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祥生在民国三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那天蹲在码头的石阶上,掬一捧悠河水往脸上浇。擦干脸抬起头时,他闻到了一股暗香,立即感到一些熟悉的时光从遥远之处向他走来。他伫立远眺,灰色的天底下,悠河水平滑无光,隐隐的印有一些吊脚楼的影子。河岸很低,越过参差不齐的青色屋顶,便能窥见黄家祠堂的半截白墙,和祠堂天井里那棵古老的广玉兰的墨绿色树梢。他想象广玉兰阔大密实的叶簇里,半隐半现的白瓷茶杯大的玉兰花缓缓绽开,黄色的花蕊吐出一缕缕随风弥散的幽香,幽香水一样漫开,淹没了镇子与河谷。嗅着这香气他有些兴奋,自胸腔深处吐出一口长气,眉棱骨上的条状疤痕有股烧灼感。他喃喃自语道,时候快到了。
他转身踏着青石阶往街上走,风有点儿热但很柔,他觉得在温水里行走。河谷的寂寥仿佛是一种期待,他想再过几天这里就热闹起来了的。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瞥见那个叫东山一郎的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坐在半截拴排缆的青石桩上。东山一郎两手撑着膝盖,披着件黄军装,腰带上有只手枪皮套,皮套没扣,看得见黑锃锃的枪把,风不时吹得军衣衣襟扬起,恍如一只拙笨大鸟扇动翅膀。东山一郎瞪着远处发呆,久久不动,这模样使得黄祥生多看了他几眼。黄祥生想,这个人在想家了。黄祥生从东山一郎面前走过去,他以为他不会理他,但东山一郎活了似地转动了脑袋,凝视着他问,这香味什么的地方吹来的?
黄祥生住了脚,这日本佬的娘娘腔令人生厌,像个阉人似的。黄祥生说,这是玉兰花的香气,我们黄家祠堂里的玉兰花开了。
东山一郎点点头,神情有些迷惘,它飘得这么远?
黄祥生说,二十里外都闻得着,玉兰花开了,时候就快到了。
东山一郎说,是端午节快到了。
黄祥生说,端午节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东山一郎的单眼皮眨也不眨,我们驻在这儿,当然有点关系。东山一郎沉思片刻说,端午节要包粽子,还赛龙船。
黄祥生感到有点闷,说,你懂得不少。
东山一郎觑觑他,我是在中国长大的,我是半个中国人。今年端午你们赛不赛龙船?
黄祥生说,河是自己的河,船是自己的船,爱赛就赛,不爱赛就不赛。
东山一郎面无表情,说,你们黄家赛不赢吧?听说去年你还被李家砍了一桨?
黄祥生面部有些木,半晌不语,末了说,那是老皇历,中国有句古话,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我们黄家输还是赢,与你们无关吧?
东山一郎说,是无关。
黄祥生眉骨上的疤痕辣辣地疼,瞪着东山一郎问,你晓得端午节为何赛龙船么?
东山一郎淡淡一笑,晓得,为了纪念屈原嘛,屈原是我敬佩的浪漫诗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晓得就行,黄祥生瓮瓮地说。他不愿再继续这场谈话,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总觉得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日本佬有些怪,脸白白的讲话斯斯文文不像个军人,倒像十足的书生。这个东山一郎带着二十几个日本兵进驻双龙镇两个月了,还没有过骚扰镇民的事,好像他们并不是占领者,而是一帮滞留此地的游客。黄祥生对东山一郎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更多的恶感,只是那书生气的背后似乎还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所以他慢慢离开东山一郎时,觉得东山一郎在盯着他,他将两缕东洋人的目光越拉越长,他甚至感觉那讨厌的目光粘在背上再也不会脱离,于是他愤怒地突然转过身来。
可是他见到东山一郎并没有盯着他,而是望着墨绿色的河面出神。黄祥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黄祥生迎着拂面的玉兰花香来到黄家祠堂门口,两只蹲着的石狮龇牙暴目地迎接他。他在狮子头上摸了一把,迈进青石门槛。
天井里两棵一抱粗的广玉兰巍巍峙立,几乎塞满了天井上方的天空,使得祠堂里十分阴暗。树荫凉凉的覆盖了他的身体。浓郁的花香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渗入他的心底。他抬头望去,玉兰花肥大白皙的花朵在一片黑绿的背景里静止着,如同一朵朵无声燃烧着的白色火焰。花朵比往年要大得多。黄祥生想,这是好兆头,说明黄家祠堂元气充足。吮吸着祠堂里特有的古老气息,黄祥生心静如水,自觉融化其中,仿佛一举一动都由前世制定,无须自己操心。
他沐浴着花香静默片刻,绕过玉兰树,轻步踱入正殿。檀木神龛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披着红布,也蒙着灰尘。香炉里三炷香隐隐地燃,袅袅青烟不绝如缕。摇曳的烛光吐着火舌,不断地舔着笼罩大殿的晦暗。黄祥生的心往下沉,每次进大殿,他都是这种感觉,胸膛里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他将目光从神龛上移下来,才发觉本族辈份最高年岁最大的德恒公跪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两眼微闭。烛光把本来就瘦的德恒公的身子拉得很长,影子投在雕花窗棂上摇晃不定。黄祥生觉得德恒公跪在沉寂之中已化作一座石雕,像门口的石狮一般以不变的姿态对付如流的岁月。
德恒公忽然开口,你来了?
