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六十五章 七十二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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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山深处,机括微响。

白探微只觉得眼前的一抹红色亮光消失,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一片昏暗,既而昏暗变成了漆黑。

一刻钟前,僧人在崤山瞭望台中用弓弩打出了一支利箭,一来是为了试探白探微是否真的眼盲了,而来也是信号。

与白探微交涉的黑袍人显然不是白探微的对手,此时白探微要见真正的博弈者,于是按照僧人先前安排好的,由黑袍人领着白探微入了崤山数阁。

一路过来,白探微不紧不慢,一边与黑袍人说话,一边记下了脚下的步数,而后凭借对周围植物气味的感知判断大致方位。

不过对方显然是做了安排,在接近崤山数阁时,白探微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将四周草木气味悉数盖住了。

按照草木生长的规律,不同的高度,有不同的植被,另根据干湿地气等条件,方寸之间的植被都有所差别。

镜师修炼的基本功就是“敏感”,一切感知器官都要比常人敏感百倍,如此才能察人之所不能察。

不过,一山还比一山高,不知是偶然如此,还是对方刻意如此,在入了数阁之后,白探微的嗅觉便失去了判断能力,此时只能听到身边黑袍人的心跳。

自进入机括,至于机括停下,黑袍人心跳总共七十八次。

如此,白探微凭借对机括下降的感知已明了机括下降的高度。

此时,白探微推算,自己当在地下百米左右。

何以得出这个结论,其实非常简单,正常情况下,人的心跳每六个弹指约在七十到八十左右,而方才黑袍人的心跳响了七十八次,也就是约摸六个弹指左右,即一分钟,然后白探微凭借对机括下降速度的感知,基本可以判断此时地下的深度。

想到此处,白探微只觉自己所在的机括微微一晃,而后视线中闪出零星的灯火光来,既而似乎有人来回走动说话的声音,还能依稀看见一些背着东西来回的人影。

白探微惊叹,这地下竟有一座城池。

而后随着听觉的适应,这里还有哗哗的流水声,这里不仅有城池,还有地下暗河。

“小子能洗个手吗?”白探微停下脚步道。

“自然可以。”黑袍人引白探微到了暗河边。

暗河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周围人来来往往,潮气中带着很浓的麻衣味道。

白探微伸手探进水中,冰凉透骨,而后又抹了把脸,只觉神清气爽,听觉更是灵敏了。

随后,白探微跟随黑袍人在地下城中不知穿过多少暗道机括,最后但听得琴声悠悠,白探微忽然停下脚步。

“先生这是?”黑袍人问道。

“小子许久没听琴了,容小子听一听。”白探微道。

白探微此举倒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单纯地觉得琴声悠悠,触动心弦。

琴声起始,如小泉奔流,惬意而愉快,无忧而无虑。

既而琴声渐疾,令人捉摸不得,忽而一跃而出,成悬天飞瀑,跌落进了万丈深渊。

在谷底的瀑布潭水中,又起缠绵之音。

白探微深吸一口气,道:“请问阁下,贵处可有琵琶?”

“先生雅致,请随我来。”黑袍人说着,领着白探微继续向前。

此时琴声越来越清晰,光线也愈加的明亮了,此处看轮廓竟似同一处地下宫殿,白探微虽然看不见,但明显能感觉到这个地下建筑的宏伟阔大。

模糊的视线当中,远远地有舞女在婀娜起舞。

“先生稍候。”黑袍人领白探微在席前落座。

而后,暗香扑来,一名女子双手奉上五弦琵琶。

白探微快意一笑,恭敬地接过琵琶,而后娴熟起手,虚实相接,如说古琴声是悬泉飞瀑,那琵琶声便是飞瀑落下溅出的点点水珠,疾缓和鸣,恰似刀剑交错,琴声与琵琶声忽撞在一起……

抚琴人同时屏住呼吸,交锋之间竟有丝丝知己意味。

白探微眼轮轻抬,不知在想什么。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正在此时,歌姬悠然而唱,言有尽而意无穷。

白探微缓缓放下手中的琵琶,对面抚琴的人也缓缓站起身来,只见一抹高冠博带的身影站在歌女之间,白探微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此人双眼中无尽的忧郁。

这种感觉似曾相似,而又似乎从未见过。

“没想到龟兹香先生的琵琶技法如此的高明。”正在白探微思索之间,一人的声音从侧面而来。

白探微扭头,但见一抹僧人的身影,还有一抹极为高大强壮的身影缓缓走来。

再回过来找那抹高冠博带的身影时,早已没了踪迹。

“不敢称。”白探微微笑。

此时僧人与李摩罗相继落座,黑袍人侧立。

“谦虚了。”僧人微笑道,“请!”

