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天意呀,”赶尸人意味深长地捋捋胡须,“你跟我来,前面有个好去处。”
赶尸人对木立的尸体喝叱一句,那死尸便开步前行。酉随着赶尸人走了十几步,便到了一堵巨大的悬崖底下。
崖下有个深深凹进去的部位,地面干燥平展,像一间临江的房子。房子中央有一张石桌,两条石凳。赶尸人把尸体赶进去,紧靠着岩壁,收了法术。那具尸体便背靠石壁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酉和赶尸人在石凳上坐定。酉感到石凳冰冷,不像阳间物,头皮就有些发麻。当赶尸人取下褡裢掼在石桌上时,酉听见里面有铁器的铿锵声,十分的真实,于是心稳住了。
“大哥,我看你面有忧愁之色,莫非遇到什么为难之事?”赶尸人的目光在酉眉宇间游移。
酉沉默地俯瞰江里。皇簰静静地泊着,黑糊糊的看不清轮廓,但那黑糊糊的一片当中,却有一个红点清晰地闪烁着。
赶尸人伸出一根异常尖利的手指,指定了那个红点:“是因为它吧?”
酉讶然,继而点点沉重的头颅:“一个妖女子,不晓得兆祸还是兆福。”
赶尸人微笑不语,摸出一个粑粑兀自啃着,一张白脸在夜色里忽隐忽现。酉神志恍惚起来,犹如置身梦境。悬崖上头,黑色树枝在摇曳,斑斑驳驳,沙沙作响。丝丝凉风从河谷里漫过来,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哥,我看你不必多虑,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依我看来,祸就是福,福就是祸,亦无所谓福,无所谓祸,百事泰然处之,倒落得个轻松自在!”赶尸人双目如星,腮帮鼓起像在嚼食酉的心思。
酉叹口气,凄然道:“我浪迹深山野岭,漂泊长河大湖,自家性命早置之度外,只是这皇簰责任重大!操劳经年,花费银两甚多,若功亏一篑,不怕担上不忠不孝之罪,只恐有负浩**皇恩呵!”
赶尸人面孔模糊了,只是两粒眼珠尚莹莹有神:“大哥,我劝你听我一句话,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凡事不可不认真,亦不可太认真啊。”
酉默然不语。
赶尸人吃完粑粑,打个饱嗝,点燃三炷香插在地上。几缕幽香将酉团团缠住。酉感到窒息,竭力扭动全身涩滞的骨节,这时,他看见那个倚壁坐着的死人一阵抽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只穿破草鞋的脚怪诞地翘动着。
酉骇然失色,惊惶地站起。
赶尸人在酉肩头轻轻一拍,低声道:“莫怕,我从王村那边过来,一路跟了不少孤魂野鬼,饱了就拿这尸体出气,待我赏它们一些斋粑,就安静了的。”
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赶尸人眯起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拿起一些小粑粑,每次三个三个地扔在地上。
酉眼直直地盯着那些粑粑。
周遭死寂无声。那具尸体果真不再动弹,但那些粑粑一个不少地躺在地上,闪着微光。
“大哥,你是不是想看看?来,往我袖筒里看。”赶尸人抬起右手,在夜色里一扬,展开一只巨大的袖袍。
酉伸长颈根往里看。黑咕隆咚的袖子里,一群赤身露体的长发鬼手舞足蹈地扭打在一起,争抢着那些白色的斋粑,它们呲牙咧嘴,发出声声嚎叫,抢到粑粑的便进发出一阵怪笑。其中有一个鬼一头白发,瘸着一条腿,因抢不到斋粑而坐地大哭。酉觉得它的脸十分熟悉,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自己!
酉肛门一紧,不敢出声,讷讷地辞别赶尸人,恐怖地往拴簰处一阵急走。走出一篙远,心悚悚地回头一望,只见一堵悬崖壁立在那里,没有石桌石凳,也没有赶尸人。
只有青浪滩的涛声隐隐传来,伸手可触……
清晨,云雾堵塞在河谷上空,两岸青山倒映水中,使微黄的江水呈现一片铁青色。
酉气沉丹田,举起鼓槌猛击鼓面。鼓声恰似一头猛兽从鼓中蹿出,奔腾咆哮在江面上,震颤的鼓槌使酉的双臂又痒又麻。
水手们抬起桡把,让桡深深地吃进水中,然后双腿跨成弓箭步,用臂,用胸,用整个身子将桡把向前猛推。凝重的河水被拨动了,沉沉的皇簰缓缓进入航道,向白浪翻滚的滩头漂去。酉放下鼓槌,喧哗的浪声扑面而来,愈来愈响,脑子里便有一丝兴奋的晕眩。他紧张地指挥着水手们不断地调整着皇簰的位置,使它沿着正确的航道前进。簰流得愈来愈快,整个青浪滩从记忆中倏然凸现出来,极为熟悉地铺展在酉的面前。汹涌的波涛像多年前一样大起大伏,造出波峰浪谷,而砸碎在礁石上晶莹四溅的雪浪,亦是壮观的旧时景象。于是,酉感到了一种深深的默契,凶险的青浪滩之所以蛰伏在此,是特地迎候他和他的皇簰的。那些或隐或露的黑色礁石,是臣服于皇上的人虔诚地跪在那里,喧嚣的浪声是他们山呼万岁的声音。酉的身体顿时为一种豪迈威武的气概所充满,他屹立簰首凝然不动,感觉皇簰已被波涛高高举起,在庄严的欢呼声中,被送入水流如泻,巨浪翻滚的滩口。
皇簰飞流而下,沉重的大浪砸在簰身上,碎裂成大小不一的水晶块。酉觉得是在空中飞行,无名的快感掠过他的全身,风呼啸着撕扯着他的头发,把细小的水珠喷在他的脸上。
浪吼声灌满了酉的耳朵,他睁大眼睛搜索那些在水下躲躲闪闪的礁石。酉知道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驾驭皇簰了,除了聚精会神指挥水手外,内心更有一种驱散不开的悲壮的伤感。以后的这种荣光的使命将由卯来继承,所以他让卯站在他的身后,要卯把他的所作所为记在心上。酉是作为一种楷模,一种历史,或者说一种象征挺立在卯的眼中的。卯,你当争气。酉回过身去瞟卯一眼。
卯身边有一团红色。酉全身一哆嗦,似乎被那团红色灼了一下。
那是甩妹,妖气十足地傍着卯。
酉心里掠过不祥的预感,懊悔昨夜没有把她赶下簰去。都是卯这孽畜,威胁说甩妹走他也走。女人总是惹祸的根苗,女人上簰是排古佬忌讳的。酉冲着后面大叫:“妖女子回棚里去!”
