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说,好了,就都打十斤吧,大家彼此彼此。
他们不置可否,互相听着对方强劲的呼吸,用沉默维持着自己的尊严。老板娘抓住大竹箪往桶里舀桐油时,他们看着澄黄透明的粘液倾泻而下,心中都有种宣泄的畅快感。老板娘收钱时,他们都把大把的铜币抛出去,铜币铮铮作响,有的滚到柜台下,他们谁也不去捡。
老板娘说,你们也不数一数?
黄祥生说,你说了算。
李耀庭说,全给你了。
老板娘乐得两眼一眯,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俩几乎同时伸出手,从柜台上提起桐油,又几乎同时转身向门外走。两个强壮如牛的身体同时塞入那个门洞,谁也不愿谦让,他们似乎听见门框被挤得炸开了,房子倾斜了,后面的老板娘却安之若素,他们都有些奇怪。
出了杂货店,他们该各奔东西了。黄家祠堂在东面,李家祠堂在西边。好多年以前,他们曾光着屁股趴在两座祠堂之间的小溪里,争论各自祠堂的风水。黄祥生说黄家祠堂比李家祠堂强,因为每天太阳都是从黄家祠堂后升起来的;李耀庭说李家祠堂比黄家祠堂好,每天的太阳都要落到李家祠堂里去。争论没有结果,就开始数说对方家族里发生的桩桩丑事,这些丑事都是从祖宗那里流传下来的,每一代都增加一些新的,所以在他们心里都有可观的数量。但这些丑事双方等量齐观,他们甚至发现以此攻击对方等于攻击自己一样,就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语言的攻击,而采用稻田里的泥巴作为攻击的语言。泥巴准确无误地击中代表家族的稚嫩身体,但始终不分胜负。至少,他们谁也不认为自己输给了对手,就跟现在的情形一样。
在杂货店门口,他们本来要分手了,却嗅到了被阳光晒得干燥而强烈了的玉兰花香。这气息对黄祥生是激励,对李耀庭却是挑衅,于是他们又冷眼相对开始新的对峙。
李耀庭瞪着黄祥生,片刻之后,迷惑起来。黄祥生嘴角挑起了一缕微笑,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李耀庭有些惶然,马上气沉丹田,稳住心劲,他晓得要准备应付微笑背后的东西。李耀庭冷静地说,黄祥生,你笑得太早了吧?
黄祥生笑容不改,不早,去年赛龙船时你不就笑了么?笑得太早了的是你。今年你准备哭吧。
李耀庭以笑对笑,面颊上隐隐现出两个酒窝,轻松地说,还是你哭吧,我没有这个习惯。
黄祥生说,会习惯的,不过你要不想哭,去年的法子不灵了的。黄祥生摸摸眉骨上的伤疤。你得后悔你那一桨砍浅了,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当然我不一定学你。
李耀庭说,这个我料得到,我也可以告诉你报复的法子,譬如在龙船上藏把刀,一刀砍断我的脖子,干净利落。
黄祥生说,是个主意,不过是馊主意,青玉晓得了会怎么想?我看你还是在初四夜里摸到黄家祠堂里来将龙船凿个眼,保管你准赢我。
李耀庭说,可以考虑,我看你可以在初五早上,把桐油炒进我们李家桨手的菜里,让他们泻肚子泻得全身无力,根本不能上船,岂不更好?
黄祥生点头称是,不错,说不定我就这样做。依我看你不如摸个机会,干脆一索将尤木匠捆走关他三天三夜,我们黄家的龙船就不能在端午节下水了。
李耀庭说,好呀,就这么做。
黄祥生也说,那就这么做。
他俩竟然对视一笑,神情显得诡谲。他们终于分了手,提着桐油向各自的祠堂走去。初夏的阳光灿烂之极,房舍田野树木,无不照得鲜明发亮,他们的影子在阳光里移动,仿佛很薄很轻,一阵风便可吹走。他们茫然地走着,心里不觉浮出一个黑夜,墨汁般夜色里一些约隐约现的人影蠕动不已,在那些人影上空,是一条飘摇的龙船。
悠河上吹来的风贴着李耀庭的腮拂过去,使他联想起渴望中的那种温柔,以及青玉那双细皮嫩肉白里透红的纤纤小手,脸上不觉浮出一层笑意。他敞开衣襟,挺起壮实的胸脯精精神神往前走。心想,一个赢家就是他这种虎虎气势罢,不是常说势不可挡么?自去年赛龙船赢了黄家祠堂后,李家祠堂的人一直扬眉吐气,似乎田都种得比以往好,生意也比往常赚,赛龙船给李家带来了好运。
李耀庭大步踏着那条黄色土路,祠堂方方正正地摆在前方,慢慢大起来。他忽然看见个婀娜身影在前面阳光里飘动,时伸时缩,变幻不止。他喉咙发紧,一股火焰从胸膛上烧过去。那人是青玉,双龙镇唯一的青玉。他高声呼唤了一声,快步奔向前去。青玉似乎回头看了他一下,却没有停下脚步。那窈窕身子一闪,就到了另外一条路上去了。她是在躲他么?李耀庭怔在那里,觉得阳光滚油一样浇在他身上,烧得嗤嗤作响。随了笑容的消逝,他的脸色一片乌青。他忽然明白,那些笑容不过是一些装饰品,试图以此炫示自己是个赢家,而实际呢,赢家并不是他。几年以来,镇里人都晓得青玉将在他和黄祥生之间挑一个做丈夫,之所以一直没挑定,是因为青玉还没弄清哪一个更好。去年龙船下河之前,青玉在大庭广众之中半真半假地宣布,谁的龙船赢了她就嫁给谁。两条龙船便在悠河上追逐开来,犹如两条绞在一起的蛇难解难分。在关键时刻,黄祥生的龙船向他的龙船撞来,他心头火起,操起一片桨砍在黄祥生眉骨上。黄祥生血流如注,擂响的龙船鼓没有了节奏,于是他指挥自己的龙船一鼓作气冲向了终点。他赢了,凯旋时,他兴奋地倒立在翘起的船头,向高声欢呼的李族人致意。但青玉没有兑现她的诺言,反而横了他一眼,你们是赛龙船还是赛打人呀?他作了解释,青玉不听,皱着眉头抽着冷气给黄祥生包扎伤口。使他稍感欣慰的是,青玉并没有向黄祥生表示什么,他俩至今都尚处于被选择的期待之中。
李耀庭脚步沉重起来,他似乎有些明白,赛龙船并不能决定什么,但却是不能不赛的。他烦躁焦虑,心里很闷,一抬头,见祠堂一侧的山坡上,一群日本兵蚂蚁一样在爬动。那山坡有平展厚实的青草,日本佬常在那儿晒太阳聊天,或趴在草皮上瞄枪。这些日本佬还规矩,没找过镇里人的麻烦,可是他很少路过那个山坡去山上打柴了。难道我怕他们吗?他忽然烦恼起来,瞪着那些零散的黄色人影,双手阵阵发紧,他想要是有杆枪,一枪一个多痛快!这么想着他觉得手中的枪爆响了,太阳在天上发抖,山坡上的日本佬果真躺倒了好几个。哼,老子就是这么厉害,凡事都要争个赢!
