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以西,乱鸣的群鸦呼啦啦地飞过。
天竺法师与拉黑尔等人抬头一看,都觉得不妙。
赵僧人问道:“军师猜的好准,果然发生事情了。”
罗婆寻勒勒住马儿,停下脚步,转身道:“这不是我的料算,是先生的料算。”
“先生的料算?”拉黑尔不知其意。
罗婆寻勒点点头,看了看塞在怀中的卷轴,卷轴之上是萨珊宝藏的地图,白探微在出昆仑山之前,就将波斯琉璃瓶上的地图重新描绘了一张,交给罗婆寻勒,吩咐罗婆寻勒出山之后,带着赵僧人等人先走,并委托罗婆寻勒将萨珊宝藏的地图交给大食人。
“不错,先生的料算。”罗婆寻勒道,“先生早就料到乌有先生的计划了。”
白探微早便料到乌有先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纵容自己走出崤山,因为白探微这步棋是乌有先生最为关键的一步棋,萨珊宝藏的地图他志在必得,乌有先生肯定要把最关键的一步棋压得稳稳的。
从乌有先生的角度来想,他不可能信任白探微,所以更不会期待白探微会主动上交萨珊国宝藏的地图,故此白探微料算,自己一旦找到萨珊宝藏的地图,乌有先生就一定会派人来取,准确来说应该是枪。
因此白探微一不做二不休,从洛阳出发到昆仑山,白探微一路高调,为的就是引起乌有先生的注意,这样做是为了引起乌有先生耳目的注意,如此一来,这些人会对白探微放松警惕,不需要时时盯着。 倘若一开始就谨而慎之,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戒备,清晨之所以能够悄悄遣走巫小满还有罗婆寻勒他们,原因也恰在此处。
而且也只有如此,白探微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发起致命一击。
在本不可破的局之中破局,打破的不仅仅是乌有先生的“数”,更是乌有先生那不可一世的自负。
所以在找到萨珊宝藏的地图之后,白探微将地图交给身负奇术的罗婆寻勒,让罗婆寻勒把地图交给大食人,如果能成功,这就算把乌有先生最精心之局给破了。
而之所以委托罗婆寻勒,也是出于镜师对于人心的洞透。白探微的反击计划中,只有这一点上有赌博成分,如果罗婆寻勒也是乌有先生的棋子的话,那破局就无从谈起。
罗婆寻勒在脑海里想了一圈,他之所以帮助白探微的原因在于白探微跟他一样,也是在寻找着答案,两人不断叩问着内心,寻找着有利于大多数人的最优解,不论是白探微还是罗婆寻勒,都一致地认为,世界并不完美,但人可以尽自己所能去避免本没有必要的灾难。
“什么计划?”天竺僧人是睡梦中被拉黑尔一把拉走的,此时仍旧迷迷糊糊的,听罗婆寻勒提起乌有先生的计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故此发问。
“乌有先生的计划都是害人的事情,他的智慧都用在歪点子上了。”赵僧人道。
“十方术?”天竺僧人皱着眉头问道。
“十方术这种妖言都是为了骗你们这些术师的。”赵僧道,“他想用这个骗你们给他卖命。”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天竺法师托着下巴打量着赵僧人。
“师傅,你来告诉他。”赵僧人将视线转向罗婆寻勒。
罗婆寻勒默而不答,心中默默地为白探微祈祷,这是一场冒险,乌有先生也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角色,此时白探微要以一人之力对抗乌有先生派出的高手,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与白探微共事的这段时间里,罗婆寻勒也深知,这个看似瘦弱的男人其实非常强大,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有错。
想到此处,罗婆寻勒调转了马头朝西飞奔而去,拉黑尔等人随后。
昆仑山下。
白探微双眼直视秋溪僧人,坚定而凌厉。
“先生在说什么,小僧听不懂,什么乌有先生?”秋溪僧人笑容有些勉强。
此时,俯瞰之下,林中已涌**水般的刺客,接着,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缓缓响起,沉重金刚杵咚地一声落地,杵身上的铜环丁零作响,阳光之下,一个高大地身影出现在森林中。
白探微邪魅一笑,随后凑到秋溪僧耳边道:“阁下不是秋溪僧人。”
那人听罢,好是一惊,赶忙朝后退了三五步,深吸一口气,白探微的厉害他是领教过的,他可不敢离此人太近,这位亦正亦邪的镜师太过的危险了。
“先生果然好眼力,这都能识破。”僧人也不打算隐瞒,如是道。
白探微仰天一笑道:“哈哈哈,小子只是随便一猜,阁下就承认了,好不稳重。”
僧人稳住呼吸,他知道白探微为人怪诞而不羁,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白探微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先生一开始就认出来了,还是在双眼恢复之后?”僧人问道。
“早便怀疑阁下了。”白探微道,“镜师看人有时不需眼睛,呼吸举止,都是镜,小子能记住万般气息节奏,你与秋溪僧人的确很像很像,但……嗯,还是有一丁点的区别,小子看见你之后,就更确定了。”
僧人又退了两步,脚上起了力道,随时准备逃跑,对面这位镜师看起来弱不禁风,实则危险如虎,可不能麻痹大意。
白探微自然看出了对方的紧张,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些得意,随后又道:“乌有先生还是信不过小子啊!早在崤山小子就与他约定了要做交易的,小子一路西行至于昆仑山,没有半分耽搁,乌有先生难道怕小子反悔不成?”
