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凤仙宫。
立香袅袅,白探微双手奉拂尘,将拂尘交还给凤鸟先生,此时凤鸟先生方喂食完凤鸟与孔雀,而白探微也将将从青泥珠中遁出。
“这次多谢先生相助。”白探微恭敬道。
凤鸟先生微笑着接过拂尘道:“能出入萨珊七十二幻境,也实在了不得了,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白探微低颔看了看手上的玻璃琉璃瓶道:“小子已经有自己的主张了。”
“能否说来听听?”凤鸟先生似乎有些好奇。
一旁的罗婆寻勒更是好奇,好在问题凤鸟先生都帮自己问了。
借着烛火的光芒,白探微将手中精巧的波斯琉璃瓶举起,瓶身之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的纹路,仔细看去才发现,刻画在瓶身上的图案其实是一幅地图,而这幅地图就是乌有先生一直想要寻找的萨珊国宝藏地图。
“地图?”罗婆寻勒压低声音道。
“不错,传说诚不我欺,萨珊宝藏真的存在。”白探微轻轻握住琉璃瓶,露出了自信的表情。
因为他已经有了对付乌有先生的办法。
乌有先生一直把白探微当做棋子,要取得青泥珠中的萨珊宝藏地图,就必须先勘破五行扼灵阵法,还要穿行萨珊七十二幻境,而当世除却白探微这般技艺高超的镜师之外,乌有先生也实在找不到谁还能完成这个任务。
所以,乌有先生设计一个又一个圈套,让白探微参与波斯胡寺的调查之中,而乌有先生设计让自己查案的事情,白探微心中早已经了然,只是高傲的白探微想以棋子的身份,击败乌有先生,而上次乌有先生放自己走出崤山,也是默许了此事。
按照乌有先生的设定,取到萨珊宝藏地图之后,乌有先生就能拿地图与大食人做交易。
而且白探微之前的推测,乌有先生的思路应该是,直接用宝藏与大食国人做交易,向他们借兵逼仄武后,陷武后于内外交困的境地,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能趁虚而入。
在救下舆图师,截获了乌有先生的一封情报后,白探微有了新的推测,那便是让大食国私下与叶步山联合,如此一来,武后必会发兵攻打叶步山,乌有先生的这步棋其实很简单,就是逼瓜州叶步山造反。
现在只要利用地图,让大食军队进驻安西镇,并示好瓜州叶步山,届时就算叶步山没有反叛之心,到了那种境地中,他也不得不反了。
萨珊宝藏的作用便在于此处。
这些分析在脑子里过了一轮,白探微的思路就更加清晰了,而破解这一环的办法也很简单。
“小子决定把波斯琉璃瓶交给大食人。”白探微深吸一口气,说出此话来。
这就意味了,白探微暂时放弃了母亲白观莲交给自己的任务,其实在目前的情况下,乌有先生比武后更有能力拯救龟兹国,而乌有先生正是看到白探微这一点,才放心让白探微带着青泥珠出崤山。
这是乌有先生的数,他能预料到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唯独无法预料白探微,因为他是一颗有思想的棋子。
凤鸟先生欣慰一笑,点点头道:“袁真人果真找对了人。”
罗婆寻勒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白探微要将玻璃琉璃瓶交给大食人做什么。
于是白探微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
道理很简单,波斯琉璃瓶上的萨珊地图是乌有先生与大食人做交易的筹码,白探微径直将筹码赠送出去,乌有先生就无法联合大食国了,而后面的一系列行动也将因此而失败。
罗婆寻勒看看白探微又看看凤鸟先生,眨了眨眼问道:“这么复杂的事情,你们竟然用如此平淡地语言进行交流,是不是有些不够应景呢?”
