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不叫了。他觉得自己陷入某种密封的器皿里。
他从灼热的阳光里走过去,走过去。
忽然,他发觉面前是一幅画:青山连绵,绿水萦绕,自家的茅屋恬静地座落其间,屋后有枫,有松,屋左有翠竹,屋右有巨大怪石。屋前院墙虽坍塌多处,却爬满肥绿的南瓜藤,金色南瓜花开得轰轰烈烈。
他慢慢地走进画里去。
南瓜叶微微翻起,向他招摇。想起一次大少爷去田间巡查,路过这里曾赞美过墙上的南瓜。大少爷身穿白色绸衣,鹅毛扇一摇,浑身就波浪起伏。堂客亲手敬上一杯芝麻茶,对着东家笑得没有了眼睛。贱货!他当即在想象中给了堂客一巴掌。并且,把目光当成梭标,在大少爷身上乱戳了一气。
现在,大少爷像只死鸟似地趴在坳口。
茅屋在眼里徐徐放大。
大黄狗从草蓬中钻出来,呜咽几声。他注意到它瘸着一条腿。大黄狗叼着他的裤腿拖着,不祥之兆浮上心际,他感觉有点晕眩。
但是不会有事的。有什么事呢?屋子安静得一如既往,南瓜花仍然开得很热烈。他甚至嗅到了从屋里逸过来的混合着油盐味和堂客的体息的特殊味道。院子里的寂静他已享受了几十年,跟腿上的汗毛一样熟悉。
而屋顶上的蓝天同一千年前一样。
他踏着寂静到了院墙的一处缺口。一朵硕大无朋的南瓜花正好对着他的胸脯喷吐金色的花香。
他把目光投进去。
他瞪大了眼,凝然不动。
阶基上,一个蓄仁丹胡的日本兵**下身坐在凳子上,另一个日本兵则在手忙脚乱地脱裤子。
门槛上倾斜地搁着块门板,门板上有个赤身**的妇人,被绑成个大字。一缕黑发伴和着一些湿漉漉的东西覆盖了妇人的脸,看不出她是谁。
院子里确实很安静。
他木然凝睇,似乎院里发生的事与他并无干系。他就被固定在这样的情景里动弹不得。
直到那个日本人向妇人扑过去,他才如猝然挨了雷击,一股电流从头顶通向四肢。
蓝天裂开,阳光碎成了许多片,喇叭状的南瓜花里进出凄惨的哭号。
他瘫了,擦着院墙坐下去。
……当他清醒过来时,看到一把寒光凛冽的刺刀抵着他的胸膛。
他从刺刀上看见了自己模糊的面影。
四周还是那么静。
又进了那扇厚实的大门。
又到了那个古色古香的客厅里。
只不过是被日本人推进来的。
他被绑着,索子深深地勒进胳膊里。
太师椅里坐着个穿马裤的军官,双手握着军刀戳在地上。军官的面容叫他想起庙里的罗汉菩萨。
叫他吃惊的是大少爷被吊在那里,剥光了衣衫,肋骨历历在目。大少爷原来是这样的瘦。
大少爷吊在那里就像一只裹着黄泥烧熟后的竹鸡。
大少爷脚趾上悬着一颗大血珠。大血珠在慢慢地长大,他想,就要掉下来了,掉到地上肯定会绽出一朵鲜艳的玫瑰花。他期待地看着那血珠,可它硬是不滴下来。
有个人提着鞭子过来。这人没穿军装,所以他弄不清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日本人就跟中国人的龟孙一个模样,他想。
这人盯了他好一会,拿鞭子柄碰碰他的腮帮:“喂,知道你们东家的财宝藏在哪吗?”
这人流利的中国话让他一怔。
他想这狗日的不是中国人也是中国人养的私伢儿。
“听见没有?”
鞭子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
“听见了。”
他舔舔唇,看见大少爷在空中晃**了一下。
“说,你知道吗?”
“知道。”
他顺口说,说完后一愣,似乎明白自己想干点什么了。
“好,你快带我们去。别跟我们耍花招,否则——”那人用鞭子点了点大少爷。
“是,我不耍花招。”他的头皮被自己的声音震得发痒。
日本人给他松绑,他甩了甩胳膊,转身朝外走。他没有见到一个自卫队的人,难道他们都死光了?
出客厅时他觉得背上痒,心想是大少爷在盯他。回头一看,果然。
只不过大少爷只睁着一只眼。另一只眼被血给糊住了。
那只睁着的眼幽幽地亮着,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看他。
出了院子很远很远,他觉得还没从那只眼睛里走出来……
九个日本人跟在他身后。
他听见背后脚步一阵乱响。
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风在刀尖上呻吟。
走进坟山。坟山就如癞蛤蟆多包的背。坟冢遍地,有的已经塌陷,有的长满了荒草。
野麻叶在其间举着白绿色的招魂幡。
小径拐弯时他朝后头一望,顿时吃了一惊:
九具骷髅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阳光射透了它们胸部的肋骨,头盖骨白得骇人。它们走路的样子很可笑,骨节之问似乎并无连接,只要用指头一触,便会丁丁当当稀里哗啦散作一堆。
黑压压的松林吞没了他们。
松树梢停止了摆动,墨绿色的树冠被沉寂凝固住。
沁人肺腑的松香也不再流涌,窒息着人的呼吸。
他踩着林间腐烂的松毛徐徐地前行,聆听脚下枯干的细树枝折断的声音。不时地,他抚摸一下松树粗大的树干。树皮硌手。所有的树干全呈红褐色,如同涂了一层血。
身后的日本人全在喘气,听起来像一群打架累垮了的牯牛。
他在一条干涸的沟前站定。
沟笔直,极窄,呈V形,陡峭地往上升。沟内光溜溜的,沟的顶端是平台,是个伐木场。这条沟是伐木者用来溜放木头的。
