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鹞子溪七弯八拐,仓仓皇皇蛇一般从山峡里钻出来,汇入同样七弯八拐的曲江。一条用长条卵石嵌着人字形纹路的小街,懒懒地沿溪西岸延伸,至河口猛然折转,状如鲁班遗落的一把曲尺。
这便是曲尺镇了。
小镇确乎老,街两旁的房舍高低有错,却是一概地歪歪斜斜、一概地被柴火熏黑了板壁、一概的杉木皮屋顶一概地长着绿苔,偶尔亭亭地支起几朵褐色的菌子。司晨的叫鸡公叫过三遍后,墨墨的屋檐下乃至一指或数指宽的板壁缝里,便悠悠地曳出几缕青烟,渐渐地在小镇上空氲氤出一片宁静与温馨。太阳却极迟才出,因为四周山太高,又有能戳着月亮的树;自然,太阳也落得早的,似乎它有极紧急的事,每天来不及对这个山旮旯里的小镇多窥上一眼,便匆匆去了。
人说曲尺镇的街只有两泡尿长。这话千真万确。那年有个七岁的伢儿没名堂,憋了一泡大尿,一边屙一边跑,从街头跑到街中的曲尺拐上,才撒光一泡尿。若不说曲尺镇街太短,就只能说那伢儿的尿太多了。
小镇有两处风景:一是街头山坡上的土地庙,一是街尾青石板路旁的大枫树。土地庙造得极威严,有一间屋子大,厅中神龛上供的土地神,嘴巴却是歪的,且只有一只耳朵。香钵里香火常年不断;神案上供品四季丰盛;地上的蒲包跪穿了又换上新的。大枫树须四人牵手才抱得过来,树高七八丈,除了蟒似的凉粉藤,没人敢爬上去。树又立在河边悬崖上,仲秋之季,白白地见着许多熟透的凉粉果扑扑地掉进曲江,随江流而去。从前树身上常贴着红纸,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据说是很灵的。这两处地方都被镇民们虔诚地崇拜着,不过后来这崇拜变得有些毛骨悚然了:庙里出现了白衣白裤、白头发白眉毛的鬼,吓傻了上香的秦伯娘;枫树呢,一天夜里突然断了尖梢,树身原来是空的,即刻从那树洞里飞出一只红毛野物来。第二天,有个拉纤的往树根上拉了泡尿,从此便拉不出尿,活活憋死了。
后来曲尺镇又多出一景:沿着曲江边那条时断时续的纤路,树起许多杉木杆,牵起了两根电线。电线一直伸进镇长家里,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响声。于是镇民们把对土地庙与大枫树的崇拜分给了电线一些,不过同样有些毛骨悚然。除了是神仙,无法解释凭两根线就能同几百里外的人说话的。于是对镇长也更为崇敬和惶恐了。
只有那个一泡尿撒了半条街的伢子不畏这一切。他敢用弹弓打枫树上的喜鹊,还肆无忌惮地偷走土地庙里人家毕恭毕敬献上的供品,以此来给他极少油腥的肚子开洋荤。有一次竟得了几片肥肉,虽有几条蛆虫在拱动,也大喜过望地将它享用了。对那两条始而白晃晃继而黑乎乎的电线,他也敢大不恭,竟然爬上电杆绞了一截下来作弹弓,使之暂不能嗡嗡了。虽说镇长给了一巴掌,娘又几天几夜没合眼,使他头上长了一个包,还担心他被捆一索子下大牢,他还是咧着嘴欢喜了一回。
镇民们送他一个绰号:飞天蜈蚣。在从祖辈的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白话里,飞天蜈蚣是个神鬼不怕、妖仙奈何的角色,有百扇翅膀,一千条腿。
他就是禄子,一个梦生子。他娘当黄花闺女时,梦里怀了他。
不过现时,他不能说是飞天蜈蚣了,他很能听话,且十分孝顺。大概是年纪大知事了,又上了学堂的缘故吧。
2
可还是好强,凡事喜欢分输赢,争上风。有一回,镇长和商店经理在扯谈,桌上放了两个桶,一桶茶,半桶白糖。镇长忽然来了兴趣,说不准用瓢舀,谁能使茶流到白糖里去,白糖便归了谁。他听了,连忙拿了根橡皮管放进茶桶里,一吸,茶水便汩汩地流出来了……白糖当然没得到,可镇长拍了他的脑壳,称赞说:“有点小聪明!有点小聪明!”娘喜得不得了,给他煎了两个荷包蛋。不是任何人都能这样被镇长亲切地拍击脑壳的。
最令他兴奋的是镇长夸他小聪明。纵令小,也是聪明呵。再小也有黄豆大吧,当然,比花生小一点,不过比起芝麻来可要大多了。
不聪明,五年级的学生能作出这样绝妙的诗来么?——
一个黄昏的早晨
一个年轻的老人
骑着一匹雪白的黑马
举起一把竹制的钢刀
杀死一个亲爱的仇人
诗句炫耀着它奇特的色彩,在同学中偷偷流传了两个多星期。试想,他领着一群拖着绿鼻涕的伢儿,在去学校的路上,手舞足蹈地齐声朗诵,那是一种多么辉煌的情景!
