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六十八章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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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大理寺,烛火摇**,众人讨论在热烈之际,忽而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一个响指之后,沉思良久的白探微问道:“文大人,这个太平公主又是何人呢?”

方才文除非道狄公在闲暇之时,往洛阳正平坊拜会了太平公主,能被一朝国宰拜访的公主,必是举足轻重的,但白探微来洛阳这么多,竟然没有听说过武周朝竟然还有这么一位公主。

“先生不知?”文除非有些惊讶,而后想到白探微也只是今年方到中原,有些事情并不知晓。

太平公主最受二圣恩宠时,几乎无人不知这位地位堪比太子的公主,不过自公主郎君薛绍被武后饿死在狱中之后,往日活泼的太平公主忽而变得沉默寡言,也日渐疏远武后,即便后来武瞾为了弥补女儿,将其的封户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户,也不足平息公主内心的怨愤,按当时的法度,唐公主食封几乎没有超过三百五十户的,这般的规模可谓的堪比太子了。

文除非将太平公主一系列的事情简略道来,白探微听罢微微点头,如此看来,狄公拜会这位名噪一时的公主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武后最宠爱的一位公主,即便公主虽不在朝中,但在政治博弈上多少还是有些分量的。

而且这个情理之中,还包括着狄公扶李的倾向。

再仔细去想,这种情理之中里面似乎还有一些更值得揣摩的东西,狄仁杰在扶李这一举动上,从来不加掩饰。但武后仍旧尊奉狄公为国柱大臣。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的前提显得非常玄学,武周朝是出了名的高压统治,治下群臣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远在龟兹的白探微也对武后的统治手段有所耳闻。

最出名的莫过于谶纬之术,女主夺政,预言谶纬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武后要对付一个人,最先做的不是罗织罪状,而是先编造谶纬预言,或者是童谣,天人感应乃是统治驭人的最高之术,而武后正是深谙此术。

而狄仁杰如此明目张胆地亲李,无疑是悬崖走马,武后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对于这一点,白探微始终想不通透,崤山之行,僧人的一番话已经让白探微把“乌有先生”的身份锁定在了洛阳。

曾任户部侍郎,又主张扶李的狄仁杰自然是第一怀疑对象,如果狄仁杰是刻意如此的话,情况就比想象中要危险得多了。

袁宽之察言观色超乎寻常,从白探微轻皱的眉头间就看出了白探微心中的迷惑。

“哥哥是在想为何多疑的武后不调查狄公对吧。”沉默良久,袁宽之大破的沉思的寂静。

其余几人的思路也被袁宽之这句话点醒了,狄公拜会太平公主,并给禁中的小皇孙送衣物,这一系列事情都太过的张扬。

“兵法中有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宽之道,“狄公这么做,进退都有路,而恰是这种明目张胆,才能让武后无从查起。”

袁宽之这么一说,白探微的模糊的眼神忽然被点亮,露出笑容道:“宽之真聪明,哥哥都没想到。”

其他人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袁宽之这句话怎么就对了。

白探微微笑,解释道:“大家想一想,如果武后怀疑狄公,那武后应该查狄公的哪些事情?”

“那当然是亲李的证据啊,一旦被圣人捉住小尾巴,立马就有理由查办了。”裴直道。

文除非不敢发言。

“不错,而现在狄公明目张胆地亲李,洛阳皆知,试问武后从何查起?”白探微道,“有些事情悄悄的做,就是阴谋,而明目张胆地做就不是了,狄公问候的不是李氏后人,而是武后的女儿与武后的孙子,试问?武后要追查,她如何追查,武后要罗织罪状,又如何罗织?难道用一个全洛阳人都知道的事实作为罪状?”

