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渊泉。
浮云台,此台是为叶步山为回望战死的部下所建造,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军营帐幕中度过的,老来之后,仍旧眷恋战场,于是命人修筑数十丈高的浮云台,用以纪念那些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
此时的浮云台上,一股肃杀之气随着风声缓缓退去,一道凌厉的寒光被迅速收敛,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随之消失。
只见判官段秋手旋唐刀,将刀回鞘,起招落招都毫不犹豫,这般的毫不犹豫不是平常习武之人就能做到的,定是杀人不眨眼之后才能有的境界,可想这个看似相貌带着三分文气的段判官手中有多少人命。
“不敢称,太宗皇帝之所以得天下,称天可汗,那也是多倚仗能征善战,不惧仇敌的大将军们。”李公子道,“叶将军的本领只有在太宗手里才能展现出来,当朝女主当政,偏安一隅,折了多少豪杰的志向啊!”
叶步山微微一笑,却不被李公子的节奏所带,摆手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李公子这句话说的不错,正是太宗的好战,才领得动我们这般的粗人,军人生来就是擐甲执兵,马革裹尸的,龟缩在瓜州城实在不是个滋味。”
叶步山说到此处,短笑一声:“这浮云台,是老夫修建起来看望死去的战友的,当今登上浮云台,西北尽是流寇马匪。”
“将军为何不剿?”李公子顺着叶步山的意思问道。
“龟缩在瓜州城,叶某是看戏的,叶某是担心瓜州城外百姓的安危,只是老夫动不得,老夫只能看着。”叶步山道,“那些曾经被老夫踩在脚下的蝼蚁们,现今纷纷在城外耀武扬威,所以不是滋味啊!”
李公子何其聪明的人,知道叶步山这话里有话,所谓的西北马匪,意指的并不是瓜州城外的流寇,而是指更西吐蕃与大食,武后放弃安西四镇以来,边关武将节度使等,尽皆义愤填膺,但是武后忌惮武将,几年以来一直不曾下令出兵向西,将西北边戍的好战之气几乎消磨殆尽了。
以往酷爱穿铠甲的叶步山而今也是终日穿着宽袍博带,一幅文人模样。
叶步山的“不是滋味”正是说给李公子听的,像叶步山这般的封疆大吏,深谙天下行事的道理。李公子今天过来是策反的,虽然此时浮云台上只有三人,但天下岂有不透风的墙,有些话只要说出去了,那就等于昭告天下了,所以叶步山用“马匪流寇”与“不是滋味”等一些暗语来表示自己的心迹。
“将军是豪杰之辈,乌有先生愿资助将军剿匪。”李公子亦说了暗语。
根据太宗至于武周朝的边防节度使制度,节度使虽有很大的兵权,能够自行指挥千军万马,但为了控制节度使,朝廷是放兵权而抓法权,一切财物支配还有人事任免等重要决策权都是牢牢抓在武后手中的,所以节度使虽然势力很大,但行军打战需财物粮草,如果中央朝廷不愿拨派这些,那也是空有兵权而寸步难行。
而且武周一朝,不良人遍布天下,更是设置了武后独有的特务机关——无禁不良人。
无禁不良人直接归武后统辖,具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为此,叶步山秘密训练段秋混进无禁不良人,段秋属于千里挑一的特务天才,凭借其独有的箭术与智谋,现今已是洛阳无禁不良帅。
武后聪明一世,但终究没能看出来段秋双面间谍的身份,并且拨派段秋往瓜州监控叶步山,至于这一点,也是段秋或有意或无意的暗示,武后不知道的是,早在段秋少年时期,就已经被叶步山收留。
这步棋是叶步山的自保之举,只有知道武后一切行动计划,自己才能占到先机。
毕竟没有不忌惮武将的皇帝,基于以上,这个在别人眼中的西北王,其实就是一只困兽,猛虎最大的悲哀就是被困在牢笼之中,已然白发的叶步山心中能无想法吗?
