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凤仙宫。
静夜虫鸣,钩月如画。
白探微一梦初醒,至于此时已经是夜半了,而身上的那股因镜之力似乎已经全然消除。
“舒服。”白探微缓缓起身,观内只有蒙蒙一线光亮。
此时白探微只觉周身轻松舒适,原本纠结于心间若有若无的力道似乎消失了,回想昨日对抗因镜的过程,迷蒙之中,好像有别人相助。
白探微知道,自己身体中的因镜之力是母亲白观莲注入的,所谓解铃还需寄铃人,白探微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白观莲,因镜之力除了母亲,就不会有其他人能左右了。
只是白探微想不明白,母亲白观莲心头的怨恨为何忽然消失了,白观莲修炼出的因镜是用以挟持武周皇帝的,此时忽然收敛了,也许是一个信号。
白探微虽不能完全了解白观莲此时所想,但大致能联想到一些事情,至少目下,寻找武后复仇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想到此处,白探微长舒一口气,心头的压力也小了不少,身为镜师,白探微的心如琉璃,他不愿看到母亲终日将自己锁在葡萄寺中,故此之前一直在犹豫挣扎,而现在好了,这个计划可以暂时放缓了,也许母亲白观莲有了新的想法。
丑时,罗婆寻勒手持一把拂尘抢进观内来看白探微,发现白探微此时已醒,笑道:“天师说的果真没错,先生已经控制住因镜了。”
白探微粲然一笑,道:“多谢阁下一路相陪,待出去之后,小子必有重谢。”
“先生客气了。”罗婆寻勒道。
“对了,凤鸟先生现在何处,小子还有一事相求。”白探微道。
罗婆寻勒灿烂一笑,而后将手中的拂尘交给白探微道:“天师早有吩咐,先生拿着这个,雪山巨猿认得此物,天师说了,它必不敢再造次了,也许还能帮先生一把。”
白探微微微一笑,道:“凤鸟先生已经猜到小子要作何了?”
“不错,天师神机妙算,没有她不知道的。”罗婆寻勒道,“不过天师清晨要喂养凤凰鸟,无暇过来,所以昨夜就把拂尘交给我,她说你今日一定会勘透青泥珠中的七十二幻境,找到萨珊宝藏的地图。”
白探微点点头,心中顿时明了,看来袁天罡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想到了现在,这些应该都是袁天罡请求凤鸟先生办的,心中不禁感慨,也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之前,白探微不理解袁天罡还有颜真人在守护着什么,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同时因镜的答案在民间,白探微亦更加明白了。
想罢,白探微接过罗婆寻勒手中的拂尘,而后取出青泥珠,发动命镜,立时遁入了青泥珠中的雪山本象之中。
果不其然,守在其中的雪山大白猿起初气势汹汹,见到白探微手中的凤羽拂尘之后,口中发出闷闷无奈的低吼,匍匐在了白探微的跟前。
白探微哈哈一笑道:“少烦恼,待小子勘透七十二幻境后,便求凤鸟先生放你出去。”
那白猿似乎能听懂白探微的话,竟然激动得摇头晃脑,随后轻轻揪住白探微的衣服。
白探微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身在雪山巨猿的头顶了,下意识地抓住了巨猿的白毛。
“你这是作何?”白探微稳住身子,知巨猿没有恶意之后,也放下心来,问道,“要如此感谢小子吗?”
巨猿也不由分说,驮着白探微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白探微眼轮一抬,心中豁然,原来这巨猿是想带自己去找七十二幻境,白探微心中大喜,如此便省却了不少的麻烦。
巨猿身体虽然巨大,但不乏灵活,在雪山之中如履平地,不消几盏茶的功夫便行了十几里路了。
一炷香后,雪山巨猿停下脚步,白探微站直了身子朝不远处望去,只见前方一片漆黑,与白色的雪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猿兄,还能往前一点吗?”白探微懒得走路,拍了拍雪山巨猿的脑袋道。
雪山巨猿发出几声低沉的闷响,似乎有些不情愿地又朝前行了百十米的距离,随后又停了下来,这次任凭白探微再怎么驱遣,雪山巨猿都不愿在往前挪动半步了。
白探微只好从巨猿身上滑将下来,正要朝前走,却觉得后领子被什么一拎,转头一看,只见巨猿捏住了自己的后领,对自己沉沉地摇了摇头,眼神中透露着对于未知的恐惧,雪山巨猿是灵性生物,自然知晓七十二幻境中的凶险。
白探微一笑道:“猿兄是担心小子吗?”
