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明堂。
按武周朝近制,官员单日朝会,此时的明堂前只有值守的卫戍,身着便衣的武后缓缓走过明堂前。
这一幕宛如当年。
而时间一过,曾经的昭仪此时已是睥睨天下的君王了,如果武后是一个平常女子,现在当在含饴弄孙中颐养天年了,但命运如同戏剧,或必然或偶然,这位君临天下的女子一步而成历史的唯一。
今日没有朝会,武则天由侍女陪同,漫步至于明堂之前,想起了曾经与高宗皇帝并肩的岁月,自从高宗皇帝去世之后,女皇再无可以倾诉的对象,心也愈加的明智跟冷漠。
此时秋阳缓缓挪进明堂,武后没有走进去,只是看了一眼,而后转身返回,因为今日有一人要来,此人自西边的高原而来,将是武后委以重任的一个人,此人长期戍守在外,在朝中不偏不倚,且根据不良人多次呈报,并无异常举动,武后西征的这一步棋没有押在娄师德身上,而是押在此人身上。
此时从明堂返回,那人当亦到了观风殿外了。
上阳宫,观风殿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恭敬的立在大殿外的青石板上。
此人身高九尺,短髯有力,脸上一道纵斜的刀疤直道出了武人的肃杀之气,一双猛如狮子的双眼似乎随时都会盯住猎物。
秋溪观中的秋溪僧人在阁楼中远望此人,从未见过,不仅是秋溪僧人,就连常常出入观风殿的宠侍都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武后之所以召见此人,是因为没有人比他还了解高原上的吐蕃。
脚步声起,高大的男子双耳微颤,更加恭敬。
“王右鹰扬卫,许久不见了。”一个镇定威严的女子声音从背后响起。
男子赶忙转身以朝臣礼敬拜。
“不知圣人驾到,卑职有罪!”高大男子道。
此人姓王名孝杰,因屡建边功,被武后擢升为右鹰扬卫大将军,常年镇守大唐西域,对西域尤其是吐蕃的情况了如指掌。
故此,武后早将收复安西四镇的重任秘密委以重任,此番召王孝杰前来,便是秘密与之商议西征之事。
“爱卿不必多礼,是朕怠慢了,茶盏已经备好,烦请爱卿移步殿内。”武后道,看似随和,其实一言一语之间充满着威严。
王孝杰这枚棋子,可谓是武后最放心的棋子,高宗时期王孝杰在青海大非川与吐蕃大军交战,结果战败被俘,成了吐蕃的阶下之囚,只因为吐蕃赞普赤都松赞觉得王孝杰长得像其父亲,非但没有杀死王孝杰,反而礼遇有加。
从常人角度看来,能免死归国已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了,但对于一个纵横沙场的将领来说,这是奇耻大辱,一个将军可以战死沙场,但被俘虏之后因为这么一个荒唐理由活了下来,比死了还难受,所以此仇王孝杰必定会报。
另外王孝杰在吐蕃生活多年,了解吐蕃的山川地势,从这两个方面看来,王孝杰比年迈的娄师德更适合出征吐蕃。
这也是武后对娄师德西征多次语焉不详的原因所在,不支持也不反对,因为朝中两个国柱大臣,武后都不敢信任,因为他们手中的权利太大了,反对的阻力太大,而支持的代价也太大。
毕竟娄师德已年及七旬,却还要执意在冬季发动突袭,另外西边的大食国蠢蠢欲动,作为国家的最高领导者武瞾不得不考虑周全。
其实更重要是的不信任,而此时启用边关戍将王孝杰则能出其不意,武后就是要在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快速地夺回安西四镇。
观风殿内,案上陈设纸笔,上有武后新书的笔墨,王孝杰落座,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笔墨,字不大,但非常工整,看得清楚是武后曾提在乾陵述圣纪碑上的文字。
高宗皇帝去世之后,武后亲自写下了述圣纪记录高宗皇帝一生的功绩,并由其子李显抄写,镌刻于乾陵的七节碑上,此事朝中大臣无人不知。
而此次武后将记录高宗功绩的述圣纪陈设于此,也绝非兴致使然,王孝杰虽然是边关将领,但也懂得庙堂之中的各种不言之言。
王孝杰败于高宗执政时期,武后此时将述圣纪陈列在自己眼前,目的再明确不过了,武后这是要委以重任了,这位驰骋沙场多年的将军一下子紧张起来。
“爱卿近来在西域都做些什么?”武后微笑,问道。
“厉兵秣马。”王孝杰简短的回答。
武后心中一振,知道王孝杰已经会意了,又道:“爱卿可知在安西四镇的问题上,天下人都是怎么说朕的吗?”