“哥哥说得对,如此一来,谶纬之术的大前提就是神秘,而狄公把一切都放在天光下,看似到处都是把柄,而一个都不能抓。”袁宽之附和道。

裴直一拍脑门儿道:“对啊!就算武后派人罗织狄公亲李的罪状也没法罗织啊,狄公那是明目张胆地去,洛阳人都知道,何罪之有啊!相反,如果偷偷摸摸反而能让武后抓到把柄。”

“裴大人渐渐聪明起来了。”白探微笑道,不过尽管裴直想明白了,但在白探微这儿,还是觉得此人的反射弧相对比较长。

裴直昂首挺胸,故作倨傲。

“文大人。”白探微道。

沉默半晌的文除非小小一惊,他预感到有些事情不得不面对了。

“先生有何吩咐?”文除非道。

“小子想细致了解一下这位太平公主,文大人可能说的仔细一些。”白探微道,“尤其是公主郎君被武后害死的细节,究竟是因为什么?也许这里面有一些值得调查的事情。”

文除非深吸一口气,心跳加速,因为先前在提到太平公主始末的时候,文除非就联想到了一件令人胆颤心惊的事情,而这件事情,也许会把太平公主牵扯到波斯胡寺案中来。

那就是太平公主郎君薛绍之死,事到如今,文除非也不得不说了。

武周朝垂拱四年,薛绍的兄长薛顗参与琅琊王李冲的谋反,薛绍因此而受到牵连,被武后下令囚禁在洛阳狱中,最终饿死,至于武后为何要将本来无关的薛绍处死,坊间流传的则是,武后因为处于对太平公主的喜爱,觉得薛绍配不上太平公主,恰好借用薛顗谋反的籍端害死薛绍。

文除非将其中的一些细节,至于母女二人如何日渐疏远,而武后又是如何补救的一一道来,众人听罢,无不感慨。

自薛绍死后,太平公主几乎淡出了朝野,坊间传言公主转而经商,聚积了不少财富,对此武后亦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白探微听罢太平公主的经历之后,沉沉点头道:“如此说来,公主武后母女之间当是有嫌隙的。”

文除非点点头:“不错,太平公主的脾气秉性几乎与武后如出一辙,年少得宠时也不乏嚣张气焰,不过近年来倒是低调了不少。”

“所以太平公主是否真的隐居了呢?”白探微轻声道。

文除非此时虽然半点不愿把怀疑的神经伸向狄系,但自己负责波斯胡寺案还有整个洛阳城的安危,他不得不承认,狄公忽而在此时拜会太平公主,的确显得有些蹊跷。

“那先生,我们该如何去做?”文除非压着声音问道。

短暂的沉默。

“有些线索暂时还不明朗,小子还需确认一些事情,目前需按兵不动。”白探微道。

文除非此时没有了主张,只得听白探微的吩咐,此时白探微是他唯一能倚仗的对象了。

“小子还需了解一些事情。”白探微道,“文大人说太平公主郎君薛绍之死是冤枉的,那方才大人提及的李冲还有薛顗谋反是否也是冤枉的呢?”

文除非摇摇头道:“此二人的确是谋反。”

白探微口中轻嘶了一声,又问:“这个李冲又是何人?能具体说说吗?”

原本白探微自以为对中原往事相对熟稔,但现在看来,武周一朝发生的许多事情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应当是武后刻意将这些消息压住,不愿有太多人知晓这些事。

文除非道:“这个李冲来头就不小了,他本为琅琊王,其父李贞的来头就更大了,他是太宗第八子,封越王。”

文除非曾仕太宗朝,对太宗崇敬无比,提到太宗二字,文除非脸上肃然起敬。

白探微眼轮一抬,来了兴趣,心中隐隐觉得这里面似乎能挖出一条深埋的线索来。

白探微用指节轻敲着案子,思索起来。

“先生是怀疑这件事与波斯胡寺案有关系?”文除非压低声音问道。

白探微点头,轻声道:“不得不让人多想啊!不知李贞还有李冲的后人现今都在何处?”

