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冢

白鹞河排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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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了脚步声,嚓、嚓、嚓,极其轻微,由远及近地响过来,他的心不安而兴奋地蹦了一下。

在河边这块突兀的青色岩石上,他蹲着,虬筋缠绕的双手箍着屈在怀中的膝盖。浑黄的河水不时扑上岩石,伸出冰凉的舌头,舔一下他露在草鞋外的瘦伶伶的脚趾头。烂了边的棕丝斗笠下是一张酱色的核桃壳似的脸,左颊上有紫红色的斑,一对不大的棕黄色眼球,醒在一片波浪般的皱纹里,长久地、长久地瞪着急遽地流着的白鹞河,永远也不会眨一下似的……白色浪花一朵一朵在岸边次第开放,一律绽得响亮,每一朵都有不同的姿态,不同的味道,他全分辨得出。蒙蒙细雨无声无息漫天飘洒,模糊了天,朦胧了山,白粉似的沾在斗笠的毛刺刺的边上、蓑衣的软塌塌的翅上,结成颗颗银珠滚落下来。

他如塑如铸,泥偶一般,似乎对背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毫不动心,然而,那脚步却如烧红的烙铁,一声一声烙在他背上,灼疼异常。脚步声是急切而又迟疑的,好像出于无奈,但又怀有期盼……脚步声中断了?响得愈来愈远了?不,那是毫无道理的。今早起床时左眼皮跳了,俗话说,左跳喜右跳祸。他知道,一切的等待,都将得到报偿了。

喘气声替代了脚步声。那人站在了他背后,一时没有说话。当然,在算计这笔生意。这种人的心是筛子,筛一下就有无数的主意落下来。

老伯!

那人轻轻唤了一声。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是他求我,不是我求他,他暗自说。不能显出期望的样子来。其实心底明白,这事是互相有求于人,且他远比那人来得焦灼。那人太阳穴上那块疤是不是还那样亮得逼人?刚进山时,那人挺神气的,见人就撤那种锡纸包的洋烟。现在肯定是霜打的茄子了,因为在村里转了两天,没请到半个人给他撑木排。他对此清清楚楚,但是,我得装糊涂,他想。

老伯!

那人提高了嗓门。

唔?

他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样子。

老伯,那人说,我想请你撑一趟排。说着怯怯地踩着岩石棱角,绕到他面前,递过一支上下一般粗的洋烟。

哦,撑排。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也不去接受那支烟,任它悬在空中。撑排,这年头可是件新鲜事。

是呀,好多年没人撑排了,要不是垮了山堵了路,我早拿车把木头装走了。那人收起烟,说,我们急等杉木用呢。

村里撑排的行家里手,不是有几桌么?他说,瓮声瓮气地,怎么,是嫌出价太矮?

不是不是,他们,嘿,都……那人顿了顿,我是想让你老人家赚这笔钱呢!

放你娘的狗屁!你找不到人,才来找我的,他忿忿地想。沉默了好一阵,他才恶声恶气地说,你不晓得,我是个驼背吗?你不晓得我是个烂排的命吗?

嘿嘿,这个嘛……那人悄悄地瞟瞟他的凸起的背,陪着笑脸说,驼背不驼背,跟撑排有什么相干?排烂了嘛,也不要紧,只要在白鹞河口把五十根杉木交给我就行,散的也要得,我给好价钱。

不,我给你一张整排,你交给我什么样,我还给你什么样,若散了,分文不取。

好,痛快!那人喜得右手往左手掌心一砸,说,排我已请人扎好,请你收拾上路吧,三十里水路,天不黑完就到了。

唔,晓得。

他始终不窥那人的脸,全身却在微微地抖动,双手相握,指关节喀喀响。

我在排场等你。那人说完,回头走了。脚步声仓促地响远,直到完全听不见,他才缓缓站起身来。

他伸不直腰,沉重的驼背压得他深深地勾着,总像在寻找什么遗失的东西,往前面张望时,须把身子往后仰。他眼睛发红,佝偻着快步往家里走,赫然高凸的背如一座小山峦在雨雾中浮动。

浑黄的河水訇然有声,奔泻在迤逦险峻的山岭之间,漂着泡沫,卷着漩涡,喷吐着浓郁的水腥气和泥土味。春末的风清凉清凉,湿漉漉地吹来,刮得耸笠边发出呜呜的响声……他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十分奇怪,这一天果真被他等到了么?

只记得,那时头上没有一根白头,那时后脑壳上还拖着一条长辫子。那辫子盘在头上像一顶大棉帽。有天他一如既往地蹲在河边岩石上,忽然有个后生在他背后大喝一声:驼子,如今是民国了怎么还结辫子?剪子喀嚓一声,辫子便到了后生手中。那读洋学堂的后生手一扬,辫子就如一条乌梢蛇,扭动着跌入了白鹞河……是的,白鹞河漂走了许多许多的晴晨雨暮。虽然他不晓得如今是多少年,但他知道他在河边等了两个朝代了。

细雨不知不觉地停了。山谷上空那块不大的天幕上,灰暗的云层悄然散开,现出长长的一线蓝天和一轮半掩半露的太阳。耀眼的阳光泻到河面上,河水便如金水一般翻涌。山间云雾蒸腾,陡峭的峰巅约隐约现。岸边交错耸立的黑色巉岩默默地俯瞰着河水,拖着条条阴郁的影子。

老人用牛尾锁锁了门,扛了排篙,蹬着一双新棕草鞋来到河边。排篙丈余长,呈金黄色,显然放在火塘的房梁上熏过多年,才如此上了釉一样闪闪放光。铁篙头上的锈迹被他用磨刀石打去,青色中透出一层银白来。像所有的排佬一样,他双手并不扶篙,任它搁在肩头,脚下只管走,上坡下坎,拐弯跃沟,排篙平平稳稳不斜不掉。

他换了身新衣裳,肩上斜挎了个蓝布口袋,腰里束了条罗布澡巾。袖子绾到肘部,裤腿卷齐膝弯,露出古铜色的手臂和小腿。布袋带子被驼背高高地顶起,于是布口袋紧紧地勒在腋下。

扎好的木排泊在河边一个死水湾里,一根蜡烛粗的篾缆拴着。河水拍打着排帮,噼啪有声。两个后生站在排上,手持鹰嘴篙,在捞从上游漂来的木材杂物。

木排老板站在岸边,正朝他这边眺望。

他走过去,在老板面前站稳。

老板!他拿起竹篙戳戳排头。就是这张排么?其实无须问,河里就一张排。

是呀是呀,老板连连点头,说,一共五十根杉木,你点点么?

嗯。

他跳上排,拿眼角睃了一遍,并没认真点,说,作数!

杉木剥了皮,光溜溜的,黄中透白。他脑子里忽地一闪,深深的记忆里浮出一些和这些**的杉木相似的物件来,令他心头一热;仔细一寻思,又茫茫然不知那物件是什么……他默默地检查了木排的各个要害部位。扎排的杂木杠很粗,使人觉得很牢靠;扎篾也没有断裂的地方;橡木楔也楔得很紧。整张排方方正正结结实实,浑然一体。不是行家里手,扎不出这样的排。他满意地咬了咬嘴唇,瞟瞟那两个后生,提着篙走过去。

喂,请你们两个下排去。

两个后生回过头,一见是他,挤眉弄眼地笑。

哈哈,我当排老板请了条白鹞河的大鳜鱼,原来是只老虾公噢!

老虾公恋水呢,又想沉龙宫舔龙王小女儿的白屁股咧!只怕呀,下去就起不来罗!

那不怕,白鹞河口有扳罾的,一罾就扳起来了,那个人就发大财,扳一只老虾公!

