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六十三章 颜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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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江,入秋之后,细雨连绵了数月,但气候比之长安,却是温爽许多。

一只叶状轻舟,如秋叶飘零在江面之上,在小风小雨之中,倒也显得诗意无穷。

只是一声喷嚏,打的十分突兀,叫这一叶扁舟在水面上震**不绝。

“老头子,你莫不是感了风寒?为什么最近总是打喷嚏。”一名女子,道姑装扮,将手搭在男子额头上。

“定然是有人在想老道了。”颜真人道,“这几日我不在长安,山下的几个等钱用的赌徒怕是要受苦了。”

裴双白了颜真人一眼,不知如何去说这个老顽童。

“阿寻还是如此贴心。”白发道人笑着说,接着一声长叹,越是接近这四际蛮瘴之地,心中越是挂牵。

“阿寻啊!想想看,当年我们并肩作战时何其的意气风发,而今竟都已经白发了。”颜真人感叹道,“人生一世,忽忽而来,忽忽而去,子曰:逝者如斯夫。夫子当年观大河东去的感觉,大抵也是如此的吧。”

颜真人站起身来,朝黔江江面望去,此时细雨迷蒙,对岸的起伏的山峦被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雾霭之中,此番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深山的某一处,不知为何,心中泛着淡淡的悲戚。

“你说,他能受得住这般的苦吗?”颜真人又问,“哈哈,他可是贵公子出身,重来没吃过苦啊!说来这世道多无常啊,当年太宗邀我入朝,师傅正恰教授我易经,才得安稳活到现在,不然也终卷进名利场的是是非非中去。”

“你还担心别人。”裴双道,“长孙兄铁打的身子骨,在哪儿受不了,倒是我的木兰妹妹,不过木兰妹妹早年在南海生活,应当也能受得住黔州的蛮瘴。”

说话之间,轻舟已经接近岸边,几抹带着蓑衣的人影坐在岸边的茶肆里饮茶。

“看看这黔州的码头。”颜真人道,“阿寻,你想想渭水津,天下之大,不出来看看,是不知道答案的。”

颜真人望着黔江边简陋无人的码头,一派荒凉,而世人所知的大唐仅仅只有长安洛阳,殊不知,这寥落荒凉的黔水码头,也是大唐。

道人又因此想起了白探微曾经问自己的问题。

因镜的答案在哪里?

因镜的答案在人心。

人心在哪里?

人心在垂垂四野。

看到这一幕,颜真人也更笃定曾对白探微说过的答案,一个人如果看到的世界不够大,他的心也就不够大。

来兮仙人将这个身负使命的少年托付给自己,颜真人也终于觉得自己的时代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一局棋如何下,关乎着天下人的性命,素来逍遥无碍的颜真人此时竟有些举棋不定之感。

正在思考之间,轻舟摇摇晃晃地震**了一番,这番震**不同小舟飘摇,而是似乎被什么而卡住了,颜真人跟裴双二人都好是一趔趄。

“怎么回事?”裴双朝岸边望去,此时距离码头还有十几米远。

而小舟却忽然停下来了。

颜真人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扯了扯裴双的衣摆,示意裴双看船尾的梢夫,裴双是武人出生,目光一瞥便知大事不妙,这船尾的梢夫,将长长的船篙戳在水中,卡住了小舟,看他那两条青筋遍布的粗大手臂,便知此人气力不小,绝非一个终日撑船的梢夫。

颜真人与裴双此次出门都做道士打扮,沿途几乎都是在道观住宿,为的就是低调行事,不知为何还会被水匪盯上。

“呔!老道失算!”颜真人一拍腿指了指头上的发簪。

裴双一看,这老头子脑袋上戴着玉簪,他早不戴晚不戴,偏偏这个时候戴。

裴双瞪了颜真人一眼,压着声音道:“你干的好事!”

