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冢

皇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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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秋天,有一张用繁体字制版因而显得古色古香的庄严的大报告诉广大读者说:湘西出产优质木材,明清时期,朝廷常派出采官,溯沅江而上,去深山老林中寻觅采伐那些巨大的名贵树木。树伐倒后,剥皮去枝,砸上“皇木”的印记,待木头干后扎成皇簰顺流而下,运往京都去支撑或修缮威武辉煌的皇宫。皇簰长九丈,宽三丈,有水手十人,簰头红灯高挂,每日击鼓起程,皇簰所经之处,船只水鸟纷纷避让,诚惶诚恐。报纸没有说采官酉的事,我想它是有意留给我来说的。

本世纪初湘西的莽莽大山连绵不尽如同凝固的岁月,酉就在那些岁月里爬上爬下,热汗淋漓,气喘如牛。酉头缠青布帕,脚蹬棕丝草鞋,肩上搭着褡裢,他腿上青筋暴突如蛇缠绕,脸皮跟树皮一样粗糙,双目却炯炯有神,能作皇木的树很难逃过他的眼睛。

有一天,酉正在山中一个岔路口无所适从之时,只见一只红尾雀蹲在树枝上以一种熟悉的目光向他示意什么。酉就随红尾雀进了一个山谷。山谷四周是陡峭的山峰,峰巅是铁青色的悬崖,山腰以下是黑幽幽的森林。酉恍如走进了一个梦。此时红尾雀却倏忽不见,酉心里便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酉在一块岩石上坐下,见不远的草地上有个孤单的风筝大小的阴影。酉觉得古怪,拾块石头甩过去。那阴影抽搐一下,无声地滑走了。酉一抬头,见一只鹞子正射入密林中,于是释然。山风飒然而至,枯草摇曳,沙沙作响。野果的香甜味令酉想起皇宫里描龙画凤的红漆大柱,以及那些在红漆大柱间浮来浮去的漂亮翎帽。酉毫不怀疑有一顶翎帽在等着他去戴。

酉从褡裢里摸出一个荞粑来啃,想起了儿子卯。卯才十岁,寄养在辰州吴寡婆家。酉想卯不会吃荞粑过日子吧,给了吴寡婆银子的。那日酉踏上辰州码头,吴寡婆就抱起卯亲了一口:“好水灵的崽崽!”酉觉得这是缘分,就把吴寡婆做了卯的寄娘。吴寡婆有个与卯同岁的女儿,名叫甩妹,卯有个伴。酉离开辰州时把吴寡婆叫到柴屋里,交待不能让卯和甩妹困一床。吴寡婆点头应允,眼神却有几分诡秘。酉摸摸卯的脸,叫他背靠着门,用刀在门上刻了个记号:“等我回来,看你长高没有。”卯懂事地说:“我多吃饭,吃好多饭!”酉想象卯吃饭时腮帮鼓起像只猴,不禁哑然失笑。

酉啃完荞粑,想知道进山已有多少时日,便伸手去褡裢里点黄豆。为计算日子,酉在褡裢前面兜里放了两斤黄豆,天黑一次,就拈一粒黄豆放到后面兜里去。酉的日子全装在褡裢里。可酉发现,他已不可能弄清过去的日子了,褡裢的前后两个兜没有任何区别的特征,他一天要把褡裢取下挂上多少回,早就不分前后。他的过去和未来早已混淆不清。

事情有些不对劲。酉怔怔地坐了半天,才起身向远处眺望。林间雾气袅袅,山坡上有个巨大树冠,绿宝塔似的耸向半空。酉心里一喜,那正是他要寻找的大云杉。

酉钻过一丛灌木,沿着一条茅草覆盖的小路向大云杉走去。喜悦如同轻风从他心头掠过。酉越过一根朽木,脚步带起一阵褐色尘埃。酉又绕过一块巨大的圆石,耳听谷底深涧流水作亘古不变的潺潺声响,自觉进入了静美的画中。

但酉立即发现他又回到了原地,而且,两只脚不听招呼地向前迈进,重复着刚走过的道路。酉要停下,但两条腿拽着他,他身不由己。绿宝塔似的大树遥遥地在视界里浮动。

冷汗从背上渗出来,酉知道碰上岔路鬼了。若没别人唤醒他,他将永远在这山谷里绕圈子。酉摇摇晃晃,神志恍惚,草鞋破了,脚趾踢出血来,绑腿让刺条挂去,衣襟被树枝撕成了布条。酉心里模模糊糊想骂,但张不开嘴。眼神亦迷离起来,林子里似乎飘起了雪花,又好像开了许多映山红。酉走得像个木偶,青头帕散开,一条粗大的辫子垂下来,像一条白色蛇蜕。深山荒野,有谁来唤醒他?酉几乎绝望。

此时前面一排树梢似遇大风,往两旁一闪,一个声音从树梢上**过来:“爹——”

酉浑身一哆嗦,只见卯的声音波浪般漾过来。酉竭力张大耳朵抓住儿子的声音,向着那个方向狂奔。他散乱的头发在空中扬起,如同一面白色旗帜。酉奔出了山谷,汗和血混合着顺着腿杆往下淌,淅淅沥沥洒了一路。森林和峰峦,白昼和黑夜,一齐向酉身后倒去。

卯的声音不绝如缕,愈来愈宏亮,完全像男人的嗓门。酉终于看见了黑幽幽的沅水,看见了辰州的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酉跌跌撞撞向街尾那幢木楼走去。

酉看见禾场边的桃树下,站着个牛高马大的壮后生。后生目光灼灼地盯着酉。酉惊呆,他不能够否认这是他儿子卯。与此同时酉发现了垂在自己肩头的丝丝白发。酉觉得岁月真是蛮不讲理,残酷无情。

酉说:“卯,是你喊我?你晓得我碰上岔路鬼了?”