东家的财宝都藏在上面。他指着沟顶说。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家伙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有金条,有首饰,还有他的姨太太。他看着那家伙的死鱼眼睛说。他沉重得如水浸过的松木,没有什么力量能撼动他。
你的,带路。那家伙又拿鞭子碰他的脸。
他走进沟内。
霎时脑子里掠过一种感觉,觉得许多年前他就干过这事,今天不过是在重复而已。
他抓住沟旁小灌木的枝条往上攀登。那些枝条大都被溜放的木头碰刮得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没有皮,**惨白的骨头。枝条抓在手里的触觉十分熟悉。林子里漫过来亘古不变的气息,在这气息里他身轻如叶,悠悠地腾升起来……
沟尽头,草坪的边缘,堆着一大垛粗大的圆木。圆木白生生的伤口里,溢着苍老的松脂味。他站在圆木旁,恍惚间觉得这是一垛丰满的女人的胴体。
阳光瀑布一般从树隙里倾泻下来,他低头俯视着沟里,日本人背着枪,还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爬。他们就像九只被露水打湿了翅膀的蝗虫在沟里蠕动。
这情景很有意味,于是他就有意味地欣赏着。这时,爬在前头的那个讲中国话的家伙抬起头望着他。他就从嘴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家伙距他只有丈把远了,他清晰地看见他瞪大了眼,伸手去腰里掏枪。
是我的笑把他惹恼了,他想。他不慌不忙地抱起一段圆木,往沟里一扔。
圆木蹦跳了一下,无声无息地往下滚。只见那家伙装了弹簧似的飞向空中,向下坠去。一道黄色的弧线在他眼里停了很久。
他继续干他的。圆木很粗很沉,表面又有一层油脂,太滑,抱不稳。他干脆捡起一根木棒来撬,将圆木一根一根赶进沟内。
后来无须他撬了。木垛松动了,圆木们争先恐后地往沟里滚。
沟里犹如万马奔腾,他眼里无数黄的、白的、褐的斑点在跳跃,在变幻。令他惊讶的是这一切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后来这画面也静止了。
他自丹田吐出一口气,抓着小灌木往沟下走。又有许多小树枝倒伏了,打掉了叶子,树枝裂口处淌着紫红的血。
他有些纳闷,树怎么淌红血呢?
沟底,几十根圆木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
他从木头下用力抽出一支枪,取下刺刀。
他拿刺刀拨拨一个瘪瘪的头,发现上面有一撮仁丹胡,便俯身将那具软塌塌的尸体拖出来。
他用刺刀割下胯间那个紫红的玩意……他在木堆里翻来翻去,想找另一张脸,但始终没找到。后来他就从一具无头尸上割下另一个紫红的东西。
他用荆条把这两个玩意穿起来,提着,一步一步走进山下的薄暮。
荧荧的鬼火在田野里浮游。
松林黑魃魃默不作声。
他踉踉跄跄地撞上一个黑影。
黑影说:“大少爷要走了,要我找你去呢!”
他竭力睁大眼,想从黑影脸上找到五官,但没找到。
他把那玩意往路边篱笆上一挂,就随那黑影而去。
那黑影时圆时扁,没有腿,缓缓地移动。他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在柔软的暮色里悠悠地飞行……远处,昏黄的灯光如诡秘的眼。
他飘进黑森森的大院,在一处桔黄烛光里落下。面前一张古老的床,枕头上嵌着大少爷苍白的脸。他觉得那张脸是用纸铰出来的。
“四弟……”
那脸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受了什么压迫挤出来的,又细又长,这使他想起小时候用嘴喷水的游戏,于是耳根有点酸胀。
“四弟,我,要走了……你二哥得痨病死在外头,三哥当了共产党……也不要这个家了。如今,这份家当……你、你要保住啊……”脸上的洞骤然张大了,一只手从被子下伸出来,艰难地举起一串钥匙,“拿、拿去……”
他漠然地面对那张鬼气森然的脸,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没有。毫不相干。不过,这串钥匙倒是很精致。
他接过那串钥匙,那张白脸立时往旁一仄,消隐了。黑暗里传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篱笆上挂着的那玩意不见了,几条野狗在荒草岗上蹿来蹿去,狺狺乱吠……
东山松林里,忧郁地爬出半个月亮。
淡淡的月光像一层薄霜。
他看见堂屋的门已上好。月光抹在门上,门显得很干净,连木纹都看得见。
堂客从门后现出。头发梳得很整齐,可能搽了油,很有光泽。
“我怎么办?”堂客低垂着头,话像是从肚子里说出来的。
“我不晓得。”他说,徐徐地车转身,坐在门槛上。他的背十分敏感,明显地感到堂客默想了一会儿,接着,进房里去了。
他听见了一系列的声音:咯吱、咯吱,地板被踏动了;哧哧哧,这是索子穿过房梁……最后是啪嗒一声,板凳被踢倒了,他想。
他想吐出一口气,脖子被卡住了。他费劲地咳了一声,脑海里咳出一双雪白的小脚,那小脚在空中悠悠地晃**着……
群山之上,幽蓝天穹里,月亮皎洁得不可理喻。
