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古道,归途。
白探微一人拄杖而行,此时暮色昏昏,白探微只能凭借着有限的视力与敏感的听觉往回走着。
“先生这么走,怕是明年都回不了洛阳去。”忽而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白探微脸上**漾出一丝微笑,女子的声音在意料之中。
“小子出地宫时,高僧曾吩咐左右护送小子回洛阳。”白探微停下脚步,此时视线中的光线慢慢昏沉了下来,月光取而代之。
“但小子拒绝了。”白探微微笑着说。
女丑嫣然一笑,蹦蹦跳跳上前挽住白探微的手臂,这一下让白探微好是一怔,女子柔软的手恰似早晨的阳光,让惯常冰冷的白探微一下竟无所适从。
但女丑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白探微内心的波动。
“我知道先生为何拒绝,先生是想跟我独处。”女丑嘿然一笑道。
她之所以敢如此大胆的说,一方面来自于在崤山林中看见白探微镜师的风采,谜一样的男人让女丑心旌摇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爱慕,另一方面则是白探微此时看不见自己脸上羞赧的红晕,故此胆子更大了。
白探微习惯了博弈式的对话交流,面对女丑这般直白的对话,竟不知如何应对。
当一个男子面临朦胧爱情的时候,大多会手足失措吧,尤其是心如琉璃的镜师。
火一般的羞涩在月光下蔓延至于白探微的心头。
“先生怎么了?”女丑问道。
镜师克制情绪的能力让白探微仍旧显得镇静如初。
“无他,小子就想静静地听姑娘说话。”白探微道,既而长吁一口气。
白探微是为了龟兹国与母亲白观莲而来的,而这次几乎将要接近自己博弈的结果,白探微却有些动摇了,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
这种犹豫似乎是在遇见女丑之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冲动,白探微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也许本性就是恬淡无为的,又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把心交出去了。
白探微越发的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他眷恋此时的宁静,如果时光定格在此时,自己有火拔仇、裴直这一种足以消愁的朋友,还有心倾却不曾见过的女子。
而一旦自己的计划实施,这一切都将会烟消云散,后果无人知晓。
如果是一开始孤独而冷漠的龟兹镜师,白探微会毫不犹豫地做自己应该做的。
而现在不是了。
白探微开始眷恋人间的美好,开始怀疑母亲白观莲的选择。
“先生不喜欢我吗?”女丑停下脚步,拉住白探微的手臂。
月光下女子的脸庞精致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一样,虽然白探微看不见,但女丑仍旧在梳妆台前忙活了半个时辰。
“这……”白探微语塞。
“先生都不开心。”女丑道。
女丑不知道白探微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女子天生的感觉告诉自己此时的白探微心事重重。
白探微淡淡一笑。
忽然明白了,为何身为龟兹镜师的白观莲当年会爱上别人。
爱情的感觉就如是般的相互依赖,心灵的依赖,白探微好想好想将自己的一切与女丑说。
镜师内心的孤独就像一条被封住的河流,暗流汹涌,时时刻刻都得忍受孤独的折磨。
别人看来镜师当是世上最无情的人,但在白探微看来,镜师恰是最需要情感的人。
“有姑娘作陪,如何能不开心呢?”白探微道。
“先生都没见过我,就这么说。”女丑道。
“见过。”白探微抚摸着女丑的手臂,将手指滑向女丑的掌心,而后牵住女丑的手。
女丑一怔,双肩羞涩地微微缩,但却无力抗拒这一贯冰冷的红发公子的主动。
所谓的恋爱,就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相互依赖。
“先生不会跟别的男人一样,尽会说花言巧语吧。”女丑道。
“花言巧语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白探微道。
“如我那哥哥一般,见到漂亮女孩就会说无穷无尽的甜言蜜语,末了,又辜负别人家的姑娘。”女丑轻轻挣脱白探微的手,但这是羞涩的试探。
白探微没有松手,反而牵得更紧了,如此也是出于本能的。
“小子倒也喜欢说点花言巧语。”白探微道。
“哼!我就知道。”女丑娇嗔道。
“知道什么?”白探微问道。
“对我说花言巧语,然后辜负我。”女丑道。
“哈哈哈。”白探微好是畅快的一笑,“那姑娘还想听小子的花言巧语吗?”
