆里,岁月很难将它磨灭。我和鲁大贵相对无言,沮丧地跟在队伍后边,穿过镇子里狭窄的石板街道。许多人在街两旁的门里、窗户里、柜台里默默观看,将孩子搂在怀中不许动弹。到了镇卫生院,几个穿白褂的人立即将那人关进一间黑屋子,门将关上的瞬间,他看了我和鲁大贵最后一眼。
当天那人就从我们这个小镇永远地消失了。在镇里人晚餐时议论着他的时候,我忽然回想起他看我们的最后一眼,也是那么恍惚、空洞,不就是近来父亲那种眼神吗?他的肤色,也和父亲有相似的地方。这种联想使我身上发冷,灾祸似乎已走进我的家,我已闻到它的可怕的气息,它隐形在所有实在的物体中,只要时机一到,就会现出它的真面目。
天黑下来时镇长来了我家。我从未见过镇长来过我家。这没有先例的来访丝毫没让父母慌乱,他们似乎早有预料而处变不惊。镇长身上有股庄重肃穆的味道,一说话屋里就有嗡嗡的回声。我给他搬了条凳子,他没坐。母亲给他沏了杯茶,他也没接,只是点点头,让母亲搁在桌上。父亲坐在离镇长很远的地方,尽管没有点灯,他的脸在夜色迷蒙中仍显得鲜艳。镇长蜻蜓点水地拉了几句家常后说,裁缝师傅脸色很好呵!父亲的脸就不安地晃了一下。母亲忙说,近来他馋得很,老要吃好的,养得红光满面。镇长说,你们不会吃得比我好吧?我每天都瘦肉氽汤,怎不见红光满面?再说你那不叫红光满面,红光满面是屠户伙夫的样子,你那是面若桃花。母亲怔怔,不言语了。父亲的脸低了下去。镇长问,今天镇里捉了一个人,你们晓得啵?母亲说,晓得的。镇长道,我也不多说,咱们茶壶煮粽子,肚里有数,你们要早作打算。近来你们的生意就越来越少了吧?你们是做父母的人,要替儿子着想;我呢是镇的父母官,要替全镇人着想。有些事是没办法的,该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母亲叹出一口气,不再言语,她的长长的沉默显得很固执。父亲则勾着腰,把脸埋得越来越深,无限羞愧的样子。
当晚,床的摇晃把我从梦中惊醒,身边没有母亲。我懵然坐起,依稀看见父亲母亲四肢相缠,在床的另一头打滚,他们拚命挤压对方,仿佛怀了刻骨的仇恨,咬对方的脸和身体,朦胧夜色中,他们脸上闪着精湿的光。
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父亲不见了。我被告知,父亲得了那号病,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治病去了。那号病是一种很可怕的病,镇里人连它的名字都忌讳提,怕它也会传染危险的病菌。我并不感到特别的震惊,只是父亲临走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还不如那个被抓走的人,这件事使我心里很堵。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又告诉我,父亲如不治疗也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又有人说,那号病是永远治不好的,父亲要去的,是那个逃走又被抓获的人去的同一个地方,那地方在很深的山里,与世隔绝,四周牵着铁丝网。铁丝网使我得到了某种安慰,它让我想起戒备森严的集中营,而我父亲正在那里坚持不屈不挠的斗争。铁丝网的形状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脑子里,直到不断增长的年岁使我淡忘了父亲的形象,它才随之消失。
在我的尖叫刺破那个夜晚之后,我从纷至沓来的往事中抬起头,心有余悸地端详父亲。我首先注意他的鼻子,他那挺拔的鼻梁中央有个小小凸起的鼻子安然无恙,并未烂成可怕的肉洞,他的眼睛、眉毛、嘴唇及耳朵也都健全,就连他的头发也是老样子。父亲似乎是一件物品,储存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四年之后取出来一看,丝毫未变。在我身上一晃四年的岁月却在他身上凝固着,多么不可思议,不近情理。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他辨认我,却要花一番功夫。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动,寻找他所熟悉的东西。母亲也坐了起来,月光里脸半明半暗,她恬不知耻地晃着一对我多年未见的大**,又紧张又激动地叫,小仲你干什么,他是你父亲!我耻于面对她,转脸瞅着月光斑驳的窗户。我想我应当走开,这个夜晚与我好像关系不大,但双腿如铅,难以挪动。父亲的声音不像他的脸那么熟悉,憋着气说,你不认识我了吗,小仲?明明他认不出我了,还说我认不出他。我没好气地道,你不就是跟踪我的鬼吗?母亲斥道,小仲,怎么这么对父亲说话?!父亲拍拍被子,嘿嘿一笑,说,不怪孩子,是我吓着了他。我想起了四年前被抓走的那个人,问,你为什么装神弄鬼,你是逃出来的吗?父亲沉默片刻,欠起身,抓起我的手让我坐到床沿上,又摸摸我的头。他的摩挲使我头皮凉丝丝的。父亲说他病完全好了。我说那你还躲躲藏藏?