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象性公爵
許多年前,青春懵懂的我去一所大學參加麵試,坐在我麵前的是四位傑出的科學家,他們問我對量子論了解多少。我當時太蠢了,在申請書裏提到了量子論,所以他們想考考我,讓我跌落一兩個能量殼層。
我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堆關於波和粒子的事實,試圖讓他們覺得我非常了解,直到有個人舉手示意,讓我別說無意義的話,並且非常溫和地問我:“那麽,電子究竟是粒子還是波?”然後她坐回去,看著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一點也不為那次經曆感到痛苦,因為平心而論,她問的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電子和光子有不同的行為方式,這個謎團被稱為“波粒二象性”—這個術語的創造者是法國貴族、第七代布羅意公爵路易·皮埃爾·雷蒙(簡稱路易·德布羅意)。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布羅意在軍隊中服役,之後他堅持接受曆史學和物理學的教育,他認為這對理解人類的過去和未來至關重要。
德布羅意20歲的時候,量子論已經成為科學界的一件大事,所以他決定寫一篇關於這個核心謎題的論文。有沒有可能宇宙中的事物既不是粒子也不是波,隻有當我們做實驗的時候它們才呈現出相應的形式?電子和光子是否以某種方式在兩種狀態之間來回跳躍?我們這些腦袋是否能在量子層麵上理解大自然究竟在做什麽?
談到波的時候,我們可以根據它的頻率(每秒鍾波撞擊的次數)和波長(相鄰波峰之間的距離)計算它的能量。
由於我們也可以根據運動粒子的質量和速度計算它的能量,德布羅意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麽不能讓這兩個能量相等?如果知道某種物質的粒子屬性,我們就能計算出它的能量,然後換一種思路把它想象成波,波的能量就等於我們剛剛計算的能量。能量是波物理學和粒子物理學之間的“翻譯者”。
起初,這一建議遭到了質疑。難道我們真的要說每個粒子都有波長,每個波都有質量嗎?對德布羅意而言幸運的是,愛因斯坦非常喜歡他的想法,並開始在演講中表示支持(這總不會有什麽壞處)。
根據德布羅意的方法,你可以取任意一個你喜歡的粒子,然後計算它的“粒子波長”。隻要計算出粒子波長,你就可以搭建大小合適的雙縫,並向它發射粒子,從而在另一側得到幹涉條紋。雖然我們無法想象一個物體同時是粒子和波,但我們的確可以計算並得出可靠的數據。
而且,這也是可行的。1944年,歐內斯特·沃蘭利用德布羅意的理論,在食鹽晶體中衍射出比電子重數千倍的中子。[1]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將質子衍射出,盡管令人驚訝的是還沒有人做過這個實驗,至少沒有相關的記錄。但事後來看,我可能不該在那封大學申請書中聲稱我做了這個實驗。
有點極端
質子、中子和電子都像波一樣運動,這一點既深刻又古怪。世界上每一個物體都是由這些粒子構成的,我們把包括自己身體在內的萬物都視為粒子,所以我們也都是波。你的身體有波長,如果以某種方式把你射向合適大小的雙縫,那麽你也會發生衍射。
如果你感到好奇,我們可以這樣說:把一個普通人以每秒30米的速度從大炮中射出,他的德布羅意波長約為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3米。如果我們能找到方法,讓人體中的所有原子都排列成一條直線,並且有合適大小的雙縫,衍射就能真正發生。我估計在早期實驗中,你會用炮彈炸掉誌願者的手。
目前,桑德拉·艾賓伯格保持了最大衍射物的世界紀錄,她在2013年成功地用一整個C284H190F320S12N4分子進行了波幹涉。810個原子同時穿過雙縫,在雙縫的另一側與自己疊加。[2]這還遠遠比不上完整的人體,但我們必須從某個地方開始。
海森堡登場
在布萊恩·科蘭斯頓扮演的新墨西哥州從事違法活動的化學老師出現之前(1),沃納·海森堡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數學家之一。不同於關注實驗結果的普朗克、愛因斯坦和德布羅意,海森堡更喜歡研究已完善的理論,並喜歡看到理論扭曲崩潰,而不擔心這對實驗人員意味著什麽。