然而不光甩妹没听见,连酉自己都没觉出声音来。酉的声音被滩头浪吼严实地掩盖起来了,酉这才晓得青浪滩对他怀有天生的敌意。
酉心焦如焚,一个大浪忽地把簰首举了起来,酉踉跄一下差点跌倒。酉清楚地看见甩妹与卯做了一团,甩妹的手蛇一样缠在卯的腰间。酉怒不可遏,挥手大吼:“滚回棚里去!”
甩妹听见了,对酉笑笑,松开了卯,转身往棚里走。走了两步就弯下腰,双手按着簰面向棚里爬。簰摇晃得非常厉害。
酉回首前瞻。眨眼工夫,簰已漂到青浪滩最险的地段。波涌浪哮,暗礁密布,皇簰在波涛中颠簸,早已失去皇家的威仪。酉猛地发现皇簰偏离了主航道,斜斜地泻向一个礁影幢幢危机四伏的水域。
酉猝然发出一声尖叫:“快打右桡!”酉觉得胸膛裂开了,喊声是从裂缝里迸发出来的。水手们奔向右桡。然而水急浪高,一切无济于事,皇簰在酉的惊骇之中懵懵懂懂地疾驶进多礁区。接着簰身猛地一震,卡住不动了。波浪哗地涌上簰面,从簰尾向簰首席卷而来!
酉头发针一样发硬,心僵成一块铁。皇簰倏然消失不见,水面上只有两个摇摇欲坠的人字棚,只有那挂着红灯的木杆,只有面面相觑惊慌失色的水手。水冲击着酉的膝弯,他清晰地听见皇簰在水下喀喀作响,似乎马上会散架。酉全身凉透,凭经验,他知道皇簰至少同时被两个以上的暗礁挂住了,若不在极短的时间里摆脱困境,青浪滩会毫不犹豫的将皇簰撕得七零八落。
“快把桡朝一边打!”酉竭力嘶叫,觉得全身爆裂开来,分作了许多个,每一个酉都推着一个水手抓起桡把拚命猛推。酉想只要簰一斜,就有借着急浪的推力摆脱礁石的可能。
皇簰终于斜了一些,并且向下移了几尺远,但立即又不动了。簰身吱喀吱喀响得酉心惊肉跳。酉又指挥水手把桡朝相反方向打,簰又稍稍下移,而且慢慢地浮出了水面。酉喘口气,抹去脸上的水花。惊涛骇浪仍不停地扑向皇簰,簰体仍在痛苦地呻吟不止。酉指挥水手作了多种努力,簰却卡得牢牢实实,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无数的红嘴乌鸦飞来了,在皇簰上空盘旋,黑色的线条把灰蒙蒙的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碎块。鸦噪声声,掺和在涛声里,气势汹汹地轰击着酉的耳鼓。卯仰头观看乌鸦,眼神竟是好奇且又无忧无虑的。这令酉痛苦而愤怒,酉想,这卯究竟是不是我的种呵?
水手们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握着桡把。他们都是沅江上的一流水手,他们的神态告诉酉,他们尽力了,但他们毫无办法。这种失败是可以预料的。为什么是可以预料的?酉的眼睛询问每一个水手。水手们把脸对准人字棚。
甩妹抱着棚柱坐在那里,水汩汩地从身上往下淌,衣贴紧身子,于是两个奶子被清楚地勾勒出来。甩妹狐狸一样媚笑着,笑成红红的一团。酉呼吸急促起来,水手们的姿态告诉他,灾难是这个妖女子带来的,水手们的手臂对他说,酉,你晓得怎么做的,你晓得,你要我们做,我们就会做的,你是朝廷的采官,我们听你的。
酉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指头,点点一个中年水手,又点点一个年轻的水手。这两个水手立即松开桡把。酉又朝甩妹努努嘴,两个水手便顺着酉的视线走过去,一人架起甩妹的一只胳膊。甩妹的奶子就更突出了,尖尖的刺得众人的眼皮发颤。
卯转身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水手不吱声,脸严肃得异乎寻常。甩妹使劲地挣扎,那情状在酉眼里就如一只鸡仔在鹰爪下扭动。卯惊恐地叫了一声:“爹!”在酉的记忆中,这是卯第一次情真意切地叫爹,但青浪滩在翻滚怒吼,皇簰在痛苦呻吟,容不得半点犹豫,酉果断地挥了挥手。
卯拔腿向甩妹奔去。卯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手差不多抓着甩妹,脚却被谁拽住了。于是在他到达那里之前,甩妹惊叫着腾空而起,划出一道宽宽的红色弧线。卯觉得甩妹停在空中很久,在他希望她不要掉下来时,她掉下来了,坠入汹涌的波涛之中,绽开一朵巨大无比的浪花。
“甩妹——!”卯向天空伸出双手,似乎甩妹还悬在那里。片刻,卯倏地收回手,一对红眼盯着湍急的波浪。一团耀眼的红色在波涛间一沉一浮,忽隐忽现。突然,甩妹被一个浪头托起,半个身子升在空中。“卯哥——”卯看见她的声音长长地飞过来,他想抓住声音把甩妹扯出水。然而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刀砍断。
浪头从甩妹头顶盖过去,红色消失了。卯眼里凝固了一片模糊的浪尖。卯回过头,冲着酉咆哮:“是你要了她的命,是你!”
酉被卯眼里的凶光惊得一怔,一个儿子用这种目光看父亲是件十分怪异的事。酉再一次对卯身体里是否有自己的精血生出怀疑。
卯伸出了拳头:“你要她的命,我要你的命!”