他漠然地瞥着他们,没有听见一样,只是把排篙攥紧了。

下去!他说,声音低沉有力。

嚯,神气什么?背直时就没有把排撑到过白鹞河口,人老了,又背了口锅,还想逞一回英雄?白鹞河的水都要倒流了!老板,你这回算是找对人了,你早早派人到益阳汉口去捡散木吧!

我看呀,老板,你弄不好排烂了不讲,只怕还要赔上一副棺木呐!

两个后生口水星子四溅,走到排边,却不往岸上跳,回头对着他吐舌头。

排老板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后生们,惶惶悚悚,不知所措地搓手。

他盯着他们,慢慢地走过去。

下去!他喝道,心里有股滚烫的东西在膨胀,在蔓延,在奔突。

下去?到时候看哪个下去罗!哎,莫把你那老麻雀淹得皮吊吊乌紫紫半死不活,要不白鹞镇那些堂客妹子看起来就没得味了!一个后生咧着一嘴黄牙说。

他全身一哆嗦,双手捉紧排篙奋力横扫过去!

排篙带着一声呼啸,啪地打在两个后生腰上,两人一个趔趄,顺势跳上岸,东倒西歪地揉腰,一边呻吟一边叫唤。

老板,请解缆!他在排上定定地说。

呃、呃!老板似有些不放心,又有些奈何不得的样子,迟迟疑疑地解开篾缆。

他将篾缆抽回排上,一圈一圈地盘好,又说:老板,你搭排走吗?

不不!老板连连摇手,我、我从小路走,我到河口去等你!

心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他忍着,尽量平静地说,那好,你就等着我吧。

他嗖地投出篙,篙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弧线,当地一声戳着了岸。侧身一用劲,臂上的肉撑满了皱皱的皮,鼓鼓棱棱的分出瓣来。篙稍微一弯,木排徐徐移动,离了岸。

他又撑了一篙,木排缓缓闯入滚滚激流。他站到排头,两只脚掌紧紧地咬住两根杉木,双腿死死站定,把自己当口大铁钉钉在那里。

他收了篙,横端在手中,篙头上淌下一串水花,像泪。木排在脚下震颤着,晃**着;浪花在木排四周簇拥着,蹦跳着。他微仰身子,盯着前面。前方河道上,洪波汹涌,白浪翻滚,金光闪耀!一个个大浪凶猛地撞在礁石上、河岸上,大块大块地进裂开来!河水犹如竹筒倒油一般往前倾泻,两岸山峰一座座朝身后倒下去,倒下去……

他确实弄不清有多少年没有撑排了,但他每天都在和白鹞河打交道。夜深人静时,他侧卧在那张古老的木**,急浪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脑壳。他一次次地撑着想象中的木排去闯急流里的道道险关。他一次次地落水、烂排,又一次次地重新站立排头。他琢磨着,某个地方应撑上关键的一篙,某个地方应将排头斜对着某块礁旁的空隙……那床筋绊绊的老棉絮里,散发出浓浓的水腥味,他迷醉其中,恍如卧在一张木排上。可那个念头从来没有模糊过,它像一只长脚蚊叮在他的脑子里。

水流湍急,浪声鼓噪,耳膜隐隐地发痒。木排在河水中央大起大伏,剧烈地摇晃。风在耳边咝咝响,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兴奋的微晕漾在脑袋里。哦,所有的感觉都如此熟悉,似乎就在昨天,他曾撑排从这里过,一切印象都清晰而熟稔。

木排底部被水下的暗礁擦得砰砰响,震动波通过排体、草鞋和脚,传到全身乃至头发的尖梢……排首一忽儿拱进浪里,一忽儿犁出浪外。河水的清凉感一阵阵漫过脚背。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左右不停地撑着篙,调整着木排的位置,使之处于河道中央。

驶入一道河湾,篙落处,他瞥见岩缝中一株拇指粗的水扬梅,枝条垂进水中,被急流一冲,弹出水面,又垂进水中,又被一冲,弹出水面……

那根箩索垂在梁下,像条死蛇。它积满了灰尘,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它悬在那里的日子跟他的孤寂的等待一样漫长。出门时,他扛着排篙注视了它好一阵。

狭窄的河道往左拐了。他一篙戳住右岸一块苍苔斑驳的黑礁,用力将排往左撑。木排调头时放慢了速度,浪花从排隙里鼓了出来,排尾扫着了右岸,在岸石上刮得嚓嚓响,同时排身也喀扎喀扎地响了一阵。

我的骨头都没响呢,你倒响了,他想。木排转过身来,他收了篙,吁了口气。进入一段较平缓的河道,两岸的山骤然矮了许多,阳光泼在河面上,粼粼刺眼。对面山里隐约传来牛铃声,他拿眼角余光一瞟,左手叉腰,右手握篙,很威武地站着,等见不到牛的蟹青的背了,才又收手握起篙。一阵河风飒然而至,吹得他头上的白发直立起来。

阳光在排上拓出他驼背的影子。

头上,被重峦叠嶂圈定的那块天空,云已全部散去,湛蓝如洗;岸上的灌木摇曳着树冠,蜡质的叶面银子似的闪着斑斑的光点。他的心稍稍轻松了一会儿,一看前边,又紧张起来。平缓的河道将尽,前面只见波飞浪跳,涛声如雷。河底似乎是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锅底烧了一炉大火,满河的水被煮沸了,直往上翻,直往上冒,冲起一柱柱大浪,鼓起一个个大水泡!

乌龟滩!几十块桌子大的黑黝黝的礁石,一群乌龟一样趴在河道中,推波作浪,暗藏杀机。所有来此的排佬,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根据水情在礁石之间选择一条最佳通道。现在礁石已被洪水淹没,他只能凭记忆确定它们的位置。按理说,水漫礁石,河面变宽,木排好过一些,但排佬们宁肯水小时过乌龟滩,那样虽难一些,可知道礁石在什么地方。水漫石隐,难保它们躲在水下刚好能撞着排头的地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他紧张地不断地调整着排的位置,两条腿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不,不是胆怯,是决斗前的兴奋与冲动。他的每块肌肉都在跃跃欲试。

然而,他确是胆怯地颤抖过的……

那时他二十岁,血气方刚,有一身蛮力气,看着村里的壮汉撑着排闯**白鹞河,羡慕得不得了。那些汉子凭着力和勇,靠着胆和血,把排撑到白鹞镇,赚得一笔钱,然后上酒楼,进茶馆,夜里又到窑姐儿身上快活一回,钱花得差不多了,才砍点肉,扯几尺花布悠悠晃晃回村里来。村民们像迎接英雄一样迎回他们。当堂客的也不在乎男人在外头的放浪,倒把窑姐儿对男人的好处唱戏一样宣扬。接下来数日甚至数月,便是排佬们吹嘘和夸耀自己的勇猛和气魄的日子了。在山里,撑排的季节是村人的节日;当排佬,则是男子汉的标志。在这样的乡风乡俗的濡染下,他自然早早怀了一颗排佬心。双手第一次握住排篙时,他是信心十足的,可不想往排上一站,头就发晕,腿就发软。上了排,就由不得人了,老板一解缆,你就得把排撑出去。想不到他五尺高的后生,慌得像入洞房的黄花女,全身都瘫了,抽了筋一般,排篙毫无理由地四处乱戳,摇摇晃晃人都立不住,眼睁睁看着排打了横,随波逐流,卡在乌龟滩的礁石中动弹不得,挡住了河道。河水冲得木排斜斜地掀了起来。后面的木排一张一张开来了,排佬们急得在排上大叫大骂。他骇得脸色苍白,舍命跳进水里,用肩去扛那排头,却两腿酸酸的发不出力,呛了好几口水,无济于事。后面的排接二连三地撞上来了……排佬们指手划脚,狂呼乱叫,眼里流血,恨不得把他生吃了。紧急关头,一莽汉操把开山斧爬过来,几斧子将他的排劈散,才化险为夷,使后面的排顺利通过。若再慢一会,所有的排都将麻花似的绞在一起,天王老子也分解不开,说不定还要搭上几条命。