然而先人早说过:“好景不长”。这天那诗正在他唇齿间流利地鸣啭,班主任的竹根教鞭一扬(鞭影立刻落进他眼里,变成一条扭动的蛇),黑板骇人地一声脆响,诗句猝然迸裂开了,词儿们慌不择路骨碌碌滚到了教室的各个角落。他瞧见它们在瑟瑟发抖。那诗于是再也没有回到他嘴里。黄昏再也不敢许配给早晨,老人不再年轻,黑马也不敢雪白了。若不是这场变故,他的杰作的生命力肯定要长久些。
为此他有些耿耿于怀,手指甲在健康状况不佳的课桌上刻了几条痕印,疼得课桌吱呀吱呀好一阵呻吟。不过表面对老师更崇拜,更佩服得五体投地。其实也是,若不是老师,你认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你知道虹吸原理?你晓得世上还有诗?“不听老师的话,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娘多次教训他。可不敢造次。况且,老师毕竟是老师,就如镇长毕竟是镇长,娘毕竟是娘一样。
由此,他觉得自己蠢。
其实,除了镇长,没人说过他聪明,从他知事起。
隔壁便是镇长家。一个全镇唯一的青砖青瓦的四合小院。镇长的崽伢子强强与他同岁,小时候,常从院子里窜出来,同他在临街的阶基上耍。
抓子儿,将一把五颜六色的石子儿摊在地上,拈一粒往空中抛起,手迅捷地抓一把再去接空中落下的,看谁抓得多。或者打三角板,烟盒制作的三角板,赢一个也能往小小的心灵里添些欢喜;再不就蹑手蹑足走到篱笆边,尖起手指捉只蜻蜓来,残酷地撕成几块,放在石缝边、门槛下引诱蚂蚁子。两个青皮光脑壳凑一堆,冲着地上喊:“蚂蚁子乖乖,食儿抬抬!蚂蚁子乖乖……”两个光屁股朝天撅起,股沟下边便露出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鸟儿,一模一样的悠悠地晃,好自在。
“嚯,强强好聪明,晓得逗蚂蚁子!”过路人说。
他不也逗蚂蚁子么?蜻蜓还是他捉的呢,他还认得那只肥头肥脑的蚂蚁子王呢!却没人夸他聪明。
“哟,强强的小鸟鸟,好有味!”
这就怪了!他埋头往强强**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的比自己的有味到哪里去。
强强讲话比他迟,且结结巴巴,把妈妈喊成马马。可娘说:
“哎呀,强强好乖!晓得喊妈妈哒!几多好听,叫人喜欢到肉里头去哒!”
“嘻嘻,是咧……就是,就是有点结巴。”镇长娘子说。
“结巴嘛,伢崽刚讲话,都有一点的。我屋里禄子,还结巴得很些呢!崽,过来!”
他于是蹒跚过去。
“你看我崽伢子,没得你强强一半聪明。长大了只怕没得卵用,一个结巴坨。”娘挖他一眼,“喊伯娘!”
