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日,娄狄二人似有默契,朝罢时候,在洛阳城相约饮酒。
至于正午时分,裴直一路小跑到了大理寺,此时正值文除非与三司使会审案件,大堂上吵得是拍案飞沫,四周一众问事也是参合其中,嚷嚷成了一片。
裴直过路看了一眼,决定先往西殿寻白探微,到了西殿,方踏进门槛,就见袁宽之嘘地一声。
“哥哥在睡觉,莫要吵醒了。”袁宽之提起扫帚,轻轻扫地。
“已经午时了,先生如何这么能睡?”裴直无奈,随身坐下,饮了口茶。
“昨夜不知去了何处,直至快天亮才回来,倒头便睡。”袁宽之道。
“先生最近为何神出鬼没的?”裴直喃喃道。
“哥哥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裴大人只需知道,哥哥有哥哥的想法,切莫多问,你多问哥哥也不会说。”袁宽之道,“我看先生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的,裴大人有何急事,可先告诉宽之,等先生醒了,我自告诉他。”
“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今早我与师傅去洛水码头取了好几船的衣物。”裴直道,“前些天我倒是是听娄公说,要西征,没有御寒的衣服是头等难事,今天不知为何,却来了这么多。”
袁宽之停下手中的活,坐在裴直对面,像个小大人一样,不过袁宽之上下透出的谋士风采,的确不遑多让。
“那裴大人可知道那些衣服是从哪里运过来的,又是谁运来的呢?”袁宽之这段时间一直跟着白探微查案,思维也日渐的缜密起来。
裴直口中嘶了一声,这件事情他好像丝毫没有印象,当时负责交接的是方无礼,记得好像是这些船只先是被漕帮拦下来索要挂礼钱的,后来不知怎么地,船上运来的这些货物就都通通被运到了漕帮的船上。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了。”裴直小声道。
“裴大人你也不问清楚,也许是重要线索呢?”道童袁宽之道。
“师傅做事,我如何敢问?”裴直道,“再说了,只是一些衣服,也许是一些豪族听说娄公西征,临时捐赠的也不一定。”
袁宽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长安洛阳的豪族是数不胜数,娄公好歹也是一朝宰辅,钦佩娄公的豪杰肯定不在少数。
“对了,宽之小兄弟,裴某此番来,还有一个消息。”裴直道,“娄公可能最近几日便要点将开拔了,一会儿先生醒了之后,一定要告诉他,让先生早做准备,我听闻先生要去昆仑山,这一路好是凶险的,得先备好物资才行。”
“多谢裴大人关心,宽之都会转告哥哥的。”袁宽之道。
稍微沉默,裴直饮了一口茶之后问道:“宽之小兄弟,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先生对我的态度,似乎突然转变了,我记得好像是有一日我驮先生去楼顶想问题,到了第二日,先生就忽而不愿与裴某说话。”裴直皱起眉头道,“还说什么,让裴某千万要与他保持距离,不可以在百官面前表现出我与先生很熟,这到底是为何?”
袁宽之一歪脑袋,裴直不说还没什么的,一说还真是如此,最近白探微似乎对裴直爱理不理的,甚至刻意避开,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此事倒真有,但……但哥哥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吧。”袁宽之喃喃道,“是不是裴大人那些地方得罪哥哥了?”