他的排成了几十根七零八落的散木,他追逐着,沿着河边时断时续的小径狂跑,羞耻的泪水滚落在岩石上、刺蓬里。到了河口,求了几个乡亲帮他收集顺水漂来的木头。泡在水里忙了半天,只收到十几根,其余的全丢失了。工钱自然没有,还倒赔了五吊钱。他扛着竹篙回到村里,几个月不敢抬头见人……村人把种种指责和鄙夷都给了他,跟他定了亲,嘴都亲过的妹子也不跨他家门槛了。而在排佬中间,却流行起关于他之所以缺胆少力的说法,说那是父母造他时下料不足的缘故。

从那时起,他的腰就有些佝偻了,虽然还没驼。过了好几年,他才慢慢恢复自信心,又抓起了排篙。不会撑排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

排首抵近乌龟滩了。

他屏声敛气,咬紧牙关,收缩小腹,盯着波涌浪翻的河面。透过浊黄的波涛,他似乎看见那些暗礁正张着阴森的獠牙,伺机啃烂他的木排。这时,被驼背压得弯曲的脊梁深处电击似的疼了一下,他一挺腰,驼背里喀吱一声响。他没在意。

木排一进乌龟滩,立即被翻滚的浪花淹没了,一直淹到他的膝盖。滩底宛若无数石磨在推,轰隆轰隆一片喧响。溅起的水珠石子一样击打在他紫黑的脸上,麻辣辣的……排身突然一震,整个儿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脚同时感受到,排底擦在一块暗礁上了。木排放慢了速度,汹涌的河水从排面上漫了过去……他被水冲得打了个偏脚,赶紧稳住身子,看准右边一块礁石,一篙掷去,使劲一撑,木排喀喀地响着越过了暗礁。排底的杉木一定划出老深的痕迹了,他想。提起水淋淋的篙,篙头低低地抵着水面,准备在木排碰上礁石打横的刹那,选中合适的地方投过去。在水猛浪急礁石多的险滩上,排只要一打横,就难逃烂排的厄运。

因为用力过猛,他左脚草鞋耳断了一排,脚趾头伸了出去,紧紧抠在木头上。浪头喷吐出的水气,凉森森一阵阵扑入他的胸怀。水流浩**,排再也没碰上礁石的阻拦,飞流而下,冲出乌龟滩,从喧嚣的黄浪里射了出去。

排头碰出一簇簇欢跳的浪花。

脸上湿漉漉的,汗和水混和在一起。他松口气,随手在脸上摸了一把。白鹞河里两大关:乌龟滩、曲尺岩。算是闯过一关了。

河面逐渐宽阔,河心除了一个套一个的漩涡外,没有大翻大滚的浪头了。他双脚在排上踏了几下,松松筋骨。往岸上瞟瞟,但见寂寂山野,阒无人踪,不由生出莫名的惆怅……

突然,木排一震,他没提防,猛地往前一冲,一个跟斗从排头坠入河心!

河水霎时把他吞没。眨眼间,世界颠倒了,天到了脚下,地到了头上。他在水中晕悠悠地翻转身来,惊骇地睁开眼,只见一片浑沌之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如同一片乌云从头顶飘过去了。

那是他的排,他知道。

他的心一悸,顿时,一种冰凉的,无所不在的东西将他整个儿淹没……不,不是水,是一种从心底涌流出来的感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多少年前,这种感觉就几乎把他窒息死……

……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条命。黑沉沉的夜色里,他赤条条地踟蹰在山路上。过早地开始衰老的皮肤皱巴巴地绷在骨架上,没有知觉,木木的,不知道夜风的清凉砭骨。身上的各个关节都涩滞得很,长了锈一样,脊梁骨弯曲着,勉强地举着那颗沉重的头。他像初入人世时一样一丝不挂,模样却丑陋多了。相同的是和那时一样没有羞耻感,因为他已经麻木。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他迈动双腿。四周黑蒙蒙神秘莫测,阴沉的山峰像一群猛

兽围困着他,俯视着他,随时都会扑过来将他吞噬似的……沉寂的夜阴森可怖,他不恐惧,不知恐惧为何物……白鹤河在黑幽幽的峡谷里喧哗着,炫耀它的**威,嘲笑他的无能。他如一具上足发条的木偶,按照固定的节奏朝前走。脚趾头踢破了,血流不止,路面上留下一长串血痕,他毫无知觉。脑壳里空****,有些像眼前这茫茫黑夜,无边无涯,浑沌模糊……他的一点点残存的意识,像一只萤火虫,燃着细小的一点希望的亮光,在黑暗的夜空四处游弋,寻找他以为还能依靠,还使他牵挂和依恋的东西……那是一个白色的、柔软的、线条优美的形体,它灼热,且弥散着温馨;它有供他狂饮的甘泉,有令他酣然入眠的软枕,它有迷人的山谷和山岗,在那里他可以抛却一切烦忧、愁苦和失意,做人生的美梦……每当他被白鹤河击败,沮丧不堪时,它便把他拥抱,融化他的苦恼和自卑。它的任何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令他着迷……它既清晰又朦胧地浮在他的渴望里,闪着神奇的荧光。想到它的真实,它的温暖,它的柔滑细腻,他的身子突然苏醒了,立即感到夜是一块巨大的冰,妄图凝固他。他频频打着冷噤,猝然狂跑起来,嘴里发出嗷嗷怪叫!他万分急切地要将自己投入那个白色形体的怀

抱……天上稀疏的星,山间模糊的路,路旁斑驳的树影,一齐着魔似地旋转,搅在一起……白色形体在眼前不断地变幻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全身皮肉发烫。当他看见一座木屋,看见木屋窗口亮着一盏灯,并且灯边有个人影时,鼻子一下子酸了……

他瑟缩着,抖抖的手,终于叩响了那扇又宽又厚的门。

咿哑一声,门洞里露出一张白白的女人脸。他立即看到了白皙迷人的形体。他面对她时,从来看不见衣服,只见到那绝美诱人的形体。

我,我……他一颤,嗫嚅着。

我晓得啦,女人说。冷冷地瞟他,受了委屈的样子,又道:你摸摸你的脸。

他摸了。

但摸脸干什么?他迷惑不解地望着她,粗糙的手掌摩擦着粗糙的脸,木木的。

女人说:你的脸还在?

脑壳里轰然一声,他像挨了一棒。

你今年都满四十二了,还这么没用,真是根扶不起的稻草索!你,你不是个男子汉,只不过长了个那样的东西!