老人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回忆起松菌的甜美味道。雨后的松林苍翠欲滴,淡淡的白岚从林中袅袅升起。这时候,橙黄色的松菌就从腐烂的松毛里悄悄拱出来了。它们像一把把小伞,伞心里透着一圈圈蓝晕。松菌的味道胜过子鸡呐。老人不觉咽下一口痰水。其实,比松菌味道更好的是捡松菌的情致。拨开茅草树枝,见松菌亭亭玉立,嫩嫩的像个乖姐儿,令人欣喜哩。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微微的笑意**开去。高兴时,可以站到林中的岩石上,扯开喉咙唱山歌。捡松菌的大多是堂客和妹子,有一年,不就把其中一个唱到身边来了么?老人摸摸稀疏的白发,仿佛昔日的景象在眼前重现。松树酒碗大时,树根部常常溢出一堆堆黄白色的油脂,把它捡回来,可以熔成一支支蜡烛,夜晚燃着它去溪里抓螃蟹,捉石蛙,是很有趣的。可惜,这一切都不再会有了。老人把腿伸出去,没有感到热量,于是晓得阳光退出了禾场,太阳快下山了。孙子也快收工回家了。老人静静地呆着,在偌大的寂寞里,与他为伴的只有感觉和记忆中的黑松林……老人听到了锄头落地的声音,松子,收工了么?松子说,收工了。老人问,今天又没捡到松菌么?松子疲惫地应道,没有。老人怔怔地自言自语,我几年没吃到松菌了……松子道,如今松树都……还有什么松菌呵。老人急问,你说什么?松树怎么的?松子凑到老人耳边,大声说,松树不怎么的,这几年捡到的松菌都卖了,晓得么!两角钱一斤,卖掉一斤可以吃一斤多盐呢!老人默然,陷入更大的寂寞中去……松子见状,说,爷爷,你这么挂牵松树做什么。你的眼睛,不就是那年砍松树时被松毛针扎瞎的么?老人瞪大那双无用的眼,你晓得什么?那不能怪松树,只能怪我自己。我听说松林要没收充公,就去砍树,才遭了报应,我活该。松子鼻子里哼一声,走开了。老人颤颤巍巍扭转身子,呆呆地面对着那片他想象中的莽莽苍苍的黑松林……
漆黑的夜从天穹徐徐降落,湮没了山岭,但在山脚那儿,它被一群土高炉顶住了。
炉前一些**着上身的躯体在晃动。
那些躯体和炉膛里的火一个颜色,时而弯曲,时而挺直,淋漓的汗水沿着脊沟往下淌。
他们能听见自己身体里骨头咯咯响。
报废的犁铧,砸破的铁锅,以及被肢解的松树,被他们有力也扔进炉膛里。
他们感觉自己的皮肤在哧哧地燃烧,冒着油。
炉顶,紫烟乱舞,巨大的金色的火舌舔着墨黑的夜色。夜色一片一片地掉进炉膛里。
夜色渐渐地烧尽了,东方现出鱼肚白……
听得一声鸡啼,她一翻身从**爬起。
工棚外鼓**着一片嘈杂的人声。
她果断地扒掉身上的花褂子,但看看**的身体,又犹豫了。
清凉的地气袭来,贪婪地舔她的身体。她微微一抖,皮肤上起了密密的疙瘩。
她推开那扇小小窗户,只见无数铜色的背脊在晨曦里浮动。
她想了想,找到一条罗布浴巾,将两只奶子捆扎起来。
然后,她操起门后那把雪亮的斧子,踢开门,冲进拥挤的队伍里去。
呼喊声立即从铁皮喇叭筒里迸出来:
向巾帼英雄学习!
向穆桂英致敬!
嘶哑的雄性喉咙们不遗余力地呐喊着,口号声此起彼伏。
她被汹涌的声浪抬了起来……
一直把她抬上云端,抬上高山,抬进密密的松林里。
无数斧口疯狂地啮啃着松树芳香的躯体,斧口楔入树身中,发出喑哑的闷响。
松树们神经质地颤栗着,松针在高空中窸窸窣窣,无比恐慌。
雪白的木屑胡乱迸射……
突然,天空倾斜了,大地竖立起来,参天的松树轰隆一声与地面紧贴在一起。
噢——!
有人痛快地大喊。
牛崽挥着一把窄口斧。窄口斧像一把大凿子,用力一砍,能凿进树干很深很深。
刷,一道白光从空中飞下,钻进树干里。
莫名的快感从心头**漾开,向四肢辐射。
可今天牛崽总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窄口斧几次砍错了地方,树身上的口子开得老宽。砍倒这棵树他得多费好多力气。
原因是那打赤膊的女子老在眼角闪现。
牛崽感觉不到斧子的重量,也听不见汗珠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感到被那条罗布浴巾兜住了,喘不过气来。
她以天空为背景的剪影非常清晰。
她的身子四周镶着一条发亮的边。她的颈背光滑极了。两只野兔在胸前的浴巾里蹦跳着。
又有一团浓绿的云在她的斧口下扑倒在地。
她一上午已砍倒三棵树,三棵一抱还有余的树。那两只野兔子肯定捂得发烫了,牛崽想,那柔软的沟里定有晶莹的汗珠在滚动。
木屑从斧口下迸出来,雨点般溅在她的腿上,腹上,胸上……这些狗日的木屑倒占便宜了。牛崽狠狠地往手心吐口痰,扬起斧头使劲砍下去。
高高的岭上仍郁郁苍苍,但岭下的山岗都成了癞子脑壳。
斧口的寒光在密林中跳跃。
她坐在砍倒的松树上,疲软的手把几个熟红薯依次塞进嘴里。
湿漉漉的胸脯均匀地起伏。
山上山下到处在冒烟,烟袅袅上升,消融在云彩中。
一个壮实后生的胸膛移过来,胸口上的黑毛因汗水的浸润全倒伏着。她感到了那胸膛灼热的**,便侧过身子。
四周都是静的,她感到那胸膛和自己都嵌在这静中,她茫然地渴望有什么东西来搅动这静。
静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动**起来了,他和她的声音在静的水面上浮动。
“饱了么?”
“没饱。”
“你还有两个红薯没吃完呵。”
“哪儿?”
“这。”
他指着她的胸脯。
她挺起胸脯,直视他的脸。他的牙白白的很好看,身上的气息也很强烈,他的两只手微微地颤抖,指尖充满了欲望。
她抿抿嘴唇,身体内血液哗哗作响。她俯视着山脚的土高炉。炉火炙烫着她的脑门。
“你留给谁的?”
