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黄脸在烟雾里说:有病,就不该到处乱跑,在屋里歇着!
白秀庭咳出一口痰,忙说:孩儿晓得。匆匆踅进自己房间,又咳了一阵,才平息下来。
傍晚吃饭时,大壮从黄家湾回来了,向老爷太太禀告说,亲家见玉贞回门来,十分高兴,玉贞抱着母亲哭了一场。黄家还让大壮带了一份礼回来。老爷拆开那份礼,不过是两斤冰糖,鼻子里便哼了一声。白秀庭问玉贞几时回来,大壮摇摇头。白秀庭气愤地责问:你怎么会不晓得呢?大壮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没吱声,到厨房找饭吃去了。
白秀庭吃过一小碗莲子羹,在**躺了一会,心烦意乱难以入睡,便起床披衣,去找大壮。
大壮正坐在床前烫脚,闭着眼睛哼花古戏。
白秀庭踏入门去:大壮,你倒是快活啊!
大壮忙揩脚穿鞋,起身让坐:我是叫化子扒卵穷快活呢。少爷今天走错路了吧,到我这种田佬屋里来了。
白秀庭胸中一堵,喉咙嘶哑地叫道:走错路的只怕是你这骚牯子吧?
大壮委屈地:少爷,我今天没踩你的尾巴吧?
白秀庭:踩没踩你自己心里清白。我问你,你是不是带玉贞走到田埂上去了?
大壮说:没有呀,大路不走走小路,我又没癫。
白秀庭说:你是不是带她到油菜地里去了?
大壮跺脚:哪有的事呀!这是哪个没屁眼的嚼舌根,讲我不打紧,莫毁了少奶奶的名声呀!
白秀庭逼近大壮,仔细观察大壮的神色,似乎不像做假。白秀庭又问:你没打过玉贞的主意?
大壮说:我敢么?
白秀庭说:你没碰过她?
大壮说:我连她的气都没嗅到!
白秀庭觉得胸中舒爽了一些,说:那好,我信你一回,不过丑话讲在前头,你以后要是动玉贞的念头……
大壮断然说:你割掉我下面那一巴!
白秀庭点头,好,就这样。他退出充满大壮臭汗味的小屋,似乎还不太放心,又回头对屋里说:大壮,不许你把我刚才说的这些不当一回事,也不许你老放在心里。
7
白秀庭的病似乎有了好转,这天早饭时他往痰盆里吐了一口痰,这是一口干干净净的痰。
罗妈往痰盆里看了看,叫起来:哎呀太太,少爷的病好多了,痰里头一点血丝都没有了!
太太放下水烟壶,蹲下身子端详了半天,满意地点了点头。
罗妈说:真要搭帮给少爷冲了喜呢。
罗妈说着看了白秀庭一眼。白秀庭很反感她那得意的神气,好像是她的功劳似的。其实归根结蒂还得搭帮玉贞,自从上次之后,他每次都是把罗妈当作玉贞来搂抱的。他几乎每天都趁院里无人时找到罗妈的小屋里去。他说,玉贞,我要你。他只要闭上眼睛,罗妈就变成了玉贞。只有玉贞能满足他日益强烈的欲望,也只有玉贞能消解他一时的烦躁。只要有罗妈,就有玉贞在,回娘家的玉贞倒成了不真实的影子,她的久不归家,也不是难以忍受的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每次完事之后,总会嗅到罗妈身上熟麦粒的气味,使他的情绪由舒畅一下子转变成难以名状的沮丧,如果这个时候去欣赏罗妈,就觉得她丑陋无比。松弛的大奶如两个米袋,肥胖的身躯几乎没有轮廓,就是那么白白的一堆,和窈窕的玉贞根本无法相比。好在他有了经验,一嗅到熟麦粒味就不再看她,系上裤带就匆匆逃离。
罗妈不知趣,又多一句嘴:没想到冲喜还真灵。
白秀庭瞪她一眼,正想发作,炒麦粒的味道弥漫过来,他感到有点恶心,连忙踅身进了卧室。
白秀庭径直走到床前,玉贞睡的那一头。他现在迫切需要玉贞的清馨气息,他要以玉贞的气息来充实他的心,来抵挡那炒麦粒的味道。他抱起玉贞的枕头,把灼热的面孔埋进去,贪婪地呼吸。枕头仿佛就是玉贞的身体,他舔它,嗅它,搓它,揉它,把它夹在**,用大腿锉它。他直到把自己弄得头昏眼花,气喘吁吁,才颓然松手,任枕头掉在地上。蓦地,他心里涌起对玉贞的仇恨,一脚把枕头踢开去。枕头破了,枕芯里的芦絮散落出来,其中一些纷纷扬起,飘飘悠悠地落到他头上。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侧身,从梳妆台上的圆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那脸不胜厌烦,病态地潮红着,令他憎恶。他拧开玉贞的粉盒,扑了一些白粉在脸上,但是枉然,白粉仿佛被脸吃了。他火了,冲着镜子里头喊,你死吧死吧!他憋闷的声音消隐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回音。镜子里头的脸怒视着他,他忽然想到一句歇后语: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于是笑将起来,笑得胸部作疼,眼角进出几颗泪花。这时,他感到累极了,只好伏在梳妆台上,等待自己的喘息平静下来。
贴着喜字的窗棂暗下来,大概又有大块乌云霸占了天空。白秀庭的脸颊感触到屋外的阴凉之气。他心里安静了,胸中却渐渐堵起来。他百无聊赖,便去翻梳妆台下面的抽屉。
他翻出一个红漆匣子。这是一个橡木匣,很结实也很精致,上面还挂着一把锃亮的铜锁。
锁是隐秘的象征。里面锁的什么呢?玉贞的私房钱吗?白秀庭摩挲着红匣子,把它举起来,在耳边摇了摇。里面并无金属的碰击声,只有一种很轻很软的物体移动时的磨擦声。肯定不是钱。白秀庭忽然有一丝莫名的兴奋,他猜,可能是一叠信,也就是说,那种用红丝带捆着的情书。匣子里,肯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关于男女私情的故事,不然何以要锁?白秀庭忍不住嗅了嗅红匣子。玉贞已经十八,正是怀春的年纪,又在县里的中学念过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玉贞有个相好,是很自然的。也许,这正是她对他不理不睬的原因,也正是她一去几天不回来的缘由?
