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塚

黑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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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門檻上凝然不動,就像一段枯幹的鬆木。他的青布衣耷拉著顯得裏邊很空洞,但高綰的袖口裏確實有兩根硬實的手臂伸出來。青筋蛇一樣纏繞,從呈赭色的皮膚裏凸現,有如糾結難解的鬆樹根。稀疏的眉毛下,深陷的眼窩裏,嵌著兩隻被白翳蒙著的眼球。門裏頭灰蒙蒙的,於是在這黯淡的背景上老人就像一座浮雕。當風輕輕掀動衣角時他的左手在傷痕累累的橡木門檻上摸索了一下,然後抬起來,在麵前的空間裏尋找了一番,最後準確地按到一個稚嫩溫熱的光頭上去。那柔軟的頭皮手感相當不錯,那手就很久不離開。鬆子,鬆子,你怎麽不去撿鬆菌?老人翕開幹裂的唇,從黃色的齒縫間擠出一句話。那個光頭就扭過來一張八歲的臉。爺爺,季節還沒到呢。差不多了,隻是沒下雨。沒下雨哪來的鬆菌呢?爺爺是老懵了。老人搖搖頭,記憶裏的黑鬆林滿山滿嶺地鋪開去,鬆濤從遙遠處隱隱傳來。一隻紅頭蜻蜓優雅地飛來,停在斜倚著屋柱的掃帚上,鬆子的眼睛便粲然一亮,但沒動身,因為頭上還按著一隻手。蜻蜓半透明翅膀上的花紋精致之極,眼睛閃著珠貝的光澤。忽然鬆子的頭一輕,原來爺爺的手鬆開了。那手伸出一根瘦嶙嶙的食指,在空中畫著逶迤的山嶺。菩薩嶺,老蟲坳,螞蝗坡,嘖嘖,鬆樹密密麻麻。鬆子,曉得鬆樹哪裏來的麽?老人的手在空中停住,感覺一縷風從手背上掠過。爺爺,你都講過一萬遍了,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栽的唄!鬆子悄悄地向蜻蜓走過去。你的老祖公是朝廷有名的大官哩,兩江總督,皇上禦賜了幾百兩銀子,才栽了這幾山幾嶺的鬆樹呢……鬆子,鬆子,鬆樹都長得好啵?老人的手往下一摸,撲了個空。爺爺,鬆樹綠得發黑呢。鬆子目不轉睛地向蜻蜓逼過去。老蟲坳上那棵鬆樹有兩抱粗了吧?老人又指著空中某個固定的點。鬆子伸出手,接近了蜻蜓,在即將捉住蜻蜒翅膀的刹那,蜻蜓警覺地飛走了。三抱粗都有了哩!鬆子沮喪地跺跺腳。你發什麽脾氣?你騙我吧?老人一伸手,準確地抓住了鬆子的手腕。我騙你又不能當飯吃。你也騙不了我,風裏頭有鬆香味呢,憑著這味兒,我就曉得鬆樹長好大了。老人動了動紫黑色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癡迷地麵對著門前無言地綿亙著的山嶺。鬆子鼻子裏卻輕輕哼了一聲,看了看門檻上方——那裏懸吊著一塊鬆脂——接著無聊地瞭望著那些山。那些山上覆蓋著荒草和荊棘,許多地方因為洪水的洗刷露出赭紅色的泥土,如同癩子腦殼上的疤痕。山腳寥寥幾棵小鬆樹綠得孤獨,樹梢遙指寂寞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