门咣啷一声关死。那张脸消失了,迷人的白色形体隐匿了。他一个踉跄,心上像被戳了一篙,哆哆嗦嗦地瞪着那扇门发痴。门隙里有微弱的灯光,那里面已成为不再属于他的世界。他大睁着眼,试图从黑糊糊的门上看出那个白色形体来。可是它再也不肯出现了。

这时,一种冰凉的东西从脚下升起,迅速充满四肢,充满全身,继而漫过头顶,将他整个儿淹没……

完了,他想,一切都了结了。河水冲得他在河底打了两个滚,驼背接连在卵石上碰了几下,生疼生疼。全身冷彻……他下意识地在河底蹬了一脚,悠悠地浮出水面。

他被冲到岸边,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抹抹脸上的水,他忽然想到不该蹬这一脚,而应该沉在水中,让白鹞河水把自己带走,带到人人都要去的地方,真的,何必再蹬这一脚呢?水中的沙粒打着他的脚踝,像小虫咬。阳光斜射在金黄的波浪上,映得他睁不开眼。好在没必要睁眼了。他慢慢弓起萎缩的身体向水底坐去。水淹到颈部,白鹤河如一面巨大的枷戴在他的肩上。他忍不住睁开眼,冷漠的目光顺着河面扫过去……

他抽风般一阵**,嘴巴惊讶地张开到最大的限度——他的排,静静地靠在岸边,微微地摇**着,那支排篙,竟也莫名其妙地躺在排上,铜色的细条身子闪闪有光!

冰凉的感觉沿着四肢褪去,心上悄然流过一泓炽热的泉水,僵直的身躯活泛了。

他揉揉眼,深陷在眼窝里的黄眼珠进出亮光。嗷!嗷!他怪叫着,连滚带爬,裹着一团浪花扑向他的排。

他一把抓住排帮,不料洪水一下子将他冲得掉过身去,手腕扭得断了似的。他死死地抓着不松,两只脚翘起,勾住排沿,一咬牙,用力翻上排面。

他吐了两口水,抓住篙,然后站起身来。排完好无损,只是缠上了一些树枝和稻草。这里河水平缓,排漂到岸边,被几条青藤绊住了。藤条被排拉得直绷绷的。老天助我!他心里叫道,不觉两颗浊泪从眼中溢出。

他举起篙对准缠在木头上的藤凿去。砰、砰!青藤迸溅出绿汁,崩地断了。他跳到排首,篙在岸上一点,挣脱了羁绊的木排进入中流,往下游漂去。

太阳西沉了。西山的暗蓝色阴影爬到河面上来……他发觉自己举手挥篙十分自如,心里有种山崖般的坚定感,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木排驯服地按照他的意图行驶着。

河面豁然开阔,没有了礁石和险滩,浪头平息,河水平静而安详,缓缓向前淌。水面恰似一匹黄缎子,上面印着青山、蓝天、白云和他的排。他放下竹篙,坐下来,任木排自己浮着。这段湖面似的河道有两里多长,是前面一座拦河石坝造成的。这是排佬们歇身子的好时机。

木排静静地漂。他忽然想,从前没有人,以后也不会有人把排交给一个驼背撑了。

极淡的雾霭,从岸上的丛林中升起,弥漫到河面上来,氲氤出一片幽蓝色的宁静。右岸前的一座岩石上,耸立着一株黑苍苍的古樟,树枝的空隙里现出一栋瓦屋的飞檐。树梢上,袅袅地升着一缕蓝烟……他心里痒痒,有只毛毛虫在拱动。一种忘怀已久的情绪,悄悄从心底冒出来,说不清是什么。樟树下是一家客店,是排佬们歇脚的地方,这令他回想起过去的岁月。他许多年许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岸上,有个挑柴人探头探脑窥他。那人定是惊奇白鹞河上有了排佬,且是个驼背。

他站起身,毫无必要地挥舞排篙。哼,让你见识见识吧,他心里道。

排篙几点,木排慢慢靠到了岸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起了个念头:在客店里歇一夜。

他兴奋起来。是应当歇一夜,衣衫湿了,得烘干,免得受寒生病;歇一夜,明天精神更好,气力更足,更有把握闯过曲尺岩;还有,明天白鹞镇逢场,人多,到时让四乡八寨的人吃他一惊。至于那个排老板,让他在河口干等去吧,急也急不了这一夜。他只有这一回排撑了,他得好好过过瘾。

他扯起篾缆头,跳上岸去,紧紧地拴在一根碗口粗的枫树上,然后把篙搁在肩头,跚跚往客店走。

客店门开着,没有人,冷冷清清的。他不安地朝里望了一眼,见堂屋神龛上燃着三炷香,他咳了一声,还是不见动静。

他踱到樟树旁,将篙傍树竖着,坐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树根如大蟒盘缠,上面有只蜗牛在爬,他伸出手指触触蜗牛背上的壳,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忽然他听见背后有声响,蓦然回首,只见老板娘提着一篮子刚洗完的菜,从石级上走过来。老板娘还是过去的老板娘,身上干干净净,熨熨帖帖,只是白胖的脸上有了不少皱纹。

老板娘瞟见他,止步,眼睛瞪圆,嘴唇蠕动了一下,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因为那远远的河浪声忽然一下子涌进他的耳鼓,使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已有过一次失聪的体验。那天深夜,他赤身露体奔回家,在路上跌了多少跟头,他不清白,只晓得全身都是伤口和血痕。他如负千斤,伸不直腰,全身心为那种冰冷感所笼罩。他在被窝里蜷曲着,整整躺了七天七夜,滴水未沾,粒米未尝……第八天早上爬起来,腰再也伸不直了。他心如死灰,不敢出门,于是颤颤巍巍地攀上桌子,在房梁上拴了根箩索,然后站到板凳上,将颈子套进索套里……那个白色形体如一弯蛾眉月在脑际一闪,旋即熄灭了……他踮起脚,去蹬那条呻吟不已的板凳,板凳反而不出声了,或者说,突然破门而入的白鹞河的喧嚣吞噬了一切。

见鬼!他急了,双手连忙去抠耳朵,抠了又揉,终于将那片浪声赶走。

你是?

老板娘惶惶地注视他,良久,也没有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是呀,我是。他费劲地仰看着她说,你认不出来了吧?

不,只是……老板娘喃喃地有些尴尬。

只是没想到我驼成这个丑样子吧?他微微一笑,拍拍屁股下的树根。你还是老样子呵!

哪里,老多了。老板娘也一笑,说,进屋坐坐吧,你不到白鹞镇去?

唔……他含混地应一声,瞟瞟远处山巅上闪烁的夕阳的余晖,说,天色不早了,想到你这里歇一夜。

好、好,有铺!这年头生意清淡,鬼都没一个上门。

我给你双份钱,他说,我这身子,困起来费被窝。

莫讲这些罗,你的东西呢?给我。

在河里,他不经意地说,抠着脚趾头。

河里?

嗯。

什么东西?

排。他看也不看她。一张杉木排。

排?你又……老板娘愣住了。

你不信?他仍不看她,聚精会神地将一块河水浸白的茧皮从趾缝里撕下来。

信、信。老板娘看他一眼,哎呀,你一身精湿,是不是排……烂哒?

