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门槛上凝然不动,就像一段枯干的松木。他的青布衣耷拉着显得里边很空洞,但高绾的袖口里确实有两根硬实的手臂伸出来。青筋蛇一样缠绕,从呈赭色的皮肤里凸现,有如纠结难解的松树根。稀疏的眉毛下,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只被白翳蒙着的眼球。门里头灰蒙蒙的,于是在这黯淡的背景上老人就像一座浮雕。当风轻轻掀动衣角时他的左手在伤痕累累的橡木门槛上摸索了一下,然后抬起来,在面前的空间里寻找了一番,最后准确地按到一个稚嫩温热的光头上去。那柔软的头皮手感相当不错,那手就很久不离开。松子,松子,你怎么不去捡松菌?老人翕开干裂的唇,从黄色的齿缝间挤出一句话。那个光头就扭过来一张八岁的脸。爷爷,季节还没到呢。差不多了,只是没下雨。没下雨哪来的松菌呢?爷爷是老懵了。老人摇摇头,记忆里的黑松林满山满岭地铺开去,松涛从遥远处隐隐传来。一只红头蜻蜓优雅地飞来,停在斜倚着屋柱的扫帚上,松子的眼睛便粲然一亮,但没动身,因为头上还按着一只手。蜻蜓半透明翅膀上的花纹精致之极,眼睛闪着珠贝的光泽。忽然松子的头一轻,原来爷爷的手松开了。那手伸出一根瘦嶙嶙的食指,在空中画着逶迤的山岭。菩萨岭,老虫坳,蚂蝗坡,啧啧,松树密密麻麻。松子,晓得松树哪里来的么?老人的手在空中停住,感觉一缕风从手背上掠过。爷爷,你都讲过一万遍了,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的呗!松子悄悄地向蜻蜓走过去。你的老祖公是朝廷有名的大官哩,两江总督,皇上御赐了几百两银子,才栽了这几山几岭的松树呢……松子,松子,松树都长得好啵?老人的手往下一摸,扑了个空。爷爷,松树绿得发黑呢。松子目不转睛地向蜻蜓逼过去。老虫坳上那棵松树有两抱粗了吧?老人又指着空中某个固定的点。松子伸出手,接近了蜻蜓,在即将捉住蜻蜒翅膀的刹那,蜻蜓警觉地飞走了。三抱粗都有了哩!松子沮丧地跺跺脚。你发什么脾气?你骗我吧?老人一伸手,准确地抓住了松子的手腕。我骗你又不能当饭吃。你也骗不了我,风里头有松香味呢,凭着这味儿,我就晓得松树长好大了。老人动了动紫黑色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痴迷地面对着门前无言地绵亘着的山岭。松子鼻子里却轻轻哼了一声,看了看门槛上方——那里悬吊着一块松脂——接着无聊地瞭望着那些山。那些山上覆盖着荒草和荆棘,许多地方因为洪水的洗刷露出赭红色的泥土,如同癞子脑壳上的疤痕。山脚寥寥几棵小松树绿得孤独,树梢遥指寂寞的蓝天。
樟树的枝权戳在阳光里,叶子灼得噼啪响,忽儿变成金色,忽儿变成绿色。蝉鸣声从叶片间抽出来,绕过来绕过去把树冠缠住,但樟树还是挣扎着洒下一片浓荫。
他躺在青石板上,背斜靠着樟树,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则懒懒地伸直,任蚂蚁在**的腿肚上爬来爬去,也不动弹一下。
他嗑着瓜籽,瓜籽壳有节奏地从嘴里飞出来。
他微眯双眼,看见前面的街面上一些朦朦胧胧的人影晃过来晃过去如同变幻的梦境。那些人影的背上甩着一条条乌黑的辫子,一走神就会看成是一条条扭动着的乌梢蛇。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这是算命先生讲的,他的“磨壳运”到今天为止。
时来运转。只是尚须贵人来点拨。
所以四周的景物都像在梦里见过。
那么谁将是他碰到的贵人呢?
