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冢

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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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后天晴,白秀庭跟着他家的长工大壮走向岚气升腾的田野。大壮去耕田,白秀庭去散心,兼晒太阳。大壮赶着牛扛着犁,嘴里勤快地哼山歌,很快活。大壮的赤脚在湿润的泥路上踩出半月形的脚印,白秀庭照着大壮的脚印踩,他穿着鞋,可还是填不满大壮的脚印。大壮的脚实在硕大无比。白秀庭想,大壮这样快活,是因为他脚大吗?

到了田边,大壮边整理犁轭边和他讲话。大壮有一门本事,就是讲痞话不脸红。

大壮说:少爷的枪还没使过吧?

白秀庭正色:大壮,你的话总离不开私处。

大壮说:哪个离得开?管你是坐龙庭还是盘泥巴,一世都是为两巴。

白秀庭问:何谓两巴?

大壮说:嘴巴和鸡巴。

白秀庭啐一口痰。

大壮笑嘻嘻:少爷你是读书把人读斯文了,其实呢,嘴里不说心里想,比我们这些粗人多了一张皮罢了;书读得再多,也还是要喂饱两张嘴巴,哪一张都饿不得。书读得越多还越挑食呢!少爷的病,只怕就是饿出来的。

白秀庭甩一块土坨在田里,泥水溅上大壮的脸。白秀庭说:你要打野食,叫我爹辞了你。

大壮不慌不忙:我不过图嘴巴快活,过过干瘾,要辞了我这做工里手,你全家都挨饿呢。

大壮笑笑,扬鞭催牛拉着犁往前走。

白秀庭在路当中坐下来,听着大壮宏亮的喝牛声,感受阳光的抚触。路面有些潮,他脱下一只鞋垫屁股。他一只手轻按着胸脯——不知从何时起,里头有了捉摸不定的隐痛,像梗了个什么东西。空气清新,羼杂着泥土和油菜花的馨香,他深吸了几口,胸部的隐痛似乎减轻不少。他久久凝望着水田,牛蹄踢出的水花在阳光里晶莹闪亮,泥坯整齐地从铧上倒下来,犁尖则犹如一条鲫鱼在泥里游动。牛顺着田埂犁了几圈,来到他面前时,忽然举起尾巴,一边拉犁一边拉屎。白秀庭惊讶它同时把两件事都做得很好。大壮说,少爷,你看这牛拉屎都晓得拉到东家田里,多明事理,只怕要让它会会骚牯子了,猫都叫过春了呢。白秀庭不作声,盯着大壮交替从泥里拔出来又踩进去的腿,那腿圆圆鼓鼓结结实实,使他想起洋人的雕塑,但这是活的雕塑。白秀庭欣赏了一会,忽然这活雕塑不动了,如铸一般,他于是顺着腿杆往上看。大壮拉紧了牛绳,侧身呆立着,惊奇无比的目光看着他身后某个地方。

白秀庭一回头,便看见了玉贞,但他还不知道她就是玉贞。玉贞窘迫地站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脸颊泛着浅浅的红。玉贞穿着浅蓝色上衣,黑色裙子,白色的长袜,左手提着几副药,右手却拿着一支桃花。衬着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空漠的天空,玉贞的身体轮廓十分动人,白秀庭恍惚之间,觉得她是从画片上剪下来,贴在这田野的背景上的。

玉贞嘴唇蠕动:先生。

白秀庭一怔:什么?

玉贞说:请你让一让路。

白秀庭茫然:我挡你的路了么?

玉贞有点气忿:当然!

白秀庭这才低头看路。乡间的路不宽,他确实把路全占了。当然她可以从他横伸着的双腿上跨过去,但她是位闺中女子,不可能做出那种举动。白秀庭把双腿屈拢来。

大壮在田里喊:少爷,别让她过去!

白秀庭道:为什么?

大壮说:送上门的肉,还不咬它一口呵?要她留下买路钱!

玉贞喝道:光天化日还想打劫呀?

白秀庭说:小姐莫误会,大壮讲着耍的。

玉贞说:那你快让开,好狗不拦路。

白秀庭忙站了起来。

大壮说:嚯,好一个辣妹子,白少爷你心太软了。

玉贞已擦肩而过,忽回头:你是白少爷?

白秀庭点头:我叫白秀庭。

玉贞的脸蓦然一片酡红,慌乱地转身,匆匆走入一片油菜花中。

白秀庭怅然良久,脑子里印着玉贞窈窕的身姿和她黑色裙裾飘飞的模样,感觉一股温热的地气顺着下身往上升腾。他问:大壮,你认识她是谁吗?

大壮说:认识,是黄家湾的,过去常见她从这里过,到县里去读学堂,她叫玉贞。

白秀庭噢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桃花的颜色,但片刻之后,变作郁闷的黑黄。他揉着胸口的隐痛,一个褪色的指腹为婚的故事仿佛被他揉了出来。望着玉贞远去的绰约身影,他蓦然感到了大壮所说的那种饿。

2

好天气跟玉贞一样昙花一现。下午天阴了,白秀庭就不再出去,坐在走廊上回想见到玉贞的情景。玉贞楚楚动人的身姿历历在目,但他总也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大概他当时还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她的脸吧?