“伯、伯、伯娘!”他果然结巴了。
镇长娘子眉开眼笑。她一笑不打紧,他莫名其妙地足足结巴了两年多,直到上一年级时,老师一声断喝:“你何解话都讲不圞?!”他一个激愣,才不结巴了。
但蠢却随岁月继续了下去。
班主任在教室后墙上开辟了一个插旗栏,写上全班学生的名字。旗分红白两种,谁做一件好事(比如打扫教室、比如借给同学铅笔、比如捡了扣子或钱交老师),谁就插一面小红旗,谁的小红旗多,谁就是三好学生,谁是三好学生,谁就当班长,谁是班长,谁就有助学金……反之,谁做了坏事(比如上课讲话、比如放学打架、比如见了老师不敬礼),就插一面小白旗,谁的白旗多,谁就是五坏学生,谁是五坏学生,谁就得留级……这办法据说还是从县城里学来的。
他于是起了个大早,赶到学校打扫教室。但因为扫帚扬得太高,劲太大,有颗石子儿弹到老师的裤腿上去了,好事变成了坏事,插了一面白旗。他不敢打扫教室了,把希望寄托在上学与放学途中:他勾着腰,紧张地搜索着每一寸地面,哪怕只捡到一分钱一口针,交给老师,也能插红旗的。可惜,腰酸了,眼花了,也没捡到。怅然之中,灵机一动,他悄悄潜入娘的床前,拉开那个摇摇欲坠的樟木梳妆台的小抽屉,两根瘦伶伶的手指伸下去,夹出一张一角的纸币,匆匆交给老师。但还是插了面白旗,不知哪个告了密,说那钱是他从家里偷来的。
没过几天,强强的红旗遥遥领先,插了十面。据说他娘往老师口袋里塞了张一毛的纸币,据说那一毛钱还少了一只角。按每次交一分计算,就是做了十件好事。当然,绝对没有错的,十除一等于十。后来胡屠户的女伢胡莲莲迟到了,不准进教室,便在外面哭,影响了上课,老师叫了七、八、九声也没制止住,而强强一巴掌就给打发走了,因此又添了一面。
他只有望旗兴叹。
“我怎么一面也插不上呢?”言语之中,含有无限的苦恼。
“你蠢!”强强说。
“我蠢?”
“当然!你跟我比得的么?我想插几面就插几面!”
“真的?”
“你看,十三面!”强强往墙上一指。
他伸长颈根一瞧,强强名字下果然又多了两面红旗。
“十八面!”强强又一指。
果然又成了十八面。
“唉,我是太蠢哒……”心里虽犯猜疑,还是不得不喟然叹服。
“哪个要你是个梦生子呢!”
强强似乎是道出了真谛,他郁郁不乐地抠着头皮。皮屑雪花似地飘落下来,将他的烦恼铺了一地。
“乖不过黄花崽,蠢不过梦生子。”镇里人都这么说。若要人解释,他可牵枝添叶地讲上两餐饭工夫,用种种的逗人发笑的细节证实这乖与蠢的缘由。箴言似的俗语,对于一个古老的小镇来说,往往是必不可少的,它如血流注于体内一般流注于小镇的无数过去的、正在过去的,也将流注于即将到来的日子,使那千日一律的鸡鸣犬吠中平生出些乐趣。
不用说,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经验的光辉。
4
梦生子不梦生子,他自然也来自母腹,就如一块熟土里虽不明不白钻出一支笋,那笋却必定连在一条竹鞭上一样。
他的来历,娘不止一次地讲过。静谧的夏夜,他赤条条地仰躺在竹**,望着让山挤得只有狭长一条的星空。娘一边打蒲扇一边轻轻地说着话,眼睛犹如萤火虫一样闪着光,神秘而遥远……于是星空愈发深邃,于是时间也变得模糊,于是四周的山影飘忽不定……
娘的娘是个落盆鬼,生下一块肉团后性命就让阎王爷缚了去。
娘生下来就不哭,也不笑,瞪着两个李子似的眼珠看老子。爹老子嚼着嫩玉米,嘴对嘴地喂她。打猎去,就用棕索将她掏在屋柱上。长到五岁,就晓得烧火煮饭,给爹打洗脚水递抹脚布。偏屋里住的是掉了门牙的叔公,会讲很好听也很怕人的白话,白话讲忠孝节义,也讲神仙鬼怪,这便是她唯一的教育,唯一的乐趣。
长到十六岁,她发现爹不敢看她的身子了。过路的后生,总喜欢进屋来讨碗茶喝,一边喝一边扯谈,推推搡搡,在她手上扭一下,或胸上摸一把,才肯离去。他们都说,她乖得他们困不着觉。
十七岁,她被爹送到镇上的大户柳先生家做丫头——就是现在镇长住的四合院里。爹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听话!”