女丑一顿,沉默良久,又道:“想听……”
月色皎洁,两人乘月沿着山道一直朝洛阳城的方向缓缓走去。
此时崤山瞭望台上,一个高冠公子紧紧抓住栏杆,极望林中行走的两人,咬肌微颤。
山风来回,一抹僧人的影子将高冠男子的影子覆盖住了。
“练儿心中有气?”僧人朝前走了三步,扶住栏杆,沉沉道。
高冠公子长吸一口气,紧了紧衣襟,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日与白探微交锋的黑袍人,姓李名练。
“大丈夫志在天下,岂能纠结于儿女私情。”李练道,“既然小满心不在孩儿这处,还请父亲婉回巫前辈的婚约。”
僧人短笑一声道:“练儿,你喜欢小满吗?”
“喜欢。”李练语气短暂而肯定,“在巴蜀时第一眼看见时,就喜欢了,孩儿不能自欺,喜欢就是喜欢。”
“既然喜欢,为何又将小满拱手让人呢?”僧人又道。
“男女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既然小满心不在孩儿这里,孩儿又如何能够强求呢?”李练道,“再者,龟兹先生是父亲的棋子,小满能在他身边,父亲更为放心。”
僧人微微侧目,笑道:“你是说为父刻意如此安排的?”
李练拱手道:“不会,小满什么都不知道,心悦龟兹先生当纯粹出于喜欢,如果孩儿是女儿家,孩儿也会中意神秘的龟兹先生,看龟兹先生对小满的态度,似乎亦心有所属,如此就像是上天赐给父亲的数,让龟兹镜师有了在意的人,也许更容易被父亲控制了,孩儿若此时想夺下小满,只需吩咐一声,只是这么做怕搅扰了大局。”
“吾儿有大志啊!”僧人感慨道,“你能如此想,为父就放心了,你的眼里是要能装进天下的,你要去光复太宗天可汗的无上荣耀,自当要有割舍的魄力,小满虽是佳人,但心不在吾儿这里,男子汉若有了一番成就,还怕没有红颜知己吗?”
“父亲说的极是。”李练道,“想我一门败落如此,十几年经营就为一朝揽得天下权柄,男儿生当有人上之志,乘风化龙,不可纠结情情爱爱。”
僧人淡淡一笑,又道:“练儿是真的长大了,但你得记住所谓的数就像是日月阴阳,此消彼长,起伏不定,听你的语气,太过焦躁,还需沉淀沉淀,不然把握不住天下之数。”
李练长舒一口气,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方才那一幕,被人横刀夺爱,心中岂能不愤慨,而对于李练的心态,僧人还是能把握清楚的。
“对了。”李练忽而想到什么事情,又道,“父亲为何就这么放龟兹先生回去了?”
僧人一笑,表情中含着无尽的镇定:“此前,我想径直得到青泥珠中的宝藏,而后往西与大食国交易,现在有比这个还要简单的办法。”
李练道:“孩儿愿学习。”
“这个龟兹镜师不知什么来路,智慧超凡,是个博弈的对手。”僧人道,“但练儿你知道吗?古往今来,往往失败者都败在什么地方吗?”
李练沉默半晌,回想了自己所看的经史子集,失败者原因各异,并没有发现有什么规律性的东西。
“孩儿实在不知。”
“大多败在太聪明。”僧人道,“龟兹镜师了不起啊,才来大唐多久,就将我的布局看得如此清晰,他带着他的龟兹国来跟我做交易,乱天下而保一国,这般的手笔让我好是佩服,甚至有些似曾相识之感,而这枚棋子正恰要用他的聪明来控制他的聪明。”
李练听得半懂半不懂,问道:“还请父亲明示,何为用他的聪明来控制他的聪明?”