树荫悄悄地移动,阳光辣辣地舔着了从鞋里戳出来的脚趾头。他只好将那条腿缩进树荫里。蝉还在叫,把蝉蛹扔进油锅里一炸,吃起来味道肯定不错。于是他把每一颗瓜籽都当成一只油炸过的蝉蛹,满口是脆酥的焦香。
这时,一个摇蒲扇的人影移了过来。
“溜狗子,找你好久,在大路边上摊尸!”
他看见那人几乎跟樟树一般高,瓦钵似的小圆帽顶着了天。
“新鲜?”
他睁了睁眼,那人的面目便清晰了。两只暴凸的大板牙狰狞地闪光。
“溜狗子,黄老爷想请你去看守林子呢!”
“噢?”他让一颗瓜籽粘在舌尖,不去嗑,“工钱怎么算?”
“管吃管喝,每月两斗谷。”
樟树突然在风中发出一阵躁响,每片树叶都成了一张嘴巴。
他于是不说话了。
蒲扇一摇一摇地小下去,眼看就要溶进那片眩目的阳光。
他忽然冲着那蒲扇喊:“莫管家,是老子让你成了贵人呢,你扇子一摇一摇神气个屁!”
汗一下子从全身冒了出来。
这样他跟着他的运气上了山。
山上的松树都有蒸钵粗,密密匝匝,遮天蔽日。远望像一大片一大片即将下雨的云。
他住在一个高脚寮棚里。
寮棚搭在几棵相距不远的松树上,野物上不去。
第一个夜晚,他躺在棚里望着树梢上的星星,问自己:就这样过下去吗?
夜色里的树影很诡秘,送过来一阵阵松脂的清香。
他在野兽的嚎声中睡得很沉。
晨曦镀亮松针上的露珠时,他穿着草鞋握着砍刀进了林子。
酽酽的松树的气息包围了他。
他在树隙间穿过来穿过去,头上和身上落满了松树剥落的皮肤。
“喂!你们想偷树吗?当心我的砍刀!”
他恶狠狠地向那些居心不良的人影扑去,于是他的恶名随着那些影子播散开,远近皆闻。
松林就越来越安静。
可是我就这样过下去吗?
他的日子被苍绿的松树塞满。
所有的松树都是一个模样,所有的日子也是一个模样。
地上的松毛发出腐烂的气息。在一片草坪上,终于有棵独特的松树。
它不高,很胖实,皮很嫩很薄,树身没有枝权也没有节疤,光溜溜的。
他忍不住抱了抱它。
他觉得它温热而柔软,特别是在光线比较暗的时候。
于是有了固定的路线。穿过阴暗的山沟,越过陡峭的山崖,奔向那片林问草地。
这就是我的运气吗?免不了这样想。他搂着那树,不觉间双臂用劲,似要勒进那柔软的树身里去。
松树的温度升高,微微地颤栗,他觉得它在扭动,于是伸出舌头,温情地舔了它一下。
他尝到了它的皮肤的甜味。
他觉得它愈来愈柔嫩,愈来愈丰满。
可是我就这样过下去吗?
这天他怒气冲冲地抽出雪亮的砍刀,奋力一挥,无情地砍进树身里。
树疼得一阵惊悸,抖落无数松毛。
他拔出刀,树身渗出浓黏的无色汁液,那是松树的血。
在另外一天里他又砍了它一刀。
木屑横飞。
山上所有的松树都惊恐地抽搐,山风带走它们的呻吟。
在一个暮色苍茫的时刻,当他再一次拔出砍刀时,那棵独特的松树轰然一声倒下。
于是他再一次自问:这就是我的运气吗?