卯说:“不,我是要你回来找娘。别人都有娘,我却没有。”酉**着腮巴,突然括了卯一个耳光:“混帐!不晓得我要找皇木吗?”

卯一动不动,嘲笑似地瞪着酉,任桃树叶落了一身。酉又叫道:“吴寡婆,吴寡婆,你帮我带的好崽!”

吴寡婆从屋里出来,青丝缕缕,油抹水光,还是旧时模样:“崽要找娘,有甚罪过?”

酉竟然噎住,绷起脸进屋,在神龛里,找到了那本自己藏下的皇历。皇历霉迹斑斑,被虫蛀得干疮百孔,一翻便一块一块往下掉。酉找不到日子,只好望着河谷发呆。沅水上游的大山层层叠叠莽莽苍苍,酉在这些山里奔走了半辈子,从未遇过岔路鬼,也没有进一次山就把头发白完的经历。酉想这一切都是兆头,凝视着沅水铁汁一样滞重的波浪,酉不觉暗自怆然。

河谷里流涌着幽蓝的暮色时,酉跨出门槛,看见两个稻草人在禾场里跳着动作怪异的舞蹈。

那舞蹈使酉浑身的骨头发酸发涩,他烦躁地扭动着身子,只觉得骨子里充满了动作的欲望。两个稻草人哇哇地唱着夜歌子,忽儿分开,忽儿搂作一团,金黄的稻草簌簌作响,在渐浓的暮霭里丝丝毕现,烁烁闪光。

酉绷着脸走进禾场,听见全身的关节如新做的门榫一样喀喀作响。浓郁的稻草的香味雾一样把他包围,他的鼻子使劲喷出两股气,伸出两手,各抓住一个稻草人腰间的绳头用力一扯。那些金黄的稻草便纷纷从两个人体上散落下来。

卯和甩妹站在稻草里,笑嘻嘻地看着酉。他们头上和肩上还散落着草屑,他们的身体在暮色里显得虚无缥缈,脸部却清晰可见。酉感觉一种撩人的气息从他们身上喷发出来。酉忽略了儿子,定定地盯着甩妹。甩妹的脸嫩得如一枚半熟的桃子,粉红的圆脸上有一层纤细的茸毛,酉觉得只须用手指轻轻一弹,那脸皮就会绽破,流出甜蜜的汁液来。

甩妹头顶,深邃的夜空里,跳出来一颗金色的星星。星辉洒在甩妹脸上。酉觉得她的笑意味深长,却又难以捉摸,全不像一个未脱稚气的妹子所有。酉走近一步,心头生出摸摸那张脸的愿望。

这时夜游鸟在河谷里凄然啼叫,幽幽的香火味随风潜来。酉打个寒颤,蓦地发现甩妹的眉梢高高扬起,一双丹凤眼笑得细长细长,眸里闪烁魅人的光亮,那些茸毛愈长愈深,金红金红,覆盖了那张慢慢变长变尖的脸。

酉嗅到了浓烈的狐骚味,心里一惊,却挪不动身子。那张狐狸脸笑眯眯地浮过来,酉四肢发僵,尽力往后仰,但他还是感觉脸触到了狐狸脸上的茸毛。

“爹!”

酉听见卯的唤声凌空飞来。狐狸脸倏然消失,代之以甩妹光鲜的笑靥。

“回屋里去!”酉对卯喝了一声,不再看甩妹,背着手走出禾场,踏上辰州的青石板小街。

小街两扁担宽,鸡肠子一样沿河岸蜿蜒几里长。街两旁是密密的小店铺。昏黄的灯光,在一扇扇小窗里无言地燃着。

青石板闪着寒光,微微的风里有苔藓的清苦味,酉感到有点儿亲切。一些零零碎碎的笑声遥遥地飘过来,使酉不再茫然惶惑。

酉的双腿目的明确地毅然前行,冷风里的脸兴奋得微微热起来。那些笑声清清脆脆,明明亮亮,如同山涧里岩石间活泼跳跃的溪水。笑声穿透了辰州的岁月,酉觉得它们来自若干年前,它们把他在山里奔波的那些寂寞日子覆盖了。

四周变得一片虚幻,只有那些笑声桀然亮眼,酉伸出手掌触摸笑声,笑声温软光滑,从他的指缝里漏出去,如丝如缕,绵绵不绝。

酉感到自己浮起来,双手划拨着那些笑声,向笑的源头游去。

迷离的星光里,一座飞檐翘角的吊脚楼耸在江边,窗棂里人影变幻,黑魃魃的堂屋门中间裂着一条金色的缝。笑声正从那条门缝里不断地喷涌出来。

酉站到门前,双手哗啦一推,门开了,灯光和目光一涌而来,将他湮没。

笑声却戛然而止,屋里一片死寂。数位妖娆女子惊诧不已地瞄着酉。酉如一条搁在沙滩上的鱼,感到一种极度的干渴。他渴望得到女子笑声的滋润。他恍如倏忽间又回到了亘古寂寞的深山里,全身浸透了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孤独感。

“啊呀,原来是酉大人!多年不见,您头发都白了!”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女子摇摆着肥胖的躯体移过来,向一个窈窕小女子一招手,“小莲莲,快侍候酉大人!”