“不然呢?鼓盆而歌吗?”白探微乜斜着眼睛问道。
随后凤鸟先生亲自送白探微与罗婆寻勒出了凤仙宫,长聊短聊的,一直至于辰时左右,才下了山去。
至于山下,监宫真人早就安排好了斋饭,二人在山中简单逗留了半个时辰,玩赏之后,又几名道士护送出山,回去之时,再见的场景又是不同的。
道士送两人过了云雾缭绕的铁索桥后止步,给白探微与罗婆寻勒指明了出山的方向,而后与两人作别,此时山雾被风吹散,一条笔直的马车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罗婆寻勒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此时昆仑山隐没于明灭的云霞之间,雄伟壮观,再回想在山中的经历,其实仅仅只过了一天一夜,但似乎过去了很久。
“怎么了?阁下还不想走?”白探微止步问道。
“的确,一想到出去之后还要遇见那些是非纷扰,就觉得疲乏,我都想隐居了,先生不想吗?”罗婆寻勒道。
白探微默然,他也是如此想的,但有些事情此时不得不抓紧去做。
“是非何曾有穷尽的时候。”白探微微微感叹道,“如果有能力,尽量让是非减少,至少纠缠在自己身上的是非要去解决掉。”
换作之前,傲岸自我的白探微绝对不会想这些问题。
“先生说的不错。”罗婆寻勒道,“我从吐蕃一路走来,尤其是与先生的商队相处,似乎也找到了一些答案,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并不想争夺什么,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我现在想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
罗婆寻勒一贯沉稳不表心迹,但在白探微面前不知为何,总是端不起架子来。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白探微露出微笑,觉得身心轻松,他觉得自己也找到了答案。
罗婆寻勒皱眉,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道:“先生,这句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以后你就知道了。”白探微简短回答。
“以后?”罗婆寻勒不理解白探微的意思,“需要多以后?”
“几千年以后。”白探说罢,微笑着朝山外走去。
此时昆仑山外,巫小满等人等了一个昼夜,这一个昼夜对别人来说也许平常无奇,而对巫小满来说却是煎熬,她太担忧这个瘦弱的龟兹镜师了。
小满心里明明知道白探微身负奇术,又聪明过人,但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担心,并且这次除了担忧之外,还有一种复杂的期待,因为小满心中的公子将会看见自己了,想到这些巫小满又不禁羞赧,羞赧中又带着不自信,少女心思倏忽变幻,如同天上的云朵一般。
巫小满一夜未眠,对着镜子把妆容补了又补,也不管袁宽之是否疲惫,总是询问袁宽之自己是否很美,袁宽之一开始还耐心评点,后来只是重复机械的说美。
“美吗?”清晨的大山中静悄悄的,女丑巫小满对着掌镜观摩许久。
商队中的老伯已经给大伙准备好了朝食。
“不成,不成,公子爱素淡,这妆太浓,不行,还有这般的眉形他必然不喜欢。”巫小满喃喃自语,正要伸手去掏眉笔时,忽觉得自己的手被人凭空握住。
小满大吃一惊,而此时嘴唇似乎又被人的手指抵住。
“淡妆浓抹,无一不爱,小满好美啊!”接着一个柔软的声音递到耳际,熏得巫小满的耳鬓痒痒的。
随后巫小满感觉自己被人拦腰抱住,继而有温凉的嘴唇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公子……是你吗?”巫小满问道。
巫小满虽然看不见白探微,但她能闻出白探微身上熟悉的味道,亦知白探微肯定用了象符隐身了,此时天方亮,只能在夜间使用的象符还能起到一点作用。
接着,朝阳跃出山川,白探微的身形在小满的视线中缓缓浮现出来。
巫小满猛地将白探微抱紧,虽然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但女孩还是忍不住激动。
“公子,你能看见我了?”巫小满哭腔隐隐,不知为什么,小满觉得好不容易,一股委屈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想让白探微多看看自己。
“看见了。”白探微温润的声音在小满的耳际,身形也缓缓由模糊变得真实。
“哥哥回来了!”此时袁宽之嚼着胡饼,正想问小满姐姐怎么了,却见阳光下一抹道人的身形缓缓浮现。
“小满,大家都看着哦。”白探微笑道。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巫小满娇嗔道。
“噫!看不得,看不得,小孩子看不得。”袁宽之的声音很大,连同身边的几个商客一齐起哄。
“诶!还有一个人呢?”袁宽之不见罗婆寻勒的身影,睁大眼睛四处寻找。
此时商人们陆续起床,各自忙晨活。
女丑听罢,也环顾四周,果真不见罗婆寻勒的身影。
“是啊,公子,怎么不见吐蕃法师呢?”小满问道。
“他崇慕凤鸟先生,决定留下了。”白探微缓缓收敛起笑容来,眼神开始有了变化。
小满眉头微皱,敏感地捕捉到了白探微眼神中的变化,确切来说,她在白探微的双眼中看见了“危险”两个字。
“公子?”巫小满问道,与此同时心下提起了戒备。
“嘘……”白探微用食指抵住嘴唇,而后凑到小满耳边轻声道,“小满,你现在就带宽之离开,不要回头,不要等我。”
巫小满心中一怔,正想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却听白探微又道:“小满,不要向四周看,恐怕乌有先生的人早就来了。”
“乌有先生的局不是那么好破的,萨珊地图他志在必得,他必不会等我亲自把地图交给他。”白探微语气沉静,难以想象在重重危机之前,龟兹香先生还能如此淡定。
小满大惊,问道:“那公子怎么办?”