酉骇然,如狮吼虎啸:“我是你爹!你竟敢欺君弑父?!”
卯的拳头到了酉的头顶,不再下落,但下落的欲望使它颤抖不止。卯的四肢忽然软了,脑壳里空洞无边,酉如雕似削的黑脸模糊成一块礁石。卯侧转身,走到簰边,纵身往江里一跳。
但没能跳起来,酉老辣的手把他擒住了,接着召来两个水手,把他架过去绑在棚桩上。卯两眼酸涩,觉出这是刚才甩妹坐的地方,手便往臀下一摸。这地方还是热的,是甩妹的身子焐热的。卯的眼朦胧了,看不见这个世界,只听见青浪滩在继续千年的号啕。
朦胧之中卯觉出皇簰浮动了,并迅速地向下漂,浪头砸得簰嘭嘭响,但卯对此毫不关心,他宁愿死一样地睡去。
卯醒来时皇簰漂行在一段平缓宁静的江水里,天晴了,岸上的山尖在蓝天里旋转。卯闻到了一种古老的气息,于是知道酉来到了身边。卯扭过头看着江水,江水已变得浑浊不堪,阳光一照,赤红如血。
“卯,若不那样,我们闯不过青浪滩。我们不过是丢掉了一个祸根。”酉的声音沉闷而空洞,似从一个洞窟里发出。
卯想叫:是因为涨水簰浮起来了才摆脱了礁石,根本不是甩妹的原因,你杀了甩妹所以这江水这么红,江水这么红,得杀多少人啊!
但卯没有叫,他默默地看山,看水,看水中悠闲的皇簰。
沅水波平浪静,野鸭子在江心凫水。
浑浊的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簰帮,酉绕着皇簰的边沿走了一圈,将那些被水冲上簰的草屑树枝捡起扔回江中。
猎猎江风吹拂着酉的身子,他听见自己的头发在风中发出丝丝尖细的哨声。
一只乌篷船紧靠在北岸溯流而上。酉看见船头站着一个黑瘦的人,穿着飘逸的长服,佩着长长的宝剑,戴着高耸的切云帽。酉听见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乘聆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酉心里一闪,记起在岳州屈子祠里见过这人的画像。
酉高喊:“屈原大夫!屈原大夫!”
小船与皇簰交错而过,屈原脸色阴沉,也不看酉一眼。酉怅然若失,回过头来,只见水手们都莫名其妙地觑他,并发出几声窃笑。
无边的夜幕如同岁月,把酉笼罩起来。
夜深沉得像一口古井,酉坠落其中……
皇簰泊在一个叫柳林岔的地方。两岸仍是山峰峙立,但头顶的天空宽阔得多了,稀疏的星星水灵灵地眨眼。水手们折腾了一天,早已精疲力尽,除了两个守夜的坐在灯笼下之外,其余的都躺在棚里打鼾。酉坐在自己棚前,平和地望着水面。沅江到了这里显得异常平静,一朵浪花也没有,江面如巨大的铜镜,闪着淡淡幽光。从这儿往下直到洞庭湖,江水平缓,皇簰可以平安地顺流而下了。酉的筋骨似乎因此而松懈下来,他安详地微闭双眼,享受着江风的抚摸。
岸上有一堵悬崖,皇簰的篾缆就拴在悬崖下尖突的岩石上。酉从风中闻到了一丝清香,酉晓得是那根楠木发出来的,这使酉回忆起在山里耗去的那些日子。酉伤感起来,那些日子是永不再回了,他的一条健壮的左腿也扔给了那些日子。酉不禁摸了摸那条日益见瘦的瘸腿,心中滋生出一股烦乱的情绪。
这时鬼鬼祟祟的脚步烙着酉的背,酉的心就愈发乱起来。酉晓得是卯,酉在得到卯不再跳水逃跑的保证,并让他对天发誓之后解开了他手上的绳索。但卯的那种虚与委蛇的口吻使得酉相信儿子再也不会真心实意地依从他,也就是说,卯根本无视那条血缘纽带的存在。或许,卯真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酉蓦然回首,见卯的两只眼在夜色中诡秘地闪动,接着,卯走到簰的边沿,把一只裤管勒到大腿根部。在酉的紧张的期待中,卯一泡尿射了出来,叮咚叮咚溅在沅江里。酉清晰地觑见那根亮闪闪的线忽然无力地垂下,缩短,消失。最后的几滴尿落在皇簰上,打得砰砰响。酉紧跟着嗅到了那亵渎皇上的热乎乎的臊味,酉忽然腹部发胀,狂乱的情绪如恶浪冲击胸膛,手臂里注满了一种发泄的欲望。
酉嗷地一声叫,冲进棚内,操起一片雪亮大刀舞了出来。酉蹦跳着,酉两眼发烫,酉想把卯一刀劈开,把那根楠木劈作数段,把皇簰劈个稀巴烂,让皇木尸体一样满江漂,那该多么痛快!酉疯狂地笑了起来,刀片在风中嗖嗖呼啸。酉为自己的念头激怒了,对准夜空一阵乱劈,酉看见黑蒙蒙的夜空被他劈成了许多三角形的碎块,夜空的碎块坠落下来,砸得皇簰弹跳不已。
卯惊吓得跳开去,叫道:“爹你干什么?”
酉依稀地听见卯的声音。酉不晓得自己干什么,只晓得要这么干。酉不停地挥舞大刀,砍得夜空千疮百孔。酉的视线逐渐模糊,酉听见水手们都被他惊醒,但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酉忽然看见几条蛇在空中扭动,蛇眼绿荧荧地瞪着他,蛇嘴里丝丝作响,吐着猩红的信子。酉毛骨悚然,挥刀劈去,刀却被蛇缠住。酉惊恐地大叫:“蛇!蛇!”
卯抓住酉的胳膊:“哪有什么蛇呀?”
酉推开卯,指着夜空:“你们看!你们看!”
卯说:“爹,你中蛊了。”
酉说:“放屁!”