黄祥生应了一声,嗯。
德恒公并没有回头看他,仍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黄祥生想德恒公好像后脑壳上长了眼睛。
德恒公说,我想你也该来了。
黄祥生说,是该来了。
德恒公说,我晓得你不会忘记这么大的事的。
黄祥生说,我不能忘,我眉骨上的疤火烧一样疼呢。说着他那块疤果真火烧火燎的了。狗日的李耀庭砍我一桨,我这一辈子不会忘。
德恒公说,他那一桨不是砍的你,是砍的我们黄家。疼的不是你一个人。德恒公说着徐徐站起,转身注视黄祥生,瘦脸上深陷的双眸幽幽闪烁。
黄祥生说,我晓得,我让黄家人丢脸了。
德恒公说,晓得就好,在双龙镇这块地方,黄、李两姓是冤家,不是我踩住你,就是你踩住我,我们黄家要站住脚,要兴旺,处处要争胜争强。赛龙船,我们连输了两年,今年再也输不起了。我们愧对祖宗啊。
黄祥生说,今年不赢李家,我就不姓黄了。他走到蒲团前,跪下,双手撑地,将额头深深地叩了下去。额头触到清凉地面时,脑壳里响起一片轰鸣。叩毕,他站起身子,听见脊椎骨喀喀作响。
德恒公,我就去请木匠修龙船。黄祥生说道,欲走,却被德恒公一把拉住。
我已把木匠请来了。德恒公举起头,满头白发乱草一般摇晃。尤木匠,跟我们来吧。
黄祥生疑惑回顾。窗棂下的阴影里忽然现出一个人来,提着一篮刨子、凿子之类工具,肩头扛着斧子,斧口闪着惨白的寒光。
德恒公领着黄祥生和尤木匠穿过正殿,走向后厢房。冥冥之中,黄祥生觉得德恒公是一棵行走的枯树,干瘦的树枝里已没有生命的汁液流奔,这想象使得黄祥生有点伤感,他不由得伸出手搀住德恒公瘦硬如铁的手肘。
后厢房斑驳的山墙下,摆两只木马,木马上搁着龙船,龙船上盖着晒簟。黄祥生和尤木匠将晒簟揭开,弥漫的灰尘里,露出龙船狭长的身子,形如一条晒干的鱼。船体多处开裂,裂缝里能伸进去一根指头,有些地方木质发黑烂朽。黄祥生从船体上嗅到了河水的气息,手在船舷上一拍,船肚子里发出空洞的声响。
德恒公说,尤木匠,拜托你了,龙船修好,黄家不会亏待你,我每日都叫刘寡妈给你送酒菜来。
尤木匠说,德恒公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把它修成一条新船,五月初五赛个第一。尤木匠说完就朝手心吐口唾沫,操起凿子和铁鎯头,开始凿去船体上的朽木头。砰、砰的敲击声不急不慢,震得祠堂发出阵阵回应。
黄祥生随了德恒公走出祠堂。他感觉神龛上的牌位在震颤,并听见玉兰花在树枝上作响,他就想列祖列宗一定听到了这声音。他还看见这敲击声冲出了祠堂,鹞子一样在镇子上空飞翔,搅得那漫漫的玉兰花香**起阵阵涟漪。这声音使他陶醉,使他手臂上的肌肉应了某种召唤似的鼓隆起来。
这时一种同样的敲击声从另外的方向传来。黄祥生和德恒公几乎同时侧过脸,注视着隔着一片田畴的李家祠堂。德恒公的脸上皱纹扭动,而黄祥生觉得那敲击声成了他的心跳,敲得胸壁隐隐钝疼。
李家不会让你轻易得手的,德恒公说。
我晓得,黄祥生摸摸眉骨上的疤,我也不会让他们得手的,为这我等了快一年了。
你要学会用心计,德恒公说,你不能光看《红楼》,还要看《三国》。
我晓得,我都看。黄祥生道。
德恒公走两步突然盯定他,你不光这一次龙船要赛赢,还要想办法把青玉娶来作堂客。你娶到青玉,我们黄家就真的发起来了,为了黄家祠堂你也一定要娶到她。
黄祥生眼里一热,颤声道,为我自己,我也一定要娶她,只要能赛赢龙船,我一定要得到……青玉。他让青玉两个字从两片灼热的唇间滑出,他觉得吻到了那两个字,唇上有种柔软温馨的触感。
青玉拿着一本张资平的小说在田野里漫游,嗅着野花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读小说是她的一种爱好。这时她刚将小说看完,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使她两眼湿润,鼻腔堵塞。为了排遣这种情感,她弯腰从田埂上采了一朵蓝色小花在唇间噙着,使劲**鼻子,去闻那淡得几近于没有的花香。