她自然要听话,再说柳家又吃得好,有白米饭。不到一个月她就养得白米一样白了。她扫地、洗衣、倒屎尿,尽着佣人的职责,口齿伶俐,手脚利索,主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惬意。何况她时时都是笑眯眯的,很是逗人喜欢。只是,柳先生有洁癖,时常唤她进屋去,摸摸她的脸,看看有没有洗干净。他检查得很严格,也很仔细,后来又检查到脖子,再后来又检查到锁骨,以及以下以下的地方。挺麻烦的,不过也没什么,勤快点,全身都擦擦就是。只要主家高兴就行。
那年大年初一,清早,她小心翼翼地起床,烧好热水,默默地端到堂屋里。这天乃一年之头,可不能乱说话,说了不吉利的话,全年都会遭殃的。柳家烧了一挂千子鞭,将雾蒙蒙的清晨的宁静炸了个粉碎,全家聚在堂屋里,拱手作揖,说吉利话。柳家小公子忽然对脸盆发生了兴趣,拨弄着里头的温水,呲着因缺门牙而不关风的嘴说:“噢,死(洗)哟!爹爹死(洗)哒娘死(洗),娘死(洗)哒姐姐死(洗),姐姐死(洗)哒我死(洗)哟……”
柳先生一愣,顿时翻了白眼,瘫倒在太师椅里。柳太太、柳小姐以及柳公子,也都一个个醉了酒般摇摇晃晃,慢慢倒在地上,面色如土,不省人事!
恶兆!恶兆是会即刻兑现的呀!她骇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哆嗦的手,摸摸柳先生的鼻子。那鼻子冰冷如石,气息已十分微弱了。蓦地,她急中生智,奔过去端起那盆祸水往天井里一泼,使出丹田之气大声叫道:“好哒!大家都死(洗)不成哒!”恶兆被她圆过来了,柳先生一家终于死里逃生,苏醒过来。柳太太紧紧抱住她,感激得泣不成声。柳先生则一个劲搓手,连连说:“我要帮你烧香,我要帮你烧香……”
当真烧了香,在土地庙里。还求了签。柳先生这天极兴奋地对她说:“你有福呢!土地菩萨讲,你会得个梦生子呢!”
她高兴极了,住进先生为她准备的房里,准备作梦。是夜,她刚一迷糊,梦就罩住了她。梦里影影绰绰来了个男人,极壮的身子,抱她,摸她,又脱她的小衣。她开始有些怕,要推开他,可一想,他是菩萨派来的,怕什么?于是随了他摆弄。如此过了几夜,她便习以为常,盼着他夜夜来,若哪夜没来,便感到有些冷清。每天干完活,天一刹黑她就吹灯,上床作梦。那真是一些梦一样的日子,梦得白天黑夜分不出界线。
不多时日,肚皮果真赫然鼓了起来,宛若衣下面塞了只鼎锅。梦里却不见那男子了,她不免有几分惆怅,大概是菩萨召回去了。八个月后,她生下了梦生子,胖滚滚的有八斤半重。柳先生给取了个名叫禄子。先生还将四合院旁的一间偏屋送给她母子住。出月后,她还在柳家做事,照样很上心的,虽然得了崽伢子。柳先生说,只要她做好事,修了福,说不定菩萨还让她得个崽咧。
不过她再没得过崽。也许是柳先生再没烧香的缘故。因为不久,柳先生带了全家人乘了大船,沿曲江东下,到一座巨城里去看戏,途中船突然丢了舵,靠不了岸,便一直流了几千里,漂到大洋里去了,从此没有回来。
好在她有了个崽伢子,虽说是个梦生子。她奶他,疼他,教他,把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白话讲给他听。
他是吮吸着娘的奶和白话长大的。
5
俗语,往往有自相矛盾的时候,认不得真的。比如又说“蠢崽也比乖女强”。不过这话确实道出了梦生子唯一的优越性。女再好也要嫁出去,肥水落了别人田嘛!崽咧?再蠢也要讨堂客,要赚一个回来续香火,使老祖宗的姓氏得以代代相传。曲尺镇人一听生伢儿,首先要问:是崽还是女?若那当爹老子的丧气地回答:“是个没把把的。”便要陪着叹一口气,失一回望。似乎那个肉把把系全部生活希望之所在。
所以在女伢儿面前,禄子从不自卑。
因为不自卑,所以他又敢喜欢女伢儿。特别是那个胡莲莲。至于那个满脸横肉,走路像鸭子似的丑屠户,何以有这么个仙女般的女儿,那是菩萨才清白的事。且不说那杨柳腰,葡萄眼,就那对乌黑的长辫子,袅袅地垂在腰际,辫梢轻轻摆,摩挲着小小的圆圆的屁股,就令他觉得十分有味了。有次上学时,他特意走在她前头,手中擎一个冒着热气、流着糖油的煨红薯,边吃边念念有词:“好呷!好呷!”心想胡莲莲若问一句,抑或舔一下舌头,他立即就掰一块给她。可惜她不。于是他愤然了。女伢儿,竟不理他!他不动声色,绕到后头,贴着胡莲莲的屁股走,扯她的辫子,踩她的鞋跟。她趿一双烂鞋板,抬脚时,脚板离地三五寸,鞋底还在地上,极好踩的。于是不一会,她便有了一个跟头。由于路面上铺的青石板,她额头上自然也有了一个包,青色的。她倒下去时,他心里还一惊,有些过意不去,但听到背后有强强敲牛梆似的笑声,也就无忌地大笑起来,笑得胡莲莲头上的包越长越大,眼睛越来越红,流出脓水一样的泪来。
“禄子,你是不是喜欢莲莲?”强强问。
“嘿嘿……”他抠鼻孔。
“不许你喜欢,晓得啵?我不喜欢她!”