卯说:“不是放屁,吴寡婆的话你忘了?甩妹能帮你收蛊,你却把她丢进水里去了。爹,这是报应。”
“你放屁!你再放屁,我连你一起斩了!”酉狂怒不已,抽刀左劈右砍;蛇影在他眼里不断地变幻,酉时而跃在空中,时而匍匐在簰上,刀舞得嗖嗖响。酉眼里电光一闪,蛇不见了,围观他的水手们却显现出来。
“蛇呢?”酉问。水手们惶惑着,沉默不语。酉喘着气,暴躁地推开水手四处寻找。夜色如漆,人和山都是些模糊的虚影。酉胸中的狂乱情绪有增无减。酉终于又发现蛇了,在拴篾缆的悬崖下边,蠕动着两只亮晃晃的蛇眼。蛇眼愈来愈大,愈来愈大,蛇眼的亮光映出了岸上峥嵘的岩石。蛇眼移到了簰边,变作两支血红的火把,火焰摇曳,烧得夜色哗剥作响。火光里人影幢幢,全是提着刀的恶汉。
酉稍稍一怔,水手们却呼地往后一退。酉终于明白遇上了比蛇更可怕的东西。
火光里两条人影窜到簰上,其中一个高喊:“排古佬,留下买路钱!”
酉骂道:“你瞎了眼,竟敢抢到皇簰上来!”
那黑影哈哈大笑:“皇帝佬儿算个鸟!不是皇簰我们还不来呢!”
酉胸中一团怒火呼喇烧起,一声怪叫,挥刀奔了过去,大喊:“来吧!老子正想杀人呢!”喊声刚落,酉的大刀左右一闪,就有两颗人头从火光里掉下来,落到簰上滚了几下不动了。两具无头尸哗啦一声倒进墨汁般的江水里。岸上簰上同时有人发出惊叫。
酉飞身上岸,咆哮着朝那火把直扑,巨大的快感顺着全身的毛孔释放出来。酉疯狂得不可抑制,竟把一块岩石砍下一角!两支火把立时被扔进草丛,冒出一团黑烟,逐渐熄灭。数条人影一阵乱窜,溶入漆黑的山中。酉失去了目标,恶狠狠地乱劈了一阵,才飞身回到簰上。
他那条瘸腿对他竟然毫无阻碍。
簰上的水手和卯都惊呆了,木桩一样竖在那里。酉浑身燥热,脑子因兴奋而模糊不清,但他晓得自己当了一回英雄,他无愧于沐浴皇恩的采官的衔头。酉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吩咐水手们点燃所有的灯盏,提刀在手,天亮之前不许睡觉,提防土匪再来打劫。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簰上,灯光映照下,龇牙咧嘴,狰狞可怖。水手们不敢正视,血腥味呛得他们一个个想作呕。酉走过去,一脚一个,将两颗人头踢进江中。溅起的白色水花印在酉的瞳仁里,很久没有消失。
酉回到棚中,扔下刀,只觉四肢沉重,头晕目眩,肚子像个球似的隆起老高。酉躺下来,有气无力地喊:“卯,给我拿酒壶来。”卯却蹲在棚外一动不动,用怪异的目光瞟着父亲。酉想卯真不是他的崽,想着想着便被梦掳了去。
黑雾缭绕,妖气弥漫,虚无缥缈之中,一条巨蟒从头至脚地缠住了酉……
一束阳光投射在酉的脸上,把他弄醒了。
酉使劲睁开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往棚外望。
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两岸山峰朦朦胧胧,沅水无声地流淌,水面上冒着缕缕白气。水手们全坐在簰上,勾着脑袋伏在自己膝盖上打盹。卯躺在酉身边,鼾声如雷。
酉想去击鼓,但坐不起来。肚子硕大如鼓,高高隆起,把衣襟上的纽扣都绷开了,露出一个白里透青的肚皮。酉按了按肚子,鼓胀胀,硬邦邦的,十分结实。恐怖宛如冰凉的水淋遍了酉的全身,酉惊愕片刻,侧着身体,拖着大肚子爬出棚外。他听见肚皮在皇木上磨擦得嚓嚓响。
江水浑黄,平滑如镜,皇簰凝然不动,酉觉出一种罕见的静谧将他凝固其中。酉忽然明白,这是某种事情发生的前奏。
泼刺一声,平整的水面破裂了,一条一庹多长的红色大鲤鱼从裂口里嗖地射了出来,鳞甲在阳光里熠熠生辉!它沿着一条弧线在空中优美地飞行,圆圆的眼珠珍珠一样亮晶晶地瞪着酉,在极短的时间里向酉传递了很多不能明了的意味。大鱼飞翔了一段,头朝下坠回江中。水面**开数圈金色涟漪。
酉如坠梦境,痴痴地瞪着江面,期待着这种奇美神秘的景象的再次发生。然而江面久久地平静着,于是酉渐渐地失去了好奇心。
这时酉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既清脆又沉闷,如一把锋利的锥子裹在一包棉花里。而且,它反复着同一个音节,显得十分急迫。酉凝神竖耳,听出它在叫:“卯!卯!卯……”
声音来自皇簰一侧的江水里。酉吃力地从皇木上爬过去。
酉赫然看见,那条红色大鲤鱼紧挨着皇簰,露出一个赤红的脊背,头冲着簰上的棚子,嘴巴一翕一翕。那声音伴着一些水泡,正从那圆嘟嘟的鱼嘴里有节奏地冒出来。
酉全身一抖,喝道:“你是鬼还是人?!”
那鱼闭了嘴,红色的大尾巴一甩,水面卷起一个大漩涡。红光一闪,大鱼笔直地飞出水面,又笔直地落到簰面上竖立着,叉开的鱼尾如两条腿一样支撑着它。水伴着闪闪的鳞片,从鱼身上哗哗地淌下来。鱼头倏地变出一张红润的瓜子脸,鱼身也幻作一个穿红衣的女孩身。
“酉大人,你看我是谁?”甩妹媚笑如旧。
“你……”酉木讷惶悚,甩妹鲜艳如火的衣衫放射红光,照得酉的肚皮火辣辣地疼。
“酉大人,我甩妹命大,水性又好,青浪滩淹不死我。”甩妹俯视着酉。
酉觉出她的话掉在肚皮上,打得嘭嘭响,他慌忙扯起衣襟,掩住一小部分肚子。甩妹说:“你还把我扔进沅江里去吗?”