她的黑色裙裾在轻风里飘拂,素净的鱼白色上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胸部的曲线,穿白色袜子的小巧玲珑的双脚裹在青布鞋里。她细心倾听青蛙的鸣唱,风在禾苗上弄出的沙沙细语,这样走了一段,心情便开朗起来。她想,真不值呢,又被张资平赚去一份伤感,小说只是小说,又不是真的,何苦呢?不过她又想,纵令结局悲惨,要真能充当其中一个人物,也想必是很美的,也要比在这个小镇上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强。
青玉想着走着就到了一个池塘边,于是从那块平放在脚下的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衬着灰白的天空,她是显得那么孤单。她立即想到了顾影自怜这个词,于是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池塘。水花溅起,涟漪微**,水中的人影蛇一样扭曲起来。她赶紧走开,但心里又想,人是躲不开自己的,更避不开自己的孤单。
这时她的眼角余光瞟见一个黄色人影,不远下近地跟在她后边。她有些疑惑,揉揉眼睛,这不是想象,确是现实。那人眺望着她,在向她靠近。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这种类似小说情节的事让她心慌脸热。她踅上一条绿草连绵的田埂,回头一看,那人似乎没有动弹了。青玉镇静下来,或许自己过于敏感了吧,也许这种敏感实际上是一种等待,一种期盼?而对于那个人来说,则是一种鼓励,一种怂恿?这么一想她又脸红了,那个人影也真的向她这边移动过来了。
至此青玉觉得已成小说中人,她捂着胸口,慌慌张张在小说描绘的田野里奔走,不辨东西。追踪她的那个男人是越来越近了,那是个义士,还是个恶棍,完全不可预料。兴奋与恐惧两只爪子同时攫住了她的心。她听见后面那个人发出一种类似于呻吟的呼唤,再也不敢向后看。再向后看,会那被人理解成默许的,而她现在只想甩开他,她只想回到她的平静里去。风在耳边成了恐怖的呼啸,脚下的小草催她快跑,她慌不择路,沿着田埂奔向一座废弃的砖窑。
窑场里空空****,没遮没拦,而追踪者的脚步眼见愈近,似乎已踏着了她的背,那男性的喘息也清晰可闻。青玉头皮发麻,一头闯进窄窄的窑门。
窑内除了残砖断瓦,空空如也。青玉贴着窑壁缩拢身子,面色苍白,恐惧使她陷入懊悔之中。她早该在黄祥生和李耀庭之中选一个作郎君的,她不该苛求于他们,她早该晓得现实并不浪漫,否则何至于此。窑外的脚步声几乎使她窒息,她把张资平的小说护在胸前,当那个黄色人影出现在窑内时,小说滑落到她脚下。
青玉的小嘴张大,杏仁眼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是日本人东山一郎。她全身紧缩,恨不得在刹那间死去。
东山一郎默默地注视着她,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向她走了两步。青玉想喊,不许你过来!嘴巴张了张,却没喊出声。她想跑开,全身酸软,而且东山一郎挡住了出路。她慌忙抬头仰望,窑顶那个洞圈着圆圆的一块天空,高不可攀。东山一郎又进了两步,青玉恍惚而恐怖,觉得自己是一只落入陷阱的羊,而恶狼的爪子正向她伸过来!她全身颤抖,面色发青。
东山一郎终于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说,青小姐,要是我吓着你了,我向你道歉。
青玉惶惶地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背部在窑壁上不安地挪动。
东山一郎想想,皱起眉头,问,青小姐,你为什么这样怕我?