“龟兹镜师智慧超凡,凭借蛛丝马迹查出了波斯胡寺案,并借由营救火拔仇的籍端孤身一人来崤山与我做交易,此人不论是从智慧上还是从胆魄上来看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僧人又道,“练儿,你说我如果留下镜师,让他帮我找到青泥珠中的宝藏,结果如何?”
李练回答:“这笔交易很简单,镜师帮忙找到宝藏,我们可以用宝藏西联大食国,灭武周,从而取得天下,至于龟兹镜师,他要的很简单,无外乎是让龟兹国永远能在大唐的庇护下安心地做个藩属,这笔交易无论对谁都是非常有利的。”
僧人点头。
“不过练儿你想过没有,这招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僧人沉沉道,“我毕竟姓李啊!想当年五胡入华,天下交乱百年,汉人沦为两脚羊,今日也是如此,借兵大食国就等于是引狼入室,虽然可以灭了武周,但如果届时控制不住大食国,那引起的灾难就不是天下纷争这么简单了,届时我便是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天下于水火的罪人了。”
李练点头,这点的确存在很大的风险,因为大食国这枚棋子很难控制,大食国灭了萨珊之后,国土版图空前扩张。
“历史上聪明反被聪明的事情还少吗?”僧人道,“龟兹先生虽然聪明,但他毕竟只是龟兹小国的镜师,岂能明白天下大道。如果他有天下格局,他就会知道,相比于大唐,大食国更想要安西四镇?扼住东西丝绸之路,就等于扼住了东西钱脉,大食国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龟兹镜师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他毕竟太过年轻,有些事情是他这个年纪永远都无法想明白的。”
李练点头道:“父亲的意思是向大食国借兵风险太大,既然父亲放走了龟兹先生,就证明父亲已经想到了上上之策了。”
“不错。”僧人道,“今日我与龟兹先生博弈时处处示弱,甚至令他凌驾于我之上,你知道为何吗?”
李练摇摇头道:“不知。”
“孙子兵法曰:‘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正是因为龟兹先生太聪明,他才能成为我的棋子,我这么做正是利用了龟兹先生的聪明。”僧人道,“今日一番博弈,我处处捉襟见肘,龟兹先生必然会怀疑我是否有能力布下这十年之局,更不知道我才是乌有先生,按照龟兹先生的智慧,他必定能联想到了其他人。”
僧人淡淡一笑:“原本我想借娄师德之手除掉狄仁杰,现在看来不需要了,有更简单的法子了。”
李练一惊,道:“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了,父亲是想让龟兹先生将狄仁杰锁定为‘乌有先生’,如此一来,武周狄系势必会被连根拔起!狄公是国柱大臣,即便他主张还政李氏,武后仍旧倚重如初,要夺天下权柄,狄公不可不除,父亲这一招绝妙啊!”
僧人笑道:“正是如此打算,届时就算败露,万般祸水,都可推给武周朝廷,武周生性猜忌,到时就算不用你我出手,武周便自乱了,袁天罡一世聪明,可惜没命再料算了,而现在我要让袁天罡猜不到。”
李练点头,这点算是明白了,但李练还有一处疑惑一直没有解开,于是问道:“父亲,那龟兹镜师可是虫师?”