“反正不是你。”
“我没福气啊。”
“馋死你……”她突然噎住,脸酡红如花。
他仿佛得到某种暗示,所有的毛孔都张开,贪婪地吮吸温热的体息。他的影子**不安,在飒然而至的山风里扭动着。浓郁的松树的垂死的气味窒息着他。苍老的树枝奇形怪状,一层层地将他们围困。他牵起她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从手的那一端涌来,涌来,注满他的全身。他把她往面前拉,她艰难地站起,屁股粘上了松脂,撕得嗤嗤响。某种难以逾越的禁忌也就这样撕开了。她的睫毛兴奋而迷惘地压下去,盖住两泓惊慌的湖水。她全身已失去重量,轻飘飘地浮在透明的空气中,向那个紫铜色的胸膛滑去。这不是梦吧?他冲动而犹疑,迷茫中不知所措,似乎难以承受那个无声曳来的人体。他机械地后退。
四周的倒树忽地往上升高了三尺。他们落进一个凹坑。他立即想到了战场上的弹坑。现在那些探照灯似的目光照不见他们了,惟有山风裹着松枝的苦味从头顶呼呼掠过。
她急遽地眨眨眼,惶悚地张大嘴。
坑底铺着一层厚厚的松毛。
坐吧,坐着舒服。
松毛好软和哩。
好象一张床。
这床好香。
香得像张鸳鸯床。
她凝坐在他身旁。
松毛在他们臀下窃窃私语。
她坐在那儿的样子向他表明了一切。
“你,解下澡巾吧,”他如蛇一样吐着炽热的舌尖,“捆了半天了,让它们也歇一歇。”
他看见自己的话语如枯干的梧桐叶从枝头纷纷坠落。她的唇花瓣一样张开,又花瓣一样闭上。燃烧的明眸里流动着一些闪烁不定的光斑。整个脸盘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俏丽和妩媚。两只手实现着他的梦想,柔顺地解开了那条精湿的澡巾。
他伸出的颤抖的手被她抓住了,紧紧的。他的手腕感觉到她手心的粗茧,那是斧子把磨出来的。那些硬茧给他的感觉十分怪异,跟拥有茧的这个人格格不入。岭上的松涛涌了下来,灌入他的耳朵。在他脑子里搅起一片喧响。她的声音在松涛里忽隐忽现:“牛崽……帮我弄一些吃的好吗?我家里……”
他迫不及待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那两座山峰……后来,他把山峰扳倒,徐徐地小心翼翼地放到松毛上去。
尖厉的铜号声倏地划破半空,她蓦地坐起,一把推开他,捆好胸脯,无比亢奋地叫道:“上工了!”
他傻呆呆地瞪着她奔向斧子和松树。
铜号还在叫,号声变作一把锯子,从他头顶锯了下去。他的血把号声染得通红。
白霜铺天盖地地降下来。
薯叶褐了,溶了,土里胖伢儿般的薯块开始腐烂发酵。土壤里蒸腾出缕缕酒气。
没人下地收红薯。
人都上山砍树喂高炉去了。
拐子在茅房里拉屎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堆一堆的烤红薯,皮烤得金黄金黄,流着粘粘的亮亮的酱色糖汁,他放开肚皮吃,吃饱了就美美地打嗝。他打了一个嗝,嘴里喷出一盘米饭,打一个嗝,嘴里喷出一碗红烧肉,再打一个嗝,又喷出一碗面条。后来他有了一个巨大的嗝,升到了喉咙里,却出不来。他难受极了,把手伸进嘴里抠,原来一个巨大的馒头堵在嗓子眼里!他使劲抠,使劲咳,没把馒头拿出来,倒把梦给弄破了。
天色已经黯淡,看不清茅坑里的蛆虫了,拐子的屎还没拉出来。
他已蹲了两袋烟工夫了,两条腿已经麻木。他憋口气,往下压。还是出不来,疼得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拧成一把。
一只瘦猫蹲在一边看他的难堪。
“筷伢儿!筷伢儿!”他喊着,肛门不由自主地紧缩。
“爷爷,又要帮你抠屁眼?”小小一个脑袋从茅房门后挤出来。
“是的是的,爷爷的屎又不臭,快点快点!”
一些神仙土和糠渣窸窸窣窣地掉下来。
拐子双眼微阖,神色逐渐平和。
茅房门吱呀一声响,拐子随着孙子那个圆圆的光头,从灰暗之中浮出来。地板下老鼠在进行一场战争,厮杀得惊天动地。透过前面沉重的山影,拐子看见高炉熠熠闪光……据说,大炼钢铁能创造一个天堂,拐子半信半疑。据他的经验,要找天堂,只有到那些历代相传的故事里去。他觉得肚子空得难受,皮肤变得跟烟叶一样黄。有天他从娘陪嫁来的镜子里看见一张瘦得跟鬼一样的脸后,就把那面镜子砸了,镜子碎片星星一样洒了一地。拐子眼里模糊如一湖死水,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湮没……
“爷爷——!”
孙女的声音宛若一道金色阳光直射过来。拐子看见夜色水一般往两边让开,孙女捧着包袱姗姗而来。拐子知道他们的节日到了。他已经嗅到了诱人的香气。他深深地往肚里吸气,免得那些气味跑掉。
拐子接过包袱,拉着孙子筷伢儿摸黑进入房内。
老鼠们因嫉妒而沉默了……
孙女守在门外,听着黑暗里的咀嚼声,注视着檐下仓惶飞翔的蝙蝠。
远处,黑夜被高炉里的烈火烧了一个大洞。
他潜入食堂的时候发现空中布满了疲惫的眼睛,无数的视线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
于是他匍匐在地,从黑暗的空隙里钻过去。
他的背脊冰凉冰凉,时刻提防着触网。
他爬到了巨大的蒸屉前。
他看见蒸屉里摆满了胖嘟嘟的**一样诱人的红薯,摆满了香喷喷的红薯一样诱人的**。
他悄悄地、心惊胆颤地捡了一些红薯和**放进包袱里。他捧着包袱闪出门来时,那些红薯和**在包袱里乱蹦乱跳。他紧张而温情地按着它们,它们温热而柔软,十分可爱。
出了门他得意忘形了。
他竟然伸直腰走路。
当他听见自己的身子在一根视线上碰得铿然一声、火星四射时,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蜷曲起身体。
为时已晚。
纵横交错的视线牢牢地粘住了他,一些人影如同巨大的黑蜘蛛迅疾地爬过来。
他被缚住,动弹不得。
灰黑的云在天上翻腾,变成一堆破棉絮,被山巅那些百年古松的虬枝挂住。
云下面的山显得苍老而忧郁。
夹杂在松林中的枫树叶片殷红,如斑斑血迹。
他提着铜锣。
像提着一个太阳。
手中的太阳沉甸甸的。
他用橡木锣槌敲击太阳。
锣声阳光一样洒遍山野。
山野**不起一丝回声,他惊诧之极,扫瞄山上倒下的和还站着的松树。锣声被这些无言的松树吸光了。
他嘶哑地喊:
我是偷窃公共食堂的坏分子!