眾所周知,海森堡對現實世界的物理學一無所知,在他的博士生涯中,有人問他簡單電池的工作原理,他答不上來[3](這讓我感到安慰,因為很明顯,海森堡也遭遇了令人難堪的麵試官)。
盡管對實際問題一無所知,海森堡的數學才華是無與倫比的。1920年,他受聘為阿諾爾德·索末菲工作。索末菲是幫助玻爾設計原子理論的物理學家之一。
索末菲交給海森堡一個涉及光本身如何分裂的數學難題。海森堡不到兩周就解決了,但他的方案太複雜,索末菲沒有接受。索末菲認為他不可能這麽快就找到答案,直到幾個月後,更著名的物理學家阿爾弗雷德·朗德發表了完全相同的觀點,進而贏得了榮譽。[4]
那次經曆之後不久,海森堡轉到丹麥哥本哈根研究所與尼爾斯·玻爾共事,這裏很快成為世界量子研究的堡壘。也許他為索末菲無法接受自己的天才而感到失望,也許他希望為一位諾貝爾獎得主工作[索末菲被提名了84次(諾貝爾獎),但從未獲獎]。不管怎樣,海森堡從頭開始,成為玻爾最頂尖的學生和最親密的朋友之一。
那是海森堡的黃金時代,他發現自己身處歐洲最聰慧的頭腦之間,這些人創造了當今量子力學仍在使用的方法和公式。海森堡與玻爾一起去山裏遠足,也會把其他醒著的時間都用於討論粒子的奇特行為。那段時間海森堡贏得了真正的尊重,也收獲了真正的快樂。
悲哀的是,海森堡的後半生太有爭議。當納粹主義席卷歐洲的時候,許多科學家為了避禍而遠遁美國。海森堡卻留下來了,納粹招募他幫忙製造原子彈。
根據一些曆史學家的說法,海森堡試圖從內部破壞納粹的陰謀,因為在戰後的采訪中,他準確地描述了如何製造一枚原子彈,盡管他的計劃從未成功實施。也許他搞清楚了一切,但他閉口不言,就是為了遏製納粹的勢力。[5]
然而,在2002年,人們發現了海森堡與玻爾之間的一些通信,這些信件使真相更加撲朔迷離。似乎海森堡很享受研製原子彈的過程,他之所以失敗,是因為缺少優秀的工作團隊(優秀的科學家都在美國),而他自己根本不會做實驗。[6]很可能,所有設備都是由電池操作的。
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那段時間海森堡的道德立場是什麽。當時他確實因為宣揚猶太人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的成果而惹上麻煩,是在母親的幫助下才擺脫了困境。海森堡夫人與希姆萊夫人是好朋友,後者是黨衛隊首領海因裏希·希姆萊的母親。當海森堡惹上麻煩時,海森堡夫人打電話給她的朋友,直截了當地說:“讓你兒子別招惹我兒子!”[7]
說起海森堡的政治觀點,我懷疑他隻是沒有認真思考自己行為的道德含義,隻是想解決人們給他的物理問題。
回想起來,很難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因為我們沒有太多的資料,而且我們也不要忘了,盟軍也不完全是由聖徒組成的。羅伯特·奧本海默是海森堡在美國的對手,他曾試圖用塗抹有毒化學物質的蘋果(真是童話風格)毒害他的博士導師—我們可以稱之為謀殺未遂。[8]
如果不考慮後半生的政治色彩,海森堡對量子論的貢獻是無價的。
排除一切幹擾
有一年夏天,海森堡患上了嚴重的花粉熱,決定去黑爾戈蘭島度假,那裏沒有產花粉的植物。在那個短假裏,海森堡偶然想出了一種新方法,可以解決量子論的數學問題,其中包括他最知名的理論“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9]
粒子有一些明確定義的、我們可以測量的性質,比如位置、速度、質量,等等。如果我們知道初始狀態下粒子的所有信息,那麽理論上我們就可以預測它在下一刻的所有信息,以及下下一刻和下下下一刻的所有信息。
這種決定論哲學起源於牛頓,它也是使物理學變得如此重要的原因。古代的神秘主義者宣稱,獻祭處女和飲鴿子血可以預測未來,而牛頓指出,用幾個方程就可以百分之百地做到這一點。
但德布羅意和他的同事發現,粒子也具有波動性。在牛頓物理學中,“粒子的位置”和“粒子的速度”是兩個獨立的問題。但根據定義,波是不斷運動的,且位置分布在一個區域內,因此,速度和位置這樣的概念不再彼此獨立。