白秀庭紧张起来,去抽屉里寻钥匙,无疑找不到。他又用力去拧锁,但他力量不够。他到柴屋里找了把斧头来,想把它劈开。他举起斧头,却两手发软。他不是怕不好对玉贞交待,而是怕真的要面对那样一个故事,他怕失去玉贞。他除了玉贞还有什么呢?这一斧头下去,就昭然若揭,就不好收拾了。
白秀庭扔掉了斧头,坐在冰冷的地上喘粗气。床下有两只老鼠在厮咬,他听成了两个人扭成一团的声音。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天看到的景象。玉贞跟着大壮,不是大壮,是另外一个男人,走进了油菜地。那男人很陌生,比大壮更年轻,更健壮,动作比大壮更果断,也更温柔。玉贞的脸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美丽,柔顺地躺在陌生男子的怀里。白秀庭竭力睁大眼睛,他们却藏进了油菜丛中,只见一片油菜花枝在摇晃,颤动。
白秀庭从地上跳起来,趔趔趄趄地走出门,穿过院子,直奔罗妈的小屋。他根本不看院里是否有人,也不管罗妈是否在屋里,冲着窗户急促而愠怒地:玉贞,你是我的,我要你!然后他急不可耐地破门而入。
玉贞回娘家的第六天下午,白秀庭坐在院门口晒太阳,看风景。田野深处显出一点红,那点红移到近处,变成了一把油纸伞,伞下是玉贞被伞映得红红的脸。路被耕田的弄了许多泥水,玉贞踮起脚尖跳来跳去,姿势很活泼很有味,像在唱地花鼓。白秀庭一口痰忘了吐,痴痴望着她袅袅地到了跟前。玉贞还是那身打扮,只是齐耳的短发有点零乱,脸上比六天前开朗,显然,她在娘家这几天比在婆家快活。
白秀庭小心地吐掉口里的痰,感到脸上一热,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玉贞收起伞,说:不回来我到哪里去安身?
白秀庭便自己笑起来:好,回来了就好,走累了吧?
玉贞说:走几步路累什么,我即不是娇小姐,也不是病壳子。
白秀庭大度地:毕竟有二十几里,快进屋歇着吧。
玉贞转身进了院门。白秀庭跟在其后,觑见她背上有块泥迹,便说:路上没跌交吧?
玉贞说:没有。
白秀庭感到憋闷,走上阶基,大声吆喝:罗妈,给少奶奶打盆热水来烫脚!
玉贞很奇怪地瞥他一眼。
玉贞刚坐下,罗妈的水到了跟前。
白秀庭说:罗妈,你给少奶奶脱掉鞋袜。
罗妈一怔,望着他那张潮红的脸
白秀庭说:你长耳朵没有?
罗妈一弯腰,被玉贞挡住:我自己有手。
玉贞洗脚时白秀庭蹲下身子仔细瞧瞧,又吩咐道:罗妈,等会你帮少奶奶剪剪脚趾甲,要小心,莫剪了她的肉。
玉贞说:你为何这般支使罗妈?
白秀庭:她不就是让我支使的吗?我还有些支使你不晓得呢,罗妈,你讲给少奶奶听听!
罗妈脸一红,转身走开了,走得一身肉颤颤。
玉贞说:你这人真怪。
白秀庭:你少见多怪,你是我堂客,堂客堂客堂屋里的客,我是想要她服侍好你,让你高兴。
玉贞说:你要真想让我高兴,夜里不要挨我。
白秀庭:当然,我信守诺言。
当晚,白秀庭果真没有挨一下玉贞。玉贞的两只脚就在他肩膀边,散发着芬芳的气息,他极想扑过去咬下一个脚趾来,但他抑制住了自已的情绪。他辗转反侧,咳嗽不止,难以入眠,不得不在夜深人静时去了一趟罗妈屋里,才得以度过余下的长夜。
8
开秧门这一天,白老爷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大壮和几个请来的短工把脸喝成个红虾公。白秀庭在堂屋门口看书,耳朵里塞满了他们咂嘴和划拳的声音,弄得他很烦。玉贞亦坐在旁边,膝上也摊着一本书,但她根本没看,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大壮他们。白秀庭说:见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你是不是很羡慕呵?
玉贞说:至少他们比我们快活。
白秀庭觉得郁闷,不再说话,忽然让随风飘来的酒气呛了一口,便咳了起来。他有意咳得很响,很严厉。酒席上的声音立即就小了一些,几张脸都悄悄窥他。
酒足饭饱之后,大壮就要带他们下田了。大壮出院门时回头说:少爷,今天田垅里热闹得很,你不去散散心?