一条嫩如莲藕的小胳膊立即缠住了酉的腰。酉的身子像年轻时一样**地颤栗起来。他被半拥半推地带上了楼梯。

堂屋里萦回着几声窃笑,古老的楼梯吱呀吱呀响,仿佛一个卧病经年的老人的呻吟。酉看见板壁上自己摇摇欲坠的影子,心头骤然袭来苍老的情绪。

于是酉又听见自己的骨节喀喀作响。

进了一间红烛摇曳的小房。沅江隐隐的涛声磨擦着窗棂。酉感觉一块细腻柔软芳香的肌肤在他粗糙如树皮的颊上擦了擦,他抖动一下脸,蓦地觉出这种接触对于他是一种无情的嘲笑。酉决定予以反击,他猛地将那一堆软香温玉推倒在**,粗暴而利索地将那些纽扣和裤带解开,犹如剥粽子一般,将那具小女子鱼一样的白身子剥了出来。

酉瞧着白身子沉静了片刻,接着,叉开虬曲的有着裂口和毛刺的五指,开始在那片柔软起伏的土地上旅行。酉想起种田人的犁铧插进泥巴里的情景。酉的手掌在那软泥巴上磨擦得非常惬意,于是他加快了这种磨擦,而且不久磨擦变成了狂暴放肆的搓揉。莫名的快感从指尖传向酉的全身,这种快感跟他小时候用石子击落邻居树上尚未成熟的梨有点类似。

那具白白的小身子在他的手下扭动着,发出阵阵尖笑和呻吟,慢慢地变得白糊糊的一片,看不清它的各个部位。

酉这时发觉它不是人体,而是一根上等的皇木,它上下一般粗,一人抱不过来,光滑的表面闪着荧光,喷发着木头特有的清香。于是,他的凶狠的搓揉变成了珍爱的抚摸。木头跟他的手一样粗糙,使他有种天生的亲近感。酉缓慢地、亲呢地抚摸皇木的各处,那种毛糙刺疼的触感深印进他的脑子里。酉发现皇木中部,有砸上去的“皇木”二字的黑色印记,于是把几个指头压上去,久久摩挲。

“酉大人,你老抠我的肚脐眼,你的桅杆竖不起来了吧?”皇木突然说话了。酉一惊,看见皇木长出个俊俏的女人头,对他仰着与甩妹毫无二致的面容,做出一副带嘲弄意味的媚笑。倏忽间,那脸上绿光一闪,变出一张金红色的狐狸脸,一双吊眉眼斜视着酉。

酉骇然转身,夺门而出。紧随他身后的,是轰然的大笑。

酉走进夜色,踉跄的脚步叩响了青石板。有个扛扁担的后生过来问:“酉大人,有人在我堂客**困觉,我怎么办?”

这是风俗,辰州人把这类事情的裁决权交给路人。酉吼道:“你手里的扁担是干什么的?!”

后生操着扁担奔进夜色最深处,须臾,从那里传来沉重的物体的跌倒声。

酉听见一棵皇木被伐倒了,辰州的地面在震颤。酉想他不能再在此地滞留了。

吴寡婆在门槛上晒太阳,见酉扼着卯的手腕出门来,便含意不明地微笑。

酉说:“卯,你吃皇粮长这么大,该给朝廷做点事了,跟我进山找皇木去。”卯说:“不,找娘我就去。”酉眨眨眼:“好,去找皇木,顺便找你娘。”卯说:“不,去找娘,顺便找皇木。”

酉脸涨成紫褐色,胡子颤了颤,点点头。

卯就随了父亲,向着上游的崇山峻岭之中走去。太阳辉煌地晒着他们的后脑壳。卯看见自己的影子印在父亲背上,就有一种被父亲背着,摇摇晃晃不稳定的感觉。

酉身上散发一股霉烂气息,叫卯很不舒服。

酉的内心一直笼罩着一种苍凉之感,倒不是季节的缘故,而是他认识到自己老了。酉尽量不去看卯的身体,卯的红润的脸,肌肉隆起的臂膀,简直是一种无情的炫耀。如血的枫叶萧萧落下,装饰着明净的秋空;沉重的山影,一重一重地在眼际展现。沅水在深深的河谷里隐隐地作千古吟哦。酉知道这一次若不带卯在身边,他将背负何等浓重的落寞。

昼行夜伏,餐风宿露,酉和卯把三个日子踩在了脚下,当他们走进第四个傍晚时,来到一个阴暗的峡谷里。他们听见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在绝壁上回响。

悬崖的阴影水一样湮没了他们,蝙蝠的翅在头顶划着黑色的弧。秋虫的唧唧声如无数根金丝线,在他们耳旁和腋下绕来绕去。

进山后卯一直心不在焉,酉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于是酉从那密实如雨的虫鸣声中听出几声苦痛的呻吟。

幽深的峡谷里呻吟声显得十分神秘。

卯也听见了,有几分紧张。酉很镇静,循声寻去,但见路旁有一深坑,长着茂密的茅草,草丛中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皂色长衫,戴黑色方帽,一只手不住地揉着膝盖。

酉对着下面唤了一声:“喂——!”

