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六十二章 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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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国,葡萄寺。

唐国崤山日光正好时,大漠中的龟兹国方才日出。

睡梦朦胧之际的白观莲忽觉得心口怔忡,眉间隐隐有利箭袭来。

白观莲用手指按住不安的眉心,缓缓坐起身来,须臾之间这种不安的感觉又消失了,就如同身体落尽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而正察觉到水中巨龙擦身而过时的惊恐。

余悸颤颤,不知为何,白探微离开龟兹国一个月后,白观莲就时长为他担忧,而她自己也能感受到白探微在唐国释放的内心,甚至于白探微在遇见女丑时的怦然心动。

这并不是一个好预兆。

白探微离开越久,白观莲就越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远在东方的唐国是何其的强大,自己区区一个镜师,如何与之抗衡,但自己的仇恨还有龟兹国的仇恨都来自于东方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

有些事,白探微又不得不做。

而今西方的萨珊国被灭,沙尘一般的大食国虎视眈眈,加之吐蕃,各方势力在安西四镇形成了一个角力漩涡,一旦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战马的嘶鸣声还有兵戈的交错声都会在龟兹人的鲜血中此起彼伏。

安西四镇不可能附属吐蕃,也更不可能附属大食,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东方的大唐。

而在武后治下,安西四镇成了她手中政治棋子,为了巩固武周统治,在四镇最需要庇护之时将四镇抛出。

世间最冷之物莫过人心,这一番机关算数背后是数不清的人命,龟兹国此时就好像一颗悬在崖边的石头,随时都有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数年之前,当龟兹国上下一片焦虑的时候,身为龟兹国国师的白观莲在葡萄寺中的做出了这个决定。

这位高傲美丽的龟兹国国师,是连龟兹王延田跌都不敢怠慢的贵人,龟兹王问策时,需在葡萄寺外脱靴,赤脚沿着白色绸布,恭敬地徐行至于白观莲身边。

这分尊重与恭敬,来自于镜师与其家族自毁般的牺牲,与镜师内心承受的痛苦相比,这点虚伪的高贵真的微不足道。

龟兹王问:“敢问国师,如果行动失败了,将怎么办?”

观莲道:“我夫是唐人,我儿自当也是唐人,我夫亡唐徐敬业之乱,我儿为其复仇,是我与我儿的事情,与龟兹国无关。”

龟兹王短暂沉默,又问:“小王听说武后善于猜忌,如果她以此为机会出兵攻伐,将如何?”

观莲道:“安西四镇是虎狼之地,谁都想要,又谁都不敢要,武后是中原千古第一女帝,本就留有口实,她不敢以一国之力来与吐蕃大食两国对峙,大唐虽强,但绝不做无胜算之事,如若她败了,她连同她的家族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龟兹王点点头,明白了白观莲的意思。

“那如果成功了,将如何办?”龟兹王又问,“唐国新皇帝如若像武后一样,为了巩固统治,而对四镇置之不理,岂不是功亏一篑。”

观莲道:“联合焉耆、于阗、疏勒,假扮成大食兵截杀往来商队,唐朝廷中,官商联系很密切,长此以往,就算唐国皇帝不愿意出兵,大臣们也会劝说皇帝出兵的。”

龟兹王长叹一声,起身施礼,此时龟兹白观莲腹中已有了身孕,即是日后因受不了因镜折磨而用纺锤自杀的小儿子。

此时距离来兮仙人来龟兹不足几年了。

当时白观莲被无上的荣光照耀着,而龟兹葡萄寺也被龟兹国人视为神祗。

有些事如今依旧是这样,而有些事不同了。

但白观莲却没有了往日的雄心,那时的白观莲如俯瞰棋局般地欣赏着自己的谋划,当镜师是个纯粹的镜师时,她已经摒弃了一切情感,包括对亲身孩儿的怜爱。

而现在不同了。

不知不觉中,白观莲将自己对丈夫的依赖转移到了白探微身上,她无法想象,如果这个善良的孩子再出现什么意外,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痛苦。