乌有先生的最高明之处,便在于懂得每一个人的数。
“怎么个资助?”叶步山表情淡然,这笔交易可以做,但首先要知道对方的价码。
李公子微笑,用食指沾了酒,而后在案头写了两个字。
叶步山与段秋两人低头一看,只见李公子写的两个字是“二人”。
段秋微笑。
叶步山眉头一沉,既而展颜,道:“仁,哈哈哈,乌有先生说笑了,老夫是粗人,不懂‘仁’。”
李公子笑道:“既然将军不懂‘仁’,那就看成另外一个字。”
其实老谋深算的叶步山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故意不说,因为还是那个道理,有些事一旦说了,那就等于昭告天下了,所以叶步山不能说。
“段判官,你是文职,你说说李公子写的那个字是什么呢?”叶步山问道。
“人左二右是为‘仁’,而人上二下……”段秋道。
“老夫不懂,有这个字吗?”叶步山笑道。
“将军把‘二’字竖起来。”段秋道,“那就是‘介’。”
“哦……”叶步山意味深长道。
所谓的“介”就是盔甲的意思,有唐一代,甲胄属于法律红线,甲胄的制造技术以及原料等,都是朝廷统一管理的,即便是兵权很大的节度使也无法拿到甲胄的制造权。
而要行军打战,甲胄可谓是继粮草之后的第一位了。
“乌有先生年轻时醉心于工匠奇巧之术,而后以匠入道,掌握了天下之‘数’。”李公子道,“我们的甲胄,朝廷制造不出来,叶将军是军人,应该喜欢这些东西吧。”
紧接着李公子将身边的一个小箱子推出,段秋俯身将箱子打开,只见箱子中躺着一幅金翅雀翎甲,虽然此时天色灰蒙蒙的,但这幅甲胄仍旧熠熠生辉,其制造艺术令人惊叹,叶步山纵横沙场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甲胄。
乌有先生的攻心之术,由此可见一斑。
“如何?”李公子问道。
此时叶步山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他太喜欢这幅甲胄了,伸手抚摸金翅雀翎甲,耳边似乎响起了战场上万马嘶鸣的声音,曾经染血的长槊好像就握在自己的手中。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一幅漂亮的甲胄几乎是致命的**。
叶步山摇头叹息道:“老夫开眼了,敢问乌有先生究竟是何方人士?”
一幅盔甲足见一个人的能力,因为唐甲制造工艺非常的复杂,且不论金翅雀翎这般最高级别的甲胄了,就是一幅普通铠甲的制造流程都非一般作坊能够完成的。
一幅普通的骑兵铠甲,需四十多个工匠合力才能完成,前后至少八道工序,即便如此,制作周期也需要两百多天。
而甲胄之功效也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当年太宗皇帝李世民有一支“玄甲军”,顾名思义就是用盔甲武装的军队,其人数只有区区三千五百人,而在著名的虎牢关之战中,李世民便是凭借这支武装到牙齿的玄甲军大破窦建德的十万大军,并且活捉夏王窦建德。
身经百战的叶步山不可能不知道甲胄之威力,组建一只攻无不克的甲胄军也是叶步山一直心心念的事情。
所以叶步山非常好奇乌有先生的背景,能做出如此精美的甲胄,那近乎就拥有觊觎天下的能力了。
李公子见叶步山心有所动,笑道:“乌有先生是天下人。”
“哦?”叶步山道,“老夫身在西北多年,那乌有先生又是如何了解老夫的呢?”