李耀庭气哼哼地走进李家祠堂。修复一新的龙船被一帮汉子和孩子围簇着。他拨开人群挤进去,感到身上落满了目光,就觉得赛龙船还是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没有龙船,这日子还有什么味道?他吸了吸鼻子,龙船蒸发出与他的肌肤相似的气味,熟悉而亲切。他操起一把棕刷,蘸饱桐油,均匀地涂刷在船体上,宛如是刷了一层有光泽的阳光。刷了一阵,他想起和黄祥生的对话,想起在黄家祠堂里也有这么一条龙船,便觉得把自己的一些忧思和一些谋划都刷到这条龙船上去了。
黄祥生丢下碗筷出家门时,太阳已经落山,一小片红霞在黄家祠堂的玉兰树梢上静静地燃烧了一会,悄然熄灭。幽蓝色的暮霭从悠河里爬了上来,无声地覆盖了镇子和田野。黄祥生走在一种无所不在的阒静里,脚步声格外清晰,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活物。他便有些惶悚,这时辰似乎有点神秘莫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天光渐暗,田里的禾苗慢慢地呈现出一种黑色,清风如同墨汁,把所见景物都涂黑了,只有这条土路和祠堂的墙,在灰暗中展露一种苍白。他的脚步加快,惊起一阵蛙鸣,逃窜的青蛙弄出一些水声。到了祠堂跟前,举头一望,荒草萋萋的墙瓦上面,苍穹铁青,显得沉重,稀稀几颗小星若暗若明,晦涩得很,但那剪纸一般贴在夜空的玉兰树冠上,数朵花苞炸开似的开放着,犹如白色火焰在夜色中燃烧。这景象使黄祥生镇定少许。但一跨进祠堂大门,阴风掠过两肋,死般寂静漫过头顶,他的心便让莫名的恐慌攫紧了。龙船尚未修复,讲好叫尤木匠连夜干,加倍付工钱,他应当在祠堂里,可为何没有一点声音呢?
黄祥生走进天井,咳了一声,祠堂深处立刻也有人回咳了一声。他知道那个人是自己。突然,什么东西在他背上打了一下,他一惊,倏然回首,却见一朵凋谢的玉兰花跌落在地上。他想,这是不是一种警告?
他三步并作两步,熟练地跑过幽暗的正殿,奔向后厢。
龙船静静地搁在那里,在昏黄的桐油灯的映照下,显得很长,由于阴影的帮衬,同时也显得很大。木匠的工具散落一地,却不见尤木匠的踪影。龙船右舷。还有几条裂缝没有用麻丝裹着石膏桐油猪血捣成的粘泥塞住。
他叫了一声,尤木匠!
没有人应。他想,李耀庭这狗日的果真下手了。他的心往上跳,堵在喉咙里,胸膛大起大伏。夜色一阵阵涌来,迷糊了他的眼,但他从夜幕的背景上看见了刚刚发生的事。他看见李耀庭面蒙黑布,带着几个人幽灵似的溜进黄家祠堂,蹑手蹑脚向尤木匠摸过去。尤木匠听见异响,刚要回头,被李耀庭扼住了脖子捂住了嘴。尤木匠拼命挣扎,但寡不敌众,被绑了起来,拖出了祠堂,消失在山野之中……龙船愤怒地颤抖,祖宗的牌位在神龛里急得直跳,可均无济于事。
黄祥生愤恨而懊恼,炙热的眸子灼得夜气哧哧响,攥紧拳头猛地砸在龙船上。
龙船颤抖着,发出一声呻吟。
他讶然,退一步,又砸一拳。
龙船又发出呻吟,并有一声很长的叹息。龙船微微蠕动,**,在摇曳灯光里扭曲了身体。他拨拨灯草,使油灯更亮一些。龙船扭动得更加清楚,船首仿佛耐不住内心的冲动直往上翘,船尾则左右摆动,似欲挣脱某种束缚游向江河。温热的体息从船体上辐射出来。木马承受不了它的不安,吱哑吱哑响个不已。痛苦的呻吟从船体裂缝里迸出来,一声比一声强烈。他扶住船舷,接着抚触那几条尚未愈合的裂口,你莫急,就这几条口子了,没有木匠,我都可以把你修好,你会下河的,我不会放过李耀庭的,今年你一定会赢,不赢你把我丢到悠河里去喂鱼。他拍拍龙船,想给它以安慰,龙船呻唤声骤大,似被拍着了疼处。他赶紧在那地方轻轻抚摸一下。龙船不再**扭动了,但呻吟不断,船肚子里有什么在闹腾。他踮起脚,将下巴搭在船帮上,朝船舱里看。
一团黑影在滚动。凑近一点,见那黑影有两只蜷屈的脚。再一凝神,认出是尤木匠,双手抱着肚子,声声呻吟里喷着一股酒气。他喊,尤木匠,你怎么躺在这里?!
尤木匠嘴里挤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他抓住龙船纵身一跃,跳入舱内,龙船蓦地一晃。他揪着尤木匠的衣襟将他拉得坐起,尤木匠,你醉死了吗?
尤木匠晃**着脑袋,身子勾起,哎哟叫着,我,我没醉酒,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他吼道,谁给你酒吃的,你说!