四年前他考上省里的师范学校时,玉贞曾随着她父亲黄祖德来给他送行。玉贞那时黄皮寡瘦,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瞪着他一言不发。在所有的送行人中,他最讨厌她。方圆五十里考上省里学校的只有他白秀庭,连乡长也送了贺礼,那份荣耀自不必说。但大庭广众之下,玉贞的出现使他的荣耀打了折扣。玉贞跟着众人一直把他送到五里之外的资江边,他上了船,向所有的亲友招手告别,就是不包括她。他有意无视她的存在。这以后,无论在口头还是心里,他都否认玉贞的未婚妻的身份。

他没料到玉贞会出落得这样漂亮。

也没料到自己学业未完,倒染一身病回家。

白秀庭感到往事汹涌而至,填塞了胸膛,透不过气来。他用力喘息,喉咙里堵上一口痰,便勾着腰一阵猛咳,咳嗽声在院子里激起空洞的回声。好容易,他才将那口痰咳入口腔,他欠身将痰吐入盛着水的痰盆内。

他别开脸,不敢看那泡痰,他怕看见里面的血丝。他掏出小圆镜照照自己的脸,两颊一片潮红,他想,没病时脸也这么红就好了。

院子里空空****,几只鸡在柚子树下打盹,没精打采,墙脚的青苔在寂静中泛出浅浅的绿。白秀庭感到一种无声的压抑,便从方凳上拿起一本张资平的小说来看。看了两页,手就感到吃力了,于是他把书摊在膝盖上。他一页一页地往下翻,但没有看清一个字,他只看见玉贞,隐约地显现在字里行间。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心地响过来,他晓得是佣人罗妈。一碗酱油似的药汤摆在方凳上。

罗妈说:少爷,该吃药了。

白秀庭皱起眉头,一听说吃药,苦味就溢满了口腔。他回家后的所有日子,都泡在这苦涩的药汤中。他看见药就反胃,想呕。

他说:罗妈,你帮我喝掉一半好吗?

罗妈说:要是能帮忙,你的病我都帮你得了。

白秀庭只好心一硬,把药汤灌下去。药水从嘴角淌下来,打湿了胸脯。罗妈忙牵起围裙帮他揩干净。罗妈不小心连同衣襟一起牵起来了,于是他看见了罗妈白色的肚皮,刹那间,他又感到了大壮说的那种饿。罗妈四十大几,又老又不好看,和玉贞不能比,但玉贞远,罗妈近,玉贞虚幻,罗妈真实。他想也没想,就一低头,把脸贴在罗妈肚皮上。罗妈就站着不动了,一只手轻轻放到他后脑壳上。他嗅着那肚皮的气息,一阵晕眩。

后来罗妈说:少爷,你累了,躺着歇会吧。

他忙把脸从罗妈腹部收回来,果然觉得很累,全身如被抽了筋一样疲乏无力。罗妈搬来一张竹躺椅,垫了一条被单,他就躺了上去,闭眼歇息。他的面颊滚烫,在清凉的空气中灼热了很久才冷下来。他仿佛看见自己脸上的潮红渐渐缩小,最后消褪出一片惨白。

在对玉贞的想望中,白秀庭进入梦中的田野。景色非常熟悉,水田,牛,路,油菜花,但是没有玉贞。大壮在路边撒尿,裤脚搂得很高,私处赫然在目。这显然是玉贞不肯出现的原因。他愤怒地冲着大壮喊:还不把你的东西收起来我一刀割了它!大壮嬉皮笑脸,炫耀他不该炫耀的东西,逗他,你割呀,它不怕。他瞥见,玉贞已从路的尽头出现,窈窕的身影生动地浮动在油菜花丛中。他气急,猛扑过去,将大壮撞翻在水田里。但大壮同时拽住了他,他的头栽入泥水中,他竭力挣扎,窒息得即将昏死过去。

庭儿,庭儿,你醒醒。

白秀庭听见了父亲的呼唤,终于脱离梦中的绝境。他急促地喘息着,一身热汗,睁眼傻瞪着父亲和俯视着他的周郎中。

父亲说:庭儿,你怎么了?

他说:梦。

周郎中说:白少爷,病好些了吗?

他说:好个鬼。

周郎中坐下,拉过他的左手,把几只留着长指甲的指头压到他的脉上。他忽然感到自己是个行窃时被捉住的盗贼。周郎中切过脉,到痰盆中看过他的痰,又问了问近来的病情,然后,拉着父亲的手到堂屋里去了。

后来父亲一个人过来了。

他问:爹,是不是我为期不远了?

父亲瞪眼:鬼话!