青玉双手捂住胸口,心里发紧,她不晓得这日本佬到底要干什么。东山一郎的双手始终插在裤口袋里,这使她稍稍松了口气。
东山一郎又说,我真的那么可怕吗?我是个魔鬼吗?
青玉脱口道,那你为什么跟踪我?
东山一郎摇摇头,不,我没有跟踪你,我只是跟着你走了一段路而已。
青玉胆子大了些,又问,你为何要跟着我走一段路?
东山一郎说,因为你像一个人。
青玉感到意外,一怔,问,像谁?
东山一郎说,像雪子。青玉问,雪子是谁?青玉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怪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觉得自己上了东山一郎的圈套。东山一郎觑觑她,问,你想知道吗?青玉这时只好点头了。
东山一郎沉思片刻,就时断时续地述说起来。听见他低沉的话语在窑内嗡嗡回响,青玉多少有些紧张,眼睛盯着窑门。东山一郎说,雪子是他的未婚妻,两人从小在满州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雪子的身子跟青玉一样苗条,面容跟青玉一样秀美,皮肤也跟青玉一样嫩白。他说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是雪子的木屐走过的声音,最美妙的时刻,则是冬天里和雪子围着火炉烤土豆吃。可是好景不长,命运把他俩分开了,他回国进了军校,接着被派到中国战场。目前雪子在遥远的北海道等他,为他祈祷,祈祷他能平安地回到她身旁。而他,只能在梦中与雪子相见,刚才,他就觉得走进了一个梦,在梦中追随雪子,可惜好梦不长,而且他在这个梦中惊吓了一位美丽的中国小姐,不过这不是他的本意,他请她原谅。
青玉总算平静下来,听完雪子的故事忍不住说,像一篇小说。
东山一郎展露一丝苦笑,只是一篇小说就好了。说着俯身拾起地上的书本,拍拍灰尘,递给青玉。看得出,青小姐是小说喂大的。
青玉微笑不语,接过书匆匆走出窑门,长长地吁一口气,然后奔向芬芳四溢的田野。
双龙镇商会会长青仁文一早起来就在后花园散步。后花园只有一座凉亭,两个花圃,但因建在临河的悬崖上,视野开阔,远望有青山如黛,白帆点点,近观则是悠河似镜,鱼嬉浅水。青仁文身着一袭白纱洋睡袍,趿双拖鞋,三个指头捋玩下巴上的数根长须,慢慢踱那卵石铺成的甬道。他眯眼瞭望无声远去的悠河,喃喃吟咏李后主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晨露濡湿了睡袍,滴落在脚背上,清凉清凉,他恍然不觉,沉浸于忧伤的情趣之中。花圃里栀子花含苞未放,涌动于四周的是从黄家祠堂飘来的玉兰花香,这幽香愈发加重他怀古的情愫。他踱尽了如缕的忧思,才在凉亭里端坐下来。佣人沏上一壶毛尖,他便就着那壶茶品味东山坳太阳喷薄而出的景象。茶后,太阳悬在了东山之巅,他才开始用早点,细细致致地吃掉那碗带有淡淡甜味的莲子羹。然后,照往常的习惯,他就该迈着方步去书房研墨习字,摹完两张颜真卿的帖子,再更衣出家,处理生意上的事务。
然而在去书房的途中,佣人慌惶地把他拦住,老、老爷,日、日本人来了!
青仁文喝道,慌什么,他能把你吃掉?慢慢说,哪个日本人?
佣人说,是那个叫东什么狼的。
东山一郎?