裴直连忙摆手道:“我裴直对先生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哪里敢得罪啊!裴某只是担忧是不是先生最近思虑过重,导致神经错乱,认不得裴某了。
此时,二人不知道。
厢房里面的白探微早已醒来,跏趺在床冥想了许久,两人商议的话白探微悉数听到了。
只听袁宽之有模有样的分析,心中暗暗发笑,还有裴直的疑惑,这些都是白探微心中的秘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说出去的。
至于裴直今天送来的情报,白探微想来应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此时在白探微的推理当中,娄师德起事谋反的概率已经相当低了。
原因有二。
其一,要谋取中原必先夺取长安洛阳,娄师德是西征,要谋反再行迂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届时联合了吐蕃等国,也几乎是没有什么胜算的。
其二,就是来源于自己的崤山之行,在白探微与僧人的交易当中,僧人虽然不曾透露乌有先生是何人,但白探微大概可以猜出,诸多诡案背后的策划者肯定是李氏集团,而狄仁杰与李氏后人暧昧不清的关系,让人很是怀疑。
而娄师德西征则是一个契机,白探微料想,在娄公西征之际,所谓的乌有先生将会实施最后的计划,就是一举夺下长安洛阳。
一方面,从白观莲以及龟兹国的角度来说,白探微此时要做的就是利用大理寺来混淆调查方向,使得乌有先生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实施,结果就是天下易主,龟兹国重新被纳入大唐的版图,白探微此行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不过,还有一种结果,那就是失败,如果失败了,与自己相关的人可能都会被牵连,这也是为何白探微可以疏远裴直的缘故。
如果自己失败了,裴直的家门之冤恐怕再无洗清之日了,裴直那般无心机之人,又怎能承受此般的变故,所以白探微要做两手准备。
另一方面,从白探微个人角度来说,任其发展,就等于承认自己要给乌有先生做棋子,做棋子的命运就是,有用之时被捏在手中,而无用之时则会被当做弃子,甚至是交易筹码。
深谙生意之道的白探微何尝不知,远在西垂的龟兹国自古以来就是各方势力交易的筹码,不论是大唐还是武周,都只是筹码,简单而言,如在必要时期,中原政权还是会放弃安西四镇。来兮仙人曾跟白探微详述过中原历史,四镇在大策略上一直就是筹码,有史以来都是被作为东西方几大政权的缓冲地区。
换句话说,龟兹王及白观莲所精心策划的龟兹国归附计划,也许最后仍旧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但龟兹王与白观莲身在其中,也许看不见这个结果。
在来中原之前,白探微认为白观莲的计划几乎是天衣无缝的,但自从白探微接触了中原的人和事之后,发现考虑中原的事情,首要的就是“格局”一词,如果格局不够大,那是无法想清楚中原政权的一系列举措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乌有先生的部分策划,白探微已经相对明了了。
青泥珠这条线索,自己是参与其中的,乌有先生意图谋取青泥珠背后的萨珊宝藏,这些宝藏必定是为交易之用,不是向吐蕃借兵,那就是向大食借兵。
不论是哪个国家,只要他们出兵骚扰大周的边境,乌有先生就有机会将自己磨好的利箭直插武周的心脏,这是一盘宛如天作的大局。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萨珊宝珠背后的宝藏。
乌有先生这样一个高明如神的人,怎会将最为关键的一步押在一个荒唐的萨珊传说上呢?
如果萨珊宝藏的传言是假的,那岂不是全盘落空了?