王孝杰低颔,摇摇头道:“军人不知流言,只知军令。”
武后笑道:“他们说朕苟且偷安,是个眷恋权力却不顾天下苍生的君王,爱卿觉得他们说的对吗?”
王孝杰一怔,武后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肯定不能说对,但又不能溜须拍马,武后善惯高压统治,如果回答得不好,轻则失去这个加官封侯的机会,重则会被处分。
“卑职觉得他们说得对。”思考良久之后,王孝杰如此道。
而武后却没有生气,因为王孝杰自有解释。
“他们如果像卑职一样,守在西域边关他们就会明白圣人的用意。”果不其然,王孝杰立马解释道。
“爱卿有何看法?”武后笑道。
“安西四镇的势力错综复杂,东有大周、西有大食、北有突厥而南有吐蕃,大食、突厥还有吐蕃气焰日盛,都想染指安西四镇,如果我周贸然出兵,就算夺得安西四镇,也会成为其余三国的眼中钉。”王孝杰道,“如果三国联合,东攻我周,到时候失去的就不仅仅是安西四镇了,卑职常年戍守边关,早知道圣人的怀柔政策,所谓的远交近攻,已派不少使臣周旋于各国之间,使他们各自心生嫌隙,无法团结一致,此时再派兵收复安西四镇,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武后沉沉点头,没想到这个看着威武壮大的汉子,竟然也有些谋略,看来这几年让王孝杰戍守在边关的选择是正确的。
“当然,如果卑职不在西域,自然也看不到这样的结果,也许会更其他朝臣一样,人云亦云了。”王孝杰如实道。
“爱卿知朕苦心,朕心甚慰。”武后道,“那爱卿知朕此时召你入宫有何意图了吧。”
王孝杰起身跪拜道:“卑职在西域盘查巡逻多年,只待圣人一声令下,大周的铁骑将踏平吐蕃的每一寸土地!”
“爱卿免礼。”武后道,“你懂兵法,可知什么时候进攻吐蕃最合适?”
“十月。”王孝杰语气肯定。
“为何?”武后问道。
“十月之后,吐蕃将将入冬,此时吐蕃百姓大多将物资贮备好,准备熬过漫长的冬季。”王孝杰道,“如果我们十月发起进攻,就算不进行大型的运动战,只需消耗对方粮草,不出三月,就可以拖垮吐蕃军队,一旦他们过冬的物资消耗殆尽,根本不需我们出手,他们就会自己乱了,卑职在吐蕃生活过,吐蕃的冬季可不是那么好过的,一旦粮草短缺,整个吐蕃草原就会陷入混乱之中,届时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武后点点头,这话是来自一个曾在吐蕃生活多年的将领说的,应当是最贴切实际的战法,按王孝杰的说法,来年十月正是收复安西四镇的最佳时间。
此也不枉王孝杰在吐蕃吃过的苦。
“那便按爱卿的说法去办。”武后道,“安西四镇,朕志在必得,希望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王孝杰拱手道:“圣人放心,卑职一直等着圣人这句话,愿在此立下军令状,不破吐蕃卑职自裁谢罪!”