父亲沉吟半晌,说医院虽有证明,但还是怕镇里的人不相信,因为他脸色还是那么好,他必须等脸色差下去再露面。父亲的话初一听不以为然,细一想又有道理。我立即想起了面若桃花这个词,脑子里闪出讨厌的桃花的颜色。我瞟瞟父亲,即使是在淡白月光的掩盖下,我也从他颊上看到了隐约的粉红。由此我深刻地认识到,这是一种与我家的命运密切相关的颜色。这时母亲把父亲按倒在被窝里,开始对我进行谆谆教导,告诫我切记不要把父亲回家的消息泄露出去,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脸上也不要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我以点头作答,并想起我和鲁大贵对那个可怜的被搜捕的人所做的未能兑现的承诺,觉出这两个不同的场景在实质上是多么的相同。母亲还在唠叨,但我已忍受不了她那月光涂抹的光身子,说声我晓得了,回到自己屋里。
躺在**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往事都从脑壳里抽出来了,成为一顶厚重的帽子戴在头上,脑子里很空,头上面却很沉。黑夜深处有只狗在吠叫。河面在我想象里**着幽光。母亲没有闩隔门,床的响声肆无忌惮地传过来。我突然地烦躁不堪,蓦地掀起被子蒙住头。四年平淡无奇的生活被父亲的归来一笔勾销了,好像从来没有过。但四年前的事情四年后又将继续下去,在屋里萦绕不已的檀香味向我预示了这一点。
直到夏天来临,父亲还鬼影似地出没于我家那几问祖传的老屋里。在外人眼中,里屋的门永远紧闭着。母亲接到做衣的布,悄悄送往里屋,父亲就照着她量下的尺寸,以最小的声音进行裁剪。母亲就比较轻松了,她不能太勤快,否则出的活太多会令人怀疑。一家人都习惯了用气声说话,这种好像是植物发出来的声音如蒲公英一般飘在空中,一有风吹草动便悠然消失。家里笼罩的寂寥而神秘的气象令我恍惚,把白天也当成黑夜,把父亲看成夜里活动的鬼魂。又觉得,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梦,我在其中走来走去,四周的景物都很模糊,显得不真实。
父亲一直坚持粗茶淡饭,拒绝沾荤,但这种努力是枉费心机,他脸上的粉红经久不褪。每天早晨他都在镜子前愤懑而忧郁地瞪着自己。洗脸时用了双倍的力气,回家后洗破了两条毛巾,也无济于事。我建议他每天不必洗脸,或者弄点黄桅子来磨水涂在脸上。也许他觉得这是治标不治本,没有采纳。那粉红就那么赖在他脸上,显得十分无耻。父亲的面若桃花对我是一种压迫,我必须对它的承诺负责。少年是喜欢拥有秘密,却又不善于固守秘密的,就像有人挠我的痒痒,我想坚持不笑,最终总会笑出来一样。我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背叛自己的诺言。这种担心使我遵小慎微,沉默寡言,老师则说我听话了许多,进步了许多。父亲的脸时常浮现于黑板、课本和脑际,使我忽略了夏天的景象。在同学们愈来愈向往清澈的河水的时候,我却觉得日子很沉重地踏在我的背上,一个接一个没个完,我气喘吁吁,渴望摆脱出来。
端午节,为了避邪驱鬼,母亲在门上插了艾蒿,还在屋里熏了雄黄。这很有点讽刺意味,在我看来,父亲已很有些鬼的味道了,这屋里鬼鬼祟祟的氛围,不都因他而来么?艾蒿和雄黄的气味辛辣刺鼻,却掩盖不了那无处不在的檀香味。父亲身上莫非长了个分泌檀香的腺体?它弥漫在我们的生活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令人费解。我着实对檀香味无休止的熏陶厌烦了,这种厌烦不知不觉销蚀着儿子对父亲的义务,我的承诺如同一件破旧了的衣裳,在我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从身上滑了下来。
这天我在学校操场,偶然地在一棵梧桐树前猛一抬头,见树冠上绿光一闪,仿佛爆炸开来,炸出了满树婆娑的绿叶。这幻象令我满心欣喜,好像期盼已久的夏日美景在这一刻突然降临身边。我轻松得如同风中的叶子,翻飞飘扬,无忧无虑。这种心情一直保持到上课,当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出《我的父亲》的作文题时,我也没觉出它对我是道棘手的难题。后来我把我的麻痹大意归结于愉快的心情和没有檀香味的提醒。我身上沾染的檀香味的这天消散殆尽。我打开作业时没想别的,想象中是童年的河滩,父亲带我去摸鱼的情景。我的文章就从摸鱼写起。我先写水的温柔清亮,风的和煦轻爽,还有五颜六色的卵石,水面上跳跃不止的阳光。接着我写父亲怎样向水里甩石头,惊得小鱼抱头鼠窜躲进石缝里。我写着写着就身临其境了,我按父亲的教导两手向石头下包抄,猛地向石缝里一摸,按住小鱼柔滑的身子,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捉出来。我举着小鱼在水里跳跃,水花珍珠般四溅开去。和父亲一起摸鱼,那是多么快乐的童年时光呵!我这样写道。