我破坏大跃进罪该万死!
树叶如一只只眼睛瞪着他。他把锣敲得很响,企图用锣声掩盖他的嘶喊。汗珠一滴滴滚下来。一些目光蜂拥而来蜇他的脸,他的脸千疮百孔。锣槌也在流汗,光滑的槌柄湿粘粘的,槌头上缠的布烂绽开来。
山顶的云块被锣声震裂了。
郁闷的风在松针上汩汩流淌,在他的发丝间汩汩流淌。
有水晶样的目光从风里流过来,头皮上掠过一道热流。他手捂住锣,止住锣声。他从沉重而难堪的寂静中抬起头,将酸涩的目光举起,投射过去。两道目光对撞了,接通了。零碎的语言在目光里对流。牛崽,牛崽,我害了你。看你说的。真的是我害了你。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
牛崽你要想开些。我不要紧,只当在演戏,你看我演得好么?
目光错开,颤栗。
松林在山上呜咽,斧光如鱼鳞闪烁。天地间一片阴暗,因为太阳提在他手中。
他蓦地大喊大叫,猛烈敲击太阳。锣声沙哑了。四周景物都开了坼,山上山下布满了网络状的裂缝。他听见了从心头掠过的破裂声。他不停地猛敲,破锣连续地咳嗽。
后来他一槌扑了空,这才发觉太阳变作了一堆碎片散落在地,一些茅草灼得冒烟。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巴掌的脆响,脸上顿时热辣辣的。
松木轰隆轰隆顺着干沟惊天动地滚下来。
轰响声停息后他就和一群丑陋的人走过去。
一个地主和一个右派抬起松木往他肩上放。
松木沉重得像一座森林,他的骨头发出呻吟。地主的眼睛如鬼火,右派的脑壳似骷髅。
狗日的,把老子跟这些家伙搞到一起!
夜很累,疲惫的雾慵懒地弥漫。工棚的茅顶均匀地起伏,壁隙里喷出阵阵鼾息。
稻草窝中,他蜷曲如烤熟的虾。
汗臭气和尿臊味把他覆盖着,在他迷迷离离的意识里,两只**似刚出土的笋,闪着迷人的光彩。
牛崽,牛崽,你困了?他看见**浮过来,辐射出芬芳的热气。不不,我没困。他竭力睁开眼。**倏忽不见。幽暗之中,模模糊糊一个熟悉的人形。
他的手穿过黑暗摸过去,抓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激动的呼吸填满了工棚的每个罅隙。稻草互相摩擦,冒出点点绿光,他的掌心感觉到温软的山地连绵起伏……那人形逐渐清晰起来,忽地一白,雪雪亮亮光光滑滑地贴向他……你这是干什么?我给你,把身子给你。热血涌向他的头发梢。你不欠我,我跟你讲,你并不欠我。他费力把那白色人形推开一些。夜色漫过来。但波动的曲线顽强的呈现着。难道你……不要?他如拉犁的牛,大口喘气。我要,我想死了,可我不想这样要,这样没意思。我喜欢你,真的,但你像还债一样给我,没意思。他的话滚烫滚烫,炙得空气哧哧响。风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一种渴望在他皮肤表面燃烧。牛崽,我给你,因为我想要你。我们都欠了情,抵消吧。
他无话可说,无须说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团柔曼的白色在晦暗的背景上徐缓地仰倒下去。
他忽然抓住她摇晃着:“答应我,不要打赤膊出工了,我不许别人看你!”
“我答应。”
他沿着那一声允诺滑了下去,顿时全身如波浪起伏不止……当他喘不过气来,惊叹她的**和力气时,发现使他们紧不可分的不光是自己的手臂,还有一条拦腰捆过来的棕索。
他立时觉得那是一条有剧毒的金环蛇。
在高炉和山士墈之间,架着一块厚而长的跳板。从下面望去,那跳板就像架在天上的桥。
桥上是蓝天,桥下也是蓝天。
他和她被押上跳板。她的颈上挂着两只破鞋,他闻见那破鞋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松香味。
跳板下,高炉前,满地是黑黝黝的人头。那些头仰望着他们,一动不动,使他再一次想起蒸屉里的红薯。
他们走到跳板中间。
身后有人喊:站住!
他站住了,她却还在向前走。
这时天地间一切都凝固了,静悄悄的,只有她从容不追地走着。她走过沉寂的蓝天,走过缄默的跳板,到了高炉炉口。她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就走进炉膛里去了。
一缕青烟从炉口袅袅升起……
若干年后,土高炉变成了一堆废墟。
其中一座竟然没倒,尽管看上去摇摇欲坠。炉身上长满了荒草,炉膛里还残留着一些木炭和铁疙瘩,铁疙瘩的缝隙里居然还长着一棵孱弱的马尾松。
废墟四周长着肥嫩的野麻叶,是上好的猪草。但无人敢去采,据说那儿有鬼,时常听见鬼哀哀地哭泣。
据说还是个女鬼。
老人坐在禾场里,让阳光晒着他那半透明的皮肤,耳朵捕捉着世间的声响。松子在阶基上霍霍地磨刀,那稳定不变的节奏给老人一种安定感。老人腮上的寿斑紫红紫红如零碎的花瓣,老人的白发裸在早春的微风中,发出不易察觉的金属般的颤鸣。日子真是悠长呵,老人承受着几千年以前的同一个太阳的温情,竟有一种活了几千岁的感觉。世间日日如旧,没有改变,他也没有变,只是他的松子竟不知不觉地长大了。恍然中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老人的手臂忽然有一丝丝灼热感,似乎阳光强烈了不少。不,这个季节的阳光不是这样的。老人敏感地察觉到热辐射源的方向,扭过身子。现在他整个正面都有了灼热感。并且,他听见从同一个方向,隐隐传来复杂的毕剥声。像炒瓜子,炒黄豆。年已过了这么久,谁家还炒黄豆?老人感到日子有些不正常,在他那个漆黑的世界之外,正发生什么事情。松子,队里在搞什么名堂呀?老人紧着喉咙喊道。松子不耐烦地应道,没搞什么名堂呀。老人面有愠色,你瞒我干什么?以为我没眼睛,就跟我没关系是么?那边噼噼啪啪,又热烘烘的,搞什么名堂嘛!松子说,爷爷,您真是越管不着越要管,松子瞟瞟山上,队里在烧火土灰呢!老人不作声了,心里却觉得不对劲。皮肤上的灼热感越来越强。他忽然通过气流的振动,发觉有个轻盈的东西从面前落下来。他伸手接住,一捻碎了,是一片树叶的灰烬。老人断喝,松子,队里是不是在烧荒?松子顿了顿,说,是的,烧蚂蝗坡呢。老人张大黑洞洞的嘴,那坡上那片松林呢?松子说,队里要用,早砍光了。那么大一片林子,砍光了?老人变了脸色。公社修水库要交木材,不砍怎么办?松子瞥瞥远处光秃秃的山岭,说,爷爷,松林还多得很呢,你操什么心呀。老人眉头紧锁,松树砍光了也不能烧荒呀,把小松树都烧死了;不烧,几年工夫它们就长起来了!松子说,爷爷,蚂蝗坡要修大寨田呢!山上修什么田?山上只能长树。松子收起砍刀,说,爷爷,你莫操心操出麻烦来,修大寨田是毛主席号召的。老人不言语了。面对那个熊熊燃烧的山坡,脑子里浓烟滚滚,感觉手上的皮肤裂开了。松子从他的听觉里跑向蚂蝗坡,老人忍不住又遥遥地叫了一声,松子,你们当心莫跑了火哟!
