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一声剑鸣吟然作响,接着光束如剑,将眼前的黑暗犀利地刺透,白探微缓步走进萨珊七十二幻境之中,倏尔一瞬,可谓万籁俱寂,耳边除了道镜擦亮的剑鸣余音之外,就听不见任何响动了。
白探微在萨珊幻境之中已经不知行了多久,或许用“久”这个字来形容已经不恰切了,因为白探微此时所处的世界空虚一片,似乎没有时间概念,如果要问究竟过了多久,白探微也回答不上来。
这般沉寂的黑暗,让人感觉像是行走在无穷无尽地天空之中,白探微一手持双莲,口衔银针,心中默念蝴蝶咒,肩头蹲坐着可以吃掉幻境的狸猫望。
但萨珊七十二幻境非同小可,狸猫望只能吃掉一些简单的五识幻术,这般的大幻术,小小的狸猫望可无法吞下,白探微所以让狸猫望陪着自己,一是因为幻境中太过安静,极度的安静很容易瓦解人的注意力,从而致幻,二是防止忽然出现的小幻术。
平素一贯散漫的白探微此时也不得不谨慎起来了。
道镜光芒所指之处,不见任何的东西的,此时仿佛身处茫茫宇宙之中,没有上下左右,东西南北,而如不勘破七十二幻境,白探微自然也走不出这里。
正凝神屏息,肩头的狸猫望轻哼了一声,白探微止步。
深呼吸,静止。
道镜光芒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身影,似乎有人跏趺在地,白探微轻抬眼轮,朝前又行了数十步,道镜的光芒直打在那身影的背部,脊椎骨的轮廓浮现在粗布麻衣之下,朝上微微侧过的半张脸早已经腐朽成了白骨。
而狸猫望轻嗅一声,白探微只觉头皮发麻,而后再看那跏趺在地的术师,心中微微吃惊。
“难道小子已经中了幻术?”白探微喃喃自语,有些不相信,因为方才的坐尸,现在已经变成了栩栩如生的人了,望其相貌,高鼻深眼,胡须蜷曲,与长安波斯寺里的那些胡僧有些相似,看来当是萨珊国的术师。
随后,但见那术师左手中指与食指呈剪状,双指之中夹了一道符咒,是羊皮质的符篆,符咒内容是用波斯文写的,白探微看不懂,自萨珊亡国之后,波斯文就随其亡佚了,此时恐怕只有那些做生意的粟特人才能看懂了。
不过看那些咒文笔迹,似乎写的比较仓促,似乎当时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此时看去,那个跏趺在地的术师,就像是在打坐修行一般,胸口沉稳地起伏着,一具白骨在瞬乎之间就变成了活人,而那一瞬的清醒,也许就是狸猫望吸走了眼前的幻境。
白探微深吸一口气,所谓“幻术”的基础在于被施术者本身的观念,即你有所想就有所见,白探微细想了一下,方才所以看见的是一具白骨,那是因为白探微认为在强大的七十二幻境之中,不可能有活着的人,故此看见的象是白骨,而狸猫望吸走了幻境,白探微才看见了事实,而白探微此时所见,又有多少是自己想当然的呢?