酉难堪地仰视她:“你能收蛊吗?”
甩妹笑得如妲已再世:“你让我和卯在一起。
酉点点头:“这是天意。”甩妹立即舀了一碗江水递给酉,酉一滴不洒地灌下肚,只听见肚里哗啦一阵响。酉爬到簰边,也顾不得遮羞,脱下裤子就拉。他仿佛从肚子里拉出来一条小河。
酉的肚子徐徐地消下去……当酉擂鼓策动皇簰起程时,甩妹的柔臂已缠绕在卯的腰间。酉看得眼疼,只好将一腔气忿发泄在那面鼓上。
皇簰离了湘西地界,两岸青山渐渐矮下去,沅江变得宽阔起来,江心不时浮有绿色小岛。
酉站在鼓旁,凝睇金波闪耀的江面,太阳晒得头皮辣辣的,白发里蒸发出一股苍老的气息。酉打着赤膊,灰白色的长辫子拖在背上。当岸上的牧童好奇地对着皇簰指划,或者渔船上的渔夫毕恭毕敬地朝他肃立时,他便尽量挺直身体,庄严地平视前方。此时酉真切地感到自己的重要,内心得到一种平和的满足,所经历的种种凶险、劳累和孤独,瞬间全得到了报偿。
阳光透过头顶的灯笼,红彤彤地罩在酉身上。酉笼罩在一片祥云瑞气之中,红光顺着他的身肢汩汩地流淌,把他的躯体和心绪浸透。寥廓江天里,一只白鹭悠悠地飞过,在两岸之间的苍穹里划了一条起伏的白线。酉的眼一亮,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恍惚之间回到了多少年前。上一次驾皇簰来,也是这只白鹭呵。但他那时还是个壮后生。青山依旧,江水依旧,只是酉已经苍老。酉不由脸色黯然,腰脊酸涩,视线也变得沉重起来。
江水极为缓慢,酉吩咐水手分列皇簰两侧奋力摇桡,推动皇簰前进。长长的桡用一根整木做成,水手们或顶或扳,将笨重的桡把向前推。桡拨动河水,造出一个个小漩涡,桡桩却吱呀吱呀响得烦人,酉觉得像他行动时骨节发出的声音。
太阳徐徐西沉,酉的影子长长地铺在江面上。皇簰向着酉的影子压去,似乎马上会将他的影子覆盖,但影子也在向前走。酉觉得那影子是皇簰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时酉明显感觉到另一片阴影从背后漫过来,印在背上,凉凉的。那是棚子的影子,酉从影子里听见了卯和甩妹暧昧的私语,酉厌恶地甩甩头企图摆脱这声音,它却更为清晰,如同骤雨刚住树叶上的滴水,点点滴滴落在酉的心上。堂堂的皇簰竟载了这样两个闲人,这事令酉惶惶不安但又无可奈何。卯的行为举止全不像他的儿子。卯似乎只是他的一个念头而已,当这个念头浮起在心间,酉总是心烦意乱。
长久的眺望使得酉的眼神迷离,无波无浪的沅江显得无比的冗长,水手的汗臭里隐伏着时而粗重时而轻细的呼吸。淡蓝的暮气从江面上漫过来,皇木苗长圆滚的身子在暮气里泛着乳黄色的光泽。酉的记忆里隐约显出某些与此相类似的东西,一缕清新的风从他烦闷的脑间穿过。
酉抓起鼓槌欲擂泊簰鼓,一个水手走过来:“酉大人,桃源不远了,天还有亮,我们赶到桃源,把簰泊到漳江阁下去吧。”
水手口里喷出的热切的气息,那气息里压缩着一种急不可捺的欲望。酉晓得这种欲望只有到桃源后江巷那些青楼里把长久的想念付诸实现后才能平息下来。但这种请求对酉来说是对他的权威的挑战,他毫不犹豫地擂响了鼓,让水手们的期望在鼓声里死去。
皇簰泊到南岸的一株大樟树下。吃过饭,酉吩咐水手各尽其责看好簰,自己却上了岸。酉在岸上俯瞰皇簰,只见甩妹如一团火在簰上跳来跳去,咯咯咯的笑声在水面上传出老远。酉轻叹一声,趟着粘粘的夜色向前走去。
天穹湛蓝,几颗星在闪,山黑糊糊的,山脚一灯光孤独地亮着,几只萤火虫游弋在深沉的寂静中。酉觉得这是记忆的境界,于是瘸腿不再成为累赘,他飘飘然腾空而起,沿着依稀的石板小径浮过去。
清凉的夜气水一样掠过酉的身体,栀子花香从夜的深处袅袅而来,透进他的鼻孔。酉的全身便为花香所占领,所蛊惑,迷醉地微眯起两眼。酉觉出那缕花香是记忆的轨道,他沿着它迅速飞行,穿过漫长的岁月,降落在一幢矮茅屋前。
酉缄默在黑暗中,端详着那位往窗里窥探的年轻水手。那水手的神态熟悉得令酉吃惊,但他似乎认不准他是谁。酉朦朦胧胧地知道他要干什么,那年轻水手果然顺着酉的思路,轻轻揭开窗棂,从窗口跳了进去。栀子花香在酉四周蒸腾,酉悄然走近窗户,从那个年轻水手使用过的破窗格里望进去。年轻水手抱紧了一个年轻媳妇,媳妇头上插着一簇栀子花,喷发着如雾的花香。年轻水手在酉的目光里低下了头,狂吻着年轻媳妇的嘴唇。酉感到了那嘴唇的丰腴、湿润、灼热和芳香,酉吮着那柔软温馨的舌尖,急速喘息如三伏天的狗,脑袋被快活的眩晕充塞,膨胀到无限的大。
这时栀子花香却淡下去,直到没有,酉再三翕动鼻翼也无济于事。年轻水手倏忽不见,灯前年轻媳妇白了头,在纳着鞋底,白晃晃的针不时在头发里擦两下。满脸皱纹在扭动,陌生干瘪的唇有一点儿熟悉。老太婆抽着麻线,酉的心被勒疼,紧缩了一下。
酉离开了窗户,身子沉重如铁,再也不能浮起。瘸腿一拐一拐勉为其难地负着他。酉模模糊糊地想,那年轻水手哪里去了呢?似乎后来当了朝廷的采官,似乎在沅江里驾皇簰,似乎有一天他把簰泊在岸边,从夜色中飞了过去,似乎他又见到了年轻媳妇,只是她身边有个年轻水手,似乎水手又不见了,她成了老太婆……酉踉踉跄跄越来越糊涂,往江边一阵乱走。
看见簰上的红灯酉清醒了,波光星辉里的皇簰显得十分庄严。酉迅速地跳上簰,惶惑的心沉稳下来。卯仰着一张诡谲的脸:“爹,你干什么去了?”