手扶拖拉机装着一车斗人,拖着一路黄尘在简易公路上颠簸。
车斗里有人大声说,乡长,今天你降级了呢。
乡长不解,降什么级?
那人道,如今是县长坐轿车,乡长坐吉普车,村长才坐这蚱蜢车,你不是降了一级么?
年轻的乡长不言语,望着缓缓移过去的荒芜的山包。
山包上稀稀拉拉的几棵小松,很苗条,枝条全被砍掉,只在梢尖那儿尚有一抹残绿。
夕阳血一样从门上淌下来。
她推开那扇门,然后关上,说,你再也不会打我了吧?
男人坐在凳上,看见许多蝌蚪在空中游来游去。
你真下得了手,你把我当一碗菜哩。女人撩起衣襟,雪白胴体上到处是暗紫色的伤痕。
男人立即回味起手指掐在丰腴肉体上的快感。他把她推倒在**,扒光她的衣服,这里抽一巴掌,那里掐一把。她挣扎号啕有如屠户刀下的猪。他的手指滑腻腻的,指尖通电,火辣辣地奔流着某种难言的乐趣。女人夸张的痛苦尤其激发他虐待她的欲望,他用他的痛打来指责她没有履行女人的天职。在他折腾她的时候,房内总是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和牛粪味,空中总是游着许多的蝌蚪。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女人在身体上指指点点。一朵朵暗红的蔷薇花在她指尖悄然开放。她故意以一种**的姿态,露出半截**和乳沟。
男人感到了刺骨的嘲笑,空中的蝌蚪纷纷钻入他的脑中,密密麻麻搅成一团。
他听见门上血样的夕阳哗哗地往下淌。
女人放下衣襟把自己慎重包装起来,目光里跳跃着两个亮点。你再打我就没有道理了。女人说,这事完全不能怪我,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如血的夕阳从门缝里渗了进来,漫上他的脚背。他的脚被粘住,拔不动。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护身符似的捧着。那白纸在他眼里如同招魂幡一样招摇。
还是相信科学好。
男人不吱声。
你还打我么?
男人还是不吱声。
你要再打我,我就张扬出去!女人定定地瞪着男人。不是我不养崽,是你没有种。
男人脑壳里的蝌蚪变作蜂子嗡地一声进飞出去。他眼脸**,脸上泛出狰狞的暗绿色,十个指尖一如既往地注满了欲望。
硬邦邦的拳头冲着女人奔去。
你这个没有种的恶男人!
女人尖叫一声倒下,在地上放肆地滚。
我不管,你是我的堂客就得给我生儿!不生我就揍你!我要儿子,我不能断了香火!男人气急败坏地吼着。
女人滚到门边,一下拉开门,你再打我就要喊了!
男人一怔,住了手。
在夕阳的余晖笼罩下,他全身上下血淋淋。
在山旮旯里,堂客们的肚子灵巧地躲避着干部们的目光,她们的影子一闪即逝,犹如黄昏时分空中掠过的翅膀。
人口跟山上的树桩一样多起来。
年轻的松树皮是嫩紫色的,年轻的松树肉很脆,一斧子劈进去老深,丰富的粘液眨眼从斧口里咕咕冒了出来。
云朵在天空里擦来擦去。
伐木声顺着沟壑滚了下来。
许多碗口粗的松树在年轻乡长的目光里倒下了……那目光在**,在抽搐。
荒山上空的蓝天非常空虚。
坡上,蕨草,芭茅,金樱子刺,杂七杂八,看上去叫人心慌意乱。还有光光的连苔藓也没有的地皮,红红的如一道创口。
乡长,你好像不快活……
有什么好快活的?
快活要人去找呢,不找哪里有快活?
乡长要了一支烟,像模像样地吸。你们都疯了呢,一掐粗的松树都砍了,怎么都制止不住。
如今山林分了,都比赛着砍树,跟大跃进差不多呢。砍一根卖一根,赚钱,致富。乡长,只有你没疯了,县里刘书记都来弄树修屋呢。
我也要疯的,也许。
乡长的话随着青烟从鼻孔里冒出来,被风拉得老长老长。目光里,一切景物都很沉重,慢慢地在沉寂中模糊起来。迷迷蒙蒙中,山脚那一堆削了皮的松木椽条忽然都长了两只脚,从从容容地向一辆卡车走去……
如水的凉夜里摆着一架竹床。
竹**摊着的是他强壮的躯体。
一小把艾叶在地上燃着,威胁蚊蚋。萤火虫像人的心思到处乱游。
田野里流动着蛙鸣和虫吟。
他仰望夜空,凉爽的风通体流遍。他人一个,屋一幢,想吃则吃,想玩便玩,多么潇洒。只有一件事不如意。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件如意的事踏着田埂向他走来了。淡淡星辉里,他听见了轻盈的脚步,窥见了婀娜的身影。接着,他嗅到了绵长的、清雅的、回味无穷的气味。
那香气一缕一缕曳过来萦绕着他,使他心猿意马,脑子微晕。香气时而粉红,时而金黄,时而蔚蓝,时而绛紫,五光十色,夜被布置成一座迷宫。她从迷宫里款款走来,神采照人。当她在竹床边沿坐下时,竹床发出激动的呻吟。
他长到二十五岁,就是为等这一天。
整个夏夜都被这个女人充满了。
二苟,歇凉呵?