哼。他瞥她一眼,不作声,拿起排篙径直走进店里,他坐的那地方,积了小小的一洼水。

他把排篙竖在屋角,在凳上坐下。不见老板娘跟进来,定是到河里看排去了,他想。眉头锁起来。房屋很古老了,梁上贴着神秘诡谲的符,刷过桐油的板壁呈暗红色。桌上一把蓝花白瓷茶壶,壶肚上描着脚踩莲花的观音娘娘,壶嘴里却露出一层赭黄的茶锈。他操起茶壶,把壶嘴伸进口里,咕嘟咕嘟喝了个够。茶泡得浓,正对他的味口。神龛上的香头火若明若灭,蓝烟缭绕,暗香浮动。天色渐晚,加上门前樟树的遮掩,屋里的光线暗下来。暮霭沉沉,河上的风吹过来,樟树叶子沙沙响,伴和着隐隐的浪花的喧哗。

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瘦骨支楞的身子,人显得更小,身上一片冰凉,他毫不理会,忘怀已久的旧时印象蜂拥而至,叠印在脑海里。他默默地把腿收拢,脚后跟蹭在板凳上,全身屈起像只望月的傻猴……老板娘干什么去了?正想着背后的门响了。

你就歇这间房。老板娘说。客房里的窗户开了,光线射在她背后,衬出她丰腴的身子。

他进房去。松木地板因年久而变形,踩得唧呀唧呀响。房里有张小桌,一张大木床,**垫着蓝印花床单,叠着一床看上去就令人温暖的大被子。他伸出舌头舔舔唇,心想都什么季节了还盖这么厚的被子。他手足无措地站着,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十分遥远而又十分清晰的夜晚,那个白色形体倏然消失在门洞里的情景。

给,换上。老板娘把一叠衣服搁在桌上。我那死鬼的,将就将就吧。

他瞥了一眼,那衣是新的。

换吧,湿衣服我帮你到火塘里烘干,换好了到堂屋里去吃饭。

老板娘叮嘱完,到灶屋里忙去了。

他开始解腰间的罗布澡巾,心慌慌地瞅瞅门外,却不去关那门。他脱下衣服,看见了自己被水泡皱了的古铜色的躯体。双腿像老松树的根,双手如松树的枝,关节如同树的节疤。 身上肉太少,皮却很富余……他头一次仔细端详了自己畸形的身体。他的腰勾得多么厉害呀,几乎不用费劲,一伸舌头就可舔着膝盖骨。

换了衣服,清冷的身子暖和过来,上衣后襟太短,被驼背顶起的缘故,腰部一截露在外面。不过他不在乎。一股浓烈的花香渗入肺腑,令人神清心爽。他一瞧窗外,菜园篱笆旁,朵朵洁白的栀子花如星子一样,散落在朦朦的暮色里。

他奇怪地想起,那一年他还很年轻、很年轻,却想学着一些壮汉的样干点风流事,他走了十几里夜路,去敲一个年轻堂客的窗户,听到里头有人问,是谁?他却慌慌张张地逃开了。是呵,那时太年轻了,嘴上没还毛。

吃完饭,天已全黑,他一回头,见老板娘在门边悄悄看他。

你在看我的驼背吧?

他故意耸耸背。

吃饱了吧?老板娘避而不答,垂下眼皮拨拨手中的油灯。没什么好吃的,只怕不合你的胃口。

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吧?

他揩着油嘴巴,不经意地问。

好什么,老屋寡人,日子寡淡像清水煮萝卜。

就没几个相好的?

我这鬼地方,天远地远的,人毛都难见到一根……这几年,这条路都快要荒了。再说又老七老八的了,哪个要?梦里倒时常抱着一个的!

老板娘冷冷地一笑,灯花被她口里冲出的气息扑得摇摇欲灭,她投在板壁上的巨大身影也变幻不定。

哦?那人——他右眼睑一跳,用一种恶毒的笑对着老板娘,字字咬定地说——那人一定是个牛高马大,眉清目秀,一脚踢得死老虫的彪后生吧?

老板娘觑他一眼,不言语。

那男人的腰杆子一定像杉树一样笔直,驼背佬儿是不走桃花运的。他咧开嘴巴,喉结急速滑动,脸上的笑怪模怪样。

是的,老板娘沉沉地说,背转身。你早点歇吧,明朝还要撑排。

好好,歇,难为老板娘关照!他颠颠地从老板娘身边擦过去,驼背在她肘上碰了一下。老板娘手一抖。

老板娘举灯照他进了房。被子已铺开,床头有个四方布枕头。

要灯么?要我再点一盏。

不要,有月亮咧。

他望望窗外深邃暗蓝的夜空,月亮像盏大灯笼明晃晃地悬在那里。

老板娘退到隔壁房中,她随手拉拉隔门,但没关严,留着拳头宽一条缝,从缝里可以直接望见她的床。

他坐到床沿上,瞥着那门缝,心里忽如窜出一只野兔。

哎!老板娘从门缝里伸出头来说,马桶在门后头。

晓得。他应道。

老板娘缩回头去,门掩实了。门栓响了一声。

哼。

他不知自己为何哼这一声。心里有些发闷。一翘脚,坐到**,三下两个剥光衣服。山里人都兴光着身子睡觉。他躺进被窝里,侧着身子,他这样侧着睡了好多年了。驼背是不能安逸地朝天仰躺的。

他盯着那扇隔门,门有小隙,漏过来微弱的灯光,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灯熄了,床板叫了几声,便归于一片无边的沉寂。

月光从窗棂里泻进来,令他不能入寐。被子的皱褶,像是一片重叠起伏、绵延不绝的山岭,其中一条长长的褶沟,颇像白鹞河。他听见了低沉的浪涛声。身子有些燥热,被子太厚,夜也太静了,反而令人心神不定……恍恍惚惚,遥远的过去拉到了眼前,一个白色形体幻出神秘的荧光,绕着一个个光环……他的老皮发烧,血液加快了流动,心的深处有个冻结已久的东西化开了,漫流出来……他头昏脑热,晕晕乎乎,轻手轻脚地爬起床来,赤条条地走到那扇门前,手抽搐着,像一对鹰瓜,在胸前抓了几下,向前一伸,碰着了门。

门竟然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她没有拴门!他看见老板娘赤身露体,蜷曲在**,雪白雪白一堆。

他全身发紧,试探着把一只脚伸过了门槛。他侧着身子正要过去,驼背在门框上一磕,钻心地疼。这疼感刺醒了他的记忆。他记起了自己丑陋得古怪的背,记起了那句令他今生今世痛苦不堪的话。

你不是个男子汉,只不过长了个那样的东西!

只不过,哦,只不过……他有些清醒了,犹如劈头泼了桶凉水。你过去干什么呢?你过去了又怎么样呢?你不晓得你有多丑吗?

脑壳倏然裂开,满世界一片震耳的嗡嗡声。他头晕目眩,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然后如一段浸泡经年的松木,沉沉地倒在**。

他再也不敢端详自己的身子,他蒙头蒙脑地裹在被子里,扭动着,无声地呻吟。

三星打横时他昏昏沉沉坠入梦乡……一柱青峰挺立着,生长着,徐徐刺向蓝天。天裂开了,天的中间穿了个洞,蓝色波浪倾泻而下,冲激着亘古不移的群山……蓝色的白鹞河哗哗地流淌,河面上漂着一张排,排上站个一丝不挂的人,是个驼背……驼背排佬大喊大叫,又哭又笑,举着排篙横扫着河里的礁石,礁石一触到排篙,轰隆一声炸开,碎成粉末……猛然,一个巨浪卷来,把排撕裂了!河面上漂着尸体一样的散木,其间夹着一支排篙……

醒来时天已大亮,有喜鹊在樟树上喳喳地吵嘴。他爬出被窝,见桌上放着他的衣服,干净整齐。他溜下地,飞快地拿过衣服往身上套,边穿边睃那扇隔门。

穿戴完毕,他来到堂屋里,饭菜在桌上冒香气。门外涌进来的空气湿润而新鲜,他深深地吸两口,梦里带来的微晕便消散了。

起来了?

老板娘从房里出来,手里挽个包袱,身上穿件白布夹衣;头发上抹了茶油,梳得规规矩矩,丝丝闪亮,在脑后盘成个粑粑髻,插了支银簪。白胖的脸上浮着几丝喜气,显出几分妩媚。

哟,真是老来俏,走亲戚去呀?他瓮声瓮气地问,望着门外。门外大雾弥漫。

到白鹞镇赶场去,老板娘说,今朝雾气重,你吃了饭歇歇气,等雾散了再走吧,我先去了。走时替我锁上门。

你不要我的歇伙钱了?他捏捏袋子。

等你回来再给也不迟,又不靠你这几个钱发财。老板娘说着往门外走。

要烂了排,没钱给了呢?