尤木匠艰难的翕开黑洞洞的嘴巴,我,我去铁匠铺买,买钉子,碰,碰到李耀庭,硬,硬要拉我喝,喝两盅,说有好,好莱,哪晓得一回来就疼,疼得我打滚。
黄祥生骂一句狗日的,强忍着尤木匠口里吐出的秽气,把他掀出船舱。尤木匠张开双手死鸟一般扑到地上,**几下,又开始打滚。黄祥生跳出龙船,一手抓住尤木匠的额头不许他转动,命他张开口,另一只手就伸进他嘴里去,使劲掐住舌根。尤木匠喉头**两下,哇地呕出一大堆污物来。黄祥生抓把刨花胡乱擦擦手,提起那把斧子就走。
黄祥生走出祠堂,闯进浓酽的夜色,玉兰花的幽香在他周遭汹涌不止。风吹在斧口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斧子把在他手心扭动,急不可耐。他疾步如飞,他觉得斧刃在黑夜的胸膛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口子里汩汩流出乌黑的血液。
李家祠堂蹲在他的面前,一堵灰白的大墙,左右各一个很高的窗户,当中一个黑黢黢的门洞,看上去如同一个巨大的骷髅。他径直走到门前。门是橡木的,还包着铁皮,紧闭着。他扬起斧头敲一下门,砰,祠堂发出空洞的轰鸣。随了这一声响,他的胸胜似乎叩开了一个洞,一种鼓胀得满满的东西从那洞里排泄出来。
他退下台阶,回头再瞥一眼李家祠堂。与黄家祠堂一样,门前左右各有一尊石雕的雄狮,从基座到狮子半张的口里那颗能滚动却不能拿出的珠子,都是一整块青石雕凿出来的。他走向左边那头狮子,攀上基座,用斧头背敲掉狮子的两个门牙,掏出那颗石珠。
他跳下地,掂了掂石珠,奋力一掷,石珠呼啸着落入黑暗深处。
接着,他抄小路来到镇尾一幢小木屋前,敲开门,仄着身子挤进去,低声对开门人说,老五,你去做件事,我给你光洋。
他说这话时觉得全镇的房屋都竖起了耳朵。
李耀庭是被一个恶梦吓醒的。那梦开始并不吓人,只是一片绿绸缎似的波浪,他光着脚在波浪上走,走了一程发现那波浪薯糖一样粘脚,他一拔腿,那波浪就扯起老长,很难拉断。他越走越费劲,后来根本就提不起脚了。他想有一支桨可能就划得出去。天空里就飞来了一支桨,他伸手去接,那桨突然闪电般劈进他脑门里。他抓住桨把用力拔,才发现那不是桨,而是一把刀,刀如同长在脑壳里一样纹丝不动,白色的脑桨却顺着刀柄湿漉漉的流下来。梦醒后,他全身冷汗淋漓。他爬起床来,换了一身衣服,脑门上还隐隐作疼。双手按着脑门揉了一会,觉得好了些,对着镜子一瞧,脑门上有一条长长红印,像是一条刚刚愈合的伤口。
李耀庭想这还是在梦中,一掐手臂,生疼,很真,而且窗外有雄鸡啼,有悠河里早起渔人的打桨声。他有些懵懂,隔着窗户看了一会悠河上缥缈的晨雾,脑门不疼了,他也就不想这事了。
他打了一套拳路,才到堂屋里去。八仙桌上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甜酒煮鸡蛋。他喝了两口,只觉一股热流直奔肚肠。他问母亲,妈,没见你煮甜酒呵,哪里来的?
母亲说,清早起来见老五在门外卖甜酒,就买了些,给你煮了两只蛋进去。过几天要赛龙船了,不补补身子,划不动桨,擂不响鼓呢!
唔,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觉嘴里有些麻,一惊,腾地跳起,端起甜酒摔在地上。碗的碎片迸射开去,击中了母亲的脚。
母亲哎哟一声,勾腰揉脚,脸灰灰的叫,耀庭你发什么癫呀!
妈,你不晓得的。他气急败坏地奔入灶房,蹲在水缸旁,伸出右手食指狠狠压住舌根,肚子一瘪,哇地呕了出来。他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清水,又压住舌根,再呕。他连呕了三次,颈上青筋突起,脸上却一片灰青。
呕完,他喝了一杯浓茶,坐在堂屋里喘息。肚子里没有什么感觉了,心里才稍稍平静了些。
门外雾气弥漫,雾里活动的人影都没有手脚。李耀庭忽然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雾涌过来笼罩了他,世界混沌迷茫,什么也看不清。
雾忽然流散开去,祖父黑黑的身板挤压过来。好啊,你还有心思坐闲板凳,黄家蹲在我们李家脑壳上屙屎了你晓得不?!祖父瘦而长的指头戳向他。
他把头往旁边一偏,出了什么事?
祖父嚷着,叫你莫大意莫大意,你四平八稳坐在屋里,出了事晓得么?你跟我来!
他刚起身,祖父的铁钳似的手揪住了他的右耳,把他往门外拉。出了门槛,祖父也没松手,他只好侧着身子随着祖父一阵疾走。他觉得耳朵已拉得很长很长,并且成了一个与他身体无关的东西,他讨厌它,却又不可能摆脱它。它使他联想起放牛娃手里的牛绳。白雾从身体两侧流走,越来越淡,这样他便看见祖父的白发水草一样在风中扬起。他就有了飞的感觉。祖父牵着他腾云驾雾,遨游天宇,后来像古书里说的一样按下云头,降落在李家祠堂前。
祖父张开黑洞洞的嘴说,你看看那只狮子!
李耀庭走过去,见狮子没有了门牙,嘴里含着的石珠也没有了。没有门牙的狮子嘴巴与祖父的嘴巴十分相似,他为这发现惊诧不已。他在地上找到了被敲掉的石狮子的门牙,放在狮子残缺的嘴里。祖父的门牙到哪里去了呢?他奇怪自己会想到这么一个问题。他的背被许多目光摩挲着,晓得不少李姓人聚拢来了。
祖父说,要我告诉你是谁干的吗?
李耀庭说,我晓得。
祖父说,你打算怎么办?
李耀庭说,我想一想。
祖父说,还有什么想的,砸烂他们的狮子!
李耀庭侧身望望黄家祠堂。
祖父顺手给了他一耳光,还望什么望,你是姓李就快点去!