白探微不由自主地朝四周望了一圈,其实若将人心比做宇宙,也即是如此,自己心中有何如的宇宙,即看他人也是何种面貌,要勘透人心幻境,实属不易。
看到此处,白探微心中悄然一落,想起了母亲白观莲曾与自己说过的一种幻境,此番幻境唤做“大极幻境”,白观莲曾说大极幻境似宇宙,似空无,没有方向、没有空间、甚至没有时间,一旦被困在大极幻境之中,就会永生,但代价是从此到宇宙终结,都将被困在大极幻境之中。
而至于如何破解大极幻境,白观莲则没有说过。
想到此处,白探微低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术师,自然联想到,此人应该也是若干年前闯入萨珊七十二幻境之中的一位,很不幸,这位仁兄被困在此间,意识被幻境永远地控制住了。
虽然此时的白探微有一千种办法能将眼前这位萨珊术师唤醒,但为了稳妥起见,白探微还是决定先勘察一番再做打算,毕竟不知此人底细,是敌是友亦未可知。
看到此景,白探微忽而觉得自己闯入七十二幻境的行为有些草率,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无怪巨猿兄不让小子进来。”白探微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最凶险之的地方实无任何端倪。”
随后白探微在西域术师身上寻找了一番,除却一些幻术物什器具药草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显然这位并没有找到萨珊宝藏的地图。
没有空间,没有方向,到底去何处寻找萨珊宝藏的地图,一贯聪明的白探微此时也难免犯愁了。
“狸猫望,你说小子要是走不出萨珊幻境,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永远地困在此处?”白探微深吸一口气,将毛茸茸的狸猫望捧在手里问道。
狸猫望慵懒地将头埋进白探微的怀中,既而又似发现了什么一样,跳到了那个西域术师的肩头,而后又顺着术师的肩膀迅速地爬到了术师的手臂上,最终匍匐在术师的小臂上,来回跳动。
“唔!猫儿发现了什么吗?”白探微一眼看去。
这位西域术师非常高大,右手手掌捏成拳状,静静地垂放在膝头,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随后白探微用道镜的光一撩,只见术师手中露出一个小瓶口。
“前辈还恕小子不敬。”白探微合十敬拜,而后将西域术师手中的瓶子取出。
只见这只瓶子是罕见五彩琉璃制作的,瓶子只有一寸半长短,圆肚窄口,瓶身上雕花人物无一不栩栩如生,放在手中透凉润滑,白探微甚是喜欢,在隋唐时期,亦有佩带琉璃之风气,而这般短小的琉璃瓶西域商人佩带最多。
白探微把玩了一会儿,轻叹道:“小子虽然喜欢,但他人之物,岂能横夺,前辈若是醒着,小子定以重金购置,只可惜了,物归原主。”
白探微说着正要将这五彩琉璃瓶放回这西域术师的手中,却忽见瓶内有一道影子晃**,白探微立即用道镜从瓶子背后照来,亮光之下,瓶中的东西能被看得一清二楚,在瓶中似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人形东西,这小人儿似乎在瓶内来回走动。
最令白探微感到惊讶的是,瓶身内部似乎有隐隐读读地图的脉络,但不知为何根本看不清楚,也许是被瓶中的小人儿遮挡住了。
“小子本以为已具奇巧之极致了,想不到天下还有这般物什。”白探微自言自语道,“难道传说中的萨珊地图就画在这枚瓶子里?”
白探微此时委实没有头绪,看见这般奇巧的东西也难免来了兴趣,凑近去看,透过那薄薄的瓶壁,仔细一看,瓶中的小人并不是随着自己晃动瓶子而动的,而是能够自行走动,而瓶内的地图则仍旧是时隐时现。
“小子曾闻西域有种梨、飞毯、古画、缩骨之术,难道瓶中也是术师?”白探微喃喃道,又看了看身边的这位被困住的萨珊术师。
将人困在瓶中,在常人看来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但从镜师的角度来看,再平常不过了,就好比白探微用命镜将龙鸟大盗吸入自己的本象之中一样,也许这枚五彩玻璃瓶,就是萨珊术师的命镜。
“难道命镜之中还有命镜?”白探微口中轻嘶了一声了。
但从命镜理论上来说,一旦被吸入命镜,就等于去了另外一个空间,如果这枚五彩玻璃瓶是命镜的话,白探微应该看不见里面的人,由此可见,此物并不是命镜。
白探微想完这一番,又朝大极幻境的深处看了看,根本不见尽头。
“不知要找到何时,不如碰碰运气。”白探微轻叹了一声,又朝瓶中的小人儿看了一眼,而后对着瓶中的小人儿道,“我放你出来,看看是否能看清其中的图案。”