“好,那我也不喜欢她!”他发誓道。
口头协议达成,两人皆大欢喜。从此他可与强强一同上学,并帮他背书包,还能给他做作业。强强到哪他到哪。他成了强强的影子。能跟在强强身后,有时甚至能和他肩并肩在小街上走来走去,那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强强真是聪明,常想出些有趣的事,让他去做。即有趣,他当然也做得有趣的。一天他俩坐在码头的青石上,把脚伸进绿得发黑的曲江里,闻着浓郁的水腥气出神。一条无帆无桅的船摇摇晃晃驶过来,船头在码头上一碰,河水即刻颤出千万条波纹。一个撑红伞、穿红衣、嘴唇绯红的女人跳下船来,乜了他俩一眼,两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强附着他的耳朵叽叽咕咕了几句,他俩双手合成个喇叭,对着陌生女人吼叫起来:
乖堂客
打洋伞!
称猪油
油屁眼……
乖堂客的脸气成个猴屁股,一扭一扭进了镇长家。不一会,便知闯了大祸,那女人是县城里来的女官。她坐了船,在曲江里沿着河岸寻了三天,才找到这曲尺镇,一上岸竟遭此侮辱,怎不令一颗芳心破碎呢!她捂着胸口,三天不思茶饭。镇长找来他俩审问,他一口咬定全系自己所为,无人策划也无人怂恿,不关强强的事。在那女人恨恨的注视下,他叩了三个响头,写了三页认罪书,才得以开脱。回到家中,娘将他按在板凳上,扒了裤子,用楠竹枝狠狠抽了一通。屁股上画出一道道红印。强强在门边哧哧笑,于是他也笑,笑得眼里掉下几颗泪,滚烫的,将地板烧了几个洞。吃夜饭时,强强跑过来,把巴掌大一块猪头肉拨进他碗里。他吃了一个星期才将那块肉吃完,味道之美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们念初中了。他进了镇小学里的初中班,强强上县城里的正规中学。从曲尺镇坐船到县城,是走上水,要整整三天,若是十个纤夫拉纤的话,只需二天半。不过纤道太窄太曲折,从来容不下十个纤夫。强强是坐一条柳叶船去的。在众多的志愿者中,他选中禄子为他挑行李,到码头上去搭船。强强上船后,很动感情地握了他的手——他们第一次做这种文明动作,这一握,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大人了——用的力很大,他的四个手指捏到了一块,后来费了不少力气才分开。船徐徐远去,最后终于从他瞳仁里拔出来。他伤心得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强强到放寒假才回镇上来。一双雪白的球鞋刺得镇民们眯起双眼,西式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胸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当他走进禄子家,禄子突然发现面前的强强很高很大,而自己很小很矮,刚好能不弯腰替他扣裤裆上忘了扣上的扣子。他将两把椅子重叠,爬上去,双手举起,才把精心调制好的那杯蜜糖水递到强强手中。
看到强强笑了,他才从惘然中抽空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
6
这一年刚开头,镇民们就感觉有些不同往常。正月十五,吃完元宵,舞完龙灯,家家正待吹灯上床就寝之时,猛然听见一个巨大的、厚重的、奇怪的声音,在镇子上空飞旋,碰到山壁,便嗡嗡地折回来。喧嚣声填塞了每一个空间甚至于晒簟的缝缝,直往每扇窗户里灌,更无须说张着耳轮的耳鼓。早晨起来,女人们人人多掉了一把头发。男人们个个脑壳肿大了几分,塞不到帽子里头去。只有他禄子例外,他滋滋有味地品尝着那声音,牙齿磨得格格响,涎水从嘴角流下牵着亮晶晶的丝。
当晨雾散去,人们惊诧地发现,镇长家门楼的飞檐下,挂了一个银灰色的喇叭状的玩意,喇叭口当中,有条圆柱似的长舌头。他们不知何物,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高音喇叭!”他很响亮地介绍出来,双眼一翻,望着天,“这都不晓得,真是土包子!”