李耀庭捂着脸颊,感觉一只红巴掌印正慢慢长出来。他羞恼地一挥手,好,姓李的都跟我走!所有在场的人都噢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他向着黄家祠堂一阵狂奔,身后的脚步和喧嚷推动着他,在越过那条横流在两家祠堂之间作为疆界的小溪时,他摸了一块石头揣在手里。时辰尚早,黄家祠堂大门开着,门前却空无人影。这使他胆子更壮,步子更大。他竭力忍受着浓烈呛人的玉兰花香,在想象中将黄家祠堂的石狮子砸烂了一百遍。
后来他们真的砸烂了黄家祠堂的石狮子,并将它推倒在地。石狮子倒下时整个双龙镇都为之一震。在这撼心的震颤中,李耀庭仿佛蓦然开窍,明了了使人狂热的某种奥妙,因为在石狮子倒地的刹那,他身体内莫名的快乐汹涌而出,流了个漫天漫地。
青玉一早就跟着女佣人来到小溪边,采摘包粽子用的簝竹叶。对她来说这不是劳动,而是消遣。簝竹叶每天早上抽出一片新的,又阔又长,如同一面绿色小旗,用它包的粽子清香扑鼻,不过青玉来采它只是为了欣赏叶面上滚动的露珠,体味露水打湿皮肤的清凉感觉。簝竹叶都长在溪坎上,须钻进草丛中去,青玉采了一会,裙子被刺勾破了一处,便失去了兴趣。她转而袖手旁观,谛听画眉的鸣啭和溪水的细语。又采了几朵野蔷薇,悄悄别在女佣人的辫梢上,女佣人懵然不察,她就在一旁吃吃地笑。
她们沿溪采了一程,簝竹叶把竹篮堆满了。这时青玉听见田野里有一种奇怪的轰鸣声,沿着那条土路响过来。似乎是一大群黄蜂在迁徙。青玉站在溪沟里,看不见,只感到那声音越近越嘈杂,过了上头的溪坎就停住了。接着又有一团同样的声音追逐过来,停在溪的另一边。
青玉有点恼,因为这声音把这清溪之晨的情趣破坏了。青玉绾起裤脚,踏着岩石往溪上游走,她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鬼声音。她轻盈地在石头上跳跃,溪水里飘游着她活泼的影子。溪折了一个弯,她一下子听出那是两团喧嚣的人声。这些人干什么呢?她紧走几步,从一块一人高的岩石后伸出头去。
青玉于是看见两伙人隔着溪对峙着,叫骂着,他们手里都拿着石头、木棒,个个张牙舞爪。青玉定睛观察,看出东边这一伙领头的是黄祥生,西边那一伙则是李耀庭。青玉想也没想就走过去,站在两伙人之间的一块岩石上。
溪两岸的人忽然都没了声音。
青玉东看看,西瞅瞅,清清亮亮地喊,喂,你们在干什么呀?
两岸的人都不吱声,都看着溪里。
青玉朝东边喊,祥生,你说。
黄祥生朝李耀庭一努嘴,你问他。
青玉便转向西边,耀庭,你说。
李耀庭也向黄祥生努嘴,你问他。
青玉不满地说,我到底问你们哪一个?
黄祥生说,青玉,你看得出来。
李耀庭说,是呵,青玉看得出来。
青玉说,我看不出来,我看不出来你们这样有什么意思。
黄祥生和李耀庭几乎同时说,当然有我们的意思的。他们对视一眼,好像对这种不约而同感到窘迫。
青玉说,打架的意思对么?把脑壳打破,把手脚打断,躺在屋里动不得,大家就快活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黄祥生和李耀庭又异口同声说,不是这意思。
青玉说,不是这意思,那还不把手里的家伙都放下?!
黄祥生和李耀庭就把手里的家伙丢了。
青玉问,今天初几了?
黄祥生说,初一。
青玉说,是初一吗?
李耀庭说,是初一。
青玉说,只差四天就初五了,你们要是打得头破血流,初五还赛得龙船?我看你们把劲留到初五再使吧,要不要得?
黄祥生和李耀庭说,要得。
青玉说,要得就叫你们两家的人回去吧。
黄祥生和李耀庭就让身后的人群散去了。
青玉从她起伏的胸膛里压出一口气,松快地笑笑,从溪坎上采了一根肥嫩的酸巴梗,剥去皮,截为三节,自己含一节在嘴里,把另两节分别扔给黄祥生和李耀庭。她轻轻一咬,一股酸甜的汁液顿时溢满口腔。她咽下一口,问岸上的两人甜不甜,两人都说甜,都津津有味地嚼。
青玉说,哎,我爹让我见到你们就说一声,晚上到我家去一趟,有事。
岸上两人都问,什么事?
青玉吐一口渣,摇摇头,不晓得,可能是赛龙船的事吧。
黄祥生问,今年赛龙船,赢了有什么奖?
青玉脸颊绯红,你们呀,尽想好事,赛赢了,人人夸个个赞,还不够哇!青玉跳下岩石,仰着头跟他们说话,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她说了声我回去了,就走到女佣人身边去。
李耀庭忽然说,青玉,我看到你和东山一郎说过话。
青玉回头,是呀。
李耀庭说,你要小心。
黄祥生紧接着说,他若敢欺侮人你来找我。
青玉嫣然一笑,晓得。青玉随女佣人往家里走,一缕明丽阳光射过来,溪水粼粼闪闪,如浮着一层碎金。青玉走了很远,回头一看,那两个人还站在溪岸上,阳光在他们的脸上闪烁。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黄祥生还在想,眼看有一场恶斗,怎么就被青玉几句话化解了呢,真是莫名其妙。黄祥生这么想着走进了青家的院门。
院子里有两个花坛,地上铺着青石板,石缝里长着细瘦的青草。黄祥生踩在石板上,感到一种难以诉说的亲切,同时又有一丝隐约的忧伤。小时候上学堂,放学时,他总是和李耀庭一起送青玉回家,一直送到这儿才分手。有时,三个人还要在院子里玩一会打弹子的游戏。青仁文偶尔也会参与进来,给优胜者发一支棒糖,然后就让他们背书,说弹子要打得赢,书也要背得好。背书他和李耀庭都不如青玉,青玉小嘴一张,就像溪水一样淙淙不绝,这时候青仁文总是不停地抚摸女儿的头发。这种嬉戏直到他们懂得男女有别后才结束,以后再来院子里找青玉,他会无缘无故地红脸。后来青玉到县立中学读寄宿去了,这院子便陌生起来。两年后,日本人占了县城,青玉回到了双龙镇。他和李耀庭得到消息,便相邀来青家探望。他们一进院门,就呆立不动了。青玉变了,像是谁施了法术似的,使她变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她正站在花坛边,拽过一朵月季花凑在鼻尖下嗅着。她站立的姿势就是亭亭玉立,她举手投足就是婀娜多姿,扭过头是面若桃花,一笑便是明眸皓齿。她惊喜地向他们奔过来,叫着他们的名字,抓住他们的手。他们笼罩在她温馨的体息里。他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他头脑发胀,嗡嗡作响,全部感觉都集中在那只被她握住的左手上。她的手柔软灼热,热流一波一波地通过她的手传到他身体里来。他全身微颤,眼热鼻酸,那一刻他深深地体验到了那种叫作幸福的东西。青玉手的握触感长久地深印在记忆中,使他回味不已。但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同时被青玉握住的还有李耀庭的手,于是记忆中似乎还埋着一根毒刺,不时地要刺一刺他的心。
黄祥生觉得花了很长时间才走过前院。在跨上客厅门前的台阶时,他闻到了从黄家祠堂飘来的玉兰花香,这让他惬意。客厅门敞开着,他沉稳地跨过门槛。
佣人迎上来,笑眯眯的,祥生也来了呀,老爷在吃饭,马上就来,你先坐坐。
他应了一声,走向一把太师椅。却见李耀庭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有板有眼地喝茶。他没有犹豫,走过去庄严地坐下。佣人送上茶来,他端起茶抿一口,不看李耀庭,嘴里却说,看来你们李家是捷足先登啊!