不会,你今朝不会烂排的。老板娘在门外回头看他,眼直直的。我在白鹞镇等你。

嗯。

他鼻子里应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右手抖抖地去系草鞋的带子。

老板娘步入雾中,浓如米汤的雾遂被闯开一个缺口,须臾,又让漾过来的雾填满。她淹没在雾海里。

他静静地看雾,心中十分沉稳。忽然,雾的深处由远及近地走来一团白色的东西,在他面前浮动着,变幻着,凸现出一个模糊的人体……

门口的台阶是青石砌的,他看见苍绿的、厚实的苔藓爬在青石上,仿佛是那少见日光的石头长出的绿霉。卧在自家的木**,他就常默默凝睇窗台上的绿苔,他看着它们一年一年地爬过来,爬到了屋内的墙上,并引来一条条黏糊糊的鼻涕虫。于是墙上有了斑驳的图画,他喜欢那堵墙发潮。墙潮了就会下雨,下雨就会涨水,涨水就可以撑排。

太阳出山一篙高,雾慢慢收起,河道上只剩下极淡的一层,无声无息地弥散着,河水还是那样黄,一点没退,兴许上游下了雨。

他解缆开排。

木排似乎也因为歇了一夜而精神挺好,稳稳地向前驶去。他仰身望天,黑苍苍的峰巅之上,天蓝得爽心,缀几片白云,有只山鹞在半空悠闲地盘旋。

驶近石坝,他撑了两篙,让排头对准下坝排道的豁口。

木排准确进入排道,排尾一下翘了起来,整张排向前倾斜,他将篙头戳住排头的杂木杠,支撑住身体,两腿牢牢立定,人、篙、排,构成一个牢固的三角,直向坝下射去,快得令人心悸。但他没有心虚,只是有些眩晕,他从这飞行中体验到一种少见的快感。

过了石坝,河道立即变得狭窄弯曲,湾连湾,滩连滩,座座礁石如青面獠牙的怪兽趴在河水里。大浪一个接一个掀起,木排游龙般在礁石间穿行,浪的碎块不时砸在他腿上。与昨日相反,他感觉全身发热,脑门上渗出了汗珠。他觉出滚烫的血在身体里奔流。浪吼排飞,山移崖转……他处于高度的亢奋之中,臂上的青筋暴起老高。他时左时右地投着篙,铁篙头在河底卵石上以及那些不怀好意的礁石上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木排乘着激流浩浩****进入一个长长的水潭,速度稍稍放慢。他举手加额瞻望前途,山岭如屏,峰高壁陡,危岩诡谲,古树倒悬。他发现近处山坡上的绿树丛中,有个耀眼的白色圆点在忽闪。那里只有樵夫踩出的小路,无人过路的。是什么呢?他揉揉眼再细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他想,眼花了。

白鹞河不长了,再流四五里就到了白鹞镇。可这条不长的白鹞河流走了多少岁月呢?谁也不知道。它从那不可知的遥远流来,又向遥远的不可知里流去。他知道他的日子也不长了。他也将归于那遥远的不可知。他总觉得这一辈子太快,没来得及过好就要过去了。他看着许多日子白白地被河水漂走。只要白鹞河涨水,他便坐在河边岩石上,默默地看着波浪,看着在排场扎排的人。再撑一次排,成功地撑一次排,是他此生的最后愿望。但他从不求人,求也求不到的,他晓得,他只能等待偶然的机会。排篙躺在身旁,代表他要说的一切。白鹞河水涨水落多少回?排老板来来去去多少个?木排水鸭子似地漂走了多少张?数也数不清,但

都没他的份……直至如今白发丛生才得遂心愿!别人的机会也许很多很多,属于他的,却只有这一回了。

他策排闯入一道又黑又深的峡谷。

两岸峙立的山壁逼拢来,逼拢来,几乎在头上**。天只剩下弯弯曲曲极不规则的一线。太阳被远远地拒绝。悬崖极高,怪石倒悬,狰狞可怖。岩壁呈青灰色,有许多墨黑的洞眼。古藤在半空里晃悠。阴森的岩罅里,时有被惊的蝙蝠在乱飞。他不敢往头上望,排走得太快,悬崖摇摇欲坠似乎倾刻间将坍塌下来。河床窄得比排宽不了多少。岸边的岩石如龙盘虎踞,咧牙龇嘴,令人惶悚。岩缝里,偶有几束墨绿的菖蒲索索发抖。

他觉得悬崖抵着了他的驼背,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峡谷深邃神秘,悬崖阴冷威严,礁石又那样巨大无比,令他觉得自己小下去,小下去,小得如同一只蚂蚁,一粒灰尘,小到没有……这种感觉令人心虚,心慌意乱中不知不觉丧失信心。这不是好兆头,得让自己大起来。他握紧排篙,狠狠击向岸边的礁石,手臂震得发麻,这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俯视汹涌的河水,想象着自己大起来,大起来,像个巨人一样藐视周围的一切。

白鹞河被峡谷挤疼了,怒吼着,蹦跳着,往前扑腾翻滚。大浪摔在岩石上,玻璃似地碎裂开来。峡谷里河浪的轰鸣震耳欲聋,恍若有人在百丈崖头往他头顶倾下许多筐石头,砸得他懵然失措,头疼欲裂。他用力甩甩头,镇定一下情绪,尽量不去理会,而用警觉的目光逼视扑面而来的一切。他明白,这是肉搏的前奏,一场恶斗在等着他——凶险的曲尺岩就在这喧嚣的背后。

他曾试图仰着困觉,老是侧着困不舒服,有一种僵硬感。他把枕头垫起老高老高,并拿几个薄团塞在屁股下面。他以为这样能仰天困了,不料驼背一抵着床垫,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它让他时刻想起它。他终于明白,不到白鹞河里走一遭,堂堂正正地做一回男子汉,他是永远困不好觉的。

河水湍急,浪涛一忽儿将排举到半空,一忽儿把它抛落河底。有时,他的下半身全泡在水花里。排尾及排底,不时擦在礁石上,喀喀地叫唤。这是无法避免的,排扎得结实,一般不会出事。排佬们怕的是排头触礁,那是烂排的主要原因。他一边不停地撑篙,一边担心地聆听木排发出的声音。这张排对他太重要,这不是排,是他这个人,是他一生的结局。

他盯着前面两堵悬崖之间的一条缝隙,白鹞河口的天空在缝隙里蓝得令人心颤……

峡口在望了!