那人闻声仰出一张半是沮丧半是惊喜的脸:“大哥,快救救我!”

酉立刻解下自己的绑腿,看看不够长,又叫卯也把绑腿解下来,将四根绑腿连在一起,伸进坑里去。

穿皂色长衫者接住绑腿,捆在那个穿黑色衣衫人的腋下。酉和卯抓住绑腿一齐用力,把那人徐徐地吊起来。那人沉沉甸甸纹丝不动如同一截木头。

黑衣人被拖上路面。酉解下绑腿重新伸入坑里。卯摸摸黑衣人的脸,冰凉如铁。卯惊呼:“一个死人”

酉瞪卯一眼:“叫什么!?”

卯目瞪口呆,机械地抓着绑腿,与酉一道,又将那个能说话的拉到路上来。

那人先是坐着,接着晃晃****站起。

酉问:“师傅是赶尸的?”

那人点点头,扫视酉的全身:“大哥是朝廷的采官吧?”

酉亦点点头。

赶尸人指指尸体:“他是武陵人,在龙山做官,得了痨病,临终前嘱我他死后把他赶回家乡去安葬。唉,赶了几天,身体疲乏,看不清路,跟他一起跌进坑里。若不是大哥搭救,会跟他一起变作一堆白骨,两个野鬼!”

卯心颤颤地瞟瞟尸体的脚。寿鞋已被踢破,白白的脚趾露了出来,破破烂烂没有了趾甲。卯轻轻抽了口冷气。

赶尸人又说:“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哥,我该如何报您的恩呵?先受我一拜吧!”他双膝跪下磕了一个头。

酉连忙将他扶起:“师傅不必惶恐,身为朝廷命官,焉能见死不救?这原本是你自己的造化罢了。说不定,以后我也要请你帮忙呢。”

赶尸人道:“大哥若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当尽力而为!”

酉看看卯,捻捻胡须:“唉,我的阳寿只怕也不多了,落叶归根,我归天时,若有缘相见,也请你把我赶回老家去。”

赶尸人怆然道:“大哥不必忧虑,凡事都有个天命,若真有缘相逢,小弟一定不负大哥所托。”

“好,天色不早,我们都抓紧赶路吧!”酉伤感地挥挥手,听见自己闷闷的嗓音在峡谷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赶尸人从腰间掏出个葫芦,吮了一口什么东西,向那尸体迎面喷去,接着微闭双眼念念有词。尸体忽然自己坐了起来,双手在地上一撑,踉跄立起,木偶一般向前走。赶尸人朝酉拱拱手作个揖,赶着那个黑色幽灵朝峡谷外走去,眨眼间,溶入淡蓝色的暮霭中。

酉没来由地叹口气,转身赶路。走了几步,酉觉得四肢发硬,卯在后面走得张惶,脚似乎踏在他的背上。恍惚间,酉觉得自己成了一具僵尸,被儿子赶着前行。

天光黯淡,山林岑寂,令酉愈发感到自己的苍老,步履就愈发沉重起来。

这时峡谷里飞翔着一声嘶哑的呼唤。酉的耳膜震得微微发痒,回头一看,见赶尸人大步飞奔回来,皂色的影子在**漾的暮色中飘浮,越来越大,恰似一张从天际飘来的帆。

酉脑子里**起一阵微晕,嗡嗡地响,他感觉有什么神秘可怖的事物向他逼来。风的舌头舔凉了他的身体。

赶尸人在酉面前立住,气喘吁吁,双目却炯炯有神:“大哥你不是要采皇木吗?我碰到过一棵大楠木,怕有十丈高,两人牵手还抱不过来呢!你采了去,一定龙颜大悦!”

酉顿时脸色酡红,听见满山的树叶哗哗喧响,一股温热的东西从身下涌出,徐徐地把他抬了起来。赶尸人话音刚落,酉就闻到了楠木不绝如缕的高贵的幽香,他如同喝了一缸糯米酒,身轻如燕,盘旋在高空。良久,酉才回到地面,冲赶尸人拱手作揖:“师傅,改日你到辰州去,我当以银两重谢!”

赶尸人连连摆手:“哎,区区小事,何必挂齿,再说,我也急着赶路,二十一日内不赶回武陵,那死人会烂掉呢!”

酉点点头,感慨道:“师傅,你是我的运气呵!”