白秀庭瞥一眼,懒得作声。
玉贞说:你去吸吸新鲜空气也好,整天坐在屋里好人也会憋出病来。
这是玉贞第一次对他有关切的口气,但仔细一品味,似乎是说她自己。他没好气地:有什么看的,要去你去。
玉贞说:我是要去。
白秀庭立即懊悔不已,他的话正好给玉贞铺了台阶。而且他觉得,大壮对他说的话其实是说给玉贞的,他被大壮耍了。他脸上有火掠过,斜着眼看着玉贞走下阶基,走向大壮。太阳很好,玉贞的影子印在地上轮廓鲜明,玉贞的影子和大壮的影子很快连在一起,并很快地被拽到院门外去了。
白秀庭把书摔在凳上,走到院子里。收拾酒席的罗妈送过来一脸暧昧的笑,他觉得那是一张烙糊的饼,不予理睬。石板缝里的青草绿得讨厌,他照着草狠狠地踩。透过院门,他望见了田垅里蠕动的人影,嬉笑声隐约传来。他忿忿不平地叫一声:玉贞!罗妈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他却气喘吁吁地把自己塞到了院门之外。
水田里阳光闪烁,有些刺眼。白秀庭眯着眼往自家田头赶。地面氲氤的热气使他浑身刺痒,阳光透过头发烤着他的头皮,竟烤出炒麦粒的气味。他走了一会就感到气上不来,不得不放慢脚步,大张着嘴,用手按住胸部。他急遽地收缩小腹以扩张他的胸腔。他大口吞咽带牛粪和泥土气息的空气,呼出来的气却带着铁腥味。他感到非常疲乏,走几步歇一会。终于,他看见玉贞站在前边田埂上,老少乡邻的中间,和所有的人一起向田里挥手呐喊,模样与一般的作田佬堂客毫无二致。这情景令他愈发气急,一阵猛咳,几乎背过气去。
白秀庭挪到田边,才看清田里的情形。大壮和请来的几个短工一字排开,正比赛插秧。大壮插在最前头,勾着腰,一只手分秧一只手往水里插,快得如鸡公啄米,四条绿色的线顺着田埂从他手下抽出来。株株均匀,行行整齐,宛若巧手堂客纳的鞋底。后面的人始终追不上他。田埂上的欢呼都是给大壮的,玉贞脸上的酡红也是因大壮而有的。白秀庭绷紧脸,不再看田里,而是盯着玉贞。玉贞脸上坦露着他从未见过的孩童般的快活,玉贞的黑眼珠灼灼闪光,玉贞的声音圆润清脆,突出在所有的声音之上。白秀庭相信,大壮跟他一样只听见玉贞的声音。白秀庭同时相信,那红匣子里定装着一个有着大壮一样的体魄的男人。玉贞是在为她秘而不宣的相好而欢呼。
大壮很快就插到了田头,大壮掉过头来往回插,白秀庭就看不见大壮的脸和手了,只见大壮结实的屁股一撅一撅,裤裆里有东西在晃**。毫无疑问,玉贞见到的也是这副景致。白秀庭感到疲惫不堪,坐了下来。他的屁股感到了泥土的温热。这时他看到玉贞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以为玉贞瞟见了他,但玉贞向大壮走去。玉贞到了大壮旁边的田塍上,一弯腰就脱鞋脱袜,转眼间脱出两截白生生的小腿。白秀庭还懵懂着,围观者已开始欢呼,玉贞在鼓噪声中走进了水田,袖子一挽,就和大壮并排插起秧来。
白秀庭胸中作疼,吼一声:玉贞!但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只觉得从口中迸出来一股铁腥气。他和他的声音都湮没在作田人的吵闹声中。他现在看见的,是玉贞一撅一撅的屁股了。他胸中被玉贞圆滚滚的屁股塞满,沉重得喘不过气。阳光灼伤了他的眼睛,视线有些模糊,他仿佛坐在一张白纸后面。等他竭力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情景时,那块不大的田已插完了,绿色的秧苗把玉贞关在田中央,玉贞冲着田埂上的农人们羞窘地笑笑,弯腰把手中剩余的秧苗插在**的空白处,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田中走出来。玉贞身子歪了两下才在田埂上站稳,腰好像有些直不起来;面颊上却是艳丽的酡红。泥水在她好看的小腿上淋漓尽致地淌。
在人们向玉贞簇拥过去时,白秀庭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们把我家的田塍都踩垮了!人们闻声都静下来,回头看看他,纷纷散开去。玉贞这才提着鞋袜走过来,大壮紧随其后。玉贞到面前时他不看她的脸,而盯着她那抠进泥里的脚趾头,心头一阵莫名的痒。
大壮在一旁说:少爷你也来了?
白秀庭说:你不是叫我来看热闹吗?可真热闹呀!
大壮说:没想到少奶奶插秧插得蛮不错呢! ‘
玉贞说:我在娘家插过。
白秀庭:你们都行,只有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知书不达理。
大壮说:少爷你是有病呵。
白秀庭:不是有病,是有命。
白秀庭抬头对玉贞说:你田也插了瘾也过了,可以带我回去吗?
玉贞伸手把他扶起来。
白秀庭说:我走不动了,大壮你背我。
大壮走到面前,身子一蹲,箍住他的双腿,一挺腰,很轻松地把他背起来,平稳地往家里走。白秀庭又吩咐玉贞扶着他。玉贞象征性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衣服。他瘦骨历历的胸脯硌在大壮宽厚硬实的背上,呼吸不畅,隐痛愈甚。比自己走路更难受。但他不肯下来。大壮身上的汗气呛得他头发晕,他强忍着,把头偏着搁在大壮的颈上。他双手扳着大壮的肩膀,忽然问:大壮,还记得小时候我骑你颈马吗?