她提着竹龛笼爬上寮棚时气喘得厉害,心怦怦撞击胸壁。
走进棚内,见只有一床蜷曲的被,便奇怪地平静下来。
她蹲下来,摸摸那个油腻腻硬梆梆的枕头,又掀掀被窝。浓烈的人体气息压过了棚外袭来的松树的气息。
这气息令她慌张起来。
棚口忽然无声地升起来一个人头。
她脸色苍白,张口结舌。
那人头抖了一下,脸上张开几个黑乎乎的洞。人头继续上升,直到现出一个人完整的躯体。
她挪动身子,尽量靠近棚壁。
“今天老爷六、六十大寿,见你没去,叫我送点酒菜来。”她说完就拽过龛笼,一格一格地取出来。有回锅肉,有炒口条,有糯米酒。
他根本不看那些菜。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缓慢地爬动。
天光开始黯淡,暮霭漫过树梢。
他恍恍惚惚,她的影子在他眼中变幻不定。
她递过酒盅,他接过来便往口里倒。只听得喉咙里一阵响,一条火龙便爬进肚里去了。
松涛在棚外喧嚣着。
他大口吃菜,像完成一项重要事情一样认真。他发现她的双眸幽幽的像两朵鬼火。
猫头鹰在远处啼号。
最后,龛笼全空了,他用粗糙的巴掌抹了抹嘴。忽然发觉她注视着他的胸脯,还有胳膊。
他觉得他晓得一些秘密了,肚里的火龙倏地往身体各处乱蹿。
“你,吃饱了么?”她问。
“你看呢?”
“差不多了吧?”
“不,我没饱。”
“没饱?”她很吃惊的样子,看看龛笼。
他晓得她的吃惊是装的。
“人有两张嘴。”他说,盯着她,“要都吃饱才好过日子。”
他明显地窥见她的脸红了。
“我那张嘴还从来没吃过哩,饱什么,我是个饿死鬼哩。”他喉咙发紧。
她垂下了头,蚊子似地嘤嘤说:“你想吃,就吃吧。”
他呆住。
满山的松涛潮水一样退落。
暮色迷离里她的身体朦胧起来,他看见她在起伏,便伸出手。
他还未触到她,那丰腴的身子就无声地倒下,蓝布衣悄然敞开,**出一片白色的绵延起伏的山地。
他树叶一般轻轻地飞起,盘旋,又轻轻地落下,覆盖在那片山地上……他的肺腑里充满松树的清香,所有的松树都跟他一同抽搐。
当他瘫软在一旁平缓呼吸时,那山地安详地问:“饱了么?”
“ 没饱!”
嚎叫一声,再一次腾起,再一次覆盖那迷人的山地。
松树的梢尖抽出一段嫩绿。
他的粗犷的山歌冲破苍绿的树冠的包围,在山头回**。
他像吐丝的蜘蛛,把他的歌网在山上。
沉沉的松涛为他伴唱。
他安静的时侯,松树也安静了。
树们屏了气息,聆听寮棚发出的吱吜吱吜声。
他晓得会有这一天,并不感到突然。
若不是她的肚子大了,老爷是不会知晓的。想到老爷被他们蒙蔽了这么久,他的头发梢上都充满了快意。
他自豪地想,她的温湿肥沃的土地里,是我下的种,我。他反复地想,全身涌动着一种奇妙的感觉。
所以他并不在乎索子捆绑,也不在乎跪在这堂屋的中央。
神龛上,香火明灭,青烟缭绕。“天地君亲师”,几个字若隐若现。
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蜡烛照得他的脸半明半暗,像个无常。
“贱人!竟然干出这等非礼之事,该当何罪?”老爷突然伸出一只手,定定地指着他。
那只手有六个手指头,拇指旁那根多余的指头僵硬地、可笑地弯曲着。他立刻联想到松树上那种枯干的树枝。
风扑进屋来,烛光摇曳,老爷的六指头怪异地变幻,像只骇人的魔爪。
他悄悄地转动脑壳,寻找她的影子。
四周尽是怒目相视的人,有的手里拿着红漆木板。那东西名叫“家法”。
没有看见他的她。