“啧啧,难怪……”土包子们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对此文明之物实在不甚了了,却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摇晃的头尚未安稳,喇叭又哇地一声叫了,数个神经过敏者受不了这一击,随之仰天跌倒在地,有的扭了腰,有的挫了尾椎骨。后来都用了三七乃至法水才得以痊愈。
后来又弄清楚那长舌头竟是铁的,就更不敢对它说长道短了。
喇叭正对着土地庙。土地菩萨自喇叭响的那一刻起,闭上了他的红眼皮,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仅有的一只金耳朵,也如狗耳朵一样耷拉下来。镇里的老前辈请了法师来,做了七天法事,也没让菩萨睁开眼。于是莫名的恐惧迷雾一样罩住了曲尺镇。人们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瞻前顾后,生怕冒犯了什么。倒是猪们狗们牛们过起了和平的日子,主人们不敢对它们大打出手甚至大声呵斥了。
五月初五,照例是要划龙船的。血气方刚的壮后生们,划龙船的力已蓄了一年,快憋不住了。他们爬上祠堂布满蜘蛛网的阁楼,将闲置了一年的龙船抬下来,搁在鹞子溪边的沙洲里。龙船一年没沾水,干得周身是口。人们用桐油调了猪血石灰,在石碓里捣成泥,裹了麻丝往裂口里填。龙船修好,船头插三角杏黄旗,气昂昂地伏在溪水里,一声吆喝,二十名水手崭劲划桨,船便箭一般从鹞子溪向曲江射去。曲江正发洪水,褐红色的水浆汁一般往下游奔泻,并发出一些噼啪声。龙船一碰河水,便砰地一声脆响,如撞在岩石上一般,退了回来;再使劲划,又是砰然一声响,又退回来,硬是进不了曲江河。实在没见有礁石阻碍,船头却已开裂了。艄公只得一扳艄,龙船绕个弯回到鹞子溪。鹞子溪水面窄,水又急,又牛屎堆一样摆着许多礁石,龙船划了几个来回,碰得千疮百孔,只好草草收场。一年一度的端午节,窝窝囊囊地过去了,真扫兴。禄子将悉心准备好的几十个为划手助威的吆喝声,全哽在喉咙里,以致一个粽子也没有吃下去。
五月初七,他路过吴老八刚耙完的一丘白水田,发现田里长出来十支毛笔,笔尖上还顶着大颗透明的露珠。他忙告诉了吴老八。吴老八骇得不敢出门,以为有人找他打笔墨官司。曲尺镇人最怕打官司,因为他们打官司时都说不出一句话,所以也未赢过。第二天百货店宣布丢了十支毛笔,才弄明白原来是一帮光屁股伢儿恶作剧,把笔当秧插在田里。但吴老八那颗吓得提到喉咙里的心再也没有落回胸腔里去。
他与镇里人的情绪截然相反。镇里人惶惶不安,生怕会发生什么;他呢,总盼出点什么事。因为自强强走后,他太寂寞孤单了。除了强强,他不愿和任何人交往。那些人不配。他整天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点儿什么刺激刺激就好。
这天太阳很大,晒得脸上出油,黑了头的粉刺痒痒儿真难受。他啃着个玉米粑粑,边嚼边在河边走。河水让阳光映得如同血水。涛声拍击着耳膜。河上游,是一片万仞青山,在山的那边的那边,是强强读书的地方,充满神奇色彩的县城。他呆望了一会,躺在一片荫影里,挤着粉刺疙瘩,从里头捉出一粒粒白色的小虫儿来。头上是那两根通向县城的电线,他眯眼觑着,冥冥之中,他听见一种嘤嘤的奇妙的声音,逗得他脑壳一阵发热,每块肌肉都鼓胀着颤动着直想舞蹈。那声音是电线发出的,是一种挑起他某种欲望的不同于往常的声音。他愈听愈兴奋,不由得嘴里嗷嗷叫了几声,手脚一阵狂舞(不舞便觉不舒服不自在不过瘾),中魔似的舞之蹈之跟着电线往镇里跑,一直跑进镇长家的电话机旁。
镇长刚好放下话筒,对他一招手:“禄子,你来得正好!晓得啵,要革命,要革命哒!”