河水推着木排奔腾向前!他发觉草鞋耳已全部断掉,于是索性双脚左右一甩,弃了烂草鞋,光脚屹立排上。布袋里有新草鞋,但他没有换草鞋的时间。他往手心吐口痰,眉毛一拧,撑着排向峡口闯去。

峡口,一堵与左岸悬崖相连的石壁陡然横折过来,门板一样挡在咆哮而来的河流当中,逼着河水猛然折转,向右流去,形如木匠的曲尺——这就是曲尺岩。曲尺岩之险,在乌龟滩之上,因为这里无巧可取,没智可斗,纯粹是勇气和力量的较量。曲尺岩前的河道窄而直,从峡里奔来的急流以千钧之力直扑曲尺岩上,浪头激起一人高,如龙腾豹跳,虎啸狮吼。随之而来的木排必将向岩壁上撞,排佬须在木排距岩壁远不逾一丈、近不过五尺的地方,把排篙投在岩壁上一个一尺见方的凹坑里(岩壁上其余地方平展光滑,篙头戳上去会滑落),然后将全部生命之力注满一篙,作拚死的一撑,使木排骤然放慢速度,在撞上岩壁之前,借壁下鼓起的浪涌把排头托起,调过头来顺流而下,化险为夷。在这里,是一篙定成败,一篙论英雄,没有其他的选择。曾有不少排佬在这儿落水,不是篙没投好就是因为气尽力消。木排撞在曲尺岩上,轻则排烂木散,重则人伤命亡。不过那些失事的排佬与他不同,有的是先失败,后来又征服了曲尺岩;有的是征服过曲尺岩,后来大意才失败的。是失败过的英雄和英雄的失败,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始终是他。

看得见铁青色的曲尺岩了。

他蓦地想起那根箩索,那箩索是棕丝搓的,有许多毛刺,勒在颈上痒痒的,在皮肤上刺激出许多鸡皮疙瘩……那箩索还悬在屋梁上,似乎也在等待……他深深地吸口气,绷紧了全身肌肉,心中道,驼背佬儿,只有这一回了,全看你自己了,若还像那次那样胆小没卵用,回去方便得很,只要在梁下搭条板凳!

那次,他投好了篙,站好了架势,双脚蹬住了木排。可是,看着翻滚的浪头,看着向曲尺岩逼近的排体,他胆怯了。抓篙的手发抖,两腿酸软,头皮一阵阵发麻,尿濡湿了裤裆……排眼看要撞岩了,他呀地一声惨叫,全身一瘫,滚落水中,那突然失去撑力的竹篙,呼啸着弹出去老远。木排轰地一声撞在曲尺岩上,顿时被撕裂得七零八落……他侥幸从水中浮出来,只见木头满河漂,身上的褂子和短裤被撕去了,光屁股上有条伤口。

他举起篙,篙头指着曲尺岩……陡立的岩壁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满耳的浪吼突然消失了,四周死寂无声,这世界不存在了,他眼里,只有那堵峭壁,他全神贯注于壁上的凹坑,准备孤注一掷……呼吸和心跳均已暂停,全部意志通过双手灌注于沉甸甸的铁篙头。篙头闪着凛然的寒光。左脚脖子上缠上一圈冰凉的东西;是胆怯吗?不。他忍不住往下乜了一眼,一惊:一条绿莹莹的竹叶青绕住了他的脚!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爬上排来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舔得他腿杆痒痒的难以忍耐。畜牲,莫张口,等我闯过了曲尺岩再咬也不迟。他的头发根根直立起来。但他不能多想,曲尺岩近在眼前了!他心一横,将那圈冰凉的感觉从心头抹去,丝纹不动地站定……

曲尺岩朝他扑来!

他瞄准岩壁上那个灰黑的凹坑一篙射去!

当!篙头落入凹坑。他身子一侧,右腿倏地蹬直,跨成弓箭步,双手攥篙死命一撑——排篙刷地弯成一张大弓!

排霎时放慢了速度。浊浪从排尾涌上排面,哗哗哗漫卷而来,在岩壁上迸裂四溅!裂耳的浪声震撼着他的躯体……

那天他正要去蹬脚下那条板凳,被白鹞河的喧嚣惊醒了。那喧嚣是一种嘲笑,更是一种挑衅,他住了脚,缄默着,把牙齿咬进嘴唇里去。他尝到了血的腥味。接着,他把脑袋从那个箩索套里缩出来。

排被浪拥着向岩壁迫近,竹篙越来越弯,并剧烈地颤抖。他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死死撑着竹篙,与推排的浪,与抵篙的岩,作殊死的对峙。浪头捶打着他的大腿,飞溅的水花拍击他的脸颊,他顶着,撑着……竹篙更弯了,排身发出吱嘎声……似乎又是腰里发出来的,好像有块骨头错位了,裂开了……蛇呢?还管蛇干什么!驼背排佬儿,看你的了。他咬紧牙关,眯上眼,脸**着,颊上的紫斑发黑,满脸的皱纹全在蠕动。

噼啪!一声脆响,手中一轻。不好,篙炸了!他猛回头,扔掉梢端破裂的排篙,伸出两只铁臂,在木排即将撞上岩壁的刹那,撑住了曲尺岩。

你不是个男子汉,只不过……不,我是,我是个男子汉!

他整个人体撑得笔直,像一根粗大的橡木撑在木排与岩壁之间,一动不动。衰老的生命此时此刻坚强得如钢似铁。

波飞浪涌,激流滚滚……排尾甩向左边,排首被浪鼓托着,徐徐地调过头,避开了曲尺岩。他双手稍稍收缩一下,然后猛力一撑,借着反力收回身子,扑通一声跌坐在排上。排身在曲尺岩上轻轻一磕,震得他全身骨节扎扎响,好生舒服。

木排安稳地漂离了曲尺岩,好久,好久,他才将眯紧的眼睛睁开,眼角渗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嵌进一道深深的皱褶里。木排从悬崖阴影里冲出来,驰入一片金光灼灼的洪波里。河面开阔平直,木排自由自在地漂着。

他屹立排头,操着那半截排篙,双目平视前方。紫红的舌头不时伸出来,滋滋有味地舔舔滚烫而干裂的唇;大而凸的喉结在近乎透明的薄皮里上下滑动;头上仅有的一绺干发斜斜地翘起,在河风中划出金属的音响。

他盯着前面缓缓移过来的镇子。

白鹞镇座落于白鹞河与资江交汇处。河岸上,密密麻麻地挤着一长溜吊脚楼,一律盖青瓦,一律的杉木板壁和栅栏,一律刷了桐油。酒楼、茶馆、粉铺、豆腐坊……一家紧挨一家,且又一律的临河设廊,好让客人一边饮茶喝酒谈生意,一边凭栏观风景。见到河里驾排走浪威武蛮壮的排佬,自然有一番好议论,一些俊俏女子的头,也常从吊脚楼的窗口伸出来,尖声柔气地招呼排佬,送去一个个媚眼。于是也就有一些排佬脱得精光立在排上展览自己的健壮躯体,逗得一些压抑而快活的笑从吊脚楼上飘落下来……那一回,他在曲尺岩落了水,就是光着屁股,抱根杉木从吊脚楼下流过去的。他将头埋在水里,过一会才露出来透口气,于是他听见了吊脚楼上的讥笑声。嘻嘻,看河里喽,一个不怕丑的角色!……喂,是个死人吧,动也不动……死人?死人晓得抱木头?死人还晓得朝水里趴着,怕别人看见那东西?哈哈……看,他抬起脑壳出气了,噢,又埋下去了。哟,一定是个烂了排的排佬!呸!他喉头一哽,呛了一口水,他把下肢使劲往水里沉,沉下去又浮起来,浮起来又沉下去。他感到背上被一些目光穿了许多洞,火烧火燎地疼。啪,一只粽子打下来,正中他的屁股。喂,排佬,让你那东西也尝尝新鲜吧!他噢地一声叫,潜入水中……他不想出水,不想再见到人世。

现在该轮到我笑了,他心里说,你们睁开眼好生看看吧,站在排上的,就是当年那个光屁股排佬!