“你不也是我的运气么?世上万事万物,都以运气相联。那厮还在等我,告辞了!”赶尸人指出楠木所在方位,然后一拱手,飘然而去,宛若一阵轻风。

酉和卯在一个土家族先人穴居过的洞窟里宿了一夜,第二天蒙蒙亮便趟着露水上了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夕阳西下暮鸦噪林时分找到了那棵伟岸的楠木。

楠木巍巍然屹立在一个小村的村口,树影如一片巨大的乌云一直铺到对面山上。那轮浑圆的夕阳此刻被楠木的枝权分割得支离破碎,血红的阳光浸透了黛青的树叶,粘粘的滴下来,把整个树冠,以及树背后的天宇,染得一片赤红。

酉瞠目结舌。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惊慑于世上竞有如此巨大的楠木,而它又与他的命运紧紧相连。他想这是命中注定了的吧。

酉踏着树影缓缓走拢去。粗大的树根蟒一般盘曲在地面,树叶在高空中噼啪作响。当酉觑见树干上贴着一些符咒,树下燃着几根香时,他的眉心稍稍聚拢。这是一棵风水树,或者说一棵神树,被村里人供奉着,要伐它作皇木,是不会顺利的。

在酉为楠木所震慑之时,卯却坐在路边打瞌睡。他那种对寻找皇木漠不关心的神态使酉大为恼火。酉狠狠地在卯脑门上拍了一掌,气哼哼地兀自向前走。卯揉揉惺忪的眼,有气无力地跟在后边。

酉走向另一个村子。他要去请伐树的解匠来。这个村里的解匠是不能请的。

当酉带了解匠来到楠木前时,太阳挪到了东边的山巅上。于是树影覆盖了村子,酉带着解匠站在耀眼的阳光里,周身奔涌着一股热流。解匠肩上的斧子闪着惨白的光。卯提着一只被缚的大雄鸡漫不经心地站在后边。

没有风,楠木的叶子纹丝不动,状若凝固。在距楠木几丈远的地方酉停住了。因为几十个手持棍棒刀斧的村民环围住楠木,个个怒目圆睁,束束目光燃烧着仇恨。

酉很镇静,这种场面他经历过不止一次。他舔舔干燥的唇,目光越过那些人的头顶,投在布满绿色苔藓的树干上。真是一根前所未有的皇木呵。酉心里涌出一阵赞叹,对那道人体组成的障碍似乎并不在意。他甚至对着那个为首的瘦骨嶙嶙的老者送过去浅浅的笑意,以说明他对这件事所充满的信心和具有的经验。

在对峙的寂静里酉回忆起过去经历的一切,于是也知道了眼下的事会有什么结果。酉胸有成竹,轻松地问卯:“卯,你看怎么办啊?”酉这么问,便是说他已准备怎么办,你就看着他怎么办吧。

卯回答得干脆:“他们不让砍就不砍呗。”

酉太阳穴上立即凸起树根样的东西,卯的回答比对面那些敌对的刀棍更叫他愤怒。酉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逆子,好容易才抑制住给卯一个耳光的冲动。酉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对面的人看笑话,他只回头用尖锐的目光刺了卯一下。

酉盯着那位老者沉静地走过去。老者左右的汉子们**起来,手里的刀棍慌乱地晃动。这跟酉预料的一样。酉站在老者面前五尺远的地方,从褡裢里摸出个小布包,掷了过去。小布包在空中飞行了一段,稳稳当当地落入老者的手中。

老者不慌不忙地解开布包。一团白光爆发出来,令人眼花缭乱。那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酉看到那些敌视的目光游移了,迷离了。它们惊奇地粘在那笔巨大的钱财上了。

然而老者瞟了酉一眼,把那些银子一锭一锭地扔进路边的深涧里去。一道道白线从他手里飞出来,牵向涧底。涧底丁当脆响声声悦耳。

酉没料到这一手,胡须颤抖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瞪着。

老者把空余的布包捏成团掷过来,从容地拍拍手。

无声的对峙。

酉忽然嘿嘿一笑,清清嗓门,大声道:“你晓得我是谁吗?”

老者道:“砍树的贼!” ,

酉正色道:“我是皇上派来的采官!”

老者一怔。这一怔使酉知道他已胜券在握,那些举棒拿刀的手臂如他希望的那样惶乱起来。酉不失时机地拿出盖有官府大印的文书,凌空一展:“看!知府的批文,谁阻拦采伐皇木,就以图谋造反罪惩处!”

老者的头发颤抖着,酉清楚地看见他棕色的眸子黯淡下来。

酉声色俱厉:“你们聚众违抗皇命,眼里还有皇上没有?你们若不散开,明日我去找镇守使,他会带兵来,那时后悔就已晚了!”

人群里低语声声,手臂纷纷无力地垂下。老者胸中压出一声长叹,踉踉跄跄转身跪下,对着楠木磕了一个头,然后,走到酉跟前,愀然道:“欺君犯上,我们不敢。不过我告诉你,这是棵神树,曾有人要砍它,结果劈断了自己的腿,树却不伤毫毛。”

酉说:“能做皇木,是它的造化。”

老者不再言语,默然而去。围树的汉子们都学老者的样,给树磕了头后纷纷离去。

树下为死寂笼罩,酉抬头看去,树冠遮去了半个天空,灰白色的古藤从树杈上垂下来,如一条条死蛇。酉忽然感觉有股阴森的寒意从树干里散发出来,渗进他的尾椎骨里。酉就有了莫名的恐惧,对解匠挥一挥手,站在离树丈余远的地方。

解匠青着一张脸,双手合十,对着楠木念了一阵,然后拿过卯手中的大雄鸡,一刀剁去鸡头。紫红的鸡血立即从鸡颈的断口里汹涌喷出。解匠提着鸡绕树一周,鸡血在地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圆圈。

卯在酉身旁说:“爹,神不属皇上管吧?”