“大部分被处死,剩余的都流放岭南,几乎是全族覆灭。”文除非道,“薛家都受牵连,何况李氏同门,当时武后有意灭李,琅琊王跟越王首当其冲,自是会被彻底绞杀。”

“先生是怀疑波斯胡寺案背后的策划者是李氏?”文除非的思维很快,立马问道。

“自然会怀疑,但这其中的可能性又有很多。”白探微的思路很明确。

第一种可能,就是波斯胡寺案及西明寺案就是李贞或者李冲的直系后人策划的,他们企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利用鬼魂等舆论来冲击武后行政,并适时进行某乱。

第二种可能,就是李氏族群联合反抗武后,因为李氏宗亲虽然被武后压制,但毕竟正统大宗,根系深远,只要稍加鼓动,就会联合起来。

第三种可能,就是李氏族群联合其他朝中大臣,共同密谋推翻武周朝。

这种三种可能性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可能,不过按照钩距推理的经验来说,一个人处心积虑,十年如一日地计划着某件事情,那就必定与他要谋划的对象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白探微现在几乎百分之百肯定,波斯胡寺案及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其来源都是武李之争,而解下的争斗将以什么形式展开,又在何处展开,这些都是未知数。

另外在白探微看来,从上面三种推理来看,第三种可能性最大,这是基于此时掌握的证据,矛盾的纠结点就在于一个人,即乌有先生,这个密谋策划一切的人,到底要做什么,又到底要在什么时候做什么,这一切又都是未知数。

此时的思考就等于是在与时间赛跑,因为对方的箭已在弦上,随时都有可能射出。

另外,与乌有先生平等的对弈,不仅仅关乎波斯胡寺案,更关乎白探微自己及龟兹国,白探微不得不仔细衡量。

白探微因此而陷入沉思,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在脑海中渐渐展开。

先前饮酒的微醺此时被冰冷的思考给浇醒了,众人的思绪随着白探微的推理,又开始无限的延伸开来。

火拔仇有节奏的呼噜声在安静的烛火间起伏,众人这才知道,一直没有发话的火拔仇饮酒太多,早已睡去。

“裴大人,这段时间娄公有何动向?”沉默了好一会儿,白探微又问裴直道。

“娄公倒无什么动作,按部就班。”裴直道,“最近一直在筹措军资,不过吩咐了明日要我同师傅去一趟码头,不知何事?”

此时在白探微看来,娄师德的种种动向似乎意指他并无谋乱之心,另外自己到时候也会随娄公西征的队伍去昆仑山,这一条线索很容易盯住,所以并不是很担心。

“那裴大人亦按部就班,不需着急。”白探微道,“对了,可知娄公何时西征?”

裴直摇摇头道:“此事暂为机密,裴某就不得而知了,但随时都有可能。”

白探微点点头,暂时放空了脑子。

两刻钟后,白探微将目前所掌握的证据以及众人的思路,悉数整理了一遍,由道童袁宽之记录下来,以便再有新线索时加以参佐。

入夜,月光皎洁,宛如白玉。

白探微夜不能寐,索性起床,赤脚踩在白玉般的月光下,模糊的视线中一抹淡淡的荧光。

月光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不像阳光一样有温度,但人被笼罩在月光下,仍旧有奇异的感觉。

白探微推开门,手起双莲诀,一阵水声**漾开来,白探微的身影在月光下悄然消失。

而后少年郎凭借着记忆朝望楼的方向走去,赤脚无声,夜戍巡守丝毫没有察觉,既而手脚并用,沿着望楼的柱子爬上了楼顶,一阵凉爽的秋风扑得白探微衣襟飘飘。

方才那股熟悉的香味消失不见了。

白探微长舒一口气,双手枕着后脑勺轻轻地躺下,如果此时看得见的话,眼前这一幕洛阳的繁华夜景应当尽收眼底了。

曾经倨傲并且坚定的龟兹少年郎,现在犹豫了,白探微的犹豫来源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物。

白观莲说人心大多是冷漠的,镜师即是洞透他人的镜子,所有光辉的背后都是无尽的丑恶,切忌相信人性。

如此的话,白观莲不知与白探微说了多少,但从事实上看,观莲此话大多都是自相矛盾的。

白探微知道,观莲深爱着龟兹国的百姓,不仅如此,路过葡萄寺行乞的僧侣或者商客,观莲都是极尽所能布施。

但爱龟兹国,为了保护龟兹国,难道就能让其他国家陷入混乱吗?白探微此时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武周政权中注入一针毒药,让它发作,让它自我清洗。