夜色如墨,流进屋内,老爷的身子湮没了,只有半张脸和那只手浮在外面。
老爷突然吼叫一声。
他没听清吼的什么。老爷的声音滞重而沉闷。
他感觉被人按住,动弹不得。啪!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板。他的身子立刻弹跳了一下。
他双手按地,费劲地抬起头,直视老爷晦暗的脸。
屁股一次一次地弹跳,一团火从臀尖上熊熊烧起。
他记着数,他知道不会少于五十下。
挨过一板后,他便期待着另一板落下来。他有点急不可耐,期待的滋味比挨打的滋味更难忍受。
一些灼热的珠子丁丁当当地从额头上掉下来。慢慢地他有些恍惚,四周越来越幽暗,幽暗中浮现出一个雪白的大肚子,状如半个月亮,松涛远远地奔来,那半个月亮在黑森森的松涛里悠悠地晃**……
他被人从地上提起时还有些迷糊,呆呆地凝视着神龛里的观音菩萨。
老爷不见了,太师椅空着。
一只蝙蝠闯进堂屋,找不到逃走的门,急惶惶乱飞,翅膀拍得墙壁啪啪响。蜡烛流着大颗大颗的泪。
“家伙!喜懵了吧,谢都不晓得谢老爷一声!老爷叫你把她领回去做堂客,还把一幢老屋赐给你,家伙,你因祸得福呢!”莫管家见他还懵懂着,就扯了扯他的耳朵。
他舔舔嘴唇,想到该说点什么。这时他看见她腆着肚子从一个黑乎乎的门洞里现了出来,他走过去牵住她的手。
她轻轻摸摸他的屁股。
他轻轻摸摸她的肚皮。
他领着她跨过门槛,走进浓稠的夜色中,摸索着向那幢老屋前进。老屋是老爷废弃不要了的,修整一下是个不错的家。
直到推开那扇一声惨叫的门,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他终归感到了突然,感到了意外。
再一次抚摸她隆起的肚皮,他想,这就是我的命吧?
霜打在山脚的茅叶上时,松林的颜色不如夏天有光泽了,但更加沉郁。
塔形的松果开始由绿变褐。
他从高高的山梁上走下来,钻出林子,隐隐地听见一阵呻吟。
呻吟声在松树的气息里显得很纤细,但及时地被他捕捉到,于是他晓得,那个重大的时刻到了。
他踪开大步向家里狂奔。
小路从脚底下向后抽,树丛从两侧向后倒。荆刺嚓地挂破了裤腿,布片扬起来如同一面旗帜。
远远地他看见老屋倾斜地站着,青色瓦顶在蓝天的压迫下**不已,恰似一个拄着拐杖即将倒毙的老翁。屋后的枫树在秋风中把一张张血红的叶子抛洒下来,宛如漫天飞舞的纸钱。这景象在他心中勾起不祥的预感。
他匆匆推开院门。门响得疹人,有一道口子从心头坼裂。他跃入院内,把一只惊恐逃窜的老鼠踩瘪了。
他嗅到一缕甜甜的血腥味,跟砍伐时松树伤口里渗出的气味极为相似。
呻吟声骤然加大,从房子里一阵阵往外涌。他去推房门,门稍稍一开,闪出接生婆来,一把将他推开。
“男人不能进来,你在外头等着!”
他蹲下来,等着。看院子里摇摆的狗尾巴草。堂客的惨嚎声拍打他的后脑壳,使他联想起屠户案板上的猪。有一刻他竟然想,真的是谁在宰杀他的堂客吧?
床扑通响,脚踢得板壁颤抖,震落一串串灰尘。突然这一切嘎然而止。
紧接着,在这虚空的寂静中,一声婴啼如一朵硕大无比的黄花怒绽开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搓着粗糙的手,茧皮摩擦得刷刷响,那尖厉的婴啼似乎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绵长得无穷无尽。
“恭喜恭喜,你得了个崽伢!”