酉挖卯一眼。

卯又说:“神恐怕要显灵呢!”

酉怒喝:“闭上你的嘴!”话刚落音,一股冰凉的风穿透了酉的全身,肌肤全麻木了。

解匠对着锋利的斧刃吹了口气,又往手心吐口痰,握住斧柄奋力一挥。雪亮的斧口闪着刺目的白光,倏地锲进树干里去。砰,山谷里发出深远的回声;树身一震,飘落几片枯叶。

听见斧声时酉腰部一阵钝痛,他强忍着。这时只听解匠一声惊呼:“斧头拔不出来了!”

酉走过去,只见斧口深锲进树干里,被焊得牢牢实实。酉抓住斧柄使劲往上抬,斧柄弯了,斧子却凝然不动,似与树长成了一体。解匠面如死灰:“只,只怕碰到煞星了!”

酉说:“煞星也不能抗圣旨!”酉拍着树身,大叫道,“喂,叫你做皇木,是你的天数!是你的运气!别的树想做还做不上呢,快把斧头吐出来!”

噗一声,斧头从树干上掉下来,留下一个白白的口子。

酉吁了口气。

解匠抓起斧头继续砍。白色的木屑不断地从树干里喷溅出来。

酉从未遇到过这种现象,便觉得与往常不一般,心微微地悸动着。酉拉着卯离开了楠木,来到斜对面的山坡上。酉用眼睛测了一下,无论楠木往哪个方向倒,都倒不到这里来。酉放心地坐下,把腿放直。左前方有一块平展的小青石,酉将左脚搁上去,觉得很舒服。卯往地上一躺,眨眼工夫就呼呼地睡着了。

伐木声不紧不慢,有板有眼地响着,显得很孤独,犹如一只鹞子,在山谷里来回飞翔。酉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鹞子,不知疲倦地飞着,一直飞到夕阳西沉才销声匿迹。

斧声停息,山谷陷入千古岑寂。大树倾倒的时刻到了。酉平视过去,只见那巨大的树冠缓缓倾斜,像一座山一样崩溃了。

轰一声,群山为之一震,一阵阴风呼啸而来,刮得酉头上的发丝作金属鸣响。身后坡上的一块岩石震落了,蹦跳着滚下来,在卯的头颅边弹跳了一下,准确地落在酉的左小腿上。酉听见自己腿里咔嚓一声响,腿肚子上那层薄薄的紫铜色的皮肤便被骨楂戳穿了。

酉看着白白的断骨和红色的血,心想这都是命中注定。

酉的左腿被草药包裹起来,动弹不得,酉觉得自己被岁月突然排除在外。他躺在一张古老的大**,听老鼠在床下啮啃他的耐心,而日子则连门都不进,就从窗外一个一个走掉了。当酉瘸着腿一拐一拐走进辰州的春天时,已是一年多之后。人们在官府公文和白花花的银子的驱使下,把那些采伐到的皇木从深山中完好无损地运到了辰州的河滩上。

酉在那片平展的河滩上,踟蹰复踟蹰。酉出现后,那既空洞又沉重的修船的敲击声便消失了,代之以造皇簰的忙碌的喧闹。几条破船侧卧河滩一隅,**着苍老的病体,无言地觑着那些健壮的皇木。酉雇的一帮排古佬嘿哟嘿哟喊着号子移动着皇木,雄浑的声音在河谷里回**不已。辰州人如过节一样,怀了神圣而喜悦的心情围簇着那张即将诞生的皇簰,对瘸着一条腿的采官更是充满了崇敬之心。众目睽睽之下,酉表情严肃,愈发感觉责任重大,他严密地注视着造簰的各个环节,稍有差错,立即纠正,并对手艺粗疏者以克扣银两的处罚。酉让卯呆在身边,让他仔细观察造簰的全过程,牢记在心,以便将来继承父业。可是卯不争气,不是昏昏欲睡,就是悄悄溜走,与甩妹嬉水去了。

一张方方正正牢固结实的皇簰终于在酉的视线里成形了。酉跪在河滩上,面对北方,长跪不起。皇宫里的红漆大柱再一次闪现在他的脑际。然后,酉三碗米酒下肚,点燃了三眼铳的引线。铳声震耳欲聋,穿越千山万水,一直传入太和殿内……酉站到皇簰上,转身西望,只见一场少见的暴雨如他所待,覆盖了湘西的层峦叠蟑,千沟万壑的流水一齐向沅江汇集……

天刚蒙蒙发些白,酉就蹲在簰边察看水情。河滩已被洪水淹没,偌大一张皇簰在浩浩泱泱的水里轻轻摇晃,拴簰的篾缆绷得笔直。

江上浓雾迷漫,什么也看不清,晨风里带着甜甜的水腥味。酉把瘦硬的手伸进江水里,惬意地划动,水的柔软使他心头漫开一种温热的情感。

皇簰由两层皇木组成,每根胸围都在四尺以上,都是上等的名贵木材。簰四边还捆着一些小杉木,那是甩来防止礁石碰撞保护皇木的。那根巨大的楠木是木中之王,嵌在皇簰中央,凸出簰面,如同这张皇簰的脊梁。簰面上一前一后搭起两个人字棚,水手们住后面的棚,前面的则由酉和卯使用。