他说:我晓得,这病没有治好的。

父亲说:这病是难治一些,不过还是有办法的,周郎中讲,怕要冲冲喜才行。

他说:冲喜?

父亲说;冲喜,让你和玉贞完婚,冲掉你身上的晦气。正好,你俩年纪也到了,我白家就你一根独苗,也该续上香火了。

他说:只怕人家不愿嫁给一个痨病壳子。

父亲说:这由不得她。这桩婚事十八年前就定下了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再说他黄祖德这几年抽鸦片把家产抽掉了一半,要不是我们接济,只怕屋都没得住的了,他不能不讲良心。

他说:爹,我这病会传给玉贞的。

父亲顿顿说: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莫非你自己不愿冲喜?

他缄默,他想起在田野里玉贞得知他是白少爷后慌忙逃走的情景。怪不得玉贞逃得那样快,是有缘由的呵,那么好的玉贞,那么漂亮的一个玉贞。

3

良辰吉日择定三月十八,白秀庭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日子,像远处山影一般虚幻迷蒙,要到达那个日子还要跋涉漫长的十天。而撞见玉贞的那个日子则离他一天天远,似乎真实的玉贞也随之消失了,他等待的是另一个玉贞。

白秀庭在院子里踱着光阴,几乎是看着墙脚的青草一寸寸长起来。院墙很高,挡住了外面的风,也挡住了外面的风景。墙角的柚子树已长出豆粒大的花苞。他很想再去田野里走走,但爹不允,他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多走几步路就喘息不止,胸膛里嘶嘶响如同拉风箱。

他伫立在深沉的寂静中,联想到孑然一身这个词。阴凉的地气在四周弥漫,夹带着青苔潮湿的苦味和堂屋神龛上飘来的线香的幽香。他仔细倾听,从静中捕捉到一种持续不断的咕咕声,那是母亲在卧室里吸水烟壶的声音。母亲每日里似乎就是两件事:指派罗妈干活和吸水烟壶。母亲吸水烟壶时十分专注,往壶眼里装烟丝,用火镰击打火石点燃纸媒,再咕咕地吸一口徐徐地喷出来,一连串动作全闭着眼进行。母亲把脸和牙都吸成跟铜烟壶一个颜色,这可能是父亲经常不在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白秀庭在一个废弃的倒扣着的石碓上坐下来。凉意立时渗进他的屁股,他并不在意。他看见一只蜗牛正往石碓上爬,便细心地欣赏。蜗牛小心翼翼地移动,举着两只触角,行动极其迟缓,背上的蜗壳似乎不堪重负。白秀庭觉得自己成了那只蜗牛,被压得喘不过气,再怎么努力,也很难爬到那一天。他站起来,拿起那蜗牛放在石碓顶部。蜗牛却缩进壳里面去了,他等待着,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见蜗牛的动静。他只好叹口气,离开它。

他来到院子西边的偏屋前。从左至右,依次是牛栏、柴屋、谷仓和大壮的住房。大壮的房门掩着,他伸脚轻轻一抵,门开了。**的蓝花被蜷缩作一团,方枕头上一片污渍,床下布鞋和草鞋乱作一堆。屋里有股强烈的大壮的汗味儿。大壮去做秧田了。只有当大壮收工回来,大大咧咧地说笑时,这死气沉沉的院子才会有一丝生气。大壮田里的工夫做得好,所以他即使常不分场合讲些有伤大雅的痞话,也被容忍和宽恕。白秀庭始终弄不清的是,大壮为何那样快活,而自己那么忧愁。

白秀庭转身回到院子中间,一片阴影从他身上漫过去。他仰头一望,苍灰的天穹里飘过一片黯淡的云。田野里的气息裹着几声细微的喝牛声从院门外涌进来,院门就如一个镜框,框着一方春天的风景。白秀庭向这风景走近时,罗妈突然从院门外进来,挡住他的视线。罗妈提着一桶洗完的衣服,袖子高绾,露着两截白藕似的手臂。罗妈的优点,似乎就是白净二字。看了她人,就对她做的饭菜感到放心。罗妈对他笑笑,往竹篙上晾衣服,踮着脚尖,上身微微后仰。于是白秀庭发现了她另一个优点,那就是她身体结实而丰满,胸部挺得很高,不像许多农妇那样软塌塌的。

白秀庭感到呼吸不太顺畅,便咳将起来,脸上亦随着发热。

罗妈说:少爷,站累了就躺下歇息吧,你的病要静养。

他说:没事。他把一口痰吞回肚里,从侧面看罗妈的脸。罗妈鼻梁塌,眼角皱纹明显,但皮肤很细腻,光滑无瑕。他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纯粹的肉体的气息。有点像炒熟的麦粒的味儿。他翕动着鼻翼,作了一个深呼吸,觉得那麦粒的香味充满了自己的身体。