接生婆把婴儿抱到他跟前,特意拨开两条血糊糊的小腿,拨了拨那小小的**。
一时他不敢去动他。这是个奇怪的小东西,额头上皮皱皱的,涂着一些羊水和血污,张着红洞洞的嘴巴哇哇大哭。他觉得他更像一个小老头。
“当爹的快抱抱呀!”接生婆把婴儿放在他手上。
婴儿很沉,手舞足蹬,弄得他全身晃**。他左手抱住他,用右手的食指碰了碰他的腮帮。食指滑腻腻的一热,令他感到有某种东西沟通了他与儿子的联系。于是他的毛孔里腾升起怜爱的欲望,他小心地拿起那只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玩赏着。
忽然他停止了动作,头皮一下子绷紧。
那只小手上,有六个手指头。
他以为看花了眼,屏住气数了一遍。不错,是六个指头。在大拇指旁边,长了一个多余的。它比其他指头都小,不能伸直,僵硬地弯曲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条冰冷的蛇从尾脊骨爬进身体,游遍了全身。几只老鼠在黑暗角落里幸灾乐祸地窃笑。他的胃**不止,想吐,又吐不出。他不再看婴儿的脸,那脸丑陋之极,令他憎恶。
他走进血腥气弥漫的房内,把那只婴儿的手摆在她面前:“你好生看看。”
她的苍白的被汗水濡湿的脸抽搐不止。
傍晚,他提了胎盘去山上。
无数乌鸦围着他飞来飞去。
他把胎盘扔在地上,忍不住仔细看了看。
胎盘虽沾了些血,但还看得出是白的,一个像猪肚子那样的东西。
他觉得恶心,赶快刨了个浅浅的坑,把它草草地埋了。
他刚刚离开,一大群乌鸦就落了下来,像一大片乌云盖住了山坡。鸦啼声不绝于耳。
他回家时走不太稳,一个偏脚滚进刺蓬里。他爬起来,拔着扎进肉里的刺。
他忽然发觉那些刺变了形状,变成了一些手指头。他把那些手指头塞进口里,使劲地嚼着,一边嚼一边疯狂地笑个不停。
此时松林与夜色溶为了一体。
伢儿三岁了还不会叫爹。
因为他和她都没教伢儿叫。
伢儿管他叫“他”和“你”。
因为母亲就是这样叫的。
伢儿说:“‘他’到松林里去。”
伢儿说:“‘你’回来了!”
伢儿五岁时有一天下着雨。
山上的松树隐没在雨雾中。
伢儿在雨声中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叫你爹?”
他不吱声,雨水一滴一滴滴进他的脑壳。
伢儿问:“你是我爹吗?”
一股洪水冲击他的胸膛,他说:“问你娘去。”
伢儿用奇怪的眼神窥他,脚板吧嗒吧嗒进娘房里去了。雨点稀疏时伢儿回来:“娘说你是我爹。”
他说:“那就是你爹。”
伢儿说:“那我就叫你爹了!”
“不,”他说,阴郁地拿起伢儿的手,“你手上没有这个六指儿才能叫我爹。”
伢儿看着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拿起一把菜刀走到门槛边去。
雨停了,天光明亮,伢儿嵌在门洞里的身影异常清晰。伢儿把那只多余的指头摁在门槛上,扬起了雪亮的菜刀。
他的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尖叫。
但他的嘴紧闭着。他纹丝不动地站着,面颊感到了砍下去的菜刀带起的凉风。
他清晰地看见锋利的刀刃切断了那根指头,砍进门槛里,刀身轻微地颤鸣着。那截断指则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他脚边。
他跨过那截断指,向伢儿奔去。离伢儿只有几步之遥,但他觉得走了很久很久。
他嘿嘿嘿嘿地笑着,抓住伢儿的手举起来,鲜红的血泉水一样涌出,那血染红了他,染红了天空。
第二天山上无比清爽。松林在山风里轻轻舒卷起苍翠的波涛。
他沿着伢儿的目光上了山,进了松林。
熟悉的松树们长大了许多。树往上长,靠近地面的松枝便渐渐枯死,脱去松毛,变成一根根秃树枝。那些秃树枝看上去很不舒服,似乎戳进了他的心里。这是些多余的东西,他想。
他像猿猴一样轻捷地爬上树,抽出腰间的砍刀,放肆地砍那些秃树枝。
这时,他变得像饿狼一样疯狂。
一连数天,数月,他看见秃树枝就砍,每砍掉一根,就回想起伢儿的断指在空中飞行的景象。
松林里几乎看不到一根秃树枝了。
中秋节时,老爷格外赏了他二两银子,说他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松林的茂盛有他一份功劳。