“给土地菩萨烧香去了,我们要借他的风水宝地宿一夜。”酉沉静地说,接着到簰上各处巡察了一遍,直到一个朝廷命官的全部感觉回到他身上,才心安理得地躺下来。
从桃源至武陵这段水路简直令酉昏昏欲睡。江面极为宽阔,水流滞缓,有些地方几乎看不见水流,皇簰似乎静止在水里。长长的木桡有气无力地拨着沉重的水波,桡桩疲乏的吱呀声刺入酉脑壳里,叫他头疼。
酉的眼皮无力地往下垂,脑子浑沌一片,无穷无尽地重复着的声响使酉麻木了。全身有种说不出的不适,让人想永远摆脱周围的一切。
忽然扑簌扑簌的声音惊醒了酉。一只鸬鹚船从左前方移过来,几只黑鸬鹚快活地扑到水里,还有几只呆头呆脑站在船篷上。
酉心里浮起一丝不快,任何船只见了皇簰都应远远躲开,鸬鹚船却紧挨皇簰划过来。酉抓起鼓槌,鸬鹚船无动于衷。酉便把威严凶狠的目光刺过去,然而酉的目光颤抖了,犹如受到了抵抗。目光落在一个白白的大屁股上,那屁股冲着皇簰,显然在拉屎,而且那人脑壳光秃秃的没有辫子。
酉迷惑不解,感到世道有些不对头。酉又重重地擂了一下鼓。那蹲在船尾的遗矢者忽然站起,转身,却不立即穿上裤子,而是拨弄着他的屌,冲着皇簰笑。
酉脸一绷,颈上青筋凸起如蚯蚓扭动。身后传来甩妹和卯还有水手们畅快的笑声。酉愤怒地朝后扫去一眼,笑声霎时被割断,但那些脸全明亮而灿烂。酉想叫簰靠过去,但簰移动得太艰难,鸬鹚船轻松地划走了,像是在水面上滑,很快在酉眼里变成一个黑点。
簰过河洑湾时,酉又发现岸上走着一些剃光了头发的汉子。这景象使酉惊骇不已,是不是把簰驾到九州外国去了?周围景物分明熟悉不过。酉茫然地张着嘴,听见水手们用桡把河水哧哧地撕开。
武陵长长的河街徐徐地延伸到酉的眼里来。
码头边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有水手在一边擦洗甲板一边唱歌。风推着小小的波浪拍打着船帮和码头的石阶。远处江面上,有几片白帆无声地滑行于橙色夕照之中。酉在这平和的景象里迷惘着,觉得天地之间缺少一种什么东西。酉的目光在码头上寻找着,碰到了一面高挑的杏黄旗,神情便肃然起来。旗帜无力地下垂着,偶尔扬几下。忽然,顺着酉的心思吹来一阵大风,那旗帜忽喇一下扬起,展开,飘得啪啪作响。
酉望着旗帜目瞪口呆,那上面分明一个斗大的“汉”字。酉全身发木,动弹不得,脑子里轰鸣着青浪滩的惊涛骇浪,只觉一盆盆冷水从背上浇下来。
“爹,我们上岸去。”卯拉着甩妹站到酉面前。
酉只看见两个朦胧的影子,酉僵僵地不作声。
“爹!”卯竟敢摇酉的身子。
“你,你也想造反?!”酉双目瞪圆,枯瘦的指头戳向卯。卯躲闪不及,颊被戳出一个紫色斑点。卯捂着脸,愤恨的眼光盯定了酉。酉于是晓得,无论是作为朝廷命官还是作为父亲,他的权威至此已丧失殆尽,难言的悲忿哽住了他的喉头,使他说不出话。
卯与酉在沉默中对峙着,直到簰边划过一条小划子,对峙才告结束。卯拉着甩妹奔到簰边,纵身一跳,落到小划子里。小划子摇摇晃晃滑向武陵的大码头,卯坐在舱里向码头伸长着颈根,竟不回头看酉一眼。
“你这不忠不孝的逆子!”酉猛一跺脚,冲离去的卯大吼,瘸腿一拐,跌坐在簰上。水手们面面相觑,停了手中的工作。皇簰斜斜地顺着流水缓缓地漂,风吹得红灯惶惶地晃悠。
酉挣扎着爬起,一股灼热而带腥味的**从肚里翻涌而上,溢满了他的口腔。酉拚命地把它咽了回去,然后把一口血痰吐入江中。酉看见微黄的江水中洇开一片红晕,如同夕阳下山后遗留在天穹里的一片晚霞。
酉用一个眼色,令水手们重新操起桡,但他们不再那么尽心尽力。几支桡纷乱地摇动,有气无力。酉全身不停地颤栗,不再朝武陵码头瞟一眼。这时酉突然回想起他在寻找皇木时不时感受到的不祥的预感,此时这种预感不仅充塞了酉的身心,而且化作了悲怆的气氛,将天地之间填满,使酉透不过气来。
江北岸的武陵城移到了身后,幽蓝的暮色从高高的堤岸上漫下来,而江心,漂着一片绛紫色的即将熄灭的霞光。酉内心有一种深深的隐疼,它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酉捂住胸口,擂响泊簰鼓。鼓声冲击着酉的胸膛,那隐疼便一波一波地变大,使得酉不得不屈起苍老的身躯。