大壮说:记得,你还在我颈根上撒过尿呢。
白秀庭笑道:是吗,真有意思,没想到今天又要你背,真是有缘分。
大壮说:这也是命。
白秀庭往上挺一挺,双手箍住大壮的颈子:是呀,凡事都有个命定。大壮,你是很快活的一个人,怎么没听你讲痞话了呢?你讲一个,让我们开开心。
大壮侧脸瞟瞟玉贞:乱讲不得呢!
白秀庭说:大壮你也想学斯文吗?
大壮说:怕脏了少奶奶的耳朵呢。
白秀庭说:她脚都不怕脏,怕什么脏耳朵,你讲吧,讲你饿不饿。
大壮说:才吃了酒的,饿什么。
白秀庭说:大壮你莫装迷糊,你不是还有一张嘴么,那张嘴饱了没有?
玉贞问:哪里还有一张嘴?
白秀庭笑起来:嘿嘿,大壮,少奶奶问你呢,你告诉她,你怎么不讲话,胆子让狗叼走了吗?
大壮默不作声,步子跨得很大。白秀庭在大壮背上笑个不止,笑得咳起来。大壮的脖子缩了一下,白秀庭就笑道:大壮你放心,不是小时候的尿,是痰。说着他连续咳,连续笑,他觉得自己咳的时候如一只伤风的猫公,笑的时候却似一只恶毒的枭鸟。
大壮背着他穿过阳光,把他放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匆匆回田里去了。玉贞自己打了盆水来,懒洋洋地洗自己的脚。婆婆黄着脸过来瞥玉贞一眼:成何体统!咕嘟咕嘟吸着水烟壶走了。
白秀庭安慰玉贞:你别往心里去,老人老脑筋,孙文都提倡扶助农工嘛,我们不能跟老人一般见识。母亲也许担心别人说闲话,怪我们家亏待你,把你当长工使。哎,玉贞,你们学堂是不是有大壮这号孔武有力的男同学?
玉贞想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白秀庭说:像大壮这样的体格,是不是容易引起女性的注意?譬如现在,你是不是喜欢看大壮粗壮的身坯子?玉贞脸上布满红晕:你什么意思?
白秀庭说:你脸红什么?
玉贞把洗脚水往阶基下一泼:我不跟你讲,你这人有病!
9
白秀庭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只蚂蚁爬上脚背,弄得他痒痒的难耐,他也难得动一下脚。他一天比一天疲乏。天阴着,院墙上的青草微微拂动,使人感觉有空气流过来。柚子树梢残留着几朵迟开的细碎白花,而树下则摆了一层刚成形就落下的青果。柚子树的花和叶都散发着浓郁的幽香,浸透了他的身体。那只倒扣的石碓几天不见,就长了一些绿锈般的苔藓,几只鼻涕虫正在上面爬。白秀庭感觉有一些苔藓沿着他的脚长上来,他想有一天会覆盖住他的全身。
白秀庭动动脚,张资平的小说从膝头上滑落下去。白秀庭就开始心烦,瘦削的脸在凉爽的空气中灼热起来。他张大嘴巴,铁腥味的气息带着咝咝声急促地喘出。他四处看看,没有玉贞的踪影。玉贞总是在他想看到她的时候隐匿不见。他时常怀疑,她是否把自己锁到那只红匣子里去了。
罗妈迈着碎步送来了药汤。瞥见药白秀庭的舌根处立即泌出一股苦味,他赶紧把目光挪到罗妈的胸脯上去。罗妈拿一只蓝花瓷调羹,小心地喂了他一口。他呛住了,顿觉呼吸困难胸中一堵,猛然大咳起来。他咳得颈上青筋凸起,面色发紫,眼球鼓出,明显感到一团热物从胸膛深处窜至喉咙口,他弯腰用力一咯,把那东西咯在地上。
那是一团血,有点发黑。不待他细看,又抑制不住地咯起来,接连咯出几口血,颜色越来越鲜艳。
罗妈惊呼:老爷,少爷又咯血了!
白秀庭气吁吁道:慌什么,见红有喜嘛。他怪异地对罗妈做出一个笑脸,全身发起热来,虽不再咯,但呼吸很急促。白秀庭强忍着胸痛,莫名地想起三伏天吐着舌头喘气的狗。
白老爷匆匆跑来,蹲下身子看看血,叫道:玉贞呢,玉贞到哪里去了?叫她来,她冲的什么喜!
老爷的声音在院子里回**,但不见玉贞答白。
白老爷厉声:罗妈,你见到玉贞没有?
罗妈眼睛四下瞟瞟:她好像,到后山去,摘刺莓子去了。
白老爷一鼓眼:她还有心思到山上去野!你快去叫她,再把周郎中也请来。
罗妈便颠颠地往院外跑,白秀庭见她深身的肉上下乱颤,便要自己笑,但他疲惫之极,所余精力全拿去喘气了,没能笑出来。他仰躺下去,觑见父亲阴沉的脸嵌在灰白的天空里,像城里的木偶。院子里笼罩了死样的静,他恍惚间似乎触到了死后的世界。罗妈的呼喊声越过院墙隐约传来。玉贞的应答从后山高高地飘下,很清晰地落入寂静的深处。
虚汗浸透白秀庭的衣衫时,玉贞的身影浮现在院门口。玉贞面若桃花,短发飞扬,手里捧着一包桐子叶包着的红刺莓。玉贞进门槛后根本不朝院里看,拈了一颗红刺莓往空中一抛,然后伸长颈子,用嘴巴准确地接住,快活地一笑。及至她瞥见男人和公爹,那笑才僵住,随着脸上的红晕悄然消失。
玉贞慢慢走到白秀庭跟前,看到地上的血,蠕动一下嘴唇。白老爷一巴掌扫过去,啪一声,那包刺莓散作一地。刺莓与血一样灼灼刺眼。
白老爷一只尖瘦的指头戳向玉贞:你男人在屋里吐血,你还到山上去野,哪里有你这号癫堂客!