他把银子带上街去,扯了几丈好布,准备给堂客和儿子各做几身像样的衣服。
回家的路上,他贪婪地闻着那些新布,布的味道近似松林的清馨,闻着很惬意。
黑夜无边无际。老人蜷曲在**,大睁着眼。他的眼睁着闭着都一样,他的黑夜无比漫长,白昼只是一种梦境。他面朝着窗棂,窗棂里透出微弱的白光,那薄薄的白光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方格。老人是根据记忆而不是根据光线来判断窗棂的方向的。夜寂静得深不见底,老人伸出手在空中探了探,觉出那寂静十分寒冷,牢牢地粘在他手的四周。他的指尖开始麻木了,寒意顺着手肘向身体里传递。他把手缩进被窝,团紧了身子,紧挨着脚那一头那个热烘烘的肉体。到底年龄不饶人,老人想,轻轻叹口气。待自己的叹息消失,他敏锐地发觉夜的静寂里有了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立即断定,是那种轻轻盈盈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在他还拥有白昼时,他见过那些精美的雪花。青山默默地伫立,洁白的雪花轻轻地飘落,松林穿上了白绒绒的雪袍,岭上岭下一片雪白。太阳出来,雪水从枝头滴下,松林里滴滴答答奏起一片美妙音乐。泥土泡软了,松树根贪婪地吮吸着水分……老人咂了咂嘴,似乎嘴唇已被雪水滋润,能感觉到一丝丝甜味。咔嚓!远远的山间传来一声响。老人一抖,辨出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他猛然想起,这两天又是雨又是风,树上肯定结了冰凌,那些苍绿的松树,一定被压得低低地垂下了枝条。再覆盖上一场鹅毛大雪,脆嫩的松树会支撑不住。老人仿佛听见了松树们凄婉的呻吟,立即伸出腿踢了踢床那头那个熟睡的躯体。松子,松子快起来!那躯体拱了拱又不动了。干什么呀,半夜三更的……快起来呀,听见没有?山上的松树要被雪压断了,快去拿竹篙把雪敲下来!老人抓住孙儿的一只脚一扯。松子恼火了,猛地把那只脚抽回去。爷爷,你操的什么闲心?断了就断了,松树是队里的,又不是你自己的!老人怒喝:混帐东西,队上的松树就不是松树了?松子辩白道:挑了一天土,骨头都散架了,我要困觉!老人坐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要困觉入了土随你困个饱!快去!松子冷得发抖,无可奈何地穿衣下床。又冷又黑,怎么上山呀?老人说,你看我眼睛不管用是么?下雪有雪光,怎么看不见?我都看得见呢!老人手准确地推开窗棂,几片雪花精灵似地飘进来。老人确实看见了几十年前雪落松林的情景。松子用棉衣裹紧身体,嘟嘟哝哝地出了门,走进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到哪个家里去挤一夜吧,他想。这时,透过迷蒙的雪花,他听见自家的床吱吜吱吜响,于是知道这一晚爷爷是睡不安宁的了。
黄昏时分,松林的阴影拖得很长,没有风,所以显得很冷清。
猝然一声枪响,把这冷清击碎了。
山坡上有棵老松树蓦地弹跳了一下,抖落几缕干松毛。一颗子弹嵌进树身,弄出一个小小的洞。
接着一条狗惶惶地吠了起来。
他醉醺醺地回家的时候云已占领了天空,只剩下几点小星在云隙里可怜巴巴地眨着眼。
云跟山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颜色。
小径依稀可见,弯弯曲曲如一条蛇。
他往村子里瞭望,朦朦胧胧只见一些变幻莫测的人影在动,似乎正上演一台皮影戏。
路边刚割完稻子的田里,七零八落地站着一些稻草把子,像是一群跟他一样游手好闲的人。
他忽然想发笑,这时那些稻草把子都围着他跳起舞来。
狗日的穷快活!他骂骂咧咧推开那些舞动的影子,踉踉跄跄直奔家门。
堂客像一尊观音菩萨坐在门口。
堂客注视着他,眼睛似即将熄灭的灯火。
他的食指戳过去:“痴望哑望,望野老公么?”
堂客瞟他一眼,撩撩鬓边乱发,竟然撩出一张清秀姣好的脸,红嘴唇一撇:“你还晓得死回来?”
“嘿嘿,”他阴阴地笑笑,“有你这样嫩的乖堂客,哪个还想打野食呢?”