罗妈晾完衣服,回自己屋里去了。他感到她的气息飘飘曳曳牵了一路。他踌躇片刻,也跟了过去。

罗妈坐在床沿上补衣服。他认出,那是自己的一条**。他的颊灼热起来,罗妈往裤裆处贴补丁的时候,他感到私处受到了触摸,全身发出细微的震颤。他说:罗妈,烂,烂裤子,还补它作什么。

罗妈说:我不补你妈也不会依呢,要不是节节俭俭过日子,你家哪来这份家业。

他其实是愿意罗妈继续补它的,他不吱声了,看着罗妈飞针走线。当罗妈补完,俯下脸去咬断线头时,他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呻吟。

罗妈说:少爷,再过十天你就当新郎倌了,恭喜你呀。

他仍默不作声,胸脯里却似有火烧,灼疼难忍。

罗妈又说:玉贞是个难得的乖妹子,讨她作堂客,少爷你有福气呢。

白秀庭就想起了见到玉贞的那天,但他没想起玉贞,想的是大壮的痞话,大壮告诉他的那种饿。他饿极了,他饿得头晕目眩,口焦舌干了,他想用那炒熟的麦粒的香味儿来充饥。他挨着罗妈坐下来,一只手按住罗妈的胸部,却把潮红的脸埋了下去。

他急促地说:罗妈,我不晓得怎么当新郎倌,你教教我好吗?你教教我。

罗妈一动不动:少爷,这都是天生会做的。

他快速地摇头:不,我不会,你教我。

罗妈沉默少顷:少爷,我都养得你出来呢。

他说:所以我才要你教,我家雇了你,你连教教我都不肯吗?!

他嘶哑着嗓门,双手搂住罗妈的腰,拼命将脸往她胸部上贴。浓郁的熟麦粒的香味扑面而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的窒息。他贪婪地大口吞咽着那种气息。

罗妈摸摸他的头发,叹口气,解开他的手,起身插上房门,然后仰倒在**。一大片雪白的山地坦露在他面前,他手忙脚乱地除去身上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扑卧在那丰腴温暖麦香四溢的土地上,癫狂地耕耘。

他从罗妈身上滑下来时大汗淋漓,四肢无力,虚脱了一般,但内心充溢着奇妙的感觉。正如罗妈所说,他天生就会做,但罗妈也教会他许多。罗妈尽职尽责地给他擦去身上的汗,穿上衣服,叮嘱他回自己屋里躺着,千万别伤风着凉。

但他从罗妈屋里出来没有回自己房间。他仍在院子里踱着这一天余下的天光。院子里的一切都有了某种奇妙的变化。他走到石碓前,蜗牛已经不见了,他在五步之内仔细查找,就是不见蜗牛的踪迹,它不可能爬得这样快,它到哪儿去了呢?

白秀庭再一次想起,离他的冲喜之日只有十天了。十天已不再显得那么漫长,而那想象过多次的洞房花烛夜,还未到来就已失去了光彩。

4

这一天终于来了。

向晚时分,田野里回**起三眼铳的爆响和唢呐的奏鸣。白秀庭一身簇新地站在院门口的石阶上,举目远眺。送亲的队伍正游龙般穿过田垅迤逦而来。最前面是响器班子,然后是新娘的轿,轿后是新娘的亲属和五抬嫁妆,其中一抬是红漆马桶和脚盆。

白秀庭盯着玉贞的轿。轿颠悠悠地移拢来,两个轿夫面红耳赤,头上直冒汗气。白秀庭就感到了玉贞的沉重,这沉重很可能来自她的忿怒。轿在院门口停下,白秀庭在父亲引导下,先向岳父行过大礼,然后待在花轿边。他感到玉贞的目光穿过轿帘投射在他脸上,他面红心慌,呼吸急促起来。伴娘掀起了轿帘,白秀庭先看见从轿里伸出来一只脚,一只没有缠过的穿白袜青布鞋的大脚,然后是另一只,接着玉贞就整个地显现在他面前。

玉贞没有戴红盖头,也没有戴花,只是头发收拾得很熨帖,一只来自城里的漂亮发夹在头上闪烁着。玉贞仍是那天那一身装扮,没有穿白家送去的新嫁衣,白秀庭敏感到,这是她抗拒命运的表现。白秀庭很匆忙地往玉贞脸上看了一眼,便觉得印证了自己的感觉。玉贞脸上既不羞涩也不窘迫,而是一种冷漠,一种含有敌意的冷漠。只是这种冷漠掩盖不了她的清雅美丽,围观的人对新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玉贞板着脸瞟四周一眼,径直就往院子里走。

白秀庭赶忙过去在她前头引路。鞭炮和响器同时响起来,吵得他心慌意乱,火药味呛得他胸膛里火辣辣地疼。他不时地躲闪,生怕鞭炮炸着自己的脸。

到了堂屋,准备拜天地。他和玉贞并排站在神龛前,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玉贞一动也不动,显得倔强高傲,他担心她会不肯下跪,他晓得读过学堂灌输过新思想的女子是做得出来的,他的一个女同学就曾拒绝拜堂并成功地逃脱了婚姻。但他的担心多余,玉贞很干脆地跪了下去,轻松地拜了三拜。相比之下,他下拜时显得勉为其难,勾腰时气喘吁吁,面颊灼红。

拜完堂,白秀庭就领着玉贞和伴娘进入洞房。由于玉贞头上没有盖头要新郎倌揭,白秀庭无事可作,就呆立在一旁。玉贞在床沿上坐下,看也不看他一眼。**撒满了花生红枣,当中还铺着一块白手绢。玉贞的脸色如手绢一样白,跟那天的玉贞判若两人,白秀庭想,她脸上的酡红哪里去了呢?