簰头置一面大鼓,竖一木杆,杆上红灯高挂,灯笼上写着一个皇字。酉已将灯点燃,白雾之中,红灯熠熠如同一枚蛋黄。

正值春夏之交,清早的风带点凉意,舔着酉粗糙的皮肤,酉久久地沉浸在满足的安详里,脚下这张皇簰对他的晚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成年累月的奔波总算有了结果。酉凝望着江上涌动的迷雾,希望它快点消散。

酉从簰沿浪花的拍击声中听见了隐约的脚步声。他侧转身子,见扑朔迷离中两个人影下了河沿,走上跳板来到了簰上。吴寡婆的脸在雾气中显得居心叵测,卯则跟在她身边,眼睛从未有过地亮着。酉心里立时升起不快的情绪,他早就后悔不该把卯交给她寄养,那是犯了一个错误,这错误的后果现在还难以预料。

吴寡婆的脸还如多年前那么白,这是很古怪的,酉偶尔也动过摸那白脸一把的念头,可念头只是念头而已,终没诉诸行动。酉觑觑她,脸肃穆得一如既往:“你来干什么?”

吴寡婆笑而不答,反问:“你要带卯走吗?”

酉说:“卯是我的崽。”

吴寡婆说:“没人抢你的崽。”

酉觉得吴寡婆的声音粘乎乎地胶在他脸上,很讨厌:“那你问卯干什么?”

“我要你多带一个人走。”吴寡婆说。

“哪个?”

“甩妹。”

“那不行,这是皇上的簰!”

“甩妹想出去见见世面,”吴寡婆仿佛没听见酉的话,径直往下说,“再说,她和卯两个人已经好得分不开了,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酉愣住,竟一时无话。吴寡婆的脸阴谋似的于雾中半隐半现,使酉觉得自己是在梦中沉浮,无依无傍。看来要摆脱这老太婆的纠缠,只有拿出朝廷命官的气魄来。酉板板脸喝道:“你快下簰去,这是皇簰,不许在这里胡搅蛮缠!”

吴寡婆却冷笑:“嘿嘿,山高皇帝远,他皇帝佬儿可管不了我!我也不是卯他娘,泥巴坨一样你想捏什么样就成什么样。”

酉倒抽了一口冷气,四肢僵硬,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吴寡婆斜着眼,一副深知底里的神气。她是怎么知道卯他娘的?酉不无担心地看看卯,卯冷眼瞟着他,酉看不出卯是否已知晓得那个秘密。酉觉得簰在摇晃,竟有些晕眩,吴寡婆的白脸诡秘多端地变幻着,酉忍不住脱口大骂:“你,你这个巫婆!”

“不是巫婆,是蛊婆,”吴寡婆摸摸梳得油抹水光的头发,“告诉你吧,昨日你吃的饭里头我放了蛊,你已经中了我的蛊!你若是好好对待卯和甩妹,到时有人会帮你收蛊,否则的话,你到不了京城,连岳州都到不了。”

朝廷命官竞遭如此威挟,酉怒不可遏,若不看在她收养了卯的份上,他早拔刀相向了。酉瘸着腿向前两步,喝道:“快滚下簰去!再胡言乱语我叫人把你拿下!”

吴寡婆从容地转过身。转身之时酉见她谜一样地笑了一下。她的腿似乎并没有动,人却徐徐地浮进迷雾深处,隐匿不见。酉心神恍惚,四周是辰州的神秘气氛,或许,他真的中了蛊了?酉的身子有些发软,视线模糊,困难地扭过身体,这时撞上卯火把一样燃烧着的眼睛。

酉知道卯眼里燃烧着一种心思,不扑灭它有可能危及他的皇簰。都是可恶的吴寡婆,她诡秘地点燃了它。酉感觉到卯眼里的火光炙烤着他的脸,酉的喉咙也变得非常干燥了。

卯的话裹着热气喷过来:“我娘到底在哪里?”

酉舔着干裂的唇,顿了顿说:“在益阳老家。”

卯说:“那我到武陵下簰,到益阳老家看娘去。”

“不行。你得跟簰走,”酉黑了脸,捋着胡须道,“况且,你娘早死了。”