僧人说着,在各自的酒杯中斟满了酒,酒香扑鼻,比白探微饮过的其他酒还要香。

“小子酒力不足,只饮一口,请!”白探微举杯邀酒,而后小抿一口,轻轻放下酒杯。

“先生此番过来,不单单是为了救走火拔仇这么简单的吧。”僧人不紧不慢道。

“不错,生意人做事,需先算好,有来无往的事情小子不会做的。”白探微道。

“交易?”李摩罗道,声线粗犷。

“不错。”白探微说着从皮革囊中取出一个匣子来,轻轻地放在案子上。

黑袍人眼轮一抬,没想到白探微将真正的青泥珠藏在自己身上,方才散落在山道上的全都是假的。

白探微左手按在匣子上头,吧嗒一声打开了匣子上的锁扣,李摩罗与黑袍人同时屏住呼吸,都想看看这传说中的青泥珠。

僧人表情淡然。

白探微狡黠一笑,拇指一弹将匣子弹开,李摩罗与黑袍人伸颈一看,只见匣子当中空空如也。

“这……”李摩罗口中小声念道。

白探微见此,哈哈大笑。

李摩罗与黑袍人相互看了一眼,满脸懵圈。

“先生顽皮,贫僧知道先生用意。”僧人道,“你们且先退下,贫僧单独与先生谋事。”

“与智者谈对,甚是舒服。”白探微道,“青泥珠乃天下至宝,小子只想与博弈人交易。”

李摩罗与黑袍人虽然好奇,但既然僧人吩咐了,那也只得照办,将周遭的侍女悉数驱逐,而后两人亦退出地下宫殿外。

“先生年少有为,贫僧着实佩服。”僧人道,“贫僧半生研究数术,自以为掌握了天地数道,四象三十六术师及天下高手,皆在贫僧的数中,但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先生,贫僧好奇,查阅百般资料,竟然找不到半点关于先生的记载,先生究竟是何人物。”

白探微淡淡笑道:“小子姓白名探微。”

僧人嘿然一笑道:“龟兹白氏中有一支是镜师,贫僧知道,不知先生与龟兹镜师白观莲是什么关系。”

“高僧这么聪明,所以高僧来猜。”白探微道,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来。

“先生顽皮,就算贫僧要猜也不可能猜的中。”僧人道,“传言龟兹镜术是龟兹国秘而不宣之术,无人知晓龟兹镜师的生活状态,不知先生是否是龟兹镜门中人呢?”

僧人此话的确不假,因为龟兹王族尽皆姓白,而国人大多喜欢把玩幻术,高宗朝时就有不少龟兹幻师来长安,因为表演时不慎引来大火,烧死了不少宫人,高宗因此自戒,从此不再观看幻术表演。

白探微微笑,并不回答僧人的话。

“贫僧对先生一无所知,这是先生设下的局。”贫僧道,“先生对贫僧亦一无所知,这是贫僧设下的局,你我互不相知,算是平了。”

“所以,小子与高僧现在可以博弈了?”白探微道。

“先生是贫僧见过最有谋略与魄力的年轻人。”僧人道,“此话绝非夸狂,先生给我的感觉恰同一个故人。”

“哦?”白探微笑道,“那巧了。”

僧人长叹一声道:“往事如烟,不提也罢,还是先说说此时的事情吧。”

白探微点头。

“先生在洛阳城施放浮海大幻术,贫僧不解。”僧人道,“现在贫僧只了解了一半,先生既然为武周侦破波斯胡寺案,又为何搅扰洛阳人心?先生此来可是为了龟兹国?”