“信鬼都不会信先生。”僧人道,“既然如此,先生何不乖乖交出萨珊地图,如此对大家都好。”
白探微脸色一沉,朝前走了两步,僧人立马朝后退了三步,伸出手来做出戒备的姿势。
“本来想交的,阁下让小子乖乖地交图,是看不起小子。”白探微神色一变,又变得倨傲起来,“小子现在不想交了。”
“那也由不得你了!”僧人挤出一丝狠意道,“实话告诉你吧,有没有萨珊地图,洛阳城都是乌有先生的掌中之物。”
“那可不一定,乌有先生要坐稳江山,就需先让四环边际的节度使与中央军角力,只有这样把武后几十年积累的势力慢慢消耗掉。”白探微道,“再说了,既然你们这么有把握,费尽心思找它作何?一把火烧了算了。”
不等僧人说话,白探微从皮革囊中掏出一张图一般的东西,而后举起火镰就要打火将其焚烧掉。
“诶!慢着慢着!”僧人见白探微说干就干,也不免有些着急了,忙道,“做事情不要这么冲动,先生有话好说。”
白探微缓缓收起火镰,笑容傲娇,道:“这还差不多。”
“那先生到底怎样才能交图?”僧人接着问道。
“劳烦阁下解开小子的一些疑惑吧。”白探微道,“毕竟小子也是乌有先生的棋子,小子想被利用得清楚些,阁下说是不是。”
僧人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那先生问吧。”
“首先,小子想问问,你们把秋溪僧人怎么了?”白探微微微侧头,打量对方道,“这不是易容术,阁下与秋溪僧人长得一模一样,但又不是同一个人。”
这是白探微第一想不明白的问题。
对方听罢,气势比方才足了一分,道:“看来还是兄长技高一筹,先生所谓的秋溪高僧不是别人,正是在下的同胞兄长。”
“兄长?”白探微眉头微皱,更为仔细打量了对方的相貌。
此前看不见,但白探微感觉到此人与秋溪僧人身上微妙的不同,只是不敢确定,现在看去,两人相貌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眼神稍有差别,秋溪僧人的眼神显然镇定许多,而眼前此人眼中还不乏轻莽之气。
“不错!琅琊王一门三杰,李澈、李切、李介,与先生共事秋溪僧人,便是我的大哥李澈。”那人深吸一口气道,此时两名高大的武僧拥到了僧人两侧,李介的底气更足了。
此番李介已经做好的充分的准备,就算白探微有天大的本事,也难逃出此局了。
“那也就是说,秋溪高僧,不对,那个李澈与乌有先生也是一伙的?”白探微虽然早先料到,但他想不明白,所以语气中还带着层层怀疑。
“没错!”李介道,“当年武后屠杀李氏,我们三人一路逃到西域才捡回命来,乌有先生是李家大宗,我们现在是回来夺回本属于我们的东西的!”