玉贞咬住嘴唇,眼里泛起泪花。白秀庭仔细欣赏玉贞的神色,想看见玉贞落泪,但悬在玉贞眼角的泪就是不滚下来,似乎粘住了。
白老爷道:白家讨了你,不是让你来享清福的,是让你给男人冲喜,要你传宗接代,你倒把男人的病冲得越来越重了,你看看这些血,都是因为你,庭儿从未吐过这么多血!
玉贞退了一步,似乎被那些血吓坏了。
白老爷愈说愈气:还真看你不出来,天生的事不晓得做,我听你们壁脚四五天了,没听到一点动静,你这堂客是怎么当的?
白秀庭憋住气息,凝睇着玉贞,看她怎么应对。玉贞睫毛急剧地眨动,颊部袭上一抹绯红,头一低,分辩道:问你儿子去。
白老爷勃然大怒:你竟敢顶嘴!一巴掌扇在玉贞腮帮上,极响亮,院子里激起很大回响。
玉贞摇晃了一下,捂住脸,一扭身跑进屋里去了。
白秀庭被耳光声弄得心惊肉跳,喘喘道:爹,她是我的堂客,你这么打她干什么?
白老爷眼一横:我是为了你好。
白秀庭说:我好不了,你空操心,我都不怕死你还怕什么?这时玉贞嘤嘤的哭声从屋内如丝如缕地传出来,白秀庭就闭了嘴巴凝神倾听。玉贞的哭很新鲜,使这潮湿而沉闷的院子平添了特别的韵味,好像以后的日子从这一刻起突然全变成了新的。白秀庭把眼也闭了,玉贞的哭在脑子萦绕成连绵的歌,他抓住歌头,一把一把地拉,他想最后将玉贞拉出来,拉到他身边。但那婉转的嘤嘤声起起伏伏无穷无尽,仿佛玉贞边唱边往遥远的天际走,她离他越来越远,嘤嘤声越来越细,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它就会倏然断绝……
天快擦黑时周郎中来给白秀庭切了脉,询问了一下病情,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旧方子里添了几味药。周郎中饭也没吃就走了,给白秀庭一种逃之夭夭的感觉。玉贞洗去了泪迹给他煎药,默默地做事,好像有些负疚,这令他内心有难得的宁静。玉贞第一次亲手给他喂药,他故意让药汤从嘴边洒下来,于是又赚得玉贞的玉手的小心揩拭。
夜里上床时,白秀庭把枕头扔在玉贞身边。玉贞没有反对的表示,只是蜷身面朝板壁躺着。白秀庭胸中一团火在烧。他把玉贞扳过来,嘶哑地说:玉贞,那红刺莓是帮我摘的么?玉贞缄默不语。其实他晓得玉贞不是给他摘的。他说,我要谢谢你,那刺莓红得像血,吃了说不定能补血。当然我晓得你一个人采摘不了那么多,是大壮帮的忙是么?大壮在后山种黄豆。
玉贞说:不是。
他说:不是大壮就是另一个男人,是红匣子里头那个。
玉贞问:什么红匣子?
他说:梳妆台里,你上了锁的。你不要我,肯定要另外的男人,大壮那样结实的男人。你也是人,不信你不饿。我一个痨病壳,都饿得受不了呢。他越说越快,他给玉贞想象出一个牛高马大的相好,他用张资平的语言仔细叙述玉贞和那人幽会的情景,形容和评论她和他的动作。他的叙述不太顺利,便操起大壮的语言,把大壮讲过的和没有讲过的痞话全使用上。他气喘吁吁,两颊火烫,从粗鄙和下流里获取了极大快感。他两只火辣辣的眼睛盯准玉贞的胸和臀,说着说着觉得自己成了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他兴奋得全身乱抖。
玉贞突然打断他:你在学堂里就学的这些吗?
他怔怔,咧嘴笑道:好,今夜我们试试学堂没学过的好吗?我爹说不定在听壁脚呢,别让他老人家失望。
玉贞不作声,过一会,拿过枕头压在自己脸上,神态和姿势跟新婚之夜如出一辙。
白秀庭胸中的火蓦然被浇了一盆水,恼怒突如其来,把冲动挤到了一边。他恶狠狠地撕下玉贞的衣服,气喘喘地趴到玉贞直挺挺的身子上去。他气势汹汹地动作,可一如新婚之夜,他的身体不争气。枕头下面玉贞发出唔唔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他爬起来,猛地推开旁边的窗户。窗户对面是罗妈的小屋,他沙着喉咙吼道:你以为我不行是不是?我要你看看。
他赤条条地跳下床,推开门,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拍开罗妈的门。罗妈刚叫了一声,他便把她推倒在**。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力大无比。他让门敞开着,他故意在罗妈身上弄出很大声响。他哼哼唧唧:你,你不是罗妈,你是玉贞……我到你里边去了,玉贞,我晓得么?我到了你最深最深的地方!他癫狂起来,乱咬乱啃,用舌子撬开罗妈的嘴。他兴奋到了极点,凶猛的抽搐过后,他发现自己竟劲头未减。他溜下床,冲着院子里喊:谁说我不行?!