瓶中的小人儿自然没有反应。
白探微轻笑了一声,而后砰地一声拔出了瓶塞。
静默无声。
狸猫望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似乎也很好奇。
“唔!消失了?”一盏茶的功夫,并无任何动静。
而再看那五彩琉璃瓶时,原本被困在里面的小人儿也消失不见了,白探微倒是听火拔仇说过,在西域有一种玩物可在璧上成影,其实所谓的影并非真的影子,而是灌入细流沙或者是烟雾,以造成流动的影像,白探微猜想这瓶子也当是这般的蹊跷玩物,拔开瓶塞的那一瞬间,其间封印的烟雾流出,而瓶中的小人儿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小子冒犯。”白探微将瓶塞重新塞上,缓缓转过身,有些难为情道,“破坏了前辈精致的玩物,这便……”
止息,平静。
就在这一瞬间,五彩琉璃瓶的瓶身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白探微睁大着双眼仔细看去,只见瓶身上出现了一幅兴致精巧的地图,而间又微笑的萨珊文字,白探微虽然不知什么意思,但他可以确定那绝对是萨珊文字,而地图所指之处,也的确是萨珊国的位置。
白探微深吸一口气,这可谓是天大的巧合了,这无心之举竟稀里糊涂地找到了萨珊宝藏的地图。
而就在白探微激动之余,忽地感觉四周情况有些不对劲。
同时,狸猫望吓得噗嗤一声钻进了符篆之中,消失不见,此时白探微手中道镜的光芒被一个巨大的身影完全遮住……
洛阳城,正平坊。
正平坊内的建筑形制多崇汉地道家,在佛寺遍布的洛阳城内显得格外不同,因为此坊是为太平公主的封户,而太平公主又早在八岁出家当道士,此后一直保持着修道的习惯。
而薛郎冤死之后,太平公主更是在自己封户中大修道观,招揽道士,以此来表明与武后的不同立场,但这种无声的对抗显然是徒劳。
此时,正值严冬,一连几日的大雪落了又停,至于今日凌晨,已经完全歇下了,太平公主吩咐门人扫雪,自己则在观内敬香参悟。
近几月的时间,太平公主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宁,身为棋局上的一子,有许多事情不能受自己控制,李郎自上番奉乌有先生之命西去,此后也不见了消息。
另外,最重要的是,娄公那头也一直没有消息,此时箭已离弦,如若中间出了差池,或者走漏了消息,躲在暗处的乌有先生能一退了之,而自己恐怕就要被卷进这无穷无尽的灾厄之中了。
大周武瞾与历史上其他皇帝一样,并不怎么懂得亲情,这盆谋反的脏水如果倾倒在自己身上,太平公主不敢多想,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打住了所有的想法。
滴漏阵阵,夜静得不同寻常,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在观外恭敬地停住。
“贵主,崤山有客求见。”仆从轻声道。
太平公主深吸一口气,原本淡而无味的兰香,此时忽然香味四溢,太平公主心头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一点,只是不知这次带来的消息是好还是坏。
“在八步亭中置炉火,布香茗古琴,引客人去亭中稍歇,说我马上就来。”太平公主缓缓起身。
一刻钟后,太平公主不曾换妆,以坤道装扮见客,此时远远望去,八步亭边沿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身着大裘披风,头戴雪帽,此时似乎正与柱边的小猫玩耍。
太平公主入八步亭,以道家礼待客,而对方听见太平公主说话后,转身行佛家礼,此时那人垂眉,望不见面目,但望而有些熟悉。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阁下好是有趣,知我不喜佛家事物,为什么偏生要行佛家礼节呢?”
那人听罢,缓缓抬头。
亭中立香一**,那人的面目让倨傲的太平公主好是一惊。
“怎么会是你?”太平公主表情复杂。
男子缓缓揭开雪帽,但见此人没有像平常男子那般蓄发,而更像是一般还俗不久的僧人一样,鬓角新发也将将到耳边。
男子微微一笑道:“贵主恕罪,李某刚刚还俗,佛家举止一时还不曾改掉。”
太平公主眼轮轻抬,此人声音似乎有些不同,而面相又更为沉稳,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李郎,你莫要装神弄鬼了,你不是去西域了吗?怎么又回到洛阳了?”