那为什么乌有先生还有费尽心思地利用萨珊青泥珠做文章 呢?关于这点,白探微心中也有了初步的想法。
乌有先生利用萨珊青泥珠的第一个目的,是为了制造舆论,毕竟武后女主行政,是相当好找借口的,利用鬼怪作乱等噱头,结合天人感应一系列学说,很快就能在民间掀起舆论浪潮。
利用集体无意识制造混乱,在历史上已经是屡见不鲜了,女主武后在这点上也不遑多让,编造了打量的谶纬预言巩固政权。
乌有先生相信青泥珠背后有宝藏,但并未将关键一步棋全部押在宝藏上,他只是在寻求一个最优解,如果能找到萨珊王国的宝藏,用钱做筹码再简单不过了。
毕竟钱能解决的问题那都不算是真的问题。
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如果萨珊宝藏的传言是假的,白探微猜想,乌有先生所给出的筹码也只能是安西四镇,尤其是此时,安西四镇归属尚在争议阶段,乌有先生这安西四镇这块大肥肉抛出给大食或者吐蕃,他们自然会欣然出兵相助。
这一点,是白探微最近开始犹豫的根本原因,此时自己只有两个选择。
第一,帮助找到青泥珠背后的宝藏,保证乌有先生的计划顺利实施,如此一来,龟兹国有很大可能被纳入中原新政权的版图当中,但代价很可能是长安洛阳百姓的鲜血。
第二,阻止乌有先生及其团队的所有计划,这么做能维持现状,但无法与母亲及其龟兹王交待。
想到此处,白探微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一种巨大的无奈感如巨石一样压在自己的肩头。
其实,还有一种上上解,那就是武后能派兵收复安西四镇,如此一来,就不需要任何阴谋阳谋。
而这个上上解,唯一需要承受痛苦的就只是白探微母子俩,因为武瞾夺走了白观莲的镜。
但比之于天下人,比之于无数美满的家庭,这般过往云烟似乎就并不那么值得一提了。
用无数人的血来报一人之仇。
不论是从道义上还是从交易上来看,都不合理。
白探微想起了女丑说的,如果能够一起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劈柴喂马,过上简单的生活,真的是美妙无比,白探微想到此处又长叹了一声。
“先生醒了!”正在此时,门外聊得正酣的裴直忽然道。
白探微思绪忽而中断。
“你如何知道?”袁宽之问道。
白探微心想,当是自己的叹息被裴直听到了。
“裴某凭借第六感,先生与我是最好的兄弟,他一旦醒过来,裴某就能感知到。”裴直大声道。
此时跏趺静坐的白探微几近无语。
十日后,洛阳入初冬,今年冬季来得早,朔风之中已有了小雪。
千里之外的瓜州城。
朔风萧萧,百里烟尘,天空将雪未雪。
此是大周西出第一州,再往西便入安西四镇的辖区了,此时因为边境归属问题尚有争议,这就给了西北马匪一个相对稳定的生长环境,与富庶的中原地区不同,长安洛阳的宵禁是出于统治的无奈,而瓜州城的宵禁则是出自于瓜州百姓的自觉。
叶步山统辖的瓜州区域,因为其铁腕,而显得相对平静,而瓜州城外四际茫茫的大漠中,遍布着野狼一般的马匪,尤其是近几年,盗贼几近肆虐,有时甚至连来往的出家人都不放过。
而驻扎于瓜州的节度使叶步山由太宗皇帝亲赐旌节册立的,兼任经略使,虽无西北王之名,其实有西北王之实,不过叶步山为人谨慎,从来不招摇,中原出兵西向时,也一定会出兵相助,为人豪爽大方,所以三朝以来,相安无事。
而武后所以忌惮这个西北王,其实渊源也相当值得回溯,贞观一朝,太宗皇帝李世民采取主动出击,外线作战的方针,尤其以骑兵最甚,而叶步山当年就是以西北铁骑力挫突厥等陈兵大唐西北境的游牧势力,因其父子功勋显赫,所以册封叶步山在此镇守。
但能征善战的太宗去世之后,这种主动出击的局面慢慢发生改变,高宗虽力贯太宗的策略,但无奈海内形势一日三变,加之高宗身体原因,边防部署是越来越粗疏,以至于后来只能委任于边防节度使。
尤其是安西四镇失陷之后,身在瓜州的叶步山更被坊间称作是西北长城,愈加地被朝廷倚重。
在所有人都对这个看似沉迷于优伶歌舞的老节度使祝贺的时候,叶步山却早有了自己的忧虑。
有些表现看起来越是好,其实个中所含的内忧就更大。
就如从浮云台上看远处的风沙一样,风沙背后到底有什么,谁都不知道。
高大清瘦的叶步山凭栏而望,浮云台往西的一片茫茫沙漠,那曾是他与父亲浴血拼杀的地方,而今的叶步山身体已经老迈,虽有老当益壮之志,但已经没了策马疾驰的力量了。
忽而,一只利箭破空而出,这支利箭所来的方向不知何处,力道不大不小,双手背立的叶步山眼轮一抬,既而伸出两指,将利箭夹住,但叶步山到底是老了,双指的力量已经大不如前,箭身从双指间不住滑动,正将要刺中老将军的眼睛时忽而停了下来。
风沙之中,一道细细的透明丝线约摸可见,绑在利箭之后,而利箭的距离正恰到叶步山的眼前。
“好精准的数啊!”叶步山轻叹一声,放下双指中的箭羽。
此时在叶步山的身后,一位高冠公子镇定微笑。
“乌有先生的数,能精确到毫厘之间,天下再无以此匠心治国之人了。”高冠公子道,“叶将军意下如何?”