他满脸通红,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其实他什么也不晓得。那种兴奋把他弄得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了。镇长圆圆的金鱼嘴巴在跟前飞快地一张一合,说了许多许多。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光知道那种兴奋在增加,在膨胀。他着迷地、神往地注视着镇长的嘴,那嘴极像只高音喇叭。
镇长给了他一本红壳的小册子,要他回去通读精读,深刻领会其精神实质。他回家在灶门前边烧火边看了一遍,竟没有认出一个字。不过他似乎懂得了实质内容。夜里,像嘴巴的高音喇叭把全镇人召唤到土地庙前的禾场坪里开大会。他在会上挥起拳头,喊了十几回口号,洪亮粗犷的嗓门如雷响彻山谷,震得山顶上的星星索索发抖,一颗接一颗掉进漆黑的山里去了。
大会一直开到太阳辉煌地照见人们眼角的眼屎和低垂的睫毛。镇长精神抖擞地念完了一篇什么东西,大声问他的镇民:“大家听清白了么,我刚才念的什么?”
镇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答。他们实在没听清念了些什么,然而不能回答自己的镇长又是多么不好意思呵。吴老八觉得有责任弥补大家的过失,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说:“镇长,我们……您刚才念的些什么呀?”
“这……”镇长窘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念了些什么,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来。情急之中,一下瞥见了旁边的禄子,“禄子,你说,我刚才念了些什么?”
“你刚才念了些什么?”他偏偏头,想不起来,连他自己领头喊了些什么口号都忘了,但他总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启示,也就是说抓住了某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他抠抠头皮,忽然迸出一句话:“革土地菩萨的命!”
说完他就直奔土地庙,身后相跟着五六个后生。镇民们顿时如炸了的黄蜂窝,有的拍巴掌叫好,有的捂着胸口呻吟,有的翻着白眼抽了筋。
他只一脚,就踢翻了土地菩萨;第二脚,就踩破了它的大肚子,肚子里有个老鼠窝,七八只老鼠惊恐地吱吱叫着,弃家出走;第三脚,他就让菩萨的脑壳与身子脱离关系,飞到山坡上,骨碌骨碌往鹞子溪里滚,未落进溪里,就被一只犬叼走了。
他愈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整个身体内燃着炽烈的火焰。他觉得口干舌燥,吐了口痰,痰一落到地上便轰地燃烧起来。土地庙转眼间变成了一堆废墟。
他又领人冲进祠堂,扫**了祖先的牌位,劈开了龙船。参加行动的人都公平合理地分得一堆份量均等的劈柴。那柴极好烧,不用点火,放进灶膛就燃,还毕剥作响如放炮竹。
只是火苗是黑色的,一锅冷水烧一会就煮成了一块冰。
7
他雄赳赳地回到家里,发现娘蜷缩在被窝里,筛糠似地发抖,两眼圆睁,一只发蓝,一只发绿,手像冰一样凉。
他抓住娘的手:“娘,你怎么搞的?”
“崽、崽伢子,你为么子跟菩萨作对?没得好下场的哟……作孽咧!”
“娘,这是镇长讲的呀!要革、革命!”
“当真?”娘眼里的蓝和绿渐渐黯淡,微微地泛出些红。
“当真!镇长说,是县里号召的呢!”
“哦,那就好!”娘停止了颤抖,手温递升,坐了起来,“崽伢子,那你做得好,想那土地佬儿,也没做什么好事!帮它烧了几百年香,哪个得了它的好处?泥巴坨做的货!”