一只金黄色的手搁在他大腿边,喷着芬芳的热气。他完全明白那只手的形状所呈示着的意义。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一句颤着透明翅膀的话从嘴里飞出来。
嫂子,今天走错了路吧?
哪里的话,早就想来看看兄弟了的。她距他很近,两颗星在她眼里跳来跳去。兄弟单身一人,多不容易呀,有什么要冼的补的,尽管找我帮忙。
她的气息呵到了他脸上。静静卧着的远处的山影巨兽一般监视着。星光忽然亮得可怕。
我的忙你只怕帮不了。他幽幽地说,颈子硬硬的。
不一定。她嘤嘤地说,声音低柔,一只手抚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膝盖立即把感觉到的一切全告诉了他。
可是他竟然说不出话。
其实,是我有求于你,我想向你……借点东西。
只、只要我有……
你有。
有我就给你,不用你还。
我也没还的。
来吧,他说,剧烈地战抖着,双手虚脱了一般。他起身向屋里走。她跟在后边,她身上的气息一阵一阵向他喷发。
门惊心动魄地惨嗥一声。
屋里墨黑墨黑,一片死寂,他和她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底。
后来他听见银河轰隆一声决了口,波涛倾泻在他的背上,把他冲得晕头转向……
再后来他听见了动人的鸡啼。
春天即将过去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异常沉重,灰色的云臃肿不堪,在天庭里时而聚拢时而分散,蜻蜓则在禾场上空的微风里起舞,蓼草和矢车菊在田埂上悄悄蔓延。
时光不知何时起变得如此沉默。大女儿在寂静中长到了四岁,顽强地不叫他爸爸,常把那副面具似的脸木然对着他。
两岁的小女儿却媚如一只小狐狸,围着他转来转去,使他不得不虚与委蛇地应付一通。
二女儿的脸是对大女儿的脸的重复,而大女儿的脸则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照搬,与他的脸毫无共同之处。
他有时觉得,女儿是代表那个人进驻他的生活。天气郁闷之时,女儿和堂客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异味,令他恶心。
天空是一幅画,几朵云彩极为凝重,天空下的荒山包上,一棵孤独的松斜立着,形似赶路的旅行者。
他远望时就想象自己是那棵松树,急于逃出这片荒山却拔不出腿。他的根扎得太深。
堂客又开始大嚼酸藠头,她的肚皮又已隆起。桔黄色的酸汁从她嘴角晶晶亮亮淌下来,叫他牙根发软。
禾场边茄子紫茵茵的,丝瓜藤饶有趣味地四处乱爬。自从那个四年没碰过的雪白躯体汽球一般随意飘**以来,这些他精心栽种的菜蔬都变得除了象征季节外毫无意义。
他似乎又开始寄希望于堂客的肚皮,其实那不过是种习惯而已。
总之日子很迷茫,很随意,亦很怪诞。
笨重的大床,他睡的那一边隐隐地呈现一个人形。他其实还是能完成那种形式的,堂客对此心明如镜。但他始终不为堂客的含着某种补偿的热情所动。这就意味着他不肯放弃某种并无实际意义的原则立场。
在一次次黄昏的寂寥里,他一次次渺茫地看堂客给送子娘娘烧香。
这一回肯定是个崽。堂客抚着肚皮。
他抬抬眼皮说,有把握吗?
酸儿辣女,我吃了好多酸藠头?!
你历来喜欢酸藠头。
这一次感觉不一样,肚子比以前尖,是擂钵肚。
肚子在那里蠕动,似乎有一种渴望。他迅速地望一眼,根本不打算把手放上去。
那肚子跟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刚刚端起饭碗,乡长就塞进了门框,等他移开身子时,门外的天上跳出了星星。
他想,如今乡干部都变精了,晓得什么时候是找人的最佳时刻。
乡长自己找把靠背椅坐下,双手相握,捏得骨节咯咯响。
他从那声响中猜出乡长的来意。
他把一句话恨恨地嚼了嚼,朝乡长喷过去。
又来罚我的超生款?