“壮哉!王将军,有你这话何愁大军不胜。”武后又道,既而将案上的一个小箱子推给王孝杰,这是武后提前准备好的。
“这是给爱卿的礼物,爱卿千万收下。”武后道。
王孝杰只见案头摆着一个小箱子,打开一看竟全都是金银,猛地合上道:“守边戍土,是将士本分,圣人好意,但这些赏赐,卑职不能收。”
武后哈哈一笑道:“朕知王将军两袖清风,但这次莫要推辞,朕已经在洛阳替你准备好的宅邸,明年六月之前,你便在洛阳逍遥,越是高调越好,花天酒地,纵情声色,钱不够了,朕给你,王将军务必要帮朕花了这些钱,好好花,花得越高调越好。”
王孝杰一惊,似乎知道武后的用意了,武后是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要被派到边关征讨吐蕃,非但如此,还要营造一种赐金放还的假象,用以麻痹敌人,届时忽然委任自己发起奇袭,将吐蕃打个措手不及。
“卑职遵命。”王孝杰想明白这一通之后,叩首拜谢,收下了武后赠与的一箱金银。
王孝杰离开观风殿之后,武后又重新审视了自己抄写的碑文,当时写述圣纪的时候,自己的下笔成文,洋洋洒洒八千字成。
武后写下述圣纪时便已经打定了执掌天下权柄的心思,但她害怕,那个宠爱他的男人被后世骂作昏君,于是武后亲自写下述圣纪,如实地记录了高宗皇帝一生的功绩。
这个看似柔弱的男人,实则是武瞾内心唯一的依赖。
武后已经记不得当年为何会心生登上帝王宝座的念头,也许是野心使然,也许是诸子无能,又也许是自己活的太久。
不过,一切已成定局,武后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甚至没有犹豫,唯独对高宗,有一种天然的愧疚,而王朝的悲剧仍旧在进行着,面对武李之争,年迈的武后实在不愿直面,而又不得不去直面。
帝王的位置,就如悬崖,登上去之后就再也无法回去。
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年迈的武后决定用铁浇筑内心,她要找到到底是谁在暗处觊觎着洛阳的权柄,而武后手中沾血的刀随时会落下,宁愿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日暮时分,大理寺。
当日申时,伪装成胡商的白探微抵达大理寺,女丑不放心白探微一人盲目在洛阳城中乱走,帮白探微化了妆,而后在洛北雇了马车,一直护送白探微至于大理寺。
女丑直望着身材单薄的白探微入了大理寺,心中微微一揪,她知道白探微身负奇术,又机智过人,但不知为什么,望着高大威严的大理寺与单薄的白探微形成如此的对比,更是担忧白探微此去的安危。
其实不仅仅是镜师,每个人都是一样,一旦将心委托于他人,心就不是自己的了。
直至大理寺沉重的大门合上,女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她不知道白探微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洛阳城将会发生什么。
大理寺,灯火通明。
白探微独自一人独闯龙潭虎穴,最后安全归来,文除非等人是好不开心。
当火拔仇离开崤山抵达洛阳大理寺时,袁宽之便将白探微的锦囊交给火拔仇。
那是白探微留下的第二套方案。
在决定要去崤山之前,白探微并没有打算能与博弈者交锋,而且白探微有自己的打算,故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惧怕届时在山中遇见不按规矩交易的人,将自己无端扣下,如此一来,许多计划就无法实施了。
故此,白探微在锦囊中所定下的计划是,让火拔仇裴直等人联合崤山项王堂,在山中日夜搜寻,引起武周朝廷的注意。
如此一来,对方隐藏在崤山的事情就会被不胫而走,生性多疑的武后也必定有所行动。
这一招意在敲山震虎,届时就算自己被扣押,也可以此为筹码进行交易。
不过,事实比自己想象中要顺利的多,对方看起来是个聪明的商人。
自然这一切都是白探微的秘事,只有火拔仇一人知晓,即便火拔仇知道,也不知道全貌,更别提文除非还有裴直等人了。
不得不说白探微如此也是一招险棋,为了救出火拔仇,保住青泥珠,白探微不惜将自己此来大唐洛阳的目的作为交易的筹码,一旦这个秘密说出去了,一切行动就要提上日程了。