皇簰缓慢靠向南岸,堤上荒草中冒出一群人,喧喧嚷嚷朝簰奔来。酉觉得那是一群湘西深山里的野蜂,嗡嗡地不知嚷些什么。直到他们奔到面前,酉才看清他们穿着笔挺而古怪的制服,后脑上没有辫子。亮晃晃的刃器在他们手中闪耀。酉于是晓得,过去所有的预感都是有来历的,冥冥中潜伏在岁月里的厄运终于向他奔来了。
酉想有所作为,手脚却很麻木。簰刚触着岸,那些人就呼喊着一拥而上。一些年轻狂喜的脸在暮色中一闪一闪。酉仍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只见他们呐喊时通通露出暗红的嗓子眼。酉胸中一股气在膨胀,手抓住腰中的刀柄。那些人团团围住,对酉造成一种不堪忍受的压抑。酉终于暴怒,朝天嘶吼一声。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那些人惊得后退了一步。皇簰恐惧地摇晃。忽然有人抓住了酉的辫子,酉头皮一麻,急忙转身,却听见脑后咔嚓一声,辫子到了一个黑影手中。酉的头一轻,尖锐的屈辱感刺入胸膛深处。酉拔出腰刀凌空一划,一个头颅便从那黑影上分离出来,咕咚一声滚进江中。
簰面上炸出一片怪叫,重重黑影向酉逼过来。酉的瘸腿忽然不再成为障碍,他狂暴地跳来蹦去,雪亮的刀在手中旋成一朵怒放的花。但那些黑影并不后退,反而越逼越拢,最后逼得酉跳上岸去。
众多的刀棍击打得酉的腰刀铿锵作响。酉肩上挨了一棍,听见里头裂响但不觉得疼。岸很陡,酉且劈且退,上了江堤。酉想即使杀不掉这些逆贼乱党,也得把他们从皇簰那里引开。酉跑得飞快,刀刃几次砍进那些软软的黑影里,使他心里掠过难以言喻的快感。
当酉又削落一颗人头时,他站立不稳顺着堤坡滚下去,跌进密匝匝的芦苇丛中。酉躲在里头不敢喘息,静静地和夜色溶成一体。苇丛外的叫骂和脚步渐渐地稀,最后全被静夜所吞噬。
酉爬上江堤,踉跄走向皇簰。江面上一片血红火光。酉感到了炽热的气息,嗅到了木头燃烧的焦糊味。
皇簰在江心燃烧着,漂浮着,簰面上没有一个人影,灯笼的骨架在火光中摇曳。赤红的火焰高高扬起,把黑夜烧出一个大窟窿。
酉呆立着,火光灼烫着的脸哧哧冒油,全身骨节喀喀响。这时,身后有十分敏捷的隐语似的脚步声,于是酉回过头来。
赶尸人的身影谜底一样从迷蒙的夜色中浮了出来,风撩起他的皂色长衫,飘飘拂拂如同招魂的幡。酉想起一年多前在湘西深山里对赶尸人的托付,长长地叹口气,心想时辰到了,这是命,是天数。酉对赶尸人会意地点点头,从身上摸出些碎银抛给赶尸人。
赶尸人的脸在火光里阴郁地一闪一闪:“大哥,你不必太认真!”
酉看见赶尸人的话如同一群乌鸦扑了过来,他扭过头去,不予理睬。酉望望熊熊燃烧的皇簰,感觉躯体内慢慢地空了。他朝北方郑重地拜了三拜,抽出三尺寒刃,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颈。
酉双目紧闭,听见自己沉重的躯体轰然倒下,砸得堤岸一震。酉接着听见了大树倒下的轰隆声,簰桡拨动时的吱呀声,江水拍击簰帮的嘭嘭声;酉在皇簰浩**行驶的幻象里遁入永恒的梦中……
赶尸人叹口气,拿布包好酉冒血泡的颈子,又给酉穿上寿鞋,迎面喷了几口雄黄酒,施起赶尸的法术。
须臾,酉的尸身站立起来,像生前一样一瘸一瘸向老家益阳方向走去。没走出半里地,酉的尸身转身往回走。赶尸人怔了怔,抱起它,修正了方向继续前行。走了一阵,赶尸人疲乏了,迷迷糊糊跟在尸体后面,他踉踉跄跄,看上去还不如尸体有精神。
黑暗里一声凄厉的狗吠,把赶尸人唤醒。蓦然四顾,只见又回到了沅江堤岸上。酉的尸身眺望着江天交际处燃烧着的皇簰,竟然不倒下。
赶尸人喟然,只好收了法术,连夜去武陵买了口棺材,请人将酉安葬在堤上。并在坟头竖了块青石碑,上镌:大清采官酉之墓。
那日卯一踏上武陵码头,就被一帮读学堂的学生剪掉了辫子,才晓得满清皇帝已脱下了黄龙袍。卯很高兴,拉着甩妹尝了武陵的豆皮和牛肉粉,天一擦黑,便出了城朝下游走。卯想皇簰定泊在不远的地方过夜,他要把改朝换代的消息告诉父亲,他不必再为皇簰操心劳累,皇帝都没有了,还驾皇簰干什么呢?