清晨的阳光缓缓延伸进葡萄寺,白观莲在妆台前梳妆成道姑的模样,着来兮仙人赠的中原道袍,挽道士发髻,每个月的第一天,是白观莲与来兮先生论道的日子,最近白观莲在向来兮仙人讨教易经。

这位来自东方的亦佛亦道的仙人,智慧超凡,似乎是从天而降来帮助白探微的一样。

不过他总是是败将自居,不知为何。

阳光延伸进葡萄寺内,一位清瘦的道人身影出现在葡萄寺外门。

白观莲洁白的肌肤在深秋的阳光下近乎透明。

来兮仙人的礼节似乎是写在举止之间的,尽管这位智者不论从年龄还是智谋上,都长于白观莲,但根据龟兹国礼仪,镜师是为百贵之首,来见者都需拖鞋施礼。

尽管来兮仙人作为一个国外人,不必遵循,但来兮仙人坚持要如此。

用来兮仙人的话说就是:“战争大多源于不尊重。”

来兮仙人先行龟兹礼。

白观莲受礼之后,立即起身,吩咐仆从给来兮仙人准备落座的蒲团,而后向来兮仙人行中原道家礼。

“今日仍旧听易?”来兮仙人眉目之间画着他俊俏的过往,年岁的痕迹轻扑在他沉静的脸庞上。

“老师。”白观莲道,“学生今日心悸,恐怕听不进去高深的易学。”

“心悸在何人何处?”来兮仙人问道。

“吾儿白探微。”白观莲道。

来兮仙人沉默,而后又道:“动之如水,过而不能掬,这是自然之道,人的想法做法,甚至于起居日常就恰如流水一样,有知而为之的事情,有不知而为的事情,不论是知还是不知,事情做了,就恰如流水朝东,岂有再回之理,夫人又何故心悸呢?”

“老师说的道理,学生明白,但学生止不住自己的牵挂。”白观莲道。

“人之常情,既在道上,就不必刻意制止。”来兮仙人道,“探微此去唐国也是道上之事,个中利害,贫道相信那孩子自己会有分寸的。”

“如能像老师所说的,那学生就放心了。”白观莲颔首,既而又问,“如果按照老师说的,学生此时后悔曾经做的决定,是否也是道中之事?”

来兮仙人点头道:“佛家说因果,道家说道,皆是一个道理,夫人的怨恨不正是来自于对无衣君的思念吗?”

白观莲心中一刺,那个曾经横闯进自己的心里的唐国男子,至今观莲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时在龟兹王延田跌继位不久。

龟兹国师观莲还是少女时,在天山脚下的冰泉河边遇见了一位唐国男子。

美妙的倾心就在一眼之间,男子独身一人,翻越雪山来到西域,观莲问他来西域作何。

“小子是行脚商,在吐蕃遭遇了盗贼,与商队走失,沿着古道一路走来。”男子的眼神如迷人的深渊,“此处是可栖息之地,而姑娘恰如这山中的仙人,不知是否可为小子指路?”

白观莲颔首羞赧,不看直视男子的双眼,虽然她知道对方在说谎,吐蕃此来没有古道,就算有古道,看男子干净的衣着,也并不像是跋山涉水的样子。

“南去是龟兹国。”白观莲道,“不过现在不欢迎唐人。”

男子一笑道:“哈哈,龟兹被唐国皇帝当做了弃子,自然不受欢迎,但小子是生意人,要来西域做一笔大的交易。”

男子的倨傲写在他的眼神当中,他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龟兹国无上的国师。

“你孤身一人,又没有物资,能做什么交易?”观莲问道。

男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货物在这里,姑娘不弃,引我去见龟兹王。”

观莲一怔,心想眼前的男子如何知道自己能带他去见龟兹王。

男子微微侧头,又道:“姑娘想问为什么?”