可是好景不长,父亲后来离开了我,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不想去,可是他没有办法。父亲再也不能带我去摸鱼了,但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对我来说,他已经回来了,我闻到他的气息,看得见他的身影,他天天都在我身边。父亲确实回来了,但这是一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父亲是我一个人的父亲。这是我唯一一篇没打草稿就做出来了的作文,打上句号我就毫不犹豫地交卷。走向讲台时见大家都还在瞑思苦想,鲁大贵还在咬笔杆,我心里禁不住有些得意。语文老师见我交卷如此之快,微微有些诧异,便拿起我的作文来看。我清楚地见她的黑眸慢慢亮起来,白皙的脸泛出绯红之色,真正的面若桃花。语文老师看完,就打破常规地要同学们停止作业,听她朗读小仲同学刚写的一篇很好的文章。老师的朗读充满感情,声音悦耳,那些优美词语一点不像出自我之手,它们像一些美丽的红蜻蜒在教室里飞来飞去。当老师读到最后几句时,双眸闪烁似乎盈满了泪水,而我却从中嗅到了檀香味,头皮微微发麻。我想那些话不是我写的,是老师添上去的,只是我听来觉得熟悉而已。我的头在同学们的鼓掌声中沉重起来。下课后我坐在座位上发懵,听见老师向我走近,脚步轻盈而诡秘。她在我面前站定时我只看见她的腿。她把手放在我头顶,我动动身子躲开,我已经不喜欢头上有只手的感觉。老师以她惯常的亲切问,小仲,你父亲是不是真回来了?我矢口否认,没有。老师轻声道,小仲,老师会给你保密。我说,真没回来。老师说,你瞒着老师,老师也能够理解。我说,不瞒你,真没回来,真回来了也不会告诉你。我在混乱的心绪中作了这个自相矛盾的回答后跑出了教室。我站在阳光中瞪着那株梧桐树,眼里噙着泪水。梅雨过后日子变得十分明亮,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都无从躲藏。如果是阴雨天,我想语文老师是不会在一篇作文里窥见我家的秘密的。总有一天父亲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很可能由我一手造成,空气越干燥,这种预感越强烈,那远远地走来的险恶时刻似乎已近在眼前,伸手可触。
鲁大贵邀我走进又一个星期六,去河边玩耍。阳光如瀑,河水清澈,山峦淡蓝,我蓦地察觉,四围景物完全是四年前那个星期六的复制,于是我认定,时候到了。我凄惶四顾。这时鲁大贵搂住我的肩,诡谲地眨眨眼说,小仲,今天我要问你一件事。我心神不定地说,你问吧,鲁大贵拉我在水边一块光滑的岩石上坐下,把赤脚伸在河水里慢慢划动。鲁大贵说,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我才问,要不我白问了。我拿脚拨拨水底一块雪白的卵石说,你爱问不问。鲁大贵眯起眼,好,我问你,你妈算不算寡妇?我立即横他一眼,你妈才是寡妇呐!鲁大贵拍拍我的肩,哎,你莫发火嘛,这是你必须面对的问题嘛!我厉声说,我妈当然不是。鲁大贵说,可你妈身边没有男人。我说,你姐身边也没有男人。鲁大贵说,你诡辩,偷换概念。我一愣,死瞪着他,差点把父亲在家的话说出来。我顿了顿,才说,我父亲又没死。鲁大贵说,这叫守活寡。我叫道,你放狗屁!鲁大贵说,不是我放狗屁,是大家放的狗屁,都说活寡最难守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呢。我一扭身抓住他的褂子,你什么意思?鲁大贵忙抓住我的手说,你真不君子,小人才动手呢,其实我是关心你,想告诉你一些事,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我松开他,嘴唇禁不住微微哆嗦,心中堵了团说不清的东西。我叫道,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鲁大贵装出怕的样子说,我怕你打,我何必讨你的打呢?我吼起来,我要你说!鲁大贵说,那是你要我说的呵,莫怪我呵!他要说还休、欲擒故纵的模样令我气恼,我说,你有屁就快放,我决不怪你。他偏着头说,真的吗?我的忍耐已到极限,大叫,怪你我不是人我是婊子养的你快点说。鲁大贵咬咬嘴唇道,我说了,你可要挺得住呵。我点点头,呼吸急促,觉得脸也苍白了。鲁大贵瞟瞟我说,都是卯铁匠说出来的,他说他有天夜里想揩你妈的油,到屋后去敲你妈的窗户,发现你妈跟一个男人抱成一堆。我耳朵里嗡嗡响,头皮似要炸开。鲁大贵又道,卯铁匠还说,你家后廊上晾得有男人短裤呢。我眼里有些黑,鲁大贵的面孔成了一张饼。他又拍拍我的肩,小仲,你要小心,你妈养了野男人,怕要把你丢掉呢!他的声音没落,我就挥拳冲眼前那张饼揍去。他仰倒在水里,爬起来哇哇乱叫,小仲你说话不算数!我怒吼道,我说话就是算数,你要再说我妈怎么怎么我就去跟你姐睡!鲁大贵抹抹脸上的水,恶狠狠地盯我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