对、对,就是他。佣人连连点头。
青仁文略一思索,吩咐佣人将东山一郎迎到客厅,自己匆匆走入卧室,脱下洋睡袍,换上一件香云纱短袖衬衣,一条青绸裤,一双千层底布鞋,又梳理梳理头发,从镜子看着自己已有一股庄重之气,才不紧不慢地走入客厅。
东山一郎正坐在雕花椅上喝茶,见他进来,忙站立低头致意。青仁文于是双手拱了拱,见这日本佬如此恭敬,心头不免有一丝愉悦,口里便不觉客气起来,东山君,有失远迎啊。
东山一郎摆摆手,哪里哪里。 .
青仁文稳重地坐下,腰挺得直直的,不知东山君亲临寒舍,有何贵干呀?
东山一郎说,我是特地来拜访青老先生的。
青仁文朗朗笑道,我青某不过是小小双龙镇几个生意朋友凑热闹推举出来的头,无权无势,徒有虚名,何劳你来拜访?不敢当,不敢当。
东山一郎说,青老先生过谦了,谁不知老先生是双龙镇德高望重的名绅?拜访是应当的,如果可能,我还想和您成为忘年交呐。
青仁文心里一沉,拿过水烟壶,咕嘟咕嘟吸,烟雾从脸上升上去,他感觉脸被熏黑了。他使劲眨眨眼,透过烟雾看着东山一郎,说,两国交战,兵戎相见,你我交友,岂不有悖常理?
东山一郎脸胀红了,过了一阵那红才慢慢消褪。东山一郎舔舔唇说,国家之间的事,不去说它,个人只能服从,不过我的小队并没有对双龙镇开战,没有对你们开一枪。
青仁文瞥瞥他,那在双龙镇之外呢?见东山一郎沉吟不语,青仁文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东山君对双龙镇的情况大概有所知吧?悠河上游五十里处,就有我们中国军队,因双龙镇地处偏僻,无甚战略价值,所以才无暇顾及。不过双龙镇虽小,才几百人口,但民风骠悍,不畏强暴,精壮汉子,也有一百好几,真打起来,你那二十几人不见得是赢家。这里的人向来好争强斗狠,凡事要争个赢。
东山一郎的脸有些发白,青老先生,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吃中国米长大的,我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和为贵。
青仁文喷一口烟,是啊,还有一句话叫相安无事。
东山一郎脸部沉郁,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希望在双龙镇平平安安地待到战争结束,我想这一天不会等很久了。
青仁文说道,但愿……他想说但愿是我们赢,可是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他似乎猛然记起,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日本人。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对他解除戒备了呢?青仁文暗暗有些吃惊。
东山一郎说,我还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青仁文说,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
东山一郎说,接到上峰命令,令我在一个月内从双龙镇征收稻谷两百担送往城里,您说我该怎么办?
青仁文怔住了,手把铜水烟壶攥得很紧,东山一郎翕动的嘴唇在他眼里忽然显得十分贪婪。
东山一郎搓着手说,我知道双龙镇水田很少,又正值青黄不接,如果强行征收,只怕会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我是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您帮我出个主意吧。
青仁文太阳穴怦怦跳,呼吸粗重,半天才说,好吧,这两百担稻谷,由我们商会来想办法,不过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东山一郎说,我也这样希望。东山一郎站起来,将桌上一个红盒子向青仁文一推,这是我送您的礼物,请笑纳。
青仁文点点头,用力站起来,一时竟感到十分疲惫。他送东山一郎走了两步,又让佣人拿给东山一郎一盒芝麻酥。东山一郎要推辞,青仁文说,有来无往非礼也。到了客厅门口,青仁文忽然说,再过几天就端午节了,悠河里要赛龙船,东山君若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东山一郎兴奋地说,好,好,我很有兴趣,早就听说赛龙船了,一直没见过,我一定去看。
东山一郎施礼告辞,穿过回廊,来到前院,出院门时差点和青玉撞个满怀。青玉惊得一跳,捂住胸口叫道,你来干什么?
东山一郎微笑道,我来拜访你父亲。
青玉鼻子里一哼。
东山一郎问,你哼什么?
青玉瞟瞟他,说,黄鼠狼。
东山一郎说,我不是黄鼠狼,我也从来不给鸡拜年。
青玉觉得自己罩在他的目光里,很不自在,转身要走,东山一郎又道,青小姐,昨天我太无礼了,吓着你,我再次表示歉意。
青玉说,只要你不觉得累。说完一扭身走了。东山一郎怔了怔,凝视她那活泼地变幻着的背影,呆了好一阵。
青玉一溜小跑进了客厅,见父亲背着手来回踱步,眉心微结,便问,爹您怎么了?