堂客哼一声,抱住双膝。
他一下子全身上下内外都有了动静,太阳穴怦怦跳。
“大少爷刚才来过。”
堂客平平淡淡一句话,把他的手固定在空中,半天才放下来。他的每根头发都不舒服起来。
“他来干什么?”他厉声问,堂客的脸有些发红,这当然不是好兆头。
“哼。”堂客把脸偏向一边。
他抓住堂客的头发来回摇,嗓门里挤出几个刺球般的字:“说,他动了你没有?”
堂客看定他,不说话,脸上却浮出模棱两可的笑。这张镶在暮色里的脸灿烂而诡谲,可爱又可恼,他恨不得吞下肚去。
“他若动了你,我剁掉他的脑壳!”他咆哮着,把拳头砸进迷离的暗夜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传得很远很远,似乎一直传到他穿开裆裤的时候。
堂客身后的门自己一下关了,倒把他吓了一跳。
“谁像你,老想着这种事。他是来请你参加自卫队的。”堂客说完,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他没在意。
“什么自卫队?”
“说是城里的日本人要来抢东西,搞个自卫队跟他们打仗。”堂客静静地说,“不怕死的都参加。”
“我不干。我穷得丁当响,自卫个屁!他有良田几百亩,瓦房几十间,自然怕抢喽!要我给他卖命?叫化子梦见当驸马,尽想好事,不干不干。”
他抓住堂客一只胳脯,把她提起来拖进门去。
大黄狗过来舔他的腿,被他踢开。
油灯如豆。坼裂的地板吱呀作响。浓郁的牛粪味在屋内升腾氤氲。老鼠的绿豆眼闪着幽光游来游去。
床像一个戏台摆在那里。
他把堂客抛在**,篾席下的稻草窸窣作响。
堂客白白的展开了,在晦暝夜色里显得格外鲜明,格外柔软。他想起了过年时用来炖骨头的大白萝卜。白萝卜的味道很不错。
他上了戏台。这戏久演不衰。
风不知好歹地拍打着窗户,雨似乎也要来了。他喘着气,浑身湿淋淋的。
他仰天躺着,让急促的呼吸渐渐缓和,疲乏的身体纹丝不动恍如死去。
灯灭了。漆黑的夜色从他额头上漫下来,盖住他的脸。
黑暗中堂客悄然道:“大少爷说,进自卫队的人每天给半块光洋哩。”
他心里一动,想睁开眼,但眼皮过于沉重,于是放弃了努力。
他感觉一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很舒服。
后来他就坠入一个无底深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头石狮子龇牙咧嘴,青光锃亮,威风了不少岁月。
狮子身后的门楼飞檐翘角,描红绘绿,大门极其沉重厚实,包着铁皮。他跨进门槛时想,大概门就是人的脸面吧。
我若是日本人也会冲这种脸面来,他又想。
越过一个天井,穿过一个回廊,他来到一个被中堂、字画和雕花窗棂包围着的客厅。
他坐进一把太师椅里。椅背上的花纹十分精致,他摸了摸,竟有一种十分虚幻的感觉。
大少爷吸着水烟袋迈着四方步走过来。在一片晦暗的古色古香的家具和装饰之中,大少爷的脸极其白,白脸上还有金丝眼镜,于是又显得极其斯文。
他头皮有些紧,不自在,便抬起一只脚,撕着趾缝间一块翻起的茧皮。
大少爷的水烟袋咕嘟咕嘟响了好一阵。
缕缕蓝烟沿着少爷的额升上去,漫进根根直立的头发里,一时间他把那个头看成一座正在焚烧的山。
大少爷的嘴唇张开了,一些字句水泡似的冒了出来。
“你来了我很高兴……”
他茫然地点着头,那块茧皮很坚韧,老揭不下来。
“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他用力一扯,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的眼睛挤成一堆。
“你先预支两块光洋吧……”
茧皮终于揭下来了,一颗泪也从眼角掉下。他松口气,见一只仆人的手伸到他面前,手心两块光洋明晃晃地灼眼。
他抓过光洋塞进口袋里。
光洋在袋子里碰得丁当作响。
他出了大门后,发觉大少爷的话一句也没听清,耳际惟有光洋的丁当声,清脆而美妙。
阳光把他的影子映得很长,也很瘦。
他觉得两匹石狮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
有乌鸦在远处乖戾地啼叫。
他们埋伏在坳口。
一些茅草在眼前摇摇晃晃,使得前面那条官道变得很模糊。
他攥着那支汉阳造,仿佛抓着一条冰冷的蛇。
大少爷伏在他左前方的一道土埂后,像一只大蛤蟆趴在那里。
大少爷手里的驳壳枪在阳光里黑黝黝地闪光。大少爷的脸瘦得像是刀削出来的。
他摁死一只爬到腿上捣乱的蚂蚁,大少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大少爷的目光很奇异,里头有很多弄不懂的意思。他忍受不了那种长久的拷问似的注视,把眼睛转向别处。
阳光灿烂之极。
一面小小的膏药旗慢慢地摇进了他的眼睛。旗帜下有个探头探脑形似猪八戒的日本兵。旗帜后头,依次出现一些影影绰绰的黄色人形。
日本人来了。他的肛门往里缩了缩。那张巨大的膏药在风里一飘一飘,血光四射。许多的靴底叩击着青石板,发出杂沓而空洞的声响。
“准备瞄准!”