巨猿直勾勾地望着白探微。
“小子此番来就是为了勘破七十二幻境的。”白探微笑容很是温暖,“不需担心,猿兄在此等小子,小子去去就来。”
说完此话,雪山巨猿才肯放手,白探微轻挥拂尘,朝前走了几步,只见两侧世界黑白分明,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黑白两个世界之间。
萨珊七十二幻境,世人只听闻其名而未曾有人知道所谓的“七十二幻境”究竟是何物,而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前方到底是什么境况,此时的白探微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不过,白探微不打算给自己犹豫的机会,从怀中摸出道镜的匣子之后,脚步坚定地走进了七十二幻境之中。
凉州城,娄师德一行人匆匆进城之后不到半个时辰,果然不出王孝杰所料,吐蕃大军随后兵临城下,凉州都督许钦明亲自帅兵应战,长孙句芒、裴直等一众好手亦披甲助阵。
怎奈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一如王孝杰之前预料的,吐蕃此番乘胜追击,试图要切断武周与安西四镇的要道,可谓是毕其功于一役,凉州城外杀成了一片,血光将朝阳染红,虽时在严冬,却仍旧能闻见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
而许钦明领兵好是苦战,凉州守军虽然不弱,但吐蕃此番派来除却轻便的骑兵之外,还有重甲兵,而原本的先锋大将军阿扎也被换下,此时领兵是吐蕃宰相论钦陵。
朝宰亲临,吐蕃军队一个个宛如战神附体,喊杀不绝,纵便是长孙句芒与裴直这般的好手也竟抵挡不住,因为对方人马不要命般地猛攻,战争迅速进入白热化状态,一部分的吐蕃兵士为了砍杀方便,甚至直接将笨重的盔甲脱掉作战。
鏖战一阵,凉州守兵已明显见拙,都督许钦明自知此番仓促应战,并且还有些轻敌,才至于此般境地,于是赶紧勒马收兵,却不慎被暗箭射中,一下重心不稳跌下马去,立时数柄寒刀已然搭在脖颈上了……
而长孙句芒与裴直见势头不对,赶紧边打边退,但却一直不见鸣金收兵,而他们此时不知道主帅许钦明已经被吐蕃兵士所俘,全军已经没了耳目。
军队如果得不到有效指挥,即便是千军万马也无济于事,军队反应恰如浪潮,在巨浪掀起之前,总有一段时间的迟滞,一开始似乎什么都没有,而后一波推一波,许钦明被俘的消息也不知怎么就忽然传播开来,凉州守军的阵型如坚冰融化,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盘散沙。
此时颜真人与王孝杰在城头上观战,见此场景,都大惊失色。
主帅被俘,凉州兵士哪还有作战的心思,一个个丢盔弃甲,转身逃跑,长孙句芒与裴直见状,也只好狼狈退回城内。
鏖战仅仅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却直叫凉州守军溃败如山崩,一城没有了主心骨,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如果此前在洮水边的败绩还是在预料之中的话,那此番凉州都督许钦明被俘,就是意外中的意外了,王孝杰只觉脊背发凉,此番惹下的祸事实在太大了,真不知如何向洛阳汇报了。
颜真人当机立断,见吐蕃军队气势如虹,建议立马往东转移,随后一行人不做半分耽搁,当夜便在凉州讨了两辆好马车,将娄公送出城去。
车马零零,朔风萧萧。
长孙句芒与裴直分别驾车,在大漠上扯出好长一道烟尘来,此时距离凉州战败仅仅一个时辰,形势转变太快,即便是神机妙算的颜真人都不曾料到。
而颜真人此时更大的担心在洛阳,素罗汗山之战惨白的消息一旦传到洛阳,那个隐藏在长安洛阳的巨大阴谋机器就会立时开启,江山易主,也许就在短短的一夜之间,而四方巨大的**也将在此时风起,颜真人深吸一口气,暂时不敢多想。
而此时,裴直将手中的马鞭交给阿史那白马道:“白马,火拔仇兄弟就劳烦你照应了。”
说罢,裴直欲勒紧腰带要借势头冲上前去。
“你要作何?”阿史那白马问道。
“吐蕃此番连捷,肯定是狄仁杰提前将娄公西征的计划告诉吐蕃的。”裴直道,“怕是现在洛阳城要出大事了。”
“所以你想干嘛?”阿史那白马眉头压下。