到了吊脚楼下,他瞪着那些回廊和窗口,身子往后仰着,横握排篙,深吸一口气,用粗犷的声音唱起一支很古老的排歌:

左一篙喽,

龙摆尾哟,

右一篙喽,

豹竖腰哟,

当中一篙最逍遥喽……

一个个窗口晃过去了,吊脚楼上鸦雀无声。他困惑不已。往日笑语喧闹,人影绰绰的地方,现在冷冷清清,空空如也。窥着他的只有被岁月洗得发白的板壁,只有那些糊着皮纸的或开或关的窗户,只有那些垫在吊脚楼柱头下的长着厚苔的磉墩。

他听着自己的歌声孤独地消逝,眼睛黯淡下去,四肢有些麻木。缠脚的竹叶青早被曲尺岩的急浪冲走,可他觉得那地方又缠上了冰凉的一圈。

隐隐地,哪里传来锣声,嘡嘡嘡,响得好欢。他咂咂嘴,不是今朝赶场吗,人都到哪里去了?死绝了?偌多的吊脚楼,高高地俯瞰他,却没有一座有声响,全他娘的是哑巴,是呆子。他觉得口里又涩又苦。

他不再仰视那些吊脚楼,那样太费劲,背上有座小山驮着。他挥舞半截排篙,把排撑向河口。

河口的水似乎不再流动,十分平静。白鹞河的浊流在这里和资江的碧波汇在一起,流向另外一些险滩和峡谷,流往另一些大山崖脚下。

他刚把排泊在沙洲边,排老板乐颠颠地奔过来。

哎呀,等得我发黑眼晕!我还以为你见阎王佬儿去了呢!排老板唾沫四飞。

我还没选好日子呢。他瞥排老板一眼,跳上岸,拴好篾缆,说,不是讲好交一张好排给你么?你看吧,驼子背驼活不驼。

好、好,嘿嘿,这么大的水,又……了不得呢,啧啧!老板手在褡裢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白花花的银元,这是你的酬劳,多谢了!

不谢。他看也不看,接过往布口袋里一扔。口袋里叮当一阵乱响。

他扛了篙,朝码头蹒跚过去。大风吹过,湿透的裤腿啪啪响,拍打瘦腿,像两面沉重的黑旗。瘦嶙嶙的赤脚板,在黄的青的白的卵石上印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半月形脚痕。走出不远,那湿痕就被微热的卵石吸干了。

码头上,有个白色形体旋转着向他飞来,他立定,心突突跳,便使劲睁睁眼。

并没有什么白色形体,只有客店老板娘。

排撑到了?老板娘到了跟前,直愣愣地看他。

他咕嘟一句什么。

什么?老板娘没听清。

日他娘!

码头的青石阶层层相叠,从河边无言地升向街沿。许多的岁月兼许多的脚板,将阶石磨得光可鉴人,却也还留下一些极难磨去的錾痕,錾痕里藏着许多的锤声,许多的血与汗的记忆。

他在前,老板娘相跟在后,都沉默不语。没有什么说的,一切都无须说。阶石晒得温热,使脚板发痒。他右手攥了攥半截排篙,虎口针刺般疼,这才记起那里有几道裂口,裂口里有鲜红的肉。每年冬天他的手都会开坼,但一到这个季节,裂口边沿的硬皮便脱落,愈合拢来。今年却不见动静,更无长拢去的意思。只怕再也长不拢了吧?他回首鸟瞰白鹞河。河水泱泱,浪声呜咽。他忽然极想说说话,极想说说。

他眯起眼睛瞟老板娘。她正观看河口那张排,鼻梁后,白且细的皮肉上,阳光印出一个小小的阴影。

……那天,我身子沉在水里,就跟泡在冰窟窿里一样,其实,已经五月初了呢。可我不敢起来,我抱着那根杉木,胳肢窝下刚好有个节疤,硌得疼死人,我也不敢移动一下。浪冲着脑壳拍,像打私崽子一样狠。我跟拴排的伙计作揖,讲,大哥,匀条短裤给我穿吧,回去了就还给你,行行好,修修福吧。可是没有一个人修这个福。他们讲,你还顾那个干什么?我只好在水里泡到天黑,等码头上挑水洗菜的人都走了,看不清人影了,才从河里爬起来……哦,上这码头,手脚好快,一溜就上去了,像野猫子一样。不,跟贼牯子差不多,嘿嘿……

他边说边往上走。老板娘无声地点着头,几次去瞄他腿肚上蚯蚓一样盘曲的青筋。他左手按着膝盖,走得很费力,气喘不止。原因总是老了,背又驼,他想。

石阶终于爬完。他仰头看看街口那棵被雷公削去半截的大叶柳,树干老粗,却只剩一根树枝挥舞着一蓬新绿。他垂下头,拍拍表皮干裂的树身。老板娘默默地注视他。我轻手轻脚,溜上街,两手捂着……他忽然不说了。不想说了。有什么意思呢?不说了。

他沿着街道旁的台阶往前走。屋檐低低的,屋檐水在石板上滴出一个个小圆坑。街很窄,呈曲尺状,一眼可望到拐角。视界里空空****,不见半个人影。让铺门大都半开半掩,大红对联醒目地贴在门边。店里也没有人。他惊诧不已。

那天断黑后,他勾着腰捂着羞处摸上街时,也是这样冷寂,只是窗户里有昏黄的灯光,门隙里漏出喁喁人语。夜色苍茫中,他疾步向前走。回山里去,这条街是必经之路。他心里发紧,生怕被人撞见……没走出几步,身旁一扇门咿呀一声,跳出个女子,一下碰到他身上。女子捂着脸一声尖叫,接着大喊大骂!畜生!不要脸的骚狗!顿时,许多的油灯和许多的面孔从门洞时里闪了出来。一个破锣嗓子大呼:快来看啦,光屁股排佬上街来啦!小街被灯光照亮,他无处藏身,一急,狼狈不堪地捂着下身鼠窜而去……身后许多条喉咙吼着:打!打!打这个不要脸的货!

他忿忿地看着空寂的街道,腮上的咬肌一鼓一鼓。脚步踏向街面,沉甸甸地响。一抹轮廓模糊的影子拖在他脚跟后头。

过了街角,一片喧哗声飘**过来,嘈杂而混乱,其间清晰地夹有女人兴奋的尖叫,男人**的低吼。举目望去,只见前面宽敞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大片人。

他绷着脸走过去。

无数人头攒动着。人们一齐鹅般伸长了颈根,往人圈中心张望,谁也没注意他。他站在人群后面,猛听里头一阵锣响,于是踮起脚,从颈根之间的空隙里望过去。

人圈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上,坐了个赤膊男人,手提一面铜锣,不住地敲。一只腰问围块红布,脚上拖着根铁链的小黑猴,向众人扮着鬼脸,在那男人身上爬过来爬过去。小猴子跳到桌上,从篮子里拿出顶小乌纱帽往头上一戴,得意地转了两圈,又窜到那敲锣人头顶……忽然,小猴扯掉腰间的红布,学着人的模样,摸摸那东西,一泡热尿撤了下来!敲锣人立时闭上眼睛,大声吆喝:好!好!

众人一齐拍着巴掌哄笑,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有的笑得没有了眼睛,却也没忘从荷包里掏几枚铜板出来作犒赏。铜板们在桌面上蹦跳着,铮铮作响。

哈哈哈哈!

他猝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那样猛烈而没有节制,全身疯狂地颤栗,胸膛犹如炸裂开了。他笑得连贯而持久,那样高亢响亮,笑声中,他听见脊梁骨里喀嚓一声响。他没在意。他只是一个劲地笑,压倒了所有的喉咙,使众人惊奇地回过头来。他瞥见许多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无比惊愕地觑着他,那些面孔上有一些可笑的黑洞。他大笑不止。直笑得那些面孔莫名其妙地恐惧。

你、你的背直了!老板娘惊呼。

他却没听见。他现在什么都不关心,他只想以生命的全部大笑。他一身轻松,大笑着转过身,迈开步,从呆若木鸡的人们面前,庄严地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

无疑,他能睡个好觉了。

198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