叶步山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这位老将军的身材异常高大,虽然年老了,仍旧比身前的公子高处半个头来。
叶步山猛虎一样的眼神盯着高冠公子的眼睛。
氛围微微变化。
“叶某是个粗人,不知公子所谓的意是什么?”叶步山道。
正在这时,浮云台下传来阵阵脚步声,而后一个背负玄色短弓的男子登山浮云台。
男子与高冠公子相视一眼。
“段秋,你确站在百步之外?”叶步山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箭羽,结果箭头被叶步山一脚踩扁,原来这只箭的肩头是用蜡假做的。
段秋躬身拜道:“不错,一步不差,如其所言。”
叶步山也是好生的气魄,竟敢亲自来实验乌有先生所谓的数,方才那只带着丝线的箭,正是叶步山命令神箭手段秋从浮云台百步之外射出来的,如这个高冠公子所言,百步不差。
“李公子诚不我欺。”叶步山伸手示意李公子在浮云台一侧的案前落座。
美酒杯盏佳肴一一俱全。
举盏干杯。
叶步山给李公子介绍了瓜州风物,一聊便是半个时辰,完全不提其他事情。
段秋面色从容,李公子似乎有些焦急了。
“叶将军。”李公子既而不失礼貌地找到叶步山说话之间的间隙,换了一种语气道。
“嗯?”叶步山表情茫然。
“叶将军是否有意与乌有先生合作。”李公子单刀直入地问道。
叶步山对着段秋沉沉发笑,道:“段判官,李公子说什么,叶某听不懂,你能翻译翻译吗?”
段秋微微沉默,而后道:“李公子问叶将军是否有意与乌有先生合作。”
“合作?”叶步山道,“合作什么?”
“共谋大事。”李公子道。
“段判官帮忙翻译翻译,什么是共谋大事?”叶步山又道。
“就是……”段秋有些为难,即便此时浮云台上只有他们三人。
“就是与乌有先生合作,推翻武周,叶将军可有意向?”李公子忍不住了道。
沉默,风声呼啸。
叶步山不动声色的饮酒。
段秋眼轮轻抬。
李公子眉头微蹙。
深呼吸,沉默显得太长。
忽而,老将军叶步山咚地一声,将酒盏拍碎在案子上,炸裂声起,既而老将军厉声喝道:“放肆!”
段秋同时拔出腰间唐刀,寒光一闪,冰冷的刀刃就在呼吸之间抵在了李公子的脖颈上,凭借段秋的身手,只需手腕上头轻轻地挑起几分力道,坐在对面的李公子脖子上的动脉就会在瞬间被唐刀豁开。
在洛阳城杀一个人,也许会被缠上官司。
而在瓜州杀一个人,就像打碎一个酒盏一样。
此时老迈的叶步山脸上稍透阴鸷,一股迫人的压力随着风沙声起起伏伏,李公子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眼前的这位白发节度使绝非等闲之辈,他手中的兵力可堪一个国家,瞬间就能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即使李公子的背后是乌有先生。
叶步山的态度急转直下,让原本信心满满的李公子心中忽然没有了底。
两个响指后,李公子挑起眼睛看了一眼段秋,叶步山身边的这位身手矫健的武士思路清晰,眼神冷得如同冰雪一般。
沉默……
一声短笑打破了沉寂:“李家公子到底是李家公子,有太宗皇帝的血统,临危不惧,老朽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