青仁文闷声道,没什么。
青玉拿起桌上的红盒子,一看,是盒日本饴糖。青玉清脆地叫将起来,爹,你为什么不抵制日货?
青仁文猝然发火,吼道,你们光晓得喊口号抵制日货抵制日货,那货有什么罪?有本事你去抵制日本兵呀!你拒敌于国门之外呀!你为什么要当亡国奴,受这份罪孽?!
青玉骇得倒退了三步,泪水盈满眼眶,你冲我吼什么呀,又不是我丢了江山!
青仁文愣愣,清醒过来,叹口气,过去拍拍女儿的肩。爹不是说你,别生气了。
青玉擦去泪花,温顺地点点头,说,爹,这个东山一郎好像,不是很坏的人。
青仁文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青玉又说,不过也好像不是很好的人。
青仁文说,你莫操闲心了,跟你妈学女红去吧,成天只见你读小说,哪个要你做堂客噢。
青玉说,偏偏好多人争着要呐。
青仁文说,你以为他们看上你呀,是看上爹这份家产。
青玉噘嘴道,爹胡说,爹是把家业看得太重了,生怕被人抢了去;人家喜欢的是你女儿,不是你的财产。
青仁文心尖儿颤颤的,每逢女儿做出娇憨样,他都有这种感觉,他轻抚女儿黑油油的短发,说,好好,人家喜欢你,不过最喜欢你的,是你父亲,你可别忘记。女儿的头发波浪般从青仁文手下滑过,他想这就是温心暖肺的舔犊之情吧。
李耀庭提着木桶去杂货店打刷龙船用的桐油,到店前,瞟见黄祥生先他几步进了店门,于是就踌躇不前了。他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连打桐油也要碰在一块,自己该早一个时辰的。李耀庭闷闷不乐,站在小街的台阶上。小街实在是很窄,小时候,和黄祥生与青玉一同上学堂,常玩比赛从街这边台阶跳到街另一边台阶需要几步的游戏。青玉是这游戏的裁判,优胜者可受到她的奖赏,得到一块她从家里带来的麻糖。黄祥生个子瘦小,弹跳力比他强,往往三蹴而就,而他总是败在他脚下。有一回他还摔了个跟斗,鼻梁磕在石阶上,留下一个永远的疤,记载他的痛苦和失败。他记得摔倒后,黄祥生和青玉拍手笑了很久,说他学狗爬。青玉见他流了血才惊叫着把他扶起,送他去郎中家敷药,虽则如此,他还是对青玉有一丝怨恨,即使现在,那怨恨也还不时闪现在他对她的相思之中。
李耀庭等了一会,不见黄祥生出来,忽然对自己不满,我躲他干什么?难道我怕他吗?他跳下台阶,穿过瀑布似的阳光,走进杂货店的门洞里去。
黄祥生正跟老板娘说笑,李耀庭一进去,就都不出声了。李耀庭断定话题与他有关,并且必定是有损于他的名声的,于是他将愤怒的目光投了过去。黄祥生自然不会示弱,横眼瞥着他,冷冽的目光直刺过来。他们无声地对峙,他们的目光如四把利剑在空中格斗,火星四溅,他们都听见了那铿锵的金属声响。他们僵持着,谁也不愿先收回目光,输给对方。
老板娘从死寂中走过来,一人肩上拍了一掌,喂,眼睛瞪起牛卵子大,不认得呵?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晓得谁身上有几根毛呀?要买什么东西快开口,我还有事去呢。
黄祥生把桶往柜台上一磕,我打八斤桐油。
李耀庭也把桶往柜台上一磕,我打八斤半!
黄祥生叫道,我打九斤!
李耀庭叫道,我打九斤半!
黄祥生又叫,我打十斤!
李耀庭也叫,我打十斤半!
老板娘乐开了,哎呀呀,打桐油也要斗狠,我巴不得呐,有本事把我这店子全买了去呀?!鬼见了你们都要笑出尿来!
他们都不觉这是好笑的事,面孔板得死死。他们想起读学堂时,争着给青玉送好东西吃,今天你送了花生,明天我就送板栗,后天你送了红枣,大后天我又送桔子,直到青玉拒绝收取并嘲笑他们发傻,才肯罢休。他们心中,这种争斗从来没有停过,他们都认定自已将是最后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