白秀庭坐了一会就出去了。喜宴已经开始,新郎必须去每一桌敬酒。他一遍遍地说着几句相同的表示感谢的话,一遍遍地拿酒盅在嘴唇上碰碰。都晓得他有病,客人们都不强求他真喝,意思意思就行。但一圈转下来他已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嘶嘶作响,胸部隐痛难忍。即使这样,他还时刻挂念和猜测着洞房里玉贞的脸色。

宴席散去已是半夜,送走客人,白秀庭才回到新房里。他实在疲惫不堪,在太师椅上坐了半天,才缓过气来。玉贞坐在梳妆台前,不言不语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显然,她能听见背后他的喘息声,但她不闻不问,她只关心自己。白秀庭心里就有些灰。不管怎样,她已经是他的堂客了,这是命,谁也改变不了啦。两支粗大红烛滋滋地燃烧着,昏黄的烛光里玉贞的身影微微颤动。桌上马灯里的灯花跳动不已,映出镜子里玉贞闪烁的面孔。白秀庭只能看见镜子里那个模糊不清的玉贞,镜子外的玉贞拿后脑勺对着他。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和显示自己的存在,他有意地大口呼吸,并弄出几声劳累的呻吟。

但玉贞始终无动于衷。

白秀庭终于明白,若非他主动,玉贞是永远不会先开口的。玉贞有姑娘的清高,更有不由自主的怨恨。他敢肯定这个婚姻不是玉贞所情愿的。他不能让他的新婚之夜浪费在尴尬的沉默里。他悄悄站了起来,屏住气息走到玉贞的身后,他看见镜子里的玉贞眼睛眨了一下,于是明白玉贞通过镜子也看见了他。他把手轻轻放到玉贞肩上,他以为她会抖动一下身子的,但她纹丝不动。这倒令他慌起来,忙把手收回,用灼热的舌头舔着发干的嘴唇。

他说:请,请原谅那天我挡了你的路,我不,不晓得是你。

玉贞说:晓得是我又怎样?你挡我的路挡了十八年了。

白秀庭立即就明白了她的话的含义,心底透出一股凉意,嘴里却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玉贞看着镜子说:你不明白?我刚懂事别人就跟我讲我是你堂客,我到学堂里读书,我爹也特地到先生那里说明我是你堂客,凭的什么?凭的我爹跟你爹喝酒时一时高兴,指腹为婚。

白秀庭说:大人的事,怪不得我呀!

玉贞说:你巴不得。

白秀庭说:那你为何愿意上轿?

玉贞说:我不是愿意,是同意。

白秀庭说:玉贞,你要是不愿意,早说,我是不会逼迫你的,我们都是读书人,我们都晓得要两厢情愿。

玉贞说:我不来,谁给你冲喜?

白秀庭一愣:你晓得我得痨病了?

玉贞说:你们家想瞒也瞒不住。

白秀庭喘着气: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这种旧俗,不见得有效……我原本也不想这样,可拗不过我爹,就像你也不得不依从你爹一样。还有,自那天在田边见过你后,我就有些想你了。真的,我……喜欢你。

玉贞稍稍动了动身子,不言语。白秀庭不知自己是否打动了她。但他觉得气氛有所变化,再说她已进了洞房,再不情愿也无济于事了,等她宣泄完心中的怨气,就会顺乎自然了的。他再次把手伸过去,抚在她肩头。她没有反感的表示,她微蹙的眉头似乎舒展开来了。白秀庭心底悄悄涌起一股热潮,他大起胆子,再过去一只手,抱住她双肩往上轻轻一提,使她站起身来。然后扳转她的身体,使她面对着他的脸。他直视着玉贞闪亮的眸子,心里晃**起来。

他动情地说:玉贞,既来之,则安之,我会待你好的,我会想办法,尽量使我的病不会传给你,你放心。

玉贞说:既然是嫁给你了,染不染病有什么要紧。

白秀庭张口结舌,玉贞的话似一记重锤砸在他胸口上,她不是嫌他的病,她是嫌他这个人!他的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心一阵阵狂跳。强烈的屈辱感激发的愤怒随着体内的热潮布满全身。他一阵阵气急,面孔火烧火燎,一手抓住玉贞的胳膊,喘着粗气说:

好,既然你不在乎染不染病,那还有什么说的,你给我上床,当我的堂客,给我冲喜!