“我要找一匹快马,先行去洛阳通报,至少要赶到娄公战败的消息传到洛阳之前。”裴直道。
“你少自作主张,颜真人在这里,你何不先与颜真人商量一番。”阿史那白马道。
裴直微微一顿,此时形势虽然紧迫,但还是需要有智者点播才行,于是道:“白马提醒的极是,我这便去找颜真人。”
说完这话,裴直一个箭步飞蹿出去,踏着马儿的背跃上了娄公的车驾,而后从车顶跳到长孙句芒的身边,也是好身手,在如此颠簸的马车之间如履平地。
“不知是谁,差点叫我出手。”长孙句芒镇定如常,早就听见动静了,见是裴直,心弦一松。
“你来作何?”长孙句芒又问。
“后生要找颜真人,有要事相告。”说罢,裴直朝前喊了数声颜真人。
颜真人听闻有人叫喊,放慢了速度,看见裴直一手拉住马车门框,探出半个身子来道:“颜真人,乌有先生是狄仁杰,我该如何去办?”
“什么?”颜真人好是一愣,而后问道,“这是白探微调查出来的吗?”
“此事说来话长啊!”裴直大声道。
“上马来,此事重要,他处细说。”颜真人一挥手道。
裴直在马车上蹬脚借力,而后飞身上了颜真人的马。
“长孙兄,你们先走,我与裴直贤侄有要事相商。”颜真人道。
“何处碰头?”长孙句芒问道。
颜真人短暂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手指东方道:“洛阳!”
说罢,不等长孙句芒多问,策马朝北呼啦啦地就飞驰而去。
两人策马行了有一阵路,寻到一处前朝遗留的烽燧,下马胡乱地坐下,随后颜真人径直道:“你这后生,好是鲁莽,方才人多耳杂,你就这么说出来,也不怕被人听见?”
裴直当时哪还顾得上这么多,道:“事出紧急,后生也是没有办法了,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停留,等再落脚说这事就迟了。”
“罢了。”颜真人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而后,裴直将火拔仇与自己说的话分毫不差地说给了颜真人听,包括白探微在昆仑山下找到舆图师的那茬事也说了。
颜真人听罢,长嘶了一声,而后点点头,忽然问道:“贤侄,有酒没?”
“有有有。”裴直立即解下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
烈酒入喉,颜真人直叫好爽,紧接着被一路颠簸零散了的思路慢慢清晰起来了。
“这杀手亲口说的。”颜真人喃喃道,“那他可说了狄仁杰就是乌有先生。”
裴直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没有,火拔仇兄弟说,那个南洋人与另一个人说此事是狄仁杰派他们来做的,但不曾说狄仁杰就是乌有先生。”
“既然没说,就仍有疑点。”颜真人轻抚胡须道。
“真人,这都几近事实了,还能有什么疑点?”裴直不解。
“越是接近事实,就越是要谨而慎之。”颜真人道,“贤侄,你可知道,你这个消息一旦传到武后耳中,这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这……”裴直语塞,谋逆大罪,满门抄斩。
颜真人从裴直的表情中读出了犹豫的意味,又道:“如若狄公不是乌有先生,这岂不是残害忠良。”
“但……但这……”裴直原本觉得这是既定的事实,被颜真人这一说,忽而又觉得不像了。
“依我看,先缓一步。”颜真人眼轮轻抬道,“老道士不怕别的,就怕有人故意离间,此时娄公大势已去,如若狄公再被设计扳倒,朝中两国柱都没了,武后就真的孤掌难鸣了。”
裴直一惊,才知道颜真人竟然想得如此之远。
“另外,火拔仇兄弟上下筋骨皆被那个南洋杀手绞断,如此说来,对方有一万个机会杀死火拔仇,但为何留他一口气不管了?”颜真人又道。
裴直一顿,又道:“火拔仇兄弟说当时天寒地冻,又四际无人,只需断了筋骨,不出几个时辰人就会被冻死,也许是对方倏忽轻敌。”
颜真人短笑一声,想起了毒师们的狠毒,道:“你太低估乌有先生手下的那群亡命之徒了,那些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岂能倏忽呢?所以老道士我觉得此事不乏蹊跷,还得缓一步。”
被颜真人的思路一带,裴直的思路也清晰起来,点点头梳理了前后,又觉得不对,这消息是白探微亲自传递给火拔仇的,那么这件事应该只有白探微他们知道,火拔仇又如何会被盯上呢?