白观莲点点头。

“你身上的龟兹香。”男子道,“此处是天山下的牧场,按龟兹律令,一般人来不得,所以姑娘不是一般人,姑娘貌美,手无寸茧,肯定是龟兹贵族,所以姑娘能带小子去见龟兹王。”

白观莲眼轮一抬问道:“那你是如何进得山中的。”

“四镇藩属大唐时,兵革战马要地都在大唐的掌控之下。”那人道,“小子曾在西域做过百夫长,认得一些人。”

此时,白观莲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她已经对这个男子心生钦慕之心了。

“你到底想来做什么?”白观莲问道。

“交易。”男子道。

“什么交易?”观莲又问。

“只有大唐才能与西域做的交易。”男子眼神坚定。

随后白观莲将男子带到了葡萄寺,按照观莲说的,只有在葡萄寺,男子才能与龟兹王做成这笔交易。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龟兹王竟然在葡萄寺向男子问策三天,几乎是扺掌而谈,非常畅快。

是时,白观莲还不是很熟悉国事,在旁静听。

愈加地佩服这位唐国的奇男子。

男子带来的这笔交易很危险,也很诱人。

安西四镇只有在大唐的庇护下才能千秋万代,而此时唐国,笼罩在一片无言的阴影之中,男子要做的是,匡扶大唐李氏,压制武后气焰,男子东来龟兹之时,唐高宗皇帝几近膏肓,男子奉唐皇帝之令,想方设法保住唐李氏血脉。

此后,男子周游列国,用纵横之术游说诸国,期望以四境之压力来让武后望而却步,同时利用小国对于宗主李氏的崇拜来营造正统的舆论,这是一个大计,将行数十年的大计。

男子深谙民心所向之道。

这一系列的宏伟策划下,让本以为自己胸有智谋的白观莲看到了真正的谋士风采,这种风采只有在古老的中原会有,这位神秘的男子满足了白观莲对于男子的一切幻想。

此后在葡萄寺,白观莲日日与男子讨教策略,男子倒也热情,将自己平生所学悉数道来。

而这一切都让心如坚冰的镜师,逐渐融化在崇敬之中,当崇敬化为爱意与依赖的时候,白观莲已经发现,自己离不开这位唐国的奇男子了。

爱情,有时恰如忽来的一阵温暖的河风,始料不及之时已然沐浴其间,似乎永不会满足。

镜师白观莲小心翼翼地将一颗琉璃般的心交给了男子,亦将一面刻有六翅金乌的龟兹掌镜送给男子。

男子没有透露姓字,观莲知道,男子要做的事情就像是走在悬崖的一根铁索上,随时都有掉进深渊的危险。

他不能留下名字,一着不慎,也许会被写进历史的耻辱之中。

“我从大唐而来,那我便姓唐。”男子笑道,“我自小便想着当个军人,但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做个读书人,我喜欢兵戈铁马,所以从《诗经·秦风》中取二字‘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白观莲说着,依偎进男子的怀中。

此时男子望白观莲的目光已满是宠溺。

按照唐无衣的计划,他需在西域逗留数年,进行多方的斡旋,并且男子的计划中,自己最终会功成身退,与白观莲去天山牧马。

变数发生在几年之后,是唐无衣也未曾料到的变数。

唐历光宅元年,英国公李敬业起兵扬州,而在此前,一个名叫骆宾王的谋士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来到龟兹国。

在葡萄寺,白观莲亲眼看见素来谦谦有礼的唐无衣几近大发雷霆,与骆宾王吵得不可开交,白观莲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从唐无衣的反应上来看,应该是他的百年布局毁于一旦。

发动战争,在唐无衣看来是下下之策,不仅会导致生灵涂炭,还有可能使得武后找到杀灭唐李氏的借口。

在来西域之前,唐无衣与一个人约定过,让他必要等到自己游说归来。

此人送别唐无衣时,曾经称唐无衣是世间最高明的数,而在唐无衣的眼中,这个人也能算尽天下之数,几近无所不能。

这次的变数令唐无衣始料未及。

是年冰雪融化之际,唐无衣作别白观莲,他要亲自去阻止这场灾难。

无衣道:“龟兹四周的山尽白之际,我就会回来。”