白探微短暂沉默,而后道:“不错,小子此来正是为了龟兹国,武后统络不了安西四镇,所以……”

“所以先生是为了来让江山易主的,对吗?”僧人问道。

“不错。”白探微答。

“那为何又要侦察波斯胡寺案呢?”僧人又问。

“小子若不查案,如何紧接武后,更有如何知晓武周朝中百官交错的势力。”白探微道,“废一个人简单,但立一个人太难,高僧说呢?”

僧人深吸一口气,而后道:“先生究竟想做什么?”

“此中密事,还恕小子无可奉告。”白探微道,“僧人要的青泥珠,小子可以给你,不过……”

“不过什么?”僧人问道。

“高僧得了青泥珠也没用。”白探微从皮革囊中掏出另一只匣子。

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一枚洁白透凉的珠子,散发着阵阵寒意。

僧人眼轮一抬,注视着青泥珠,就在这一刹那,忽的青泥珠中伸出一只女人手臂来,僧人一惊,猛地一挥袖子,倏忽之间,手臂消失。

“这是?”僧人道。

“高僧处心积虑,制造波斯胡寺案,西明寺案,为的就是让小子为你从金刚页中取出青泥珠来。”白探微道。

“可惜,高僧万般料算,还是差了一招。”白探微道,“青泥珠中除了有五行扼灵阵法之外,还有七十二重幻境,高僧要的东西在七十二幻境之后,试问,高僧可有能洞破七十二幻境的办法?”

僧人沉默,白探微又缓缓合上装有青泥珠的匣子。

“小子或许可以一试。”白探微道,“只是碍于双目已盲,看不清任何东西,更别谈幻境了,所以小子先要往昆仑山治眼睛。”

僧人仍旧沉默。

“高僧不信?高僧手下也有不少的术师,不信可以让他们来试试,如能洞破七十二幻境,也免了小子费神了。”白探微道,“不过西域幻术大宗是龟兹,如果龟兹人都洞破不了的话,其他术师恐怕也难以洞破。”

僧人继续沉默。

“不知这笔交易,做得不?”白探微问道。

“所以先生在洛阳城施放浮海大幻术,为的便是与贫僧见面。”僧人道,“先生要交易的可是……”

“龟兹国。”白探微打断僧人的话,语气干脆。

僧人深吸一口气,眼前的少年心智老成,格局阔大,绝非一般年轻人能够企及。

“赶走吐蕃人,小子便帮僧人解开青泥珠中的七十二幻境,这是僧人最想要的。”白探微道。

在两人的对话中,僧人似乎处在被动的位置,反而是年纪轻轻的白探微占据了话语上风,这件事让一向孤傲的白探微反倒觉得不对劲,难道一手策划波斯胡寺案与西明寺案,还有布局十年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似乎捉襟见肘的僧人?

这场博弈,似乎比想象中简单太多了,简单到让人怀疑,这种怀疑让白探微的思路迅速朝两个方向延伸出去。

第一,这位看似被自己思路带着走的僧人是故意如此的,想要将自己引入某个误区,因为能够一手策划十年案件的人,绝非泛泛之辈,难道连自己简单的几句话对应付不了吗?

第二,这位僧人可能不是案件背后的主使人,在白探微看来,这种可能更大,因为对手设置层层障碍的目的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岂能因为一个幻师区区几句话,就欣然于之博弈,这点显然也不符合一个功于心计人的所作所为。

在白探微说出交易筹码是龟兹国之后,对方明显深吸了一口气,陷入了迟疑。

“如何?”白探微又问。

僧人轻轻一笑道:“此事恐怕老僧不能定夺了。”

白探微眼轮一抬,把握着僧人的呼吸,只听这呼吸之中仅仅有迟疑,而未有其他情绪。

“高僧不是穷极心思吗?”白探微道,“如此,对你我都好。”

“诚然,但此事非老僧能够定夺。”僧人道,“不知先生是为龟兹国而来。”