好像没有人听见,一片死寂。
10
淅淅沥沥的雨声滴进白秀庭的脑子里,他倦极地翻一下身,醒了。因盗汗而湿润的衬衣散发出一股馊味。胸中梗着一个硬东西,好像还是四方形的,沉甸甸地作疼。他想起床可能会好受一点,就慢慢坐起来,结果把自己弄得呼吸短促,筋酸骨疼。
他看见玉贞已起床,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窗外,细条的身子麻花一样扭着。一只猫蜷伏在玉贞的膝盖上,很安详地享受着玉贞的粉手的抚摸。窗棂打开了,雨千丝万缕,如一幅窗帘悬挂在那里。玉贞的身子长久地凝固着,他都替她累了。他缓缓地穿上衣服,把双脚放下床来。他尽量地平静自己的喘息,注视着雨,窗,玉贞,使自己沉进宋词的意境。
玉贞回过头来,目光凄迷,看看他,随即垂下头去。玉贞的手轻柔地抚着猫的头,他的头皮似乎也感到了那种温存的触摸。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觉出一股腥味。这时猫伸出舌头轻轻舔玉贞粉红色的手掌,玉贞的手就不动了,陶醉于猫的亲昵。他发觉猫舌头猩红猩红,圆圆的极像人舌。他想起,这是一只公猫,玉贞还未过门时,不少的夜晚都有猫叫春的嚎叫,想必就是它所为。他溜下床,走过去,捏住猫颈部的皮提起来。
他不看玉贞的脸,将猫往地上一掼:捉你的老鼠去!猫落到地上,竟没一点声音。猫瞪着圆眼对他看了看,踮着足无声地溜走了。他感觉猫踩在胸脯上,尖利的爪子扎进肉里去了,锐疼难忍。他一按胸部,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咳一声,胸中就有东西向喉管窜一下。他忙坐在椅子上,伛偻着身子。玉贞端过痰盆放在他面前。他越咳越厉害,一团热腥窜进喉咙,咕哝作响,他憋紫了脸,拼命一咳,将一口血咯进痰盆里。玉贞轻声呵了一声,不知所措。他向玉贞笑笑,继续咳,每咯出一口血,胸中的堵塞就减轻一分。玉贞白着脸,用小拳头轻轻捶他的背。他咳得愈发起劲,恨不得将身体里的一切都咯出来。
当他咯不出东西来之后,停止了咳嗽。他喘个不止,身体发热,头上冒出虚汗。他盯着痰盆说:玉贞,你看这血,颜色多鲜艳呵,像映山红一样。我想起那个词,呕心沥血,我这真是呕心沥血呵。
玉贞别着脸,不敢看盆里。
他虚弱地:你不要怕,人固有一死,谁也逃不脱;你把痰盆收起来,免得我爹见了又怪罪你喜没冲好。
玉贞把痰盆端到门后,盖上盖子。
他无力地扬扬手:玉贞,你很讨厌我吧?不讨厌你就过来一点,我告诉你一件事。
玉贞默默地过来,坐下。他用手绢揩着汗:我昨晚做了个怪梦……梦见我被锁在一个红箱子里,我伸不直,又坐不起,四周一片漆黑。我憋得快要死去的时候,听见开锁的声音,接着眼前一亮,箱子打开了……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只手,一只巨大的手伸进来,将我轻轻拿了出去,我就像孙悟空落在如来佛的手心一样。不过这只手很温柔,透着一股子馨香……我闻出来,这是你的气息。我被放到地上,见风就长,转眼就长到跟那巨人一般大小。你猜那巨人是谁?……是你呀!你红红的脸对我微笑着,我想拥抱你,可是你转身就走了,我就在后面追……我追过山坡,追过河流,你总在我前面不远,我总追不上……后来我追到月亮底下,又追回自家院子……我终于把你抱住了,我高兴得灵魂出窍,我亲你,舔你,我顺利地占有了你……可是后来我一看,不是你,而是罗妈,我吓得大叫起来……我早上醒来,梦里的事历历在目,好像是真的……玉贞,你听到我在梦里叫么?
玉贞半天不语,后来才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叹了口气,仿佛为玉贞没见到他的梦而遗憾。
罗妈端着洗脸水进来:少爷,少奶奶,老爷叫你们等会去堂屋吃早饭。
他说:我就在这吃,反正我也吃不下什么。
罗妈拧干手巾递给他:老爷吩咐又吩咐呢。
洗完脸,他只好去堂屋,罗妈过来搀他,他推开了:玉贞,你来扶我,爹会对你好一些。
玉贞就过来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跨出门槛。
到了堂屋,他看见大壮和父母同坐在一张饭桌上。他猜出是爸的旨意,但还是诧异地道:大壮你怎么也和老爷坐一桌了?
白老爷说:是我叫来的,大壮从小在我们家长大,至少算半个家里人了;再说若不是他的种田功夫,我不晓得要多操多少心。
他点头:是呀。谁不晓得盘中餐,粒粒皆是大壮的汗珠子呢,大壮是该跟我们一起吃饭了。
他和玉贞在桌边同一条长凳上坐下来。他的面前照例是一碗莲子羹,据说是败火的,但他觉得身体里的火永远败不下去。他含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嚼,懒得咽下去。他嚼出满口的铁腥味。他斜眼瞟大壮,大壮蠕动着嘴,没发出任何声响。大壮吃饭从来都是风卷残云呼噜呼噜巴咂巴咂,大壮什么时候变得斯文起来了?
白老爷吃一阵,不经意地:哎,昨夜里院子里狗咬狗叫的,是不是闹鬼?大壮,你年轻耳尖的,听到什么没有?
大壮想想,摇头:没有,我做工做得累了,摊到**一觉就到大天光,天垮了都不晓得的。
白老爷问:罗妈呢?