“无碍,带上这个。”白探微解下腰间特制的香笼,“往东走,小子到时会循着香味去找你的。”
“可是……”这才见面又要分离,小满岂能答应,况且此时危机重重。
“小满放心,小子已有万全之策。”白探微思路总是快小满一步。
“现在马上就走,拉香料的两匹马中,黑色那匹脚力最甚。”白探微又道,“趁天未大亮,赶紧去。”
随后,白探微将双手轻轻搭在巫小满的肩膀上,一双透蓝的双眼满含微笑望着小满的脸。
“小满的样子,就是小子心中想的样子。”白探微灿然一笑,而后在巫小满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走吧。”末了,白探微道。
“那小满在何处等公子?”小满问道。
“近在百里之外,远在洛阳。”白探微说罢,不等巫小满回答,将视线一转,紧接着朝商队走去。
巫小满知白探微已经做好了打算,这是他与乌有先生的博弈,慢一分都不行,巫小满也立马打住自己的想法,立即牵起袁宽之的手,按照白探微的吩咐找到了香料马车,随后解下黑马的辔绳。
“女丑姐姐,我们这是要干嘛?”袁宽之问道。
“你的探微哥哥说他想吃糖葫芦,我们这就给他买去。”巫小满大声道。
“什么?”袁宽之说着,已经被巫小满抱上了马。
“女丑姐姐开什么玩笑?”袁宽之一头雾水。
“少废话。”巫小满扬鞭,只听得黑马嘶鸣之声,瞬间疾驰而去。
而与此同时,白探微拇指一推,将波斯琉璃瓶的瓶塞弹开……
马蹄噌然,俯瞰之下,辽阔的黄河边上,一匹烈马身后烟尘翻飞。
裴直与颜真人两人共乘一匹马,紧赶慢赶才到黄河边,正赶得不巧,才到黄河边上一打听,才得知方才将将走了一波人马,听描述正是长孙句芒他们,按照码头杠夫的指示,竟还能看见那艘船的身影。
“噫!寸矣!”颜真人一跺脚道,“贤侄,你武功盖世,可能轻功水上漂,飞将上去拦住他们!”
裴直一愣,道:“颜伯伯此般笑话可不敢开,又不是武侠小说,岂能飞檐走壁!”
“武侠小说尚能飞檐走壁,玄幻小说自当能御风而行,怎么现在就不能了呢!”颜真人一下着急,竟然胡言乱语起来了。
“这……”裴直显得有些尴尬。
“算了,文似看山不喜平!”颜真人长叹一声,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颜伯伯也不必太过担忧,也许火拔仇没有将那话说出去也未可知。”裴直双手叉腰,静望着船只消失在天际。
“但愿如此,别的老夫不怕,怕的便是这是一个局。”颜真人道,“倘若这真是一个局的话,娄狄二人便会被一同扳倒,后果不堪设想啊!再说了,老夫看那莽汉不像是个藏得住话的人。”
“二位到底在说什么?”码头杠夫听得两人一言一语的,如是问道。
“不关你事,我们在聊传奇小说。”裴直道。
“嘿!你们聊别的,我这个粗人可能听不懂,但聊起小说,我却是喜欢的很。”杠夫笑道,“你们可曾听过有一个名为胡仁禃教书先生,他的传奇小说超好看。”
“什么斗筲之辈,老夫没听过。”颜真人此时没心思聊这个。
杠夫一见无趣,便也不再说了,驮着货物兀自去了。
两人无奈,只能在码头等待最近开动的船只,但这种事情全凭概率,有时就恰像长孙句芒他们一样,才到码头就搭上了顺风船,而有时也像颜真人与裴直这样,好等了半日也不见有半条船。
“好是背了时运,连艘横渡的小渔船都见不到。”裴直起起坐坐,不知看了多少遍。
“周遭也不见个酒肆,这般空等,实在无聊,早知道如此,让那杠夫说说那胡什么的小说了。”颜真人呷呷嘴,自言自语道,此时酒瘾上泛,目光顺着河沿,寻找有无酒肆。