李耀庭同样不看他,说,你们黄家可以后来居上嘛!
黄祥生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李耀庭说,初五见分晓。
两人不再说话,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图案出神。橙黄色的霞光透过窗户格子,在客厅地上投下许多光斑。通往后厢的门里,隐约传来几声青玉的笑声,使得他们在默然之中为之一怔。
青仁文用牙签剔着牙,走进客厅,说,祥生,耀庭,你们都来了?
两人都站了起来,说,青伯您近来还好吧?
青仁文手往下压压,坐吧坐吧,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有什么好不好,把日子捱过去就不错。你们的龙船都修整好了吗?
李耀庭说,我们李家的龙船只等桐油干,就可以下河操练了。
黄祥生说,黄家的也一样,不会比李家差。
唔,好、好。青仁文点着头坐下,沉默片刻,说,今年赛龙船,与往年不一般呵。往年我们是赛给自己看,今年还要赛给日本佬看。
黄祥生和李耀庭恭敬地听着,不言语。
青仁文看着他俩,说,我希望,今年的龙船要赛就赛出你们的威风,赛出你们的气势来。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国,都要有一股气,鼓起了这股气,就势如破竹,万事能成,别人就不敢小看你,不敢欺侮你。有了这股气,你就先胜了别人一筹,你们懂不懂?
黄祥生和李耀庭点头,都说,懂。
青仁文点头赞许,走到一侧窗户下。那里有两个圆鼓鼓的物件,用红布罩着。青仁文揭开红布,是两只龙船鼓,绷得紧紧的牛皮鼓面,钉得密密的铜钉,漆得红红的鼓身,还有四只系着红绸的鼓槌。黄祥生和李耀庭啊呀一声站起来,目光粘在了龙鼓上。
青仁文拍拍鼓面,说,这是商会送给你们的,大家都指望你们把力气和心机都用在这龙鼓上,心不旁骛,赛好龙船。
黄祥生和李耀庭点头不止。
青仁文踱了两步,眼里一闪,提高声调说,今年赛龙船,谁赢了,我要重赏,把我最珍贵、最心爱的给他!
黄祥生和李耀庭一震,不禁对视一眼。
青仁文摆摆手,好了,现在你们把龙鼓背回去吧。
黄祥生先一步走过去,抓住龙鼓上的铜环一提,往肩后一甩,就将它背在背上,向青仁文告辞,走出客厅。他清晰地听见李耀庭在后面重复他的动作。
黄祥生出了院门,走了一阵,回头窥望薄暮中的青家大院。他仿佛看见青玉在院子里姗姗而行,他肯定她就是最珍贵、最心爱的奖赏,他坚信他一定能得到,因为他全身都涨满了青仁文所说的那种气。他抓起一只鼓槌,用力击向鼓面。咚!雄浑的鼓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天上星星直跳。
这时远处也传来一声鼓声,他晓得是李耀庭擂的,于是他再一次运气将鼓槌击向鼓面。
五月初三,天阴得沉重,悠河里却很热闹,龙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青玉夹在码头上的人群中间,伸长颈子向河里观望。黄家和李家的两条龙船在进行操练,每条船上都有二十名桨手,外加一名鼓手和一名艄公。两条龙船你来我往,如同穿梭,虽然只是操练,不是比赛,两条船也暗暗较着一股劲。青玉看久了眼便有点花,龙船就变成了千脚虫,在水面上爬来爬去。
青**站酸了,就挪动挪动,忽觉右颊上痒痒的一点,似有一只虫子在爬,麻着胆子一摸,什么也没有。但那个痒点还在。青玉就明白,有人在窥探她的脸。扭头一看,是东山一郎,隔着一些人的头顶,默默地注视她,眼神很忧郁,很怪。青玉泰然地拢拢头发,不睬他,重新把视线投入河面。她注意到,两条龙船从码头边掠过时,挺立在龙船中央擂鼓的黄祥生和李耀庭总要向她投来灼热的一瞥,她便默契地向他们一笑。
吹起了一阵风,接着她鼻梁上跌碎了一滴雨,俯身一看,河面皱了,并麻麻点点。雨点密集起来,而且喜欢往她头发里钻,她赶忙双手捂住头顶,但**的手臂上就有许多小虫咬了。她随着人们向码头上面逃窜,突然一阵大风扑来,揭起了她的裙裾。她心里猛一晃**,连忙弃头不顾,双手按着裙子一阵紧跑。
跑到小街上,人们纷纷往屋檐下躲。她看着雨丝斜得很,屋檐遮不住,索性往前跑。她不慌了,记起了儿时在雨中奔走的乐趣。跑一程,干燥的街面已经湿完,她的衣衫也和皮肉有粘连了,见旁边有间空柴屋,便跳了进去。
青玉站定,掏出手帕擦脸,这才看见东山一郎背靠墙壁站着,郁郁地看她。她只好说,你……你也在这里?
嗯,外面雨好大。东山一郎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
青玉说,是呀是呀。青玉紧靠门边站着。外面雨确实大,千丝万缕地织着一张巨大厚实的雨帘。河里的鼓声止息了,满耳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东山一郎唤道,雪子!
青玉说,我不是雪子。
东山一郎顿了顿,噢,对不起,青小姐,我忘情了,请原谅。
青玉望着外面说,没什么。她希望雨快点停下来。
东山一郎走过来两步,青小姐,你很喜欢看爱情小说是吧?
青玉看着他,不置可否。
东山一郎说,我也喜欢看爱情小说,我喜欢我们日本的作家永井荷风,他的一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名字就叫阿雪。虽然爱情小说大多是悲剧,我却以为,写爱情小说和爱看爱情小说的人都是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
青玉本不想听他说话,耳朵闭得紧紧的,他的话却奇怪地挤进来了。青玉想不搭理他,嘴却忍不住问,你善良吗?
东山一郎一愣,半晌才说,我想我还算善良的。
青玉又问,你有没有杀过人?
东山一郎脸阴下来,吞吞吐吐,我,我没有直接杀过人……不过,我不准我的小队在双龙镇再干任何坏事。请你相信。
青玉没有吱声,望着那雨。
东山一郎说,你晓得反战同盟吗?