此时观莲不知,两人的第二个孩子已在怀中孕育,是时养在百草幻境中,将继承白观莲成为龟兹镜师的白探微还没有名字,探微也不曾见过这位满腹谋略的父亲。

白观莲不言不语,镜师敏感的心早已预料到此去凶多吉少,风云变幻的唐国绝非弹丸之地的龟兹,那里的局势就像是一团电闪雷鸣的乌云,一旦冲进去,将是万劫不复。

次年,白探微的弟弟出生,尚在襁褓之时,一位衣衫褴褛地僧人出现在了龟兹国的葡萄寺外。

与此同时,一个名叫骆宾王的大唐才子在李敬业谋反失败之后,离奇失踪,东来途中,再无骆宾王,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云水僧人。

他本可为了自己的道而死,但骆宾王对不住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唐无衣,是他从龟兹葡萄寺带走了唐无衣,现在他要把唐无衣带回来。

骆宾王将那面沾着无衣的血的掌镜被送到了白观莲手中。

“身死谁手?”观莲双目中近乎沁出血泪。

“武后。”骆宾王答,“在乱兵中为流矢射中心脏。”

“他说了什么吗?”观莲问。

“他说夫人是他这辈子唯一没做完的交易。”骆宾王道。

唐无衣最初就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现在白观莲的面前的,他把两人的爱情比做世上最大最浪漫的交易。

彼此把彼此交易给了彼此。

一声长长地叹息将葡萄寺中的过隙之尘拂乱。

来兮仙人轻抬眼轮,被白观莲的情绪所感染,亦想起了自己的过往,轻叹一声:“败将……”

“老师为何总称自己为败将?”白观莲的思绪被打断,如是问道。

“此事恰与探微有关系。”来兮仙人道,“有人比贫道更懂得道,我的道就是从他那里学的,我学道多年仍旧做不到逍遥,这也是我为何开释不了夫人的缘故,如果是他,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让夫人开释。”

白观莲好奇,在她的印象里面,眼前的仙风道骨的来兮仙人是世上少有的智者,还有谁比他还有智慧呢?

“探微东去大唐就是道,夫人不必担心。”来兮仙人一挥拂尘,眼神坚定,“因为有一个神仙在。”

“神仙?”观莲问道。

来兮仙人点点头,道:“夫人觉得无衣君智谋如何?”

“第一。”白观莲如实回答,在白观莲心中,唐无衣是最优秀的谋士。

来兮仙人摇摇头。

白观莲更是好奇了。

“如果无衣君是唐国第一的话,那他就是天下第一。”来兮仙人道。

“值得老师如此夸狂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观莲问道。

想起老朋友,来兮仙人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个人不得不让人佩服,有些人谋事牵强而刻意,而这个人谋事,就如老天爷安排好的一般,滴水不漏。

最令人称奇的是,此人第一眼看去并无半点智谋,甚至疯癫痴妄,胡说八道,但其实此人的每一言每一语都包含着无尽的玄机。

“此人住在长安抬阁山。”来兮仙人道,“论算计,无人是他的对手,贫道早就写信将探微托付给他了,夫人千万放心便是。”

白观莲一惊,问道:“仙人难道知道探微此去作何?”

白探微此去大唐洛阳的事情,除了龟兹王与白观莲之外,无人知晓,包括眼前的这位来兮仙人,而现在他却说已经将探微托付给了大唐最有谋略的人。

来兮仙人轻抚白须道:“贫道早就说了,这是道,探微此去大唐也是道,既在道中,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来兮仙人微笑中含着不可捉摸的深意,这是东方道学的智慧,不说却什么都说了,不做却又什么都做了,这就如大自然,自天地初始,未曾说一句话,而万物却在其的掌控之中。

白观莲似心中顿悟,立马拜倒:“学生求道,望老师指点。”

来兮仙人又是哈哈一笑:“道这东西,玄而又玄,如果能说,那就不是道了,夫人需自己领悟,夫人可有兴趣去唐国看看抬阁山仙人如何驭道?”

“这……”白观莲一怔。

“随心也是道。”来兮仙人一挥拂尘,在阳光下起身。

“老师何去?”白观莲亦起身。

“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