卯看到皇簰在江心燃烧,簰上并没有人影。卯和甩妹跳入江中,游到簰上。棚子已烧光,火小了下来,卯和甩妹终于把火扑灭。
桡被烧毁,皇木上面一层成了黑乎乎的炭。沅江上弥漫着酽酽的名贵树木燃烧时散发出来的幽香。卯不知父亲哪儿去了,呆坐在簰上任其漂流。
沅江愈来愈宽阔,皇簰随波逐流漂向洞庭湖。簰上没有食物,卯和甩妹靠水上漂来的野菜和死鱼充饥。他们完全可以离开皇簰,但有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们拴在簰上。在饥饿的眩晕中,卯一次次地回忆酉的形象,直到昏迷过去。
醒来四周是浩瀚的湖水和茂密的芦苇,甩妹紧紧抱着卯,一个陌生的老渔民往他嘴里喂鱼粥。卯不由自主地把来龙去脉告诉了老渔民。
老渔民立即召来不少人,把皇簰拖到一个洲子边,将皇木上烧焦的一层刨去,刷上桐油,又拿苇席搭了个巨大的棚,将皇簰遮盖住。
卯说:“老人家,别费心了,皇帝佬儿下台了,还要它做什么?不如卖几两银子大家花。”
老渔民闻言色变:“使不得使不得,老皇帝退了会有新皇帝的,天下怎么能有百姓没天子呢?你和甩妹休养好了,就去找你爹吧,找到你爹就到我们雁鹅洲来把皇簰驾出去。”
几天后,卯带着甩妹离开雁鹅洲,沿着沅江南岸往上游一路寻去。皇簰燃烧时距南岸较近,卯估计它在南岸停泊过,所以酉在南岸的可能性比较大。
连下了两天暴雨,沅江堤岸上一片泥泞,卯和甩妹打着赤脚奋力跋涉,终于在一个云开日出的下午,累得快要瘫倒的时候,走近了酉坟头的青石碑。识字不多的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碑上的字。
这时卯心中响起树木折断的坼裂声,太阳穴隐隐作疼。他看见碑后面的坟包爆炸似地敞开了,湿漉漉的黄土上躺着棺盖,墓穴里,棺材空空如也。是盗墓贼掘开的吗?不像,黄泥上没有锄头挖掘的痕迹,除了一行脚印,没有任何凌乱的印痕。而那行脚印,是从墓穴里走出来的,左脚浅,右脚深,很明显是一个瘸着左腿的人踩出来的。
卯和甩妹立即循着脚印寻去。
但才走了十几步,那脚印就和堤岸上众多的脚印混淆在一起了。
他们再也无从寻找。
卯和甩妹在沅江下游的桃源安了家。甩妹在屋里织布,有时也到江里去打鱼,卯则在一条大船上当水手。
酉的形象时常浮现在卯的记忆中。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脚下的船是一张皇簰,手中的橹则是一支桡;而酉阴鸷的目光无时不在注视他,他稍有差错便会招来一阵责骂。于是卯处处小心在意,没过几年,就成了沅水上最有经验的船老大。这年秋天卯驾船去汉口,便捎上了甩妹,途经洞庭湖时,卯特意绕了几十里水路去了趟雁鹅洲。
洲子边的皇簰不见了。老渔民告诉卯:他和甩妹走后约半年,来了一个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瘸腿老人,自称他就是朝廷的采官酉,是这张皇簰的主人。老人在皇簰上住了下来。那一年听说有个叫袁世凯的要登基当皇帝了,就招募了十名水手,驾起皇簰起了程;几年过去了,还不见他们回来,大概是在京城做了官,乐不思乡了罢。
卯和甩妹面面相觑,酉的形象沿着老渔民的叙述一瘸一瘸地走进他们脑际,令他们呆若木鸡。
船离开雁鹅洲,航行在蓝色的湖波里。水晶般的波浪在卯的沉思中,被船首击得粉碎。当黑油油的江猪在波浪里乱窜,惊醒卯迷惘的视线时,乌云已如泼墨一般覆盖了湖面。狂风吹弯了巨大的桅杆。卯指挥船向前方的一个黛青色的小岛靠拢。那小岛似乎如船一样漂浮动**,费了好大周折,卯才将船靠上去。
风暴过后是黄昏,梦一样的暮霭混合着袅袅湖岚在小岛上空氤氲出一派宁谧的气氛。卯登上小岛,在芦苇和茅草之间寻觅,想找点野鸭蛋。忽然他一个趔趄跌倒,脚踢开了地面上一层浅浅的腐殖质,发现下面竟是排列得密密实实的大圆木。卯惊愕不已,当他拔去一大片草皮,那根红褐色的大楠木显露出来,木头上铁戳砸出的皇木二字依稀可辨。
卯的心瑟瑟颤抖,全身肌肉紧缩。他拨开芦苇,穿过寂静的氛围走向小岛的中心。
卯在一丛枯槁的芭茅后停住。他看见了一堆黑乎乎的棚子的残骸,在那些被草半掩半露的朽烂的木质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具白森森的尸骨,在幽蓝的暮色里,白骨闪着阴惨惨的光……
卯毛骨悚然,嘴角一阵抽搐,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叫。一具骷髅似乎被惊动了,徐徐地坐了起来,骨节喀喀响着,黑洞洞的口腔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卯毛发直立,转身欲逃,手脚却像锈住了,运动得十分涩滞艰难。他恐怖万分地回头去望,见那骷髅伸出一根苍白的指骨尖锐地指着他,以一种他非常熟悉的姿态,一瘸一瘸地,龇牙咧嘴地追过来。
阴风嗖嗖穿过苇丛,卯的脊背阵阵发凉。他拚命地逃窜,却觉得骷髅愈来愈近,能清晰地听见它的喘息声。卯的心紧成一块石头,快到小岛边缘时,他感到扬起的衣摆被骷髅的手抓住了。卯使劲一挣,哧嚓一声,衣被撕去一片!
卯惊悚至极,四肢僵住不能动弹。骇然回首,只见骷髅距他只有数步之遥,正举着破布片向他摇晃。
这时甩妹的呼唤划破小岛的夜幕,一团红光凌空飞来,降落在骷髅和卯之间。甩妹一只手搭在卯肩上,卯的身肢立即灵活无比。甩妹的红衣衫彤光四射,映灼到骷髅身上。僵立的骷髅忽然哗啦一声散了架,叮叮咚咚地成了一堆散乱的白骨。
卯随甩妹匆匆回到船上,立即起锚。小岛在心有余悸的卯的眼里渐渐小成一顶斗笠,一个蘑菇,一只蚌壳,最后,被洞庭湖的夜雾吞噬掉……
如今,驾船下洞庭的水手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能见到那座浮动的小岛,它遇风而动,漂泊不定。它就是当年酉的皇簰——这也是那张报纸没有说,而我要告诉你的。
1989年9月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