青玉摇头,问,干什么的?
东山一郎说,反对天皇,反对战争的。
青玉问,你是吗?
东山一郎说,我佩服他们的勇气。
青玉想想说,你们日本人也真怪,那么大一点点的国家,想让我们这么多中国人当亡国奴。
东山一郎气息粗了起来,青小姐,你们亡不了,我们很快就要彻底战败了,日本没有前途,天皇没有前途,我也没有前途。
青玉忽然觉得他着实有几分可怜,脸苦巴巴的,她还未见过这种男人,便安慰他说,你不是有雪子吗?雪子在等你,你们在这里只要不干坏事,就能平平安安等到战争结束,那时你就可以回到雪子身边去了。
东山一郎沙哑着喉咙说,其实,我的雪子已经没有了。我参战不久,她就去东京当了艺妓。雪子是别人的了。
青玉不由被他那绝望的神情弄得心头一颤。
门口一暗,李耀庭披戴着蓑衣斗笠冲进来,见了东山一郎和青玉,一愣,便叫道,青玉,是不是有人欺侮你?
青玉说,没有啊!
李耀庭说,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青玉说,我躲雨呀!
李耀庭绷着脸,到这里躲什么鬼雨?快跟我走,我送你回家。
青玉说,你想把我淋出病来吗?
李耀庭就取下斗笠,摘下蓑衣,给青玉穿戴好。青玉身子动动,棕毛蓑衣翘起的两翅便一闪一闪,青玉觉得自己张翅欲飞。青玉说,耀庭你怎么办呢?李耀庭说,不怎么办,我喜欢淋雨。青玉说,那不行,你蹲下吧。李耀庭问,干什么?青玉说,你背我呀,这样两个人都淋不湿了。李耀庭脸一红,犹豫不决。青玉在他肩头一按,李耀庭就蹲了下去。
青玉趴到李耀庭背上,于是她忽悠一下飞了起来。出柴屋门时青玉回头看一眼东山一郎,心想这个人真有些可怜呢。青玉飞进了茫茫雨中,李耀庭在她身下大声说,青玉,初五我一定要赢!可青玉没听见,她在欣赏毛茸茸的蓑衣翅膀上挂着的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
在经过兴奋不安的期待之后,端午节晴晴朗朗地来了。黄祥生和李耀庭吃饱了粽子,喝过雄黄酒,各带领二十条赤膊汉子出了自家祠堂,穿过遍插艾蒿的小街,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码头上。黄布腰带捆得死紧,使得他们胸背鼓凸。他们感觉每块肌肉都蠢蠢欲动,舐舔着他们的**的阳光和目光撩拨得他们心性如火。黄祥生和李耀庭忽然都感到强烈的干渴,望着岸边黑压压的人群,喉头阵阵**。他们目光如炬,四下环顾。他们看见了坐在岸坡上的日本佬,看见了翘首观望的本族乡亲,看见了燃着香的八仙桌和坐在桌后的青仁文,最后看见了向他们微笑致意的青玉。他们焦渴的口腔里泌出一股清甜的汁液,他们笑了,他们谁都相信青玉的笑只属于自己一人,而与别人无关。他们先后举起拳头朝青玉晃动,告诉她自己今天必胜无疑。尔后,他们就迈开虎步,登上自己的龙船。
两条龙船平行摆开,黄祥生和李耀庭作为这两条船的灵魂,挺立在船中央的大鼓前。他们攥紧两只鼓槌,举在空中不动,身前身后的桨手也都弓背举桨,形同石雕。他们屏住气息,抑制了心跳,听得见阳光在背上流动的声音。他们的后脑壳忽然敏感异常,它们看见青仁文庄严地站起来了,把一只大红爆竹竖在桌面上,接着从香炉里拔了一支香,燃烧的香头慢慢地凑向爆竹。他们看见引线哧的一声点着了,冒出一缕蓝烟。引线迅速地短下去。在他们认定和期待的时刻,爆竹砰地炸响了!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奋力将鼓槌击向鼓面,桨手将木浆齐刷刷插进河水。两条龙船倏地贴着河面向前窜去。
鼓声铿锵有力,整个河谷为之共鸣。桨手们随着龙鼓强劲的节奏边划边吼,嗨!嗨!嗨!两条龙船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犹如两条争斗的游龙奔腾向前,搅得浪花飞溅,河水倒流。
黄祥生和李耀庭咬牙暴目,以固定的节奏擂鼓不止。当鼓槌触到鼓面时,便有震颤的酥麻感传到他们双臂里来,他们为此愈发亢奋。岸上人们发出的欢呼声他们根本听不见,他们耳里只有鼓声。他们恍惚觉出自己就是一面龙鼓,鼓声就是心跳。
两条龙船齐头并进,直向下游飞驰而去,划了两里路远,还不分先后。下游河心有座兀然独立的礁石,龙船将绕过礁石,回头向上游划,回到码头。绕礁石时,处在内侧的李耀庭抢了先,他的龙船顺溜地一摆尾,调头就向上游冲去,把黄祥生甩下一条龙船的距离。黄祥生心头一震,举起鼓槌猛擂,稍稍加快了节奏。桨手们齐心奋臂,急起直追。距离缓缓地缓缓地变短,但还有半条龙船长。而码头边稻草绳牵出的终点线也正在慢慢变近。黄祥生毫不松劲地擂,让船头死死咬着那段距离,把它一点一点地吃下去。他追上去了,又快与李耀庭平行了,照这个速度划下去,他很快将超过他。
但这时李耀庭鼓槌扬起时朝右一点,他的艄公一扳舵,船首忽地横斜过来。黄祥生的龙船躲闪不及,撞在李耀庭的船帮上,桨手的节奏一下乱了,船速骤然减慢。黄祥生恨得眼睛流血,欲破口大骂,李耀庭却指挥艄公摆正船头向前冲去了。
李耀庭的龙船率先冲断了终点的稻草绳,桨手们一齐将桨举过头顶,齐呼:嗬——赢喽!码头上人声喧闹,李姓人点燃了鞭炮。李耀庭仍擂着龙鼓,只是轻了许多,他从人丛中找到了青玉的笑脸,用鼓声向她喊,赢!赢!赢!