罗妈赶忙说:哪里是鬼呀,是少爷发梦癫呢,他光着脚到处找少奶奶,找着找着找到我屋里来,把我当作少奶奶了,还是我把他送回屋里去的。
白老爷点头:不是闹鬼就好,玉贞呵,以后夜里你要多操点心。
玉贞鼻子应了一声,声音极低。白秀庭想她可能跟自己一样胸中堵了一些东西。
白秀庭吃了小半碗莲子羹。一桌人陆续放下了碗筷。白秀庭先离开饭桌,极其缓慢地踱出堂屋,走到一根屋柱后,在矮板凳上坐下来看雨。不时有细粉似的雨扑到他灼热的脸上。雨声细细密密,屋檐水以永恒不变的形态滴在阶基下的石板上,击打出一个个小坑。雨声中他听见玉贞和大壮出了堂屋,大壮借着雨的遮庇轻声说:少奶奶,你千万莫用少爷用过的碗。
一蓬火从他身下轰地腾起,他霍地站起来,指着大壮狞笑着:哈哈,你要少奶奶莫用我用过的碗,莫非要她用你的不成?!
大壮和玉贞面面相觑。他觉得大壮和玉贞的样子很滑稽,就逼拢去,眯着眼叫道:嘿嘿,是不是戳破窗户纸了?哈哈哈!
罗妈惊叫:哎呀少爷你又发梦癫了!颠颠地猫奔过来,将催往屋里搀。他甩脱罗妈的手自己晃晃地往屋里退,一边咳一边笑。他竭尽全力以使咳嗽和笑声都空前地响亮。他深深地躲进自己的咳声和笑声里。
11
初夏午后的阳光洒满空空****的院子,白秀庭躺在檐下的阴影里,还觉得那阳光灼灼逼人。母亲走亲戚去了,没有她那咕嘟咕嘟吸水烟壶的声音,时光仿佛已经停滞,整个大院深陷在异乎寻常的沉寂中。没有风,墙头青草和柚子树的影子都凝固不动,沉重的静附在白秀庭的眼皮上,使他目光酸涩,眼神发虚。
他渐渐地被这恒久的静弄得不耐烦,该发生点什么了。他预感到有一件事情正远远地到来。那件事正在漫漫无边的静里跋涉,一步一步地缩短和他的距离。虽然,他骨瘦如柴的身子和孱弱的心已不能应付任何事情,他还是乐于迎接它的到来。
一种猫的踮步由远及近,他无须看就能辨出是罗妈。他精神为之一振,连续地咯血咯得他连翻身都力不从心,但那件事总能激起他的兴趣和必需的气力。
罗妈一到身边,他就抓住她的手,直截了当地:玉贞,我要与你困觉。
罗妈短促地:少爷,大白天不行。
他涎着脸:玉贞,你不是头一回呀。
罗妈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少爷,我不是玉贞,我是罗妈,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怏怏地:原来你是罗妈,什么狗屁事要找我讲?
罗妈紧张地朝偏屋那边看看,压低嗓门:少爷,一条菜花蛇爬到牛栏草屋里去了。
他说:你去把它赶走。
罗妈说:我不敢。
他说:那就让它去。
罗妈顿了顿,又说:那屋里还有一条乌梢蛇呢。
他咳一声,很不高兴:你没见过蛇?院子里不常有蛇出来么?鸡毛蒜皮也要找我这痨病壳子?
罗妈说:两条蛇绞在一起呢,少爷你去看看吧!罗妈的两眼闪烁着奇光。
这倒是件稀奇事,难怪院子里静得不同往常。他抓着罗妈的手站起来,一步一喘地下了台阶。踏到院里的石板上时,他的身体晃晃悠悠地变得很轻。好久没来院子里踱步,感觉都不一样了。阳光烤得头皮似要炸裂,罗妈身上的炒麦粒味格外浓烈,一阵阵的塞进他的鼻孔。快到草屋跟前,罗妈松了手,他于是独自往前挪。他的脚步轻如羽毛,在草屋的柴门前,他悄悄站住。透过半掩的柴门的罅隙,他看见了罗妈所说的蛇,立即明白罗妈为何对蛇感兴趣了。那是一条公蛇和一条母蛇,公的叫大壮,母的叫玉贞。他们并没有绞在一起,但也跟绞在一起差不多:他们坐在草屋深处的一捆稻草上,面对面,玉贞捉住大壮的一根指头,用一根纳鞋底的针挑指头上的刺。但他相信,挑刺只是一个由头而已。他很冷静,像看皮影戏一样,饶有兴趣地屏住了气息,这对一个靠喘息来延续生命的痨病壳来说多么不易,但他竟做到了。玉贞瞪着美丽的大眼专注于大壮的指头,脸上妖艳着一片酡红。大壮的心思则显然不在自己手指上,大壮的目光火辣辣地投在玉贞的额头,或者头发上,要不就在玉贞的光滑的脖颈里。大壮**着浑厚的腰背,背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毫无疑问,大壮的汗臭与玉贞肉身的馨香已羼杂在一起,氲氤出一种令人心醉神迷欲望冲动的气氛。他似乎嗅到了这种气氛并受到了它的**。他希望大壮和玉贞有更多的行动。在这种气氛中不可能不有所行动。在金黄色的稻草围簇中,大壮和玉贞仍在为了那根指头忙,他怪他们行动太迟缓,他替他们着急,因而再也屏不住气,由慢至快地喘息起来。他当然晓得,大壮和玉贞的内心和他们的外表截然两样,那是两锅煮开了的欲望之水,即刻会冲破羞怯的躯壳。他想他们一定压抑得很苦,他似乎听到了他们身下稻草的窸窣之声,那是事发的前奏,是他们采取共同的行动前因过度的兴奋和紧张而颤抖所造成。他简直有点可怜他们了。大壮牯牛一样的身子竟然不如他这痨病壳,真是没有用。他焦急地等待着,他都已雄壮地**,快按捺不住了呢。他张大嘴,吐着炽热的气息,眼睛鼓得凸了出来。玉贞忽然对大壮笑了一下,拢了一下短发。他心里一紧,但玉贞又低下头去了。看来那根刺还未出来。那刺倒像扎进他胸膛里去了,发出阵阵刺疼。突然玉贞哎哟一声,举起了自己的指头,她把针刺进自己手指上了。他晓得事情有进展了,盯着玉贞的指头,隔着柴门,他仿佛看见一颗血珠正从玉贞指上长出来,恰如一颗熟透的刺莓。这时大壮如他所盼开始了行动,大壮轻轻地抓住了玉贞的指头,毫不犹豫地把它含在自己嘴里,轻轻地吮着。他口腔里立时漫开血的咸腥味,那是想象中玉贞的血的味道,但真正能尝到玉贞的血的是大壮。他的皮肤开始发烧,目光似乎也被景象所灼伤,开始模糊,但他还是清晰地看见,玉贞的手指长久地赖在大壮的口里,他们的身体开始为同一件事颤抖。接着,玉贞的头终于控制不住,倒在了大壮的肩上。他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了,他筛糠般战栗,他相信在他的战栗中大壮和玉贞已真正地绞在了一起。
他连退几步离开柴门,牙齿敲得哒哒响,抓住罗妈一只手:你去给我拿、拿洋、洋火和洋油来。
罗妈说:干什么?