“那谁能定夺?”白探微问道。

“乌有先生。”僧人说道。

白探微止息,果如自己所料,此案之中还有人上人。

洛阳城,娄师德府。

裴直已在娄府练剑数日,因为本身功夫底子很好,又向方无礼学习了不少的内家功夫的呼吸法门,加之这些时日的练习,不论是剑法还是刀法都细致了不少。

原本用十分力使出的招式,现在只需五分力道了,如此练剑才能保证外不伤筋骨,内不伤气脉,按照方无礼说的,游身如鱼,人刀合一,此时裴直虽然没有达到这种境界,但在不断地练习之中,似乎已经参透了剑道。

最神奇的是,在千万遍的重复之中,裴直只觉自己心性越来越缓,不在着急,自古有以器入道的说法,看来并非子虚乌有。

时至正午,知悉方无礼消息的娄师德匆匆从洛北宫中赶回来。

方无礼此时已经在议事厅等待了半个时辰了,见娄师德喘息而来,正要去搀扶。

“不必,老夫还不至如此。”娄师德气魄仍旧,“无礼,有何急事寻我?”

方无礼轻轻推开议事厅的门,而后掌灯关门,娄师德不知何时。

“敢问娄公,西征之事,朝中可有多少人知晓?”方无礼问道。

“虚虚实实,老夫都是半遮半掩,此时暂时只有武后还有狄公几人知晓。”娄师德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奇怪。”方无礼道,“今日清晨漕帮在崤山的兄弟发现黄河上有数艘货船,装载的尽是过冬的衣物。”

“衣物?”娄师德好奇。

“不错,漕帮兄弟飞鸽来报,那些衣物还不是普通衣物,而是缝了纸甲的麻衣。”方无礼道,“这难道不奇怪吗?此次西征一直未定具体时间,不就是因为御寒衣物不足吗?”

娄师德口中嘶了一声,也深觉怪异,又问:“可知那些货船往哪儿去了?”

“漕帮兄弟一直在跟着,若有消息,定会飞鸽来报。”方无礼道,“不过我猜,这些衣物当是资助西征的。”

娄师德眼轮一抬,其实这件事情并不难想,这些衣服出现在两京范围内,不是用以军用,还能拿来做什么,而目下最近的军事行动便是娄公西征,如果不是资助娄公的,难道还能资助吐蕃人不成。

“那究竟是何人资助的呢?”娄公问道。

方无礼摇摇头道:“此事暂时还不知道,天下义士豪杰无算,是否是有人打探到了消息,提前准备的呢?”

娄师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西征之事在计划当中本就是速战速决的突袭小战争,规模并不是很大,更不会透露消息出去,应当是极少有人知道的。

“让漕帮的兄弟们继续盯着。”娄师德道,“今日朝罢与武后秘议,武后同意征调叶步山两千兵丁支持西征。”

“瓜州叶步山?”方无礼道。

“不错,此人是阴是阳还暂无定数啊!”娄师德道,“武后对他还是不放心,调他两千兵卒,若是老弱病残,武后便知此人有二心,若是精兵,武后更有了镇压的理由,哼!一招两难棋,叶经略使不好做了。”

而也恰如娄师德所料,武后一直派遣不良人在叶步山处潜伏,打听动向。

“那时间是敲在半月之后了?”方无礼问道。

娄师德一愣,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方无礼微笑道:“叶步山的兵在部署上应是后援,武后这步棋下的稳当,快骑十五日可到瓜州,眼看着寒冬将至了,中间再无拖延时间了,故此我推测,快骑到瓜州之日,便是娄公西征之时。”

“好你个儒将!”娄师德哈哈大笑,“有你在,老夫何愁打不赢吐蕃!裴直那小子呢?恢复的如何了?”

“悟性比我想的更高,是个奇才,做个烽戍真的是屈才了。”方无礼道。

“那你便教他做个将军。”娄师德意气风发,回想起了白水涧之战的辉煌时代。

只是此时武周边境形势如天上的云一般瞬息万变,娄师德必要赶在更西方的大食国涉足西域之前稳定下安西四镇的局势。

而这一步棋,又是一步险棋,因为一把躲在暗处的刀正指向娄师德,娄师德能看见这把隐在黑暗中泛出寒光的刀,但却不知道握着刀的人是谁。

如果让自己年轻十岁,娄师德还能慢慢去查,但时年已经不给娄师德任何机会了。

西征吐蕃,必将是娄师德此生要踏的最后一个台阶。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