神机妙算的颜真人为何偏生今日要戴玉簪,是因为已经到了黔州地界,马上要见到老友长孙句芒了,于是将长孙赠送给自己的玉簪带上,以便叙旧,这根玉簪是当年长安之乱时,长孙句芒请求颜无咎出山时赠送的,今日颜无咎戴上,也是为了请求长孙句芒出山。

但万万没想到,这根玉簪会被水匪盯上,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常年在长安抬阁山待得安逸了,竟忘记了江湖险恶。

此时只有裴双手里的太极剑,裴双虽然功夫不弱,但此时只在一叶扁舟上,就算有好身手,也怕施展不开。

正在两人相互抱怨之际,岸边茶肆里的几个戴着斗笠穿蓑衣的大汉也扛起兵刃,跳上马上边的小舟,朝这边驶了过来。

“又是一桩麻烦事!”颜真人道。

几个响指之间,两人乘坐的小舟就被包围在中间,那为首的水匪个头不大,面色蜡黄,虽已至于深秋时节,但还穿着无袖的短褐,两条胳膊如石雕般的腱肉崎岖,打眼望去,绝非泛泛之辈。

“有什么麻烦?”裴双道,“又不是第一次见这般的阵仗了,犯怂的老毛病一直改不掉。”

在别人看来,颜真人是无所不知的淡定老神仙,而在夫人裴双的眼里,那是全身的小毛病,其中一个便是犯怂,胆量太小。

“敢问好汉,所来何事?”裴双年轻时就是山头老大,虽然后来跟着颜无咎修道,但江湖上的那一套本事还未曾全忘。

“杀人越货,两位认命吧!”那水匪头子见裴双说官话,也用不熟练的官话回道,一字一顿,话语之间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天下匪徒,有义匪跟悍匪之分,义匪劫财的规矩非常的繁复,讲究江湖道义,有十抢十不抢,而悍匪就不同了,这群人穷凶极恶,往往规模不大,为了避免官府捉拿,事情都做的很绝很干净。

裴双一听对方的话,便知肯定是黔江边的悍匪,抢了财银之后,还要杀人灭口,尸体往黔江中一扔,神不知鬼不觉。

“老头子,这话如何回他?”裴双一听,对方把话给说死了,一下不知如何回应。

“这次怕是凶多吉少咯!”颜真人摇摇头,无奈地站起身来,将头上的簪子拔了,换上根木簪。

“各位好汉啊,可知贫道是谁吗?”颜无咎提起拂尘,满面镇定地走出船舱。

颜真人为何的可爱之处便在这里,虽然犯怂,但阵脚绝不混乱,一代侠女为何跟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原因也在于此处。

“管你是谁!拿来!”匪首见颜真人手里的玉簪,知是个宝贝。

颜真人微笑地递出玉簪,正将匪首将一把抓过去时,忽然又笑眯眯地抽了回来。

“诶!你可得想好了,要命还是要簪子。”颜真人越发地淡定了,如是说。

周围几个见这么一个清瘦的老道士竟敢戏耍匪首,一个个扯着脖子呜呜乱叫,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匪首大喝一声,只听噌第一声,悍匪就是悍匪,正在说话之间,锋利的短刀已经抽将出来,寒光一闪。

此时颜真人身后的裴双正欲拔剑,却被颜真人一手按住,此时已经计上心头。

“慢着!如想活命,且听老道啰嗦一句。”颜真人眼轮一抬,仙风道骨,“此处是黔江,秋后无事,按当地律令,此时当没有巡守戍卫,几位也不缺这半炷香的时间。”

对方正要说话,颜无咎察言观色,脑子转的飞快,又道:“都是江湖中人,老道还有贱内都想活命,做个交易如何?”

“少废话,老子没这闲工夫跟你交易!”匪首悍然无边,说话之间就要动手。

“好汉伸手按一按丹田往上两寸半处,不疼的话,老道愿束手就擒!”对方说话的气势汹涌,没想到满身书香气的颜真人声音竟盖过一分,那凌厉锋利的眼神死死地盯住悍匪,丝毫不惧。

水匪头子深吸一口气,听完这话,半信半疑地伸手按了颜真人说的位置,只觉一股刺痛从背部传来,心中一怔。

“背部是否疼痛?”颜真人一抚胡须道,胸有成竹。

匪首咬肌微颤,四周的喽喽也一下好奇了,因为方才他们明显看到匪首面部不适。

“你怎么知道?”匪首道,说话气势弱了一分。

颜真人听罢哈哈一笑道:“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那就太多了,好汉家中卧病老人近来可好,不知夫人今年种了多少蘑菇。”