玉贞被他拽得踉跄一下,随即甩开他的手,走到床边,平静地脱衣服。白秀庭气呼呼地掀开被子。**的花生红枣已被伴娘拾走,那块大白绢还铺在床当中。玉贞脱得只剩下内衣**,往**一躺,然后抓起一只鸳鸯枕压在自己脸上。

玉贞的举动愈发激起白秀庭的愤懑,但他不敢掀去玉贞脸上的枕头,只是爬上床去,颤抖着剥去玉贞的衣裤。玉贞直挺挺地躺着,看上去像一具无头尸。白秀庭忿忿地趴上去猛烈地动作起来,蓦然,他想起了罗妈的身体,那是一片白皙、柔滑、起伏不止的山地,那是活的躯体,而下面的玉贞,僵硬如尸。白秀庭心里一阵悲凉,虽然还是动作不止,但身体如戳了几个洞,里面那**的热潮迅速地漏光了。他徒劳地持久地做着那件事,但萎顿的身体阻止他成功。他冷汗淋漓,气喘吁吁,可是没有冲成喜。他的身体拒绝了他的心想要的东西。

白秀庭爬起身坐在床沿上,双手捂住面孔,沮丧得抬不起头。岑寂的夜浩大无边,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的脸如一只被风扑灭的灯笼,逐渐地冷下去。

后来他听见背后的窸窣之声。回头一看,玉贞已穿好衣服,两眼幽幽地看着他。

白秀庭说:玉贞,我没有做成,我想来想去,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把病传给你,我想我以后也不这样,我会做到这一点的,为了你,我能够做到的。

玉贞问:那你怎么跟你爹妈交待?

玉贞说的时候看着**那块白绢。

白秀庭说:我有我的办法。

白秀庭拿起那块白绢,然后攥紧拳头,对准胸脯狠狠地擂击。胸脯发出空洞的闷响。接着他剧烈地大咳起来,直咳得抚胸勾腰,眼泪进流。咳出几口带白泡的浓痰之后,他觉出一团咸腥从胸中直窜喉头,他连忙展开白绢,把那口血咯在上面。

5

早上,白秀庭先起床。

一起床他就开始咳,把玉贞咳醒了。他看到他咳一声玉贞的眼皮就眨一下,他连着咳,玉贞就连着眨。他想玉贞一定烦他,于是把咳嗽声尽量压低。吐痰时他背着玉贞,很小心把痰吐进盆里。

咳了好一阵白秀庭才平息下来。玉贞还躺在**望着窗户上的双喜字发呆。

白秀庭说:玉贞,起来吧。

玉贞充耳不闻,眉头微锁。

白秀庭又说:玉贞,罗妈要来了的,不好看。

玉贞这才坐起来,窸窸窣窣穿衣服。

玉贞刚下床,罗妈端着两碗荷包鸡蛋进来了,很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少爷,少奶奶,请用吧。

白秀庭说:先洗嗽吧。

罗妈忙说:别,先吃,别把喜气洗去了,太太特地交待了的。

白秀庭就端起碗来吃,怕引起咳嗽,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玉贞也顺从地吃起来,但她吃的声音很响,他想她是故意这样。

罗妈开始收拾床铺,她看见鸳鸯枕一头一个,眼里流露出惊诧之色,回头飞快地瞟了白秀庭一眼。但她掀开被子看见了那条沾血的白绢时,那惊诧之色倏然消失。她以一个难以察觉的动作将那白绢迭起藏进衣襟里。

白秀庭松了一口气,他晓得罗妈将手持白绢去向母亲禀告。

罗妈把床铺收拾好,新郎新娘也将鸡蛋吃完了。罗妈捡起空碗欲出门,忽回头道:少爷、少奶奶,请你们在房里等着,太太要来见你们。

白秀庭忽然闻到了炒熟的麦粒味,眉头一皱:晓得了,你去吧。

罗妈走后,白秀庭就看着玉贞梳头。玉贞的黑亮短发由于结过辫子,而呈现出许多细小的波浪。玉贞梳头发的动作很优雅,幅度也很大。与她的神情联系起来,她似乎在梳理烦乱的心绪。晨光映得她的头发闪着丝丝光泽。也许梳发对玉贞来说是一种享受,所以她尽量地延长这一过程。白秀庭想提醒她快一点,婆婆要来了,又觉对她说多了不好。玉贞的青丝里弥散出极淡的清馨气息,令人回味神往,又令人觉得它高贵而不可狎昵。

白秀庭听见门外的脚步,便大咳一声,提醒玉贞注意。母亲捧着水烟壶走进门来,白秀庭连忙让座。玉贞的头发还未来得及夹夹子,母亲瞥她一眼,脸色就有些阴沉。白秀庭心里就一阵紧张,怯怯地站在母亲身旁。

母亲许久没吱声,只是咕嘟咕嘟吸烟,烟锅里的烟丝一亮一亮。萦绕的青烟刺激得白秀庭想咳,喉咙里如有虫爬,他拼命地忍,憋紫了脸,总算忍住了。玉贞仍坐在梳妆台前,垂着头一言不发,凝视着手中的梳子。白秀庭感到了一种无声的对峙。

母亲吸了一阵烟,总算说话了:庭儿,你没跟玉贞吵嘴吧?