我晓得你有钱,你把你承包的林子都砍光了。
大家都一样,你不罚我的款,我说不定还留几根松树在山上,山也不会这么难看。
乡长舔舔唇,喉结上下滑动。他想乡长一定还饿着肚子。他把咀嚼的声音故意弄大。
罚款不是我们的目的,无论如何,你这第三胎是不能生的了。乡长眼眸里泛出绿光。
我晓得,超生几胎,你们乡干部的奖金就泡汤了。不过这事你不能找我。他忽然像只乌鸦似的笑了几声,斜眼盯着乡长。
因为不是我的种,你看我两个女儿没有一个像我,不信你问她去。
乡长脸上的几个黑洞骤然扩大。
堂客把脸埋在饭碗里咕咕地笑,一些饭粒火星般迸溅出来。
谁下的种你找谁去。他用筷子敲敲碗边。
我只找你,乡长说,你是丈夫,她是你的责任田,我们只找你。
堂客突然大笑起来,红润的脸膛无比鲜艳,两只手按在肚皮上,剧烈地颤抖。
乡长哑然,羞愧地站起,退向门外。
他发现乡长薄得像片纸,一个指头便可戳穿。
他有些同情乡长。
他看着乡长走进很深很深的夜。
阴历五月初五,二苟吃着粽子,想念着那个粽子般的身体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紫红拐杖进了他的门。老太婆说,后生,你脸上煞气重呐!要想消灾,就得退点财。老太婆伸出一只鸡爪形状的手。二苟二话没说就把它拨开了。老太婆低低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二苟抬起头来便吃了一惊:那老太婆径直向山上走,逢田过田,遇水过水,如履平地。
这时禾场上空的蜻蜒多得数不胜数,一片宽阔厚实的乌云移过来,捂住了所有的山头。
密集的雨丝把他的视野分割得极其零碎。
屋檐水小溪一样淌下来。满世界是哗哗的雨声。
持续了一天一夜。
山沟里隐约传来低沉的轰鸣。
雨骤然停止时,他清楚地看见山包上那棵孤松摇晃了一下,徐徐地斜倒下来。那一抹小小的绿倏忽间被一大片赤褐色吞没了。
他一阵晕眩,觉得正站在那一片滑动的山坡上。他傻呆呆地看着坡脚翻腾起一股凝重的红浪。
山体在剥落,草、水、泥土混合在一起,填平了深深的沟壑,浩浩****奔泻而下,漫过翠绿的稻田……
他嗅到了浓重的泥土的腥味,灾难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傻呆了几乎有一个世纪之久。终于,他一声怪叫,冲入屋内,抱起小女儿,拉着大女儿,再叫上他大腹便便的堂客,向村边的岩坡上狂奔。
他的宽厚的背感受到泥石流的拍击,脚踵似被一条阴险的蟒蛇噙住,举步维艰。
在安全的地方安置好堂客女儿,他又冲下岩坡。他想从屋里再抢点值钱的家什出来,但泥石流把他和房子隔开了。
无数的蜻蜓在粘粘地流泻的浊流上空旋舞不已。
他从路边捡了一支竹篙,沿着洪水汹涌的小河向房子北边绕过去。刚跑了几十步,路垮了,他看见乡长困在河边一块孤岩上。
你家里人都出来了吗?乡长在下面挥手。
你先顾你自己吧!他把竹篙稍稍伸下去一点。乡长,你让我得第三胎,我救你出来!
乡长一怔,湿漉漉的头发上泛出白光。好吧,你救我出去。
他把竹篙伸下去。乡长抓住竹篙,纵身一跳,踏着陡峭的河墈爬上路来。
乡长全身淌水,看看他说,你救了我,也不能让你生第三胎。
我晓得,他说,你不答应我也会救你的。
乡长忽然又笑笑,你硬要生,我也无可奈何的,我不能拿索子捆你堂客去卫生院的。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
浑浊的河水翻滚着,河水里一根树杈若隐若现。到了跟前,那树权是一只手。手忽地向上浮升,露出肘部,肩部,带出来一个头,一张脸。那脸跟他女儿的脸一个模样,只不过被恐惧弄得走了形。
是二苟!乡长大叫一声,快把竹篙伸下去!
他把竹篙伸下去,篙头上滴着河水,如泪。
二苟,抓住竹篙!乡长的声音滑下去。
二苟伸手去抓竹篙,他却被人扯着似地收缩了一下。二苟抓了个空。
洪水从一个绝望的声音上盖了过去……
人们如同一群蚂蚁,麇集在高坡上,默默地俯瞰。
洪水在啮啃河堤。
泥石流在吞噬稻田。
阳光一片刺目的白,烧得皮肤哧哧响,冒油。人们惊悸的瞳仁中,几幢房子积木似地倒塌了。
山上山下一片赤红。蜻蜓在布置亘古的沉默。
老人缄默着,聆听松子零乱的脚步声。那脚步鬼鬼祟祟,进进出出响了一袋烟之久。老人不安地在板凳上摩擦着屁股。似乎有什么重大事情正在进行。老人的头发在温热的风中咝咝轻鸣,风中的泥土味比任何时候都浓厚,老人想这是那场大雨的缘故。隐隐地,从老人眼中那浑沌世界的深处,传来突突突的声音。老人愈发惶惑,额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有节奏地搏动。日子不同寻常,某种不祥的预感渗进老人的心中。突突突的声音大了起来,震得老人全身颤抖,他明显地觉出那叫手扶拖拉机的铁家伙在身旁停下了。松子说这家伙像只大蚱蜢,蚱蜢怎么发出这种烦人的叫声?老人接着听见许多往拖斗里装东西的声音。松子,你在干什么呀?老人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喊道。松子不回答,只是呼哧呼哧喘气。在松子的气息从老人身旁掠过时,老人伸手去抓,但没抓着。老人生气了,瞎眼急遽地眨动。这时松子轻轻地搀住了他的手臂。来,爷爷,上车去。老人疑惑不解。上车干什么?松子扶着他往前走。爷爷,上了车我告诉你。老人扭动着瘦嶙嶙的身体,你就告诉我,不告诉我不上车。松子有点恼,你怕我害你呀,我是你亲孙儿!松子连拖带抱,将老人弄进拖拉机拖斗里,坐在一捆棉被上。老人抓住孙子的手,你快讲,你要干什么?松子说,告诉你,这地方我们不能呆下去了,养不活人了,我们到洞庭湖去,那里田多得没人种。老人愕然,嘴大张。爷爷!你眼睛看不见,山上被洪水剥了一层皮,草都没有了!我们的田全被泥巴石头埋了,埋了几丈深!老人嗫嚅着,怎么会,怎么会,山上那么多松树,怎么会呢!松子说,爷爷,松树早就砍得精光了,我没敢跟你讲。胡说,老人勃然作色,你骗我,你闻闻,好香的松脂味!老人翕动着鼻孔。松子说,哪有什么松脂味,全是泥巴味!老人怔住,鼻孔里的松脂味果然渐渐淡下去,直到完全消失。拖拉机开动了,老人木木地随车摇晃着,衰老不堪的面孔朝着那一片光秃秃的山梁。拖拉机加速了,风在老人耳边呼呼叫。老人喃喃地念了一句,老祖宗呵……忽然他腾飞起来,像一片树叶轻轻飘下车去。老人降落在一块石碑前,头刚好磕在碑上。那是块封山护林碑,清朝就有了的。拖拉机戛然而止,松子慌慌地向石碑奔去。在碑前,松子吃了一惊:碑上凝着一片紫黑的血迹,恰似一片蓊郁的黑松林。
1989年8月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