但这里是贺兰山东,紧邻闲田大漠,马匪比蚂蚁还多,开客栈简直就是给马匪开了个小金库,所以黄河沿岸的码头虽多,但客栈酒肆却因此少的很,即便有,也极有可能是马匪开的黑店,喝不了几盅,便会被麻翻,届时身体骨肉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如此一想,颜真人心念一松,只得作罢,但就回眼的那一刹那,只见阳光深处似乎有两道身影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颜真人用羽扇遮住阳光,站起身来远远望去,只见约摸半里路开外行来两人,一个人身形高大,虽然距离很远,但仍旧能看出对方是一个道人,道士牵着骆驼步行,而另外一个人则身着罩身幂?,裙摆随风飘飘,阳光之下能见薄纱之中妙曼的身段,应该是一个女子。
道士与女子同行倒是一件稀罕事,但令颜真人感到奇怪的并不在此处,而是那位道士的身形似乎有几分熟悉,颜真人深吸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仔细看去。
“颜伯伯在看什么呢?”裴直顺着颜真人的视线望去。
而与此同时,对面的两人也停住了脚步。
“贤侄,老夫年纪大人,眼神不好,你帮我看看,对面的人是不是在看我。”颜真人问道。
“何止如此,还指着我们呢。”裴直道,手中起了戒备。
颜真人眼轮轻抬,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来,骆驼上的女子他不认识,但牵着骆驼的高大身影他却再熟悉不过了。
“故人东来,故人东来啊!”颜真人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两道人影走去,脚步愈加轻快。
而令裴直感到奇怪的是,对方似乎也加快了脚步朝这边疾趋而来。
昆仑山下。
白探微将波斯琉璃瓶轻轻塞进腰间的皮革囊中,随后从马车中拉出一张蒲团,点上一根小臂长短的线香,跏趺而坐,一支线香燃烧殆尽需两刻半钟,白探微轻轻闭上眼睛,线香燃烧完毕之后,巫小满与袁宽之应该已经走远了。
一刻钟后,龟兹香先生白探微从昆仑山回来的消息在商队之中不胫而走。
秋溪僧听闻此事,在两名高大武僧的护送下寻至白探微落塌处,见白探微打坐休憩,长舒了一口气,亦在白探微对面跏趺坐下,两手圜结于丹田,十指修长而漂亮。
而后两名武僧退后。
风起,林中一声鸟鸣,随后群鸦风过,与宁静的清晨格格不入。
又一刻钟后,众商客朝食罢,四处走动,等待白探微的吩咐,而此处密林深处,隐约可见几道黑影闪烁其间。
秋溪僧人睁开双眼,心中有些焦躁,只见对面的白探微仍旧不动声色,而后四处一看,不见女丑袁宽之等人的身影,另外与白探微有说有笑的三名异域术师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又半刻钟后,秋溪僧人回到白探微落塌处,而此时白探微也不见了踪迹。
秋溪僧人眉头一皱,慌张地四下一望,却觉得背后有人。
“高僧是在找小子吗?”白探微的声音从秋溪僧人的背后响起。
秋溪僧好是一惊,深吸一口气回头道:“先生神出鬼没,着实吓了小僧一跳。”
秋溪僧借着说话的空挡,仔细打量,白探微原本无神的双眼,此时透亮湛蓝,坚定而深邃。
“先生的眼睛,能看见了?”秋溪僧人试探着问道,同时伸出手来在白探微眼前晃了晃。
白探微微笑,轻轻捉住秋溪僧人的手道:“高僧好修长的手指啊!”
秋溪僧猛地将手缩回,不知为何,总是觉得白探微此时阴阳怪气的。
此时,蒲团前线香积灰陡然倒塌,一根臂长的线香燃烧殆尽。
而与此同时,林中闪出几道刀光,直朝商队的方向而来。
秋溪僧人静望着白探微。
白探微微笑中透着镇定与神秘。
“差不多到时候了。”白探微语气不见情绪,“乌有先生是不是该来取萨珊地图了。”
立时,刀光一闪,林中又是一阵慌乱的鸦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