白秀庭忙答:没有呵。

母亲的厚眼皮掀了掀:那用不着板着脸呵。

白秀庭晓得母亲在怪玉贞,暗暗朝玉贞使眼色,玉贞似乎领会到了,脸上有意开朗了一些,并向母亲请了安。

母亲说:玉贞呵,过了这一夜,你就不是你家的幺女儿,也不是学堂里的疯学生了。

玉贞说:我晓得。

母亲点头:晓得就好,当媳妇有当媳妇的规矩,犯了规矩就要施家法,我是丑话讲在头里了,免得你以后怨我当婆婆的没提醒。

白秀庭说:妈,玉贞知书达理,晓得的。

母亲瞥他一眼:你插什么嘴?

白秀庭赶紧闭嘴,退后一步。

母亲说:庭儿有病,接你过门,就是想要你给他冲冲喜,你要好生待他。其实庭儿除了有病,哪一面都比你强,书读得比你多,相貌也不错,你没有什么委屈的。

玉贞没说话,却奇怪地乜了白秀庭一眼。

母亲又说:当然,你们也不能太恋床,过了就伤身体,玉贞你身体好,要多操心,不能由着自己来,庭儿的病好不好,就指望你了。

玉贞点了点头,但显得很迷惑。白秀庭则痴望着玉贞,因为她颊上又出现了美丽的酡红。

母亲说完后,又多看了玉贞的头发几眼,玉贞的头发好像让她不舒服,她还想说几句,终于未说,端着水烟壶咕嘟咕嘟出了门。

母亲一走,白秀庭就看到玉贞的脸又板了起来。白秀庭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胸中一堵,便又开始咳。他有意地加大了咳嗽的力度,但玉贞只是皱眉,没想到有安抚丈夫的责任。白秀庭不由黯然,玉贞,你还要我对你怎样呢?

玉贞对他不理不睬,他只好出门,喝过药后,袖着手在院子里踱步。鞭炮的碎屑尚未扫除,斑斑点点的红,像血。他踱到墙角,那只石碓潮乎乎的,又有蜗牛在往上爬,但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那一只。他看着看着,蓦地心头火起,一脚将蜗牛踩了个正着,他转动着脚掌,听着蜗壳在脚底下发出碎裂声。

大壮突然冒出在他面前:嘿,少爷,有你的!

白秀庭一怔:有我的?

大壮翘大拇指:我是讲少爷你一个病壳子,干劲那么大,还真看不出来呢!

白秀庭不解:什么意思?

大壮咧着嘴:嘻,我昨夜听你们的壁脚了!

白秀庭一惊,伸一根瘦指头指定大壮:你、你这不要脸的!

大壮嬉笑着:少爷,哪个讨堂客没人听壁脚呀,是老爷叫我去的呢,他想晓得喜冲得怎么样了。

白秀庭心里发紧:你还听见什么?

大壮说:就听见你使劲,把我的那个都听硬了,我还不跑掉,会跑元气呢。

6

玉贞要回娘家吃回门饭了。去黄家湾要走二十余里,不是白秀庭的体力所能胜任。但若让新媳妇独自回门,会引起乡邻指背和猜测,于是送玉贞的差使落到了大壮的头上。白秀庭很不情愿,无奈白家没有更好的人选。

白秀庭交待:大壮,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大壮连连点头:少爷,我晓得照顾少奶奶的。

白秀庭说:不许你走在玉贞后头。

大壮说:我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给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占少爷的位置呵善

白秀庭说;凡事你要听少奶奶的话,但是不许你跟她多说话。

大壮嘻嘻笑:跟她逗逗乐解解闷也不可以?

白秀庭正色道:不可以!你不可走得太快,她跟不上,但也不能太慢,离她要有七八步远;还有,你这家伙懒人屎尿多,要方便躲远点。

大壮说:少爷的心思我晓得,少奶奶若少一根汗毛你拿我是问。

大壮挑着担贴着红纸的谢礼先出了门,待他走出十来步,白秀庭才让玉贞相跟着上路。白秀庭忍着胸中隐痛喘着粗气,一直送上田间的小路。他伫立在路旁,注视着玉贞远去的背影。玉贞还是那一副装扮,蓝衣黑裙白袜青鞋,只是头上抹了一些油,显得熨帖光滑。白秀庭恍惚之间,觉得眼前的玉贞是过去的玉贞,是那个未与他完婚的玉贞,玉贞一走进田野就仿佛和他没有多大的牵连了。白秀庭感觉玉贞与他距离越来越远,心头不由涌上莫名的恐慌,好像玉贞永远地从他身边走掉了。