大少爷的声音从茅隙里钻过来。
他紧贴地面,摆好抢,把一颗黄澄澄的子弹推上膛。
他瞄准扛旗的日本人的脸。那张脸冲着他的枪口走,丝毫的偏差都没有,他疑心那家伙会一直走进他枪口里去。
突然,那张脸不动了,额门那儿绽开一朵红花,接着那脸就从他枪口下消失了。这时他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扣了扳机,只觉枪托撞得肩头一麻。
一直到很久的后来他都弄不清那个举膏药旗的日本人是不是自己击毙的。
密集的枪声立时塞满了他的耳朵。
恍惚中他想起过年时堂客炒玉米花的情景,玉米在锅里爆裂的声音就跟打仗一样。
一群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他感到了子弹的灼热。他战抖一下,几穗被击飞的茅花飘落在头上。
他的手有些僵硬,透过硝烟,他发现日本人全趴到了路边的草丛中,一挺机枪嘟嘟嘟嘟不停地吐着子弹。那些子弹就像一群饿极了的蝗虫,朝他们埋伏的山坡扑过来。
他不敢抬头,冰冷的汗从两鬓潸潸而下。
忽听得枪声中大少爷嘶哑着喉咙大喊:“冲啊!”
他稍稍抬头,只见大少爷甩了一颗手榴弹,趁着烟雾向坡下冲去。
他抬起半截身子。蓦地一个躯体扑通倒在他身边,噗噗噗,子弹在那上面连钻了三个洞,血从洞里咕嘟咕嘟冒出来!
他全身僵住,毫无知觉地倒下来,血腥气几乎令他窒息。
他惊悸地开始往后爬。
真不值,为了几块光洋,真不值。他扔掉了枪,钻进灌木丛中。
在树枝把他掩住之前,他朝坡下看了一眼。
冲下去的人都倒下了,横七竖八地摆在那里。
大少爷还在向日本人开枪。忽然,大少爷一下腾飞起来,像一只黑色大鸟扑向空中。接着,那黑鸟徐徐地飘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日本人嗷嗷叫着冲过来……
他躲进阴暗的松林深处。
枪声逐渐稀落,后来就彻底平静了。
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
还有恶心的血腥气在风中飘**。
蛰伏于山脚的村庄显得十分肃穆。
他看着一队蚂蚁搬家。
蚂蚁们排着队浩浩****地从一个树蔸里出来,逶迤而行,直到爬上一棵苍老的松树。他感到诧异,它们能把家安排到树上去么?
在那些翻裂的树皮里,蚂蚁们前进得十分艰难。
终于他看得有些寂寞了,便走出林子。
几片树叶在空中打旋。起初他以为是鸟,后来以为是纸钱,直到其中一片落到身上才知是树叶。
沿着田埂他走到一片梯形的水田当中。
土坎下一只青蛙叫得凄厉,一听便知它正在蛇口中挣扎。他难受地左右转动着身体,只觉全身酸疼。我怎把自己当成青蛙了呢?他想。
晴空下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