这其中,又会流淌多少洛阳百姓的血呢?有些事情在沉静冷漠的策划之中,一切都是没有温度的棋子,而一旦暴力的屠杀大开杀戒的时候,就会看那些隐藏在冷漠下的温度。

执拗与偏见一旦付诸于实践,就是制造悲剧的机器。

白探微搞不懂,观莲大人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仅仅是因为武周夺走了她的镜吗?

强调人性冷漠的同时,却又将自己的内心交给大唐来的男子,并处心积虑地为之复仇,如是的矛盾就如交错纠缠的丝绸,也许连白观莲自己都没仔细想过。

而这一切,白探微仔细想了,并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他好喜欢今夜一群朋友围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他也好喜欢一切就此打住,平平静静地流淌着。

月光下,一抹阴影将白探微洁白的脸颊遮住,既而淡淡的胭脂香味随之而来。

白探微的思绪戛然而止,一抹少女绯红的唇的温暖流淌在额头。

少女巫小满俯下身子,轻轻地吻在白探微的额头。

彼此似乎有了日久天长的默契一般。

白探微睁开眼,月光下一抹长直发的女子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静夜,白探微闻到了女丑的胭脂味,这才知晓女丑还在大理寺附近,而这些香料胭脂,是白探微赠送给女丑的。

“为何还不回去?”白探微在女丑温暖的耳边道。

“不放心公子。”巫小满喃喃,她的声音似乎有温度。

沉默,月光在无声的流淌着。

“知小子心所向,即便担心也是无济于事的。”白探微道。

“不,还有挽回的可能。”巫小满道。

“怎么挽回?”白探微问。

“我们现在就一走了之,不再管任何事情,到一个谁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劈柴喂马,牧羊吹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巫小满道。

白探微听罢,轻声地笑着,似乎也沉浸在这样的愉悦之中。

下边的夜戍似乎听到了什么,狐疑地四周张望。

“有人在底下诶。”女丑表情可爱,朝下看了看。

“无碍。”白探微笑道。

“发现了怎么办?”女丑道,“龟兹先生如果被发现喜欢上一个丑丑的女巫,可不是一件好听的事情。”

白探微灿然一笑道:“要是小满被发现喜欢上一个盲眼的生意人,也不是一件的好听的事呀!”

“我才不管。”女丑娇嗔道,一想到父亲要将自己许配给别人,心中颇不愉快。

女丑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想到要带着白探微远走高飞的,因为她知道父亲猿师是一个相当固执迂腐的人,自己若留在猿师一门中,就必定会被迫出嫁。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巫小满道,“我们今夜就走,悄无声息,马车我都准备好了。”

白探微伸手抚摸女孩的脸颊,只觉女孩天真可爱。

“小满,你喜欢洛阳城吗?”白探微问道。

“神都洛阳,应有尽有,自然喜欢,但小满更喜欢公子,公子在何处,何处就是繁华。”巫小满此时满眼都是白探微。

“但如果这么美好的洛阳城将毁于一旦,而现在你还有办法阻止灾难的发生,你会怎么做?”白探微问道。

女丑沉思,她知道白探微这话其实是在说自己,等于变相地回答了远走高飞的问题。

“公子要做圣贤。”巫小满语气弱了几分。

“小子何德何能,小子只是觉得小子找到了自己的镜。”白探微道,“这面镜子就是小满你,小满能照见小子的心吗?”

巫小满的脸刷一下红了,她不知自己在白探微心中的分量,听见白探微如此说,心中肆意了。

“那公子需要小满等多久。”巫小满将头枕在白探微的怀中,听着少年平静的心跳。

“小子还在做一个决定。”白探微道,“不过首先小子要找到父亲的答案。”

“父亲的答案?”巫小满疑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