颜真人这话一出,那匪首瞪目一惊,简直是匪夷所思,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说,而眼前这位白发道人竟然全部知晓。

“道长为何知道这些?”匪首有些许怀疑人生,声音弱了一半,问道。

四周的喽喽也好是一惊,如见神仙般地望着颜真人,再也没有原本的气势了。

“这世上有从道,有真道,老朽不才,是个真道。”颜真人道,“所谓天机,在老道这里,你我在此处相遇,也是一分天机,好汉若杀了老道,恐怕就是逆天而行,怕灾厄不断,而顺天而行,不仅能救了你,还能救你家老人。”

对方沉默惊讶,不仅如此,一旁的裴双也相当惊讶,他知道颜无咎神机妙算,但从未见过他能只看别人一看,就知道对方的底细,心中好是佩服。

“这就是老道说的交易。”颜真人说着,将手中的玉簪递出,“好汉要还是不要。”

此时对方的心理防线完全被击溃,哪敢接神仙递出的东西,赶紧跪拜道:“小人不知老神仙驾到,多有得罪!小人不要簪子了,小人该死!”

匪首一下屈服,四周的小喽喽更是没了主张,当即咿咿呀呀地赔罪。

末了,水匪匪首又喝令喽喽开路,恭恭敬敬地将两人送到岸边,跪拜送别。

颜真人哈哈一笑道:“好汉多礼了,难道就这么送走贫道了?无求于我?”

匪首拜道:“小人已经得罪神仙了,哪里还敢求神仙办事,只求神仙不要怪罪于小人才好。”

颜真人又是一笑道:“老道说了,这是天机,既然是天机让你我相遇,就是老天爷要老道帮你,领我去笔墨处,你的病得多加调养了,还有老人的病,老道既然知道了,便不能不管,吃你几顿酒菜,当不过分吧。”

颜真人这一下,让匪首是彻底臣服了,几欲流出眼泪来,直朝颜真人磕了三个响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其余一些喽喽见此,也跟看见救命稻草似的躬身跪拜,请求颜真人帮忙。

裴双在一旁看着,好是长叹了一声,见到这些可怜人,她心中五味陈杂。

世间之恶,大多来源于此,岂有天生的恶人,就如眼前的水匪,若不是遇见颜无咎,哪能道出真情来,大恶人在化作恶人之前,大多是生性纯善之人。

对于此事,远在龟兹国的来兮仙人亦有相似的见解。

他认为战争,大多来源于不尊重,而这世间不是在歧视,就是在被歧视。

而不尊重又来源于压制不住的喧嚣,与想当然。

正想着此事时,颜真人已经挨个帮水匪们把脉看病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只在半炷香之间烟消云散。

“你按老道给的药方去抓药,二十一日之后,药量减半,切忌不可再饮酒了。”此时岸边的茶肆之中已经挤满了看病的人。

这些水匪也不知道从哪搜罗来了纸笔,颜无咎挨个辩症,几张药方将这群亡命之徒治的是服服帖帖。

如此消磨了一个半时辰,颜无咎起身又问那为首的水匪道:“再去看看老人家。”

水匪头子自然是叩谢不断,连忙带着颜真人去了左近的村子,一路走一路说,原来黔州前几年闹了瘟疫,村子里人病死一大半,听到此处,颜无咎与裴双同时心里一震,不禁为长孙句芒夫妻俩担心起来。

走到村头,这匪首脚步慢了下来,既而忽然一下跪倒在颜真人跟前,道:“老神仙,村里大半的老人都得了病,还望老神仙救他们一救,如果老神仙答应,我勾五就给神仙做牛做马,任神仙差遣了。”

颜真人见此,赶紧将陆五扶将起来,道:“不要动不动就行礼,老道是世外人,不喜欢这一套,老道说了,这是天机,既然是天机,那岂有不救之理。”

陆五刚被颜真人扶起来,听颜真人这么一说,又要跪拜。

“你少做这些废事,男子汉的膝盖只跪天地父母。”颜真人道,“你要有闲工夫,在村中找一处地方,然后将村中得病的老人都接来,老道一个一个看。”