他眯着眼,不作声,坐在凳子上,二郎腿一翘一翘。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娘亲手给他做了个蛋炒饭,饭里多加了一调羹陈年猪油。饭后,亲自打了洗脸水,拧干毛巾,给儿子擦脸。儿子的脸黑一道白一杠如鬼画符,十分不合他今天的身份与情绪。她还是十年前擦过儿子的脸。毛巾一沾上儿子的脸,马上被一种粘乎乎的东西胶着了。她捏紧毛巾一角用力一扯,哧嚓嚓一声响,却将脸皮也揭下来了。她先是一愣,接着惊异地看见儿子有了张英俊威武的新脸了,方方正正,神采奕奕,满面通红闪光,焕发出一种非英雄侠客所有的气概。她在白话里头看见过这种脸。莫非儿子是白话里投胎转世来的么?她又喜又疑,把那张丑陋猥琐的旧脸皮丢进灶膛,灶膛里刹时燃起一片蓝火,扑出一股刺鼻的死蛇的气味来,一缕青烟摇摇直上,钻出窗棂,逃到空中,被风带走了。
他耳内一直回旋着嘤嘤的神秘之声,沉浸在高度的亢奋中。正午的阳光从门槛口退到阶基下。瓦隙里落下来几个圆圆的光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滚动。娘俩相对而坐,心里充塞着一种愉悦满足之情;无声地对视,享受着沉默的天伦之乐。娘从儿子的眸里,窥探着似乎依稀可辨的未来;儿子则从娘的笑纹里读着过去的离奇与神秘……忽然,两人都觉得门口光线一暗,于是转过身去。
镇长雄壮的身躯已将门框塞满,只有**尚留能钻过一只狗的空隙。墙壁吱呀叫了一声,一只惊慌的壁虎跳将下来。镇长的脚过去只到过门槛外,从未来过门槛内。娘的屁股下似装了弹簧,倏地跳起来踮起足尖走过去,牵起镇长的手:“哎呀呀,镇长、镇长来哒……”她似乎过于激动,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将嘴巴笑得张开到最大限度,露出了舌根和嗓门眼。
镇长随之迈着方步走进来,不待他打招呼,在板凳上坐下了,两个指头在膝盖上极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敲打着:“禄子,今天表现很不错,好!”
“嘿,还不是……您老人家的教导!”他诚心地说。
“不过嘛,不能松气,革命要更进一步!”
“那是、那是!”他连连点头,若鸡啄米。左耳循着镇长的声音长出了一寸多,恰似半只蚌壳。
“你有什么打算呀?”镇长问。
“我……”他仿佛有许多许多打算,又仿佛一个也没有,于是斩钉截铁地,“我听镇长的!”
“好!我看,你们赵老师,应该革他的命!他讨堂客,为什么要讨那么漂亮的?嗯?就是有……那个思想嘛!”
“对呀!”他一拍大腿,茅塞顿开。
“你开始行动吧!”镇长运筹帷幄,下达了命令。镇长到底是镇长,眼睛雪亮,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那赵老师,早该革他的命了——妈妈的赵老师还罚过他的站呢,那时他一点也不敢有甚不满——他的堂客,眼睛里有毒!目光里有电!记得有一天,她瞟了他一眼,他心里一麻,半天才喘过气来。她连镇长都敢冒犯,那回镇长去学校巡视,一进门就遇上那妖精,她那样阴险地看着镇长笑,镇长的颈根当即如落了枕一样转动不得,体温一下上升到四十度,浑身的肌肉甚至每根毛发都战栗起来!镇长咬着牙,好容易坚持住。巡视完毕,一回到家,镇长便病倒了,白天头晕目眩,夜里胡言乱语,喊的是那妖女的名字。一连吃了三副中药,丝毫不见好转。镇长娘子急得没了主意,双手在丈夫身上到处**,发觉最烫的是两只眼睛,扯起眼皮子一看,不禁肺都要气瘪!原来那漂亮女人使了分身法,变成两个,躲在两颗黑瞳仁里,还笑嘻嘻地望着她呢!镇长夫人将丈夫挪到床边,头悬吊在床下,端来一盆醋,用抹布蘸了洗眼睛。洗了一天一夜,终于将那妖女的笑脸洗掉。但那女人影子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擦重了,又怕将丈夫的眼球擦穿,何况镇长直叫疼,全身乱扭,不是在他身上压了扇磨盘,根本就沾不得他的眼。镇长娘子心有余恨未消,也只好撒手作罢。镇长总算病愈,可是留下了残疾:瞳仁里从此时时刻刻有女人的影子。
镇长授完机宜便拂袖而去。他去搬板凳,却搬不动。原来板凳已被镇长坐进地里去了,屋里温度高,凳子脚已长了根。娘一直在一旁傻笑,说不出话。她由于笑得过分,下巴脱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