白探微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也很危险,找到替代武后统治大唐的人,将龟兹国重新纳入大唐的版图之中。
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给母亲找回失去的镜。
不过,此前要做就是,锁定一切案件的策划者——乌有先生。
只有找到乌有先生,才能达成最后的共识,不然就永远是棋子,白探微绝不会做这种蠢事,乌有先生迟迟不露面,三番五次地设置障碍,怕从一开始就有将白探微攥为棋子的意图。
高傲的白探微岂能束手就擒,按观莲大人的安排来洛阳保住龟兹国,是不得已而为之,相比于这个肩头的重任,白探微更渴望与中原最有谋略的人进行一番了不得的交锋,少年的倨傲写在眉眼之间。
白探微方至于大理寺,便被几个朋友拥在了中间,此时的白探微就像是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被大家崇慕。
“先生这都不说一声,就兀自离开了,文某还以为先生觉得案子太难,撂挑子不干了呢!”文除非道,“听闻火拔仇兄弟这才知道,原来是与山贼做交易去了,先生也是个好大胆子的生意人,下次遇到这般的事情,吩咐文某一声便是,区区的崤山山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白探微微笑,知火拔仇与自己心照不宣,并未透露这几日出行的事实。
“是啊,先生一句话不说,打架的事情,怎么说也要带上我裴直啊!”裴直听闻白探微回来,火速从娄府赶到了大理寺。
白探微微笑道:“有些事情,只能小子自己去做。”
大家不解。
“小子怕大家抢了小子的风头。”白探微淡淡一笑道,“这个英雄不能让别人逞。”
裴直与文除非面面面相觑。
袁宽之何其伶俐,亦知道白探微是刻意如此说的,因为他知道白探微与颜真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知道,哥哥是想在女丑姐姐面前露一手。”袁宽之道,“如果别人去了,岂不是搅扰两人恋爱了?”
几人听闻此话好是一阵骚乱,各自八卦起来,一向冷冰冰的龟兹香先生竟然有了心上人,这也算是洛阳城一大新闻了。
“先生这一下,得让多少洛阳少女掉眼泪啊!”文除非道,“先生不知,此时洛阳的大街小巷都在传着先生的故事呢!崇慕先生的人不计其数。”
“是啊,公子,难道不再挑一挑吗?”火拔仇道,“公子还没见过女丑姑娘的样子,可千万不要早早地将自己处理出去啊!”
火拔仇开玩笑道,离开龟兹时白观莲曾交代过火拔仇,不可让探微公子中意中原女子,镜师一门的姻亲都是由龟兹贵族挑定的,这点上白探微是没有自主权的。
不过,这是权宜之计,火拔仇心中有一万种办法能够拆散白探微与女丑巫小满。
对于此事,白探微则是一无所知。
随后,众人移步大理寺西殿宴饮,将几日的话头都说了个遍,好是痛快畅聊了一番,话题才最终转到波斯胡寺案与西明寺案上来。
依照白探微的分工,文除非这几日秘密调查了户部及勘察了狄仁杰的动向,有了新的发现,而裴直这边虽然一直在娄府练习剑法,但因为白探微的吩咐,也留意了不少新的动向。
只是阿史那白马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
白探微让袁宽之将文除非的收集来的消息整理好,这几日,狄仁杰并无什么太过特别的举动,正常的朝会,以及接待门客。
只是有一日狄仁杰去了正平坊拜会了太平公主。
“狄公拜会了太平公主?”白探微抬起酒盏,听闻文除非道出此话之后,微微顿住。
“不错,狄公当日只待随身侍从前往,并无车驾。”文除非道,“不过狄公素来亲近李氏,这点狄公连武后都不会隐瞒,不仅如此,隔日朝会时,狄公还托人送衣服给小皇孙。”
“小皇孙?”白探微问道。
“不错,隆基皇子。”文除非道,“不过应该是狄公应该是受太平公主所托,李氏姑侄甚比母子,每年太平公主都会托人往宫中给隆基皇子送御寒的衣服。”
白探微眼轮轻抬,思绪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