短暂的沉默。
“不是。”僧人语气不明,至于白探微为何懂得虫术这点他也非常的好奇。
因为没人会想到,白探微仅仅只用了数天时间,便用龟兹镜术控制了西域蚀虫。
“难道这是巧合吗?”李练问道。
“对了,练儿,朱邪忠负责的那批衣物已经送出去了吗?”末了,僧人沉默一会儿,没有回答李练的问题,而是岔开了话题。
“回禀父亲,已经由地下暗河悉数送出去了,这几日便会到洛阳城。”李练道。
“你现在派人去洛阳城,等到娄师德出征之后,再散布这样的消息。”僧人道,“说宰辅狄仁杰暗中布施衣物,资助娄宰辅西征,将相已和,天下大兴。”
李练领诺,这一步棋他不用问便知道是什么意思,很简单,亦是利用狄仁杰与娄师德之间微妙的关系,引起武后的猜忌,让武后自乱阵脚。
而另一方面,白探微带着对“乌有先生”的疑惑回到大理寺,听到狄仁杰资助御寒衣物之后,自然会把怀疑目光转到狄仁杰身上,这一条伏脉皆是建立在“聪明”二字的基础上的。
如果换一个不会思考的人,这条计谋就难以奏效,就如当年诸葛亮的那出空城计,只能对多疑的司马懿唱,但凡换一个不知权衡的莽汉,恐怕这空城计便会成了千古笑话了。
此时的僧人,已经将驭人之术运用到了巅峰,往下一步棋如何安排,将决定了此局的胜负。
而此时心智老成的僧人,早已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了,不仅如此,僧人也已从那个桀骜不逊,毫无心机的闱内公子蜕变成了足以掌控天下的老成政治家。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僧人已将此术玩弄于股掌之间,只待依照得势,换得自己的海晏河清,而自己的名字也将永远被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之上。
在草野的这么多年,僧人看到了普通王公贵族看不到的王朝危机,看到了肉食者看不到的苍生黎明,因此,僧人也更觉得自己有资格有能力掌控天下,何况此时天下已经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两日后,周秦古道尽头的高山上,已经能隐约望见洛阳城北高大的亭台楼阁了。
赤眉白猿驮着两人直走陡峭的山崖,省却了所有的弯路,因此很快就到了洛阳城。
至此,女丑与白探微之间的相互倾慕已经心照不宣。
年少的白探微曾多次阻止内心情感的决堤,但有些事情,似乎是注定如此的,母亲白观莲若一开始就将自己幽禁在葡萄寺,也许这一辈子白探微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不过在表达上,一贯镇定的龟兹香先生还是保持着应有的克制,但女丑巫小满就不一样了,她喜欢白探微身上的香味,更喜欢龟兹先生那种异域独有的神秘。
“姑娘就送小子到这里吧。”秋阳下,白探微眼中有一抹女子的身影。
女丑沉默。
白探微的表达虽然很陌生,但女丑知道,这是白探微一贯的表达方式,她的沉默不在于此。
白探微微笑,轻轻抚摸女子的额头,心中温暖。
“我虽然不知道公子要做什么,但那日你对我说的,让我心惊。”女丑道,“你说你有一支要射向洛阳的箭,我也不知道阿爹要做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们谋划的事情绝对很危险。”
白探微深吸一口气,镜师的命运是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此时龟兹国的安危全系在白探微一人之手,自己的弟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都已经到这里了,白探微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但自从遇见女丑之后,白探微开始动摇了,还有颜真人的那番话,白探微此时似乎懂了一些。
“难道这样生活不好吗?”女丑问道,“公子现在看不见,我们脚下就是繁华的洛阳城,大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里,没有比安定还要值得开心的事情了,女丑只想一辈子跟着公子,不论穷苦富贵,只要安安静静地就好。”
女丑如一张白纸,她未曾见到龟兹国百姓恰同炼狱的生活,连年的争夺战争让原本富庶祥和的龟兹国尸骸臭秽,非人所堪,此时的龟兹国必须寻求大唐的帮助,但大唐皇帝却似乎对此置若罔闻。
这一点不论是龟兹王还是白观莲还是白探微都是想不明白的。
因为他们都没有站在权力制高点的,无法勘透权力游戏的规则,此时的白探微也根本不知道,老当益壮的武后正在策划着一场史无前例的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