玉贞的窈窕身影终于消失了。白秀庭转身往回走,潮湿阴冷的风吹得他的心凉凉的,裤管似乎被风染湿,粘在腿上很不舒服。玉贞一离去,他就对气候在意和敏感起来。春天的太阳总是罕见,连绵的阴雨使得油菜田散发出腐叶的霉烂味。油菜花早已凋谢,田埂上的草绿得漫不经心。几只燕子从灰蒙蒙的空中旋下来,在路边水凼里衔泥,一待他走近,就扑扑地飞走。他偏离路面,在水凼里踩了几脚,才回到路中央来,在青石板上印下一串泥糊糊的脚印,他不晓得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世界上的事好像不是因为有意义而发生的。

白秀庭捂着胸口走回自家门前,忽觉脊背上掠过一阵灼热。回头一瞧,苍穹里的灰云裂开一条大缝,一片阳光瀑布似地泻下来,漫开在玉贞和大壮走着的田野里。天地间骤然有了一股生气,蜜蜂的嗡嗡声四处传来。阳光在漫延,但就是不照到他身上来,于是阳光使他周身有了寒意。他眺望着阳光下的田野,眼睛逐渐昏花,用力揉揉,忽然看见了大壮。大壮一张油脸回头嬉笑,对后面的玉贞喋喋不休地讲他的痞话。玉贞则红着脸勾着头,不时偷瞟大壮结实的小腿、肌肉鼓凸的手臂和点缀几颗骚疙瘩的脸。大壮的脚步愈来愈慢,大壮和玉贞贴得很近了,他们能互相嗅到对方身体的气息。大壮一下捉住了玉贞的手,玉贞竟然微笑了,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大壮拉着玉贞离开了大路,顺着田埂走进油菜地里。那油菜奇怪地还开着花,长得十分茂盛,掩盖了大壮和玉贞的身影。白秀庭急忙伸伸脖子,这才透过油菜花,看见玉贞柔顺地躺在地里,酡红的脸被金黄的油菜花衬托得娇艳无比。大壮俯下身子,像洞房之夜的他一样用颤抖的手剥去玉贞的衣服,玉贞的光身子惊心动魄地展露出来。大壮追不及待地扑上去,猛烈地动作,其姿态和他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大壮顺利地所向无敌地进入了玉贞的身子。玉贞双手搂紧了大壮的颈子,闭着眼睛发出与罗妈一模一样的呻吟。他发出无声的詈骂,正要扑过去,油菜花一阵**漾,眼里爆出一团金光。再定睛一看,面前只有一片空****的田野,大壮和玉贞隐没在田野深处。

白秀庭恍如梦醒,呼吸粗糙,双颊灼红,全身被虚汗濡湿。内心一阵烦乱,便不可压抑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胸部锐疼如裂,往台阶下吐了一堆含有血丝的浓痰。胸中稍为舒畅了些,但烦乱更甚,他踅进院子,埋头走了几圈,气吁吁地走进厨房,抓住罗妈的手。

罗妈说:少爷,有事?

白秀庭喘着:到,到你屋里去说。

罗妈稍稍犹疑一下,带他进了她的房。

白秀庭觉得脸上发烧,快速地说:罗妈,那白绢上的血,是我咯的。

罗妈大诧:怎么?

白秀庭厉声:不许你跟我妈说。

罗妈连连点头。

白秀庭说:不晓得为什么,我和你行,和玉贞不行。

罗妈说:你是不是怕她?

白秀庭摇头:我怕她?罗妈,我再跟你试试,看我到底行不行。

罗妈说:老爷太太都在家呢。

白秀庭说:不怕,这是为了我冲喜。

罗妈起身往门外看了看,闩上门,然后倒在**:少爷,你试吧。

白秀庭扯开罗妈的衣服,哦,这不是油菜地里的玉贞吗?红红的脸,白白的身子。他跨上去,愤怒地发起猛烈的攻击。

罗妈唤了一声:天啊!

白秀庭发泄般猛撞:怎么样?

罗妈闭着眼:你行呵,少爷。

白秀庭恶狠狠地:不许叫我少爷,叫我庭。

罗妈顿了顿:……庭。

白秀庭:我行吗,贞?

罗妈:你很行……庭。

白秀庭冲刺完毕,瘫软在罗妈身上,汗水把两个身子粘在一起。歇了一会,罗妈把他扶起,擦干他身上的汗水,帮他穿上衣服。这时,他闻到了浓烈的炒熟的麦粒的香味。这香味不像往日那样诱人,倒使他心里发虚,他嫌恶地对罗妈的白脸看了一眼。

白秀庭两腿软软地走出罗妈的小屋,走上堂屋门口的台阶,陡然看见母亲坐在门旁吸水烟壶,锐利的目光刺到他脸上。他一惊,蓦地大咳起来,满脸胀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