“怎么死的?”卯眼里的火光一暗。

酉胸膛深处喀喀作响,不言语。

“是因为你吗?”卯的声音沙哑了。

酉摇摇头。他不能点头。酉眼前一片朦胧,朦胧里悬着一双娇嫩小巧的脚。多年以前,酉送完一趟皇簰,坐划子从洞庭湖回到益阳老家,酉永远记得那是一个灿烂的中午,金黄的油菜花包围着老家的青瓦屋。酉穿过扑鼻的花香和透明的春风,走进自家的堂屋。卯他娘从春凳上仰起一张惊喜如春花怒绽的脸,丢下手中的鞋底,去给他筛茶。酉紧了一颗心,欣赏她的柔软的腰肢与滚圆的臀部,一时觉得嘴里渴极。为了打发这短暂而难耐的等待时光,酉拿起鞋底来看。鞋底上美丽的针脚及散发的女人体香使酉心里涨起狂热的大潮,他不能自抑地摩挲着鞋底,并把它放在脚底比量。这时酉的手脚僵住了,因为那鞋底比脚长,长出一寸多。酉心中的大潮骤然退落下去,退落下去,最后静成一潭死水。卯他娘端茶出来,见了他脚下的鞋底,两腮一红,接着一白,放下茶,闭紧嘴巴无有话说。酉把鞋底搁在门槛上,一刀斩作两截,扔进阴沟里。酉找来一根箩索,丢在卯他娘面前。卯他娘这时平静如一株无风时的杨柳,亭亭站立,轻拢云鬓,慢拉衣襟,捡起箩索站到一条高凳上。卯他娘在酉的注视下把箩索顺利地系在房梁上,下面挽了个套。卯他娘缓缓地把那根玲珑的颈子伸进索套里。酉立刻觉得脖子痒得难受,因为那箩索有许多毛刺。卯他娘在套子里说,卯他爹,你要把卯带大。酉点点头。卯他娘又说,卯大了,你就说我是得绞肠痧死的。酉又点点头。卯他娘又说,我去了,你莫记恨我。酉再次点头。卯他娘就踢倒了脚下的凳子,用力太大,连同脚上的绣花鞋一起踢掉了。酉看着那双小脚在空中**,晃悠,娇艳红润如莲苞。小脚垂直不动时,黄得如两只鞋楦。酉把卯他娘取下来,费了很大工夫才将她的舌头塞回嘴里。酉花了些银子,买了口柏木棺材,雇了一班响器,很隆重地将卯他娘安葬了。盖棺时,酉记得她脸上平静安详没有一丝怨恨……酉看着卯的脸,这张脸跟那张殁去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酉颤声道:“你娘是得绞肠痧死的。”

“绞肠痧?”卯喃喃自语,直视酉,目光似乎想刺破酉的脸皮,看出后面的真相来。

酉扫视江面。雾正渐渐散去,敞露出宽阔的水面,江水微微发黄,浩浩****地流淌着。

“要发簰了,去作准备吧!”酉吩咐了一声,趔趔趄趄走到簰首。长长的桡傍着桡桩搁在簰上,等待水手的到来。江水拍击簰帮的响声愈发清晰了。

雾终于散尽,酉屹立簰首,很有气势地擂响了鼓。水手们解开了缆,握住了桡把。卯点响了一挂千子鞭。岸边的吊脚楼下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向着江里欢呼不止。

皇簰闯入中流,威威武武地顺流而下,河道里的各色船只慌忙往两旁回避。酉顺眼一望,无数青山正崇敬地俯瞰着皇簰,他双臂一使劲,鼓声愈发洪亮,压倒了喧嚣的涛声,沿着江面滚向远方。

酉心情亢奋舒畅,忘记了苍老的岁月,听江风在耳边丝丝响,似乎回到了已逝的时光里。天空阴郁,山色沉重,并不影响皇簰航行。水手们都是很有经验的排古佬,几乎无须酉指挥,他们知道在什么时候去扳左桡、右桡和尾桡。皇簰被浪花簇拥着顺利下行。

不知不觉下起了小雨,水面上呈现出密密的小点。酉仍站在簰首,披着蓑衣,凝然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烟雨蒙蒙,水流山转,沅江上另是一番风景。皇簰从险滩上飞行下去时,酉觉得两岸的山迅速地倒在身后,轰隆轰隆地坍塌了。

天色渐黯,酉擂响了停桡鼓。皇簰徐徐向岸边靠拢,稳稳地泊进一个死水湾里。水手们跳上岸拴牢篾缆。人字棚里升出袅袅的炊烟。酉放下鼓槌,向下游瞭望,只见一个长长的险滩嵌在两山夹峙之间,滩头白浪翻滚,涛吼浪啸声如雷奔来耳底。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青浪滩。

酉走进棚内,一红衣女子正在烧火做饭。酉看清那女子有一张尖尖的狐狸脸,于是全身血液如同冷凝。

卯的脸却在暮色里笑得宛若一朵爆出的火花。

酉像嚼泥巴一样吃完一碗饭,便放下了碗筷。甩妹晃来晃去堵得他心里发慌,她那件红衣服灼得他的眼球隐隐地疼。

酉愤懑地走到棚外。山色晦暗,凉风袭人,皇簰不安地摇晃,这一切似乎暗示他,已陷于某种祸福莫测的境地。

暮色阴险地包围过来,山影幽暝,如一头头虎视眈眈的恶兽,暗蓝色的岸危岩高耸,怪石峥嵘,石缝里**的树根闪着惨白的光泽。

酉全身发紧,忽然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顶掠过去。这时,他看见岸上很高的地方,一堆乱石之中,影影绰绰地移动着什么东西。

酉知道那里有一条极窄的纤道,他使劲睁眼,发现那是两个人影,时隐时现地飘浮,仿佛是从他的记忆里凸现出来。

走在后面的那个人侧过脸来了,隔着浓厚的暮色,酉清晰地看见了那人脸上召唤似的微笑。

酉不由自主地跳上岸,攀着犬牙交错的岩石向那人爬去。

那人停在那里,目光如同一条笔直的绳子紧紧地拉着酉,直把酉拉到跟前。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啦,”那人神秘地扬扬眉,“大哥,别来无恙乎?”

酉这才确定他是一年多前见过的赶尸人,他看看前面那个木然直立的人体,认出是一具僵尸。酉拱手作揖道:“师傅,真没料到在此地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