他打着颤:我要烧、烧蛇。
罗妈脸白了:少爷,我,我可不敢!
他说:又不要你动手,你去也不去?
罗妈说:那,少爷你给我什么好处?
他怪笑道:嘿,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罗妈迈着碎步快速地走了,不一会,拿来了洋火和洋油灯。他接过来,快步走到门边,将门外堆着的几捆稻草移过来堵住柴门,将灯里的洋油浇上去。他觉得自己做得无声无息,就是有些声响,大壮和玉贞也是没有工夫听见了。他们正忙不过来呢。他不敢再对草屋里看一眼,那景象是可想而知的。他划燃洋火点燃了稻草,然后跳开去。他身手敏捷根本不像一个濒临冥界的痨病患者。
干燥的稻草呼喇喇地燃烧起来,火舌和青烟顿时封住了柴门。他听见了玉贞的惊叫,透过烟火他似乎看见玉贞和大壮**裸地舞蹈,心里掠过恶毒的快感。突然柴门爆炸似的炸开了,大壮像头受伤的野猪冲了出来,大壮的一只手紧紧拉着玉贞。大壮将玉贞往院子里一推,立即回过头,抓起燃烧的草捆往院子中央扔。曳着火苗的草茎落在大壮**的背上。大壮嘴里嗷嗷地叫,扔出几捆燃着的稻草后,操起竹扫帚扑打零星的火苗。转眼工夫,草屋门口的火竟被大壮扑灭了,只剩下几缕青烟有气无力地萦绕。
被扔出的稻草捆毕剥地燃烧,很是壮观。大壮和玉贞看着那火,背对着白秀庭,这使他心头很堵。大壮的背上燎起了许多水泡,而玉贞却衣服整洁,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令他诧异。院子中央的火渐渐熄灭了,黑色的灰烬坟冢般摆在那里。大壮和玉贞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但是不说话。一些灰烬打着旋飘落在他头顶,犹如一枚枚纸钱。大壮和玉贞的眼神并不十分特别,但他觉得那四缕目光穿透了他的头颅。大壮和玉贞无声地散开了,走向各自的屋子。他突然觉得身子失去了依托,摇摇欲坠。罗妈过来搀住他,他又嗅到了熟悉的炒麦粒的气味,但这气味此刻令他恶心。他皱起眉头,喘着气往堂屋里走。胸中有灼热的东西一阵阵往上涌,他忍着,如果这时有血咯出来,他一定把它吐到罗妈的脸上去。
他刚被搀上阶基,玉贞从屋里出来,肩上挎着个包袱。玉贞瞟都不瞟他一眼就擦肩而过,但他迅疾地抓住了包袱。玉贞这才回头瞪着他。他双手用力捏捏包袱,里头并无四方形硬物,他便放了手。
玉贞一步纵下三级台阶,落到阳光里。玉贞和她的影子迅速地向院门曳过去。玉贞酡红的脸在院门外一闪,就不见了。
他不再想玉贞。他吩咐罗妈拿把斧头来。他气喘吁吁地走进卧室,从梳桩台里找出那个锁着的红匣子。他摩挲着那匣子,无比兴奋,胸中一阵钝疼。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匣子,又舔了舔那把铜锁,一股甜腥味。他把红匣子搁在地上,从罗妈手中接过斧子,斧子很沉,斧口闪着寒光。他奇迹般地把它举了起来,然后闪电般劈下去。喀嚓一声,匣子裂开了。
他紧张而激动,战战兢兢地把匣子里的秘密拿出来,举在眼前,他一眼就认出:是女人行经时用的骑马带子。
他发出尖利的怪笑,突然的哽咽又使他的怪笑戛然而止。胸膛里郁闷堵塞了很久的东西倏地喷张开来,他趁势前所未有地大咯一下,热腥的血直冲头顶。他感觉它从他眼睛里迸了出去,将整个世界都涂红了。
罗妈在这个红色世界的外面连声唤他,但他已没有气力回答。
1993年3月于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