裴直想不明白,于是将疑问提了出来。
颜真人听罢,面露忧色,沉沉道:“怕是白探微的商队中有对方的细作了。”
“啊!”裴直惊地跳了起来道,“那先生岂不是很危险吗?”
“不必担心,以他的智谋,应当能破了此局。”说到此处,颜真人又饮了口酒,随后问道,“贤侄,你可吩咐火拔仇兄弟别将此时说将出去啊?”
“这倒没有。”裴直道。
“坏了,此番老道士我自作聪明,贤侄,我们得追上去,莫教火拔仇把这事儿给说出去了。”颜真人道。
此时,长孙句芒等人驾着马车已至于黄河边了,顺着黄河行不久就可以到朔方灵州,众人都下马准备换船,也幸好途中来了一艘西域商船,要往中原去做生意的,王孝杰懂得一些藩人语言,亲自交涉,又付了一些钱,而后才将娄公抬上船只,娄公几日受累受惊,路上颠簸早已经昏迷过去,好在船上有郎中,给喂食了一些汤药,这才得气息平稳,但仍旧没有清醒过来。
“狄仁杰这撮鸟,设个如此圈套,害的我们好苦!待我养好了筋骨,必要去洛阳打他一顿!”众人将将坐定,就听得一人喝道。
王孝杰与长孙句芒等人都是一瞪眼,朝火拔仇望去,不知为何这个大汉忽然口出狂言。
“这位好汉,你说你要打谁?”长孙句芒有些难以置信。
“狄仁杰!”火拔仇提高了一个声调,“他派了南洋猴子将老子伤成这样,此仇不报非君子!”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阿史那白马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得任火拔仇呼喝。
“好汉,你到底在说什么?”王孝杰为人谨慎,如此问道。
随后火拔仇将自己之前的经历悉数道来,这口子恶气火拔仇憋了好久,怎奈此时筋骨断裂,无法使出气力来。
“还有,还有瓜州叶步山那老狐狸,他跟乌有先生,也就是狄仁杰是一伙的。”火拔仇一股脑将事情全都说了出来,“都他妈的不是什么好鸟!”
“可惜啊!都怪我轻敌,当时若不意气用事,先把消息告诉娄公,你们也不至于败成这样。”火拔仇道,“对了,那叶步山的军队可曾反水了?”
王孝杰摇摇头道:“未见叶步山的西北军,但这连日大雪,说不定被困在半途也不一定,好汉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家公子不是别人,就是奉武后之名调查波斯胡寺案的白探微,这方才调查出一些眉目来,不曾想就被鸟人盯上了,白马,我好是担忧公子的安危啊!”火拔仇说到此处,又想到了白探微。
“师傅放心,先生足智多谋,料事如神,必能化险为夷的。”阿史那白马道。
“但愿如此,公子要在这里,就一定能想出万全之策的。”火拔仇道。
短暂沉默。
“长孙兄!”王孝杰想了一圈,倒吸了一口凉气,转身对长孙句芒道,“看来事情已经相当急迫,如这位好汉说的,洛阳必遭逢大难了,随着商船绕黄河走,猴年马月才能到洛阳啊,所以我需提前骑马去洛阳通报,娄公就拜托长孙兄照顾了!”
长孙句芒也觉得事态严重,也拱手道:“王将军放心吧,我长孙句芒素来仰慕娄公,必会奉如己父的。”
末了,裴双帮王孝杰装扮成商人模样,随后托商船在黄河东岸的码头暂停,而后王孝杰拜别几人,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