李介提及此事,情绪微微激动。
白探微眼轮一抬,如此一来,一些事情就能解释得通了。
从一开始,白探微就怀疑有人潜伏在自己身边,他把能怀疑的对象都彻查了一遍,甚至用虫术还有幻术去试探秋溪僧人,但秋溪僧人都未露马脚,那时白探微曾短暂地放下过戒备。
在此番西行之前,白探微就预料到,西行昆仑山时乌有先生必定会派人跟踪自己,直到找到萨珊宝藏的地图为止。
但一开始白探微无法确定是谁,故此一路高调,希望能看出些破绽来。直至在灵州长城时,白探微才大致确认,潜伏在商队中的卧底应该是这位“秋溪高僧”。
镜师五官还有心思异常敏感,能捕捉细微的毫末,西行之始,秋溪僧人先是感了风寒,一直呆在马车中不出来,直到灵州长城时,迫于白探微的邀请,这才在两名武僧的护送下出来了。
但白探微记得清楚,当时火拔仇说秋溪僧人的阵仗很大,由两名武僧护送着,当女丑巫小满来时,秋溪僧人也是第一个退场的,这时白探微便察觉不对劲了,此时想来,对方应该也是害怕与自己走的太近,容易被自己察觉,这才三番两次找借口不与自己近距离接触。
而这个做法反而让白探微提起了戒备心,在印象当中,秋溪僧人是一位极其好辩的僧人,但一路西行至此,惯常多话的秋溪僧却格外的沉默,有些时候甚至连白探微的话茬都接不上,这也引起了白探微的注意。
所以,白探微从凤仙宫回来之后,提前屏去了巫小满与罗婆寻勒等人,唯独没有屏去秋溪僧人,原因也在于此处,当看见秋溪僧人的第一眼,白探微就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在预料之中的,如秋溪僧人的真实身份,还有对方说的琅琊王一门三杰的事情,这些都是白探微没想到的。
这些想法在白探微脑海里走了个来回,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出现了。
于是白探微问道:“小子想不明白,既然秋溪僧人,也就是阁下的兄长李澈都已经取得小子的信任了,为何西行昆仑山他不亲自来,而是派阁下来?”
“兄长有盖世才华,此番肯定要留在中原与乌有先生一起策划大事。”李介道,“先生别忘了,先生会怀疑兄长,难道武后就不会怀疑吗?”
白探微神色一沉,原来如此,这里看似简单的一个操作,其实起到了一石二鸟的作用。
一方面让李介盯着自己,他可以随时向乌有先生传递情报。
另一方面,生性多疑的武后定然也在暗中调查长安洛阳的诡案,而秋溪僧人可能也在武后的怀疑之中,而此后秋溪僧人决定与白探微西行,这一举动,就能直接打消武后的疑虑。
此时,如果秋溪僧人……白探微讶然一惊,他忽然想到了乌有先生的下一步棋了,想要救下洛阳城,此时必须脱困,而后直奔洛阳城,乌有先生的局比自己想象中要高明得太多。
“大事?策划什么大事?”沉默良久,白探微面无表情问道。
“先生明知故问,不会是在拖延时间吧?”李介道。
白探微表情茫然,问道:“阁下开什么玩笑,小子拖延什么时间,小子有拖延时间的余地吗?”
李介戒备很重,但目前的情况下,白探微确在乌有先生布下的局中,今天哪怕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了。
“什么大事,小子很好奇。”白探微道。
“挟持武后,号令天下。”李介短暂沉默之后,道,“先生也是为此而来的吧,乌有先生说先生此番来大唐是为了龟兹国。”
白探微沉默,这个问题白探微此时不打算思考,他知道,只要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对方肯定开始以此来劝诱。
“小子想不明白,凭借乌有先生的实力,挟持武后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白探微道,“乌有先生手下有这么多术师,随便派个人迷惑武后的心智,不就成了,何必大费周章 呢?”