黄祥生面色发青,不想看码头上的人。李耀庭的鼓震疼了他的心。还有两个回合呢,你张狂个屁!他心里骂道。河风吹来玉兰花的幽香,竟然有点呛人。
第二个回合开始了。这回两条船交换了位置,当划到下游河心礁石处时,黄祥生的船处于内侧,迅速地绕过礁石往回划,把李耀庭甩在后面两丈远。李耀庭猛击龙鼓,指挥龙船追赶上来。黄祥生便如法炮制,猛地打横船头挡住李耀庭的进路,趁他受阻减速时突飞猛进,一鼓作气直扑终点,直到撞断那根横在水面的草绳。
码头上的黄姓人点燃了鞭炮。黄祥生瞥见青玉的脸在人群中一闪。黄祥生便听见自己在心底深处唤了一声,青玉呵!
两条龙船调转头,又平行摆好了。许多人走进水里,向龙船上的人狂呼乱喊,挥舞手臂,黄祥生从中听到了德恒公苍老的声音,李耀庭则看到了祖父枯枝似的手。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黄祥生和李耀庭对视一眼,目光如剑。黄祥生眉骨上的疤痕火辣辣的疼,李耀庭的嘴里一阵阵发麻。他们的额头和脊背上都滚动着汗珠,他们的两臂已经发酸。他们双腿发软。他们气喘如牛,嘴角挂有白沫。但他们的心劲十足,他们站立的姿态坚如磐石,他们虎视耽耽。他们气势如龙。
最后一个回合开始了,两条龙船嗖地窜离码头,鼓声震天撼地,压息了岸上的叫嚣。为了防止对方故伎重演,两条船都想在绕过礁石回头之前超过对方,一开始就加快了划桨的节奏。但在到达礁石处前,谁也没能超过谁。这时黄祥生的龙船又处在外侧的不利位置,为不让李耀庭在绕礁石时甩得太远,他将鼓槌向左轻轻一点,艄公扳动舵把,使自己的船向李耀庭的船贴近一些。
到了礁石跟前,李耀庭鼓槌一挥,船首迅疾向左一拐。但他调头调得太急,船尾横扫过来,碰撞在黄家龙船的腰部。黄祥生竟被撞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火了,放下鼓槌,弯腰死死抓住李家龙船的船帮,一手一手地往后拉。左侧的桨手纷纷效仿,伸手抓李家龙船往后拉,于是两条龙船平行地贴在一起了。黄祥生还抓着李家龙船的船帮不松,李耀庭抬起脚,狠狠踢在黄祥生手上。黄祥生忍住疼,另一只手顺势一拳揍在李耀庭膝盖上。李耀庭腿一软,竭力站稳,一鼓槌砸来,击中黄祥生的头顶。黄祥生顿时感觉那一槌砸进头里去了,剧疼难忍,捂着头晃了两下,从舱里操起一把备用桨,斜刺里劈去。桨喀嚓一下破裂,黄祥生手一麻,就见红血从李耀庭额头淌了下来。
这时两条船的桨手已打成一片,许多人跳到对方船上,举起木桨见人就劈,劈一阵又跳回自己船上来。喊叫声,詈骂声,厮打声,呻吟声,交织在一起。龙船剧烈地摇晃,缓缓往下游漂。有些桨手已经倒在舱里,满面流血。李耀庭双眼被血糊住,坐在鼓边急急地擦,另一只手紧紧捂着伤口。黄祥生头疼欲裂,强忍着站起,在龙鼓上敲出一串细碎鼓点,把自己的桨手召回自己船上,又将两个李家的受伤桨手扔进对方船舱。他抓住李耀庭不能动的机会,擂响龙鼓,策船向上游划去。
眼看就要超越李家龙船了,船速却蓦地慢下来。黄祥生扭头一瞧,李耀庭抓住了他的船帮,一双血糊糊的眼睛直瞪着他。接着又有几只手抓住黄家龙船往后拽。两条龙船又紧贴在一起了。黄祥生一脚踩在李耀庭手上,李耀庭眼睛眨也不眨!黄祥生一愣怔,李耀庭一跃而起,一拳揍在他鼻梁上。黄祥生眼冒金星,一阵晕眩,跌坐在舱板上。船上桨片呼啸,拳来脚往,又是一阵好打。黄祥生眼前发黑,站立不起,背靠着龙鼓喘气,感觉有灼热粘乎的浆汁从鼻孔里流出来。
黄祥生睁开眼时殴斗已经停止,两条龙船隔着一尺宽的水面,双双往下漂。受伤的人坐在舱里呻吟,少数几个没伤的在无力地喘息。李耀庭坐在鼓上,仍用血糊糊的眼睛瞪着他。
黄祥生突然想起什么,吃力地爬起,抓起鼓槌击向鼓面。鼓声中,桨手们挣扎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像被唤醒似地,又划了起来。
李家龙船上的鼓声也随之响起。李耀庭一边擂一边瞪着黄祥生。
两条龙船都失去了锐气,鼓声执着却疲软,还带着血的腥味。桨片艰难地拨动河水,逆水行舟,前进得异常缓慢。黄祥生和李耀庭的头颅都很沉重,视线模糊,听觉却十分灵敏,他们能听见桨手的喘息和自己骨关节的磨动声,在他们浑沌的脑际,横着一条金黄的稻草绳。
好像挣扎了一万年之久,他们终于在墨绿的水面上清晰地看见了那根实在的稻草绳,并看见是自己的龙船用那翘起的船头撞断了它。
他们仰起血污斑斑的面孔望着码头,奇怪那些本家们为什么不欢呼,不放鞭炮,只是惊愕地瞪着他们?就连青仁文,还有青玉,都苍白着脸,脸上所有的洞眼都比平常大。
两条龙船靠拢了沉默的码头,一些人迟疑片刻之后,过来将受伤的桨手抬下船。黄祥生和李耀庭都推开了前来扶助的手,摇晃着下了龙船,走到八仙桌前。青仁文嘴唇蠕动,伸出瘦而尖的指头,指指黄祥生,又指指李耀庭,颤个不止。
黄祥生上前一步,说,我们赢了。李耀庭也上前一步,不,是我们赢了。他们发觉整个码头只有他们的声音,而这声音听上去显得空洞,底气不足。青仁文的神情,还有这沉默的码头,使他们感到窘迫难堪,他们惶惑地想,也许我们谁也没有赢?