勾五听罢,欣喜若狂,哪里还敢半点怠慢,连忙带着颜真人夫妇二人去了村中祠堂,这村中的房屋大多破败了,而唯独这一处祠堂还显得干净整洁。

颜真人在此设案行医,令两人没想到的是,仅仅半日时间,黔江对岸来了老神仙的传言便不胫而走,十里八乡的无处投病的人都携家带口赶来看病。

颜真人倒笑呵呵的,但裴双却担忧起来,一个是颜真人身形劳累,一个是耽误了找长孙句芒的时间。

一日下来,把脉诊疗,几乎没有停歇,到了夜晚,村中人竟点了火把,把四周照得通量,而四下涌来看病的老百姓越聚越多,大多都是穷苦人家。

直至亥时过半,勾五等人才拦住前来投病的百姓,道今日停止诊疗,莫累了老神仙。

百姓多是淳朴之人,亦知颜真人年纪不小了,并未吵闹,而是安静地在左近投宿,等待第二日的诊疗。

当日,勾五等人已经差人在祠堂后修了一座茅草屋,供颜真人夫妇歇脚。

夜,雨滴如珠,滴滴答答。

“老头子,我想问你个问题?”裴双走到窗边,与颜无咎并肩而坐。

颜真人微微一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什么都没问,就知道勾五的底细对吧。”

裴双点头道:“正是如此,我知你神机妙算,但你也说这世上绝无参算语言的本事,但你今日说的那番话根据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此事简单。”颜真人道,“那勾五面色蜡黄,皮肤粗糙,是为肝木受损,又不及时治疗,内病发于表,故此按压会疼,肝动疼于背,这不是什么神奇的预料,这只是简单的医理。”

裴双听罢,沉沉点头,又问:“那你是如何知道勾五家有卧病老人的呢?这也能看出来?”

颜真人又是一笑道:“这就需仔细观察了,这勾五第一句话是‘杀人越货,两位认命吧’便知此人是悍而有义,有义之人岂能不孝?”

裴双点头,继续听着。

“然后我见那勾五两肩处有磨痕,这磨痕已入肌肤成了旧伤疤了。”颜真人不慌不忙道,“黔州有用篓背人的习俗,若是孩儿,当不会有这么深的磨痕,所以老道料算定然是老人,这勾五几人也是可怜,怕是家中贫苦,无钱给老小看病,这才铤而走险,落草为寇的。”

“所以,你就用治病一事入手,直接叫他们折服了。”裴双道。

“不错,这就是道家所谓的点化。”颜真人道。

“老头子,这就是你一直说的道吗?”裴双问道。

颜真人破获贞观年间的傀儡案之后,便极少出山,夫妻两人虽同床共枕,但颜真人从未刻意说自己的主张,知而不言,是颜真人一贯的做派,他认为天人合一,天地大德,孕育万物,何曾说过一个字,所以颜真人对于“道”,从来都是一字不提的。

“阿寻啊,这可不是我的道,这是老天爷的道。”颜真人道,“至少证明了我给那孩子的答案是对的。”

“龟兹来的红发少年郎吗?”裴双问。

颜真人长叹一声道:“不错,那孩子有道性,可以点化,就看他西行这一路是否能看见四野的民意,看看最真实的大唐,最真实的人间。”

“老头子啊,你就好像是一本书,我裴阿寻读了半辈子,这才读懂了一些。”裴双说着,既而眉头微皱,问道,“差点忘了,这勾家村还有左近的百姓都来看病了,我们何时才能动身寻长孙兄弟去?”

“阿寻莫急。”颜真人反倒气定神闲,“长孙句芒是个何其好管闲事的人,老道在勾家村设馆行医,一日之间来了这么许多人,长孙句芒听闻此事,必会过来凑热闹,你我在此静候,又能布施百姓,岂不是一举两得?”

裴双笑道:“老头子啊,你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一眼就打中你了吗?”

颜无咎笑眯眯,不说话。

“就是因为你太聪明了。”裴双道,“这种聪明就像是阴晴风雨一样,万事总是能在你的掌控之中,普通人怎么都办不到的事,你仅凭一张嘴就解决了。”

“少有地被河东裴家人夸耀,实乃无咎之大幸啊。”颜无咎笑道。

夜来风雨,叫人不舍痴眠,夫妻二人在窗前听雨,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