李介哼了一声道:“先生以为武周皇帝那么好对付吗,袁天罡道士曾在武后身上施下了‘璇玑阵法’,万般幻术对武后都不起作用。”
“是吗?”白探微听完此话,心中难免起了一阵后怕。
因为一开始白观莲的计划,就是让白探微利用术法挟持武后,只是中间因为波斯胡寺案一直未曾实施,如果当时如此做了,那龟兹王与白观莲的计划肯定落空,不仅如此,还有极有可能给龟兹国带去灭顶之灾。
“所以,乌有先生要利用武周朝内外势力来钳制武后,所以他会找青泥珠,所以他会利用小子。”白探微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些问题总算是想明白了。
凉风微动,两人短暂地对峙着,李介也不敢轻易出手,而此时,四周的商客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探微眼轮轻抬,果断地将波斯琉璃瓶的塞上,现在有太多的问题没想明白,在破局之前,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随后白探微一擦火镰,将手中的地图点燃,扔在地上。
“先生,你!”李介慌了,没想到白探微竟然将萨珊地图径直给烧了。
随后白探微将波斯琉璃瓶举起道:“阁下莫急,真正的萨珊宝藏的地图就在这里,要不要?”
“先生不会又在开玩笑吧。”李介眼轮一抬,有些不耐烦了,但又确实不敢轻举妄动。
李介毕竟不是秋溪僧人,哪里有秋溪僧人那般稳重,他见白探微如此镇定邪魅,总是觉得对方藏着后手,于是道:“先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你果真愿意交出萨珊地图?此时已无转圜,先生你是斗不过乌有先生的。”
白探微表情不变,指了指四周道:“小子已经闻到术师的味道了,周围至少有三名青龙朱雀象的顶级术师,阁下觉得小子有不交图的余地吗?站着还是躺着,小子还是分得清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白探微的表情全然看不出妥协的情绪来。
“你去取图!”李介不敢掉以轻心,推搡了一把右边的武僧,差使他来去玻璃琉璃瓶。
武僧并不知白探微的厉害,莽莽撞撞地走来想要一把抓走白探微手上的琉璃瓶,就在这个瞬间,白探微灵巧地将袖口一张,波斯琉璃瓶就在武僧伸手的一瞬间缩回了白探微的袖子中。
李介眉头一皱,心想这个龟兹香先生果然不会轻易就范。
武僧双眼朝白探微一瞪,正想要捉住白探微的手时,浑身便已经僵住了,眼白一翻,闷哼着拼命挣扎,却不能行动半分。
“不懂礼貌。”白探微淡淡道,“小子好歹是个生意人,面子还是要一些的。”
白探微绕过高大的武僧,朝李介走去,李介赶紧朝后退了几步。
“我知道先生是生意人,出发之前,乌有先生也交代过了,凡先生的要求都尽量满足。”李介稳住气息道。
白探微止步,沉沉道:“要的就是这句话,交图之前劳烦阁下把小子的商客都放了,财物悉数遣送给他们,无关此事的人,不必让他们参合进来。”
李介听罢,这个理由不过分,吩咐左右道:“按先生的意思去办,不过在遣送之前需挨个搜身。”
随后,林中带刀的刺客一拥而出,但并没有举刀砍杀商客,而是将所有人聚在一处,按照李介说的挨个搜身,确定身上没有地图等物之后才放行。
“这李郎到底是办事能力不行,区区一张地图索求这么许久。”林中不远处,一个佝偻身影道,此人正是乌有先生招纳至崤山的术师“蝼蛄”,位列朱雀左象,生性狡诈残忍。
一旁的高大身影沉默两手,握在金刚杵上的手松了松,沉沉道:“那小子不简单,如能劝降,也能少费些周章 了。”
这名手握金刚杵的术师身着斗篷,两肩垂着金黄的头发,面目虽然模糊,但还能较为明显地看出此人并未中原人,而是西域以西的术师,来自极西之国的一个名为盎格鲁的民族,尤善魔法巫术,之前此人正与南洋托尼一同刺杀火拔仇。
“我看不必多说,用蛊毒喂那小子,叫他穿肠破肚,别说是一张图了,就算是问他讨要灵魂,他也会乖乖交出来的。”而后,另一边又走来一个身着短打黑衣,头戴黑色头帕,此人是为湘黔谢蛮蛊师一族,名为谢丕,是为白虎右象的高手。
此外,除却盎格鲁巫师未曾带徒众之外,蝼蛄与谢丕都带了几十徒众,另加几十训练有素的杀手,乌有先生此番对付白探微,也算是花了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