“李某一直在洛阳,半步都不曾离开过。”男子语气沉稳,气场强大,全然不像是那个有些冒失的李郎。
“不对,你不是李郎!”太平公主又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天生的直觉告诉太平公主,此人绝非曾经与自己共事的李郎,而是另外一个人,但这两人的模样实在太过相近,只是举止感觉不同而已。
“我是谁不重要。”男子微笑道,“贵主就这么让在下站着?”
男子举止间的礼貌,似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说这样的话,也不失礼仪,这让太平公主更是确定,眼前这位貌似李郎的男子绝不是那个曾与自己共事的李郎。
“怠慢了。”太平公主这才从惊讶中反应过来,而后邀请男子在案前落座。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太平公主挥手让左右退下,而后亲自给对方铺陈茶盏。
“论年龄,贵主长于在下,论辈分,在下长于贵主。”男子道,“所以你我今日不以李家关系称呼,就以乌有先生的棋子相互称呼如何?”
太平公主问道:“你是李家人?”
男子点点头:“与贵主一样,陇西李氏,你我血脉太近,太近了。”
太平公主微微惊讶:“望君相貌,莫非你就是李郎口中的兄长?”
男子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言归正传,我称贵主为萧昭,贵主称我莫无如何?”男子接着道。
太平公主知道对方有意隐瞒身份,也不好再多问,于是道:“莫无先生,品茶。”
男子闭目品茶,而后轻嗅,只觉得兰香袅袅,放下茶盏一看才知道太平公主此时所焚之香竟是龟兹香先生特制的立香,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
又看太平公主手中,也在把玩着龟兹香笼。
“萧大人爱龟兹物什?”莫无问道。
“洛阳无人不爱,时下龟兹香贵比黄金,难道莫无先生不知吗?”太平公主反问。
“谁人不知啊!”莫无轻叹一声,又道,“不过,我劝萧大人提防这个龟兹先生,此人有可能让你我万劫不复。”
太平公主想起西明寺,曾与白探微见过一面,那时就觉得这龟兹少年器宇不凡,而后白探微以一人之力从金刚页中取出青泥珠的事情,更是让太平公主觉得其人不简单。
“不需莫先生提醒。”太平公主道,“既然此人这么危险,为什么乌有先生还容他继续调查波斯胡寺案?”
“龟兹香先生也是乌有先生的棋子,只有白探微继续调查下去,乌有先生的计划才能往前推动。”莫无道。
“莫先生能透露一二吗?”太平公主非常好奇。
“个中设计非常曲折深奥,萧大人还是不知道为好。”莫无轻饮茶茗,低声道。
这是乌有先生惯用的手段,让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如何入了局,更不知什么之后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棋局上的棋子,而且根本无法摆脱,只能听从乌有先生的安排。
“既然如此,那便不好多问了。”太平公主又问,“那不知莫先生此番来寻我作何?不会只是上门饮茶的吧。”
“长话短说。”莫无也不打算兜圈子了,直接将话题扯出道,“萧大人还记得上次狄公所来何事吧。”
“自然记得,狄公知我经营布匹生意,特地来请求我资助娄师德军队的御寒衣物,此前乌有先生派人告诉我,说娄公西征之前,狄公必然会登门,届时不论他提出什么请求,都要答应。”太平公主道,“乌有先生神机妙算,果然如此,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吗?”
莫无点点头道:“此番过来,正是因为这件事,萧大人今日便命人悄悄将这条消息散播出去,说狄公为坚定娄公西征之意志,特地捐赠御寒衣物。”
太平公主微微皱眉,问道:“为什么?”
莫无道:“忘了告诉萧大人了,娄师德一战败北,消息马上就要传到上阳宫了,届时娄系势力一如山崩,武后的这条腿算是废了。”
太平公主听罢一惊,心情复杂,按照计划这件事是情理之中,但不知为何仍旧有预料之外的错愕,武周国柱娄师德真的在乌有先生的计划之中轰然倒台了。
“萧大人别忙着着急。”莫无道,“武后还有另外一条腿。”
“狄仁杰……”太平公主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事情节奏猛然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