對於波而言,如果你知道了一些關於位置的信息,那你也就知道了一些關於速度的信息,反之亦然—這兩個性質是相互聯係的。海森堡把類似的想法應用到粒子上。不能把粒子的運動和位置視為相互獨立的,因為粒子隻有部分是粒子。
如果我們有個粒子,並且還未對它進行測量,那麽我們可以用這樣的圖表示它可能的動量和位置:
我們所知道的是,粒子的物理特性將會落在曲線內的某處。通常,在經典物理學中,我們測量一個粒子,就是把這個區域壓縮成網格中的某一點,這個點會準確地描述兩個值,告訴我們粒子的位置和動量。
在上麵這個圖中,我們沿著橫軸讀,找到粒子的位置,然後沿著縱軸讀,找到粒子的動量。很簡單。
但海森堡知道,波是不同的。當你試圖準確描述波的時候,會得到這樣一個尖峰:
我們知道了粒子的確切位置,是因為我們把它的位置固定到橫軸的一個值上,但如果縱向讀圖,我們會發現同時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動量值。波的位置和動量並不像經典力學那樣涇渭分明,如果你知道了粒子的位置,就不可能準確知道粒子的動量。
或者我們想象沿另一個方向擠壓。我們準確地測量了粒子的動量,結果卻發現粒子同時存在於許多地方:
在量子論中,動量和位置是相互聯係的,所以我們可以知道粒子在哪裏或者粒子的動量是多少,但永遠不可能同時知道。
我們確定嗎
這是最早的“不確定性關係”,也是最常被引用的一個:你永遠不能同時知道粒子的位置和動量,如果你知道其中一個,就遮蔽了另一個。隨著量子論的發展,我們發現了其他一些相互關聯的性質(我們將在以後討論),但海森堡的原始理論仍然動搖了物理學的根基。
直截了當地說,量子論認為我們不可能知道一個物體的一切,因為總會有我們無法測量的東西。如果你足夠了解某一種屬性,就會自動丟失其他屬性的相關信息。
在牛頓的宇宙觀中,我們通過了解現在來了解未來,這種宇宙觀被一個患花粉熱的數學呆子扼殺了。你不可能知道關於現在的一切,所以永遠不可能正確預測未來。永遠。
有時候人們會曲解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認為是設備不夠好才不足以了解粒子的全部特性,但這種說法低估了該原理。無論我們如何製造探測器,無論我們如何精確測量,都沒有用。我們永遠不能完全確定粒子的屬性,因為它不完全是粒子。它也是波。
探究電子的粒子屬性就像是問“哪個字是‘戰爭與和平’?”或者“彩虹是什麽顏色的?”這是在試圖簡化不可能簡化的東西。
正如海森堡本人所說:“原則上講,我們無法知道當前的所有細節。”[10]牛頓的夢想是準確地預測未來,量子論迫使我們放棄這一夢想。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很容易知道一個物體的位置和速度。事實上,這是所有運動的基礎。量子籃球是完全不可行的(盡管非常熱鬧),因為如果知道扔出籃球的動量,我們就不能確定它的位置。量子籃球會在半空中模糊成球狀雲,我們可以觀察到它移動的速度,但無法確定要站在哪裏才能接住它。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忽略了不確定性原理,唯一的原因是相比於“不確定性雲”,我們的體積太大了。不確定性原理在日常生活中不會引起問題,但如果我們想要測量單個的粒子,就會撞上無知之牆。
這也意味著粒子永遠不會靜止。如果電子在原子核周圍停止運動,它就會有明確的位置和動量(0)。它將隻表現出粒子性,而波動性將消失。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因此粒子必須永遠運動。
海森堡本人是這樣說的:
差不多淩晨三點我才計算出最終的結果……最開始我很驚慌。我有一種感覺,透過原子現象的表麵,我看到了異常美妙的內景。大自然慷慨地把數學奧秘呈現在我眼前,一想到現在必須去探索它,我就感覺眼花繚亂。我興奮得睡不著覺,所以天剛蒙蒙亮時,我走向島的最南端,攀上了我一直渴望的伸出海岸的岩石。我不怎麽費力就做到了,然後等待太陽升起。[11]
(1) 布萊恩·科蘭斯頓(Bryan Cranston)是美國演員,在電視劇《絕命毒師》中扮演高中化學老師沃爾特·懷特,他利用自己的化學知識製造冰毒,並化名為“海森堡”。—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