东山一郎坐在码头下侧的河坡上,茫然注视河中的龙船,沉重的鼓声使他神情忧郁。河水滞缓,宛若长时间以来窒息着他的无望情绪。当他被低沉疲惫的鼓声弄得昏昏欲睡时,从河风里闻到了血的腥味,接着他看见龙船桨手们的脸上、赤膊上流溢着刺激神经的红色,他的心蓦然有了异动。他竟然有些兴奋地站立起来,目睹两条龙船竭力挣扎着往前游,最后同时撞断水面上那根稻草绳。
东山一郎以为码头上会爆发一阵欢呼,不料却是一片岑寂,伫立无言的人群犹如一片死去的森林。在那弥漫着的寂静里,一条龙船空空****地擦着河岸漂下来。桨手们定是有重要事情去了,无暇拴牢这条沾有血迹的龙船。东山一郎饶有兴趣地走近水边,伸长手,抓住船头。刹那间他产生了一个念头,并为这念头兴奋得脸颊泛红。他转过身去,命令他的小队留下几人守着枪,其余统统放下三八大盖登上船去。
东山一郎爬上船,摇摇晃晃走到中舱龙鼓跟前,好一阵才站稳脚跟。他的士兵们兴奋得哇哇叫,争相抓起木桨。他抓起那两只被血和汗浸湿的鼓槌,命令一个士兵去掌舵,划桨的平均分坐左右两舷,又交待他们,按刚才看到的做,响一声鼓就划一下桨。准备就绪,东山一郎舔舔嘴唇,举起鼓槌擂下去。随着第一声鼓响,东山一郎觉出心中有层硬壳被砸破了,一种被压抑得太久的东西顿时喷射出来!他感到了突如期来的快乐,但还嫌太少不过瘾,于是他命令掌舵的将船头对准上游,自己则抡起鼓槌一次一次凶猛地擂下去。噢,好久没有这样发泄了,真是大大的痛快啊!东山一郎叉开双腿,两眼发红。龙船驶入码头近处时,他愈发来劲,擂鼓时双手夸张地扬起,并朝码头上的人们噢噢怪叫。
东山一郎的鼓声敲疼了黄祥生和李耀庭的脊背,他俩倏地回转身来,先是惊愕地张大嘴,接着便愤怒地瞪圆了眼睛。黄祥生尤其震怒,因为日本佬占用的是黄家的龙船,并且在船头插了一面膏药旗。他一跺脚,朝河里吼了一句,狗日的日本佬!心里禁不住一阵刺疼,他想黄家祠堂里祖宗的牌位定在颤动不已。他手足无措,困兽般原地打转,而日本佬将龙船向上游划去了。这时黄祥生和李耀庭都听见青仁文在后面发出一声悲吟,国人何在,国人何在呵?!李耀庭如梦初醒,抓住黄祥生的手,祥生,快上我们的龙船!黄祥生愣怔着,李耀庭将他一拖,快上呵,这时候还分什么彼此?我们快将小日本比下去!
黄祥生就随着李耀庭跳上了李家龙船,李耀庭抓起了鼓槌,他就去船艄把住了舵把。黄李两家还能站起的桨手们纷纷跳上船来。桨手刚一坐定,李耀庭就将龙鼓猛烈擂响。黄祥生一扳舵把,龙船朝着日本佬的背影笔直射去。龙船两侧,木桨搅起一片浪花,平缓的河水迅速向船后移动。桨手们肩肌暴突,喊声震耳,身上的伤疼和劳累仿佛已不复存在,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感,都被鼓声统一在同一的动作中。黄祥生紧握舵把,眼眶发热,他看见龙船真的成了一条龙,咆哮着,翻滚着,随着鼓声的节奏向前一冲,一冲,怒不可遏地向日本佬猛扑过去!
很快,他们就追上了日本佬。日本佬划桨是参差不齐,却耀武扬威地怪叫。一个日本兵还站起来乱舞木桨,示意不许超过他们。黄祥生看见东山一郎怪模怪样地敲着他的龙鼓,脸都气歪了。他让龙船贴近日本佬,当快超越那条原本是自己的船的时候,他倏地伸手将船头插的那面膏药旗拔了下来,看也没看就扔进河里。
顿时一船日本兵哇哇乱叫,船头一个留仁丹胡子的家伙突然纵身跃起,跳过来抱住黄祥生横斜里一摔。黄祥生猝不及防,跌在舵桩上,硌得腰椎一阵剧疼。他反搂住仁丹胡,一翻身就骑在仁丹胡肚子上,双手掐住他的颈子,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松手。砰的一声枪响,他左臂一震一麻,感到一只火辣辣的虫子钻了进去。抬头一看,对面船上,东山一郎举着手枪,面色苍白,神情狰狞。他怒视着东山一郎,双手却不松懈,直到仁丹胡身子一瘫,他才松手。
这时鼓声骤小,李耀庭的鼓槌向左一点,黄祥生即明其意,舵把一扳,龙船打横,向日本佬靠过去。
两船还未靠拢,黄祥生就飞身跃过去,挥起右拳对准东山一郎便砸。东山一郎一偏,他的拳头落了空。一个日本兵横扫一腿,他噗通倒在舱里,想爬起来,龙船窄长施展不开。这时东山一郎窜过来,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脸,狞笑了一下,正欲扣动扳机,一把金色木桨凌空而来,拍碎在他的脑门上。东山一郎晃了晃,沉重地倒在船舱里。李耀庭扔掉半截桨把,将黄祥生一把拉起。两人迅速转身,背靠背,各自挥动拳头向面前的日本兵揍去。此时两条龙船已紧靠在一起,黄、李两姓的桨手们抓起木桨朝日本兵竖砍横劈,日本兵也操桨回击。沾着血迹的木桨碎片四处飞溅。龙船剧烈地摇动。不断有人哀叫着跌入河中。
黄祥生和李耀庭在各揍倒一个日本兵以后,忽然发觉龙船上静了下来。他们四下环视,船舱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人,水里也浮着一些人,有日本兵,也有他们的本家。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僵死不动,都血肉模糊。而站着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觉得这好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这事非常过瘾。他们走到龙鼓旁边,东山一郎就躺在他们脚下。两条龙船连成一体,静静往下漂,他们发现离岸很近了,都朝码头望过去。他们看见岸边变幻着几个黄色人影。突然他们听见天穹里响起一串惊心的裂响,他们身体一晃,见对方的胸膛绽开几个黑洞,黑色**喷涌而出,带着浓厚的玉兰花的幽香。他们惊讶地对视一眼后就倒下了。他们扑倒在龙鼓上,龙鼓发出沉闷而浑厚的声响。
五月十二是七日小祭,青玉头戴重孝,祭完两位旧时同学之后,离开布满新冢的坟山,沿着河岸慢慢走去。她看见泊在河里的两条龙船蠕动一阵,身子一仄,就沿着码头石阶爬上岸来。青玉走近后,才看清行走着的龙船下面有许多迈动的腿,才晓得黄、李两家的人在将龙船往各自的祠堂抬,以备来年再用。
1991.10.8—14于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