“用乌有先生的话说,这是数。”李公子道。
“数?”叶步山虽然沉稳,但听见“数”字,脸上还是明显起了感兴趣的表情来。
“不错,天地有天地的数,就如四季轮换,人有人的数,比如生老病死。”李公子道,“所谓的数,简单而言就是规律,乌有先生说,世间万物看似都是偶然,其实全在数格之中,没有一件事是脱离于数格规律之外的,只要能掌握天地之数,也就能了解所有的事情。”
段秋与叶步山同时沉沉点头,乌有先生对于数的高论的确有先见之明,如此一说,就能理解,为何神秘的乌有先生能掌控一切了。
短暂沉默,李公子似乎在等待两人的回应。
既而叶步山仰头哈哈一笑:“老夫是粗人,不懂不懂,乌有先生高明啊!老夫就坐在这西北浮云台上,未与乌有先生谋面,却被乌有先生了解得如此清楚,实在高明!”
此时武士段秋右手的拇指在唐刀刀锷上轻轻一掠,这是段秋每每起刀的习惯,用唐刀的金属来冷静自己的内心,自然这一细节无人看见,更无人知晓段秋心中所想。
接着叶步山又道:“乌有先生送的东西虽然漂亮,但老夫镇守的是西出第一关,人头绑在腰上,这么点东西,虽然中看,但不中用了。”
李公子道:“岂会?只是知道老将军喜欢这些玩具,所以派后辈送过来了,乌有先生还让李某送一样东西。”
说话间,李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来,是一张羊皮制作的地图,李公子将地图摊开,这张地图绘制得非常的精巧,不仅那些山川河流被标注出来了,甚至连一些重要的佛寺都有记录。
“将军你看。”李公子将手指指向瓜州城以西的位置,一直拉向安西四镇。
叶步山微笑,只是觉得眼前的年轻人把打战看得太轻巧,一指划过去简单,要把铁骑推过去,那就难上加难了。
“武后想让叶将军养老,但乌有先生想让将军剿匪。”李公子道,“当年太宗手下猛将侯君集,一直朝西灭了高昌国,侯将军也因此一战成名,画像被置于凌烟阁,乌有先生料想,叶将军也有灭国夺城的壮志吧,所以命人绘制了详细的西域图。”
灭国,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几乎是无边的**,也是一个行军打战将领的最高勋章 ,有史以来,带兵灭国的将军屈指可数,如若能灭国,那就足以被载入史册,令后人称叹,这一个价码,让老将军叶步山好是心动。
西出有吐蕃、大食、突厥等,都是一等一的对手,叶步山的这把剑是磨了再磨,一直未等到出兵的机会,此时机会就摆在眼前,可谓心动如潮。
但叶步山又怎会将自己的心迹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表露出来。
“叶某老了,有些事情看开了,攻城略地,那是年轻人做的事情。”叶步山道,“老夫六十多了,灭了一国又能如何呢?”
“乌有先生知道叶将军胸有大志,一个封疆大吏之名岂能困得住将军雄心?”李公子道,“若有灭国之公,堪可王侯之名,叶将军去过长安吧,乌有先生在长安给将军留了位置。”
叶步山眼轮轻抬,自己已经相当的掩饰心迹了,但是李公子所说的乌有先生似乎都能看透自己的内心一样,王侯之名确是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几乎一劳永逸,世代受国家俸禄,叶步山就算自己不考虑,也要给自己的后人考虑,区区一个节度使,的确是难以捆住豪杰之心的。
叶步山听罢,淡淡一笑:“乌有先生好大的手笔,既然如此,也正好最近老夫有了出城猎狼的兴趣,烦请李公子转告乌有先生,这两样玩具,老匹夫我收下了。”
李公子难掩喜色,起身敬拜道:“那李某便再次替乌有先生谢谢将军了。”
叶步山亦起身,笑道:“不早了,段判官,帮忙备马,武后敕令使者当就在前后脚来了,今夜送李公子出城,免得让人料得个先机。”
叶步山所谓的“料得个先机”即是害怕朝廷使者临时起意,武后手下任用之人,每一个都是极尽罗织之能事的酷吏,眼下尽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段秋拱手领诺,而后与李公子下了浮云台。
此时天色将暮,夜晚应该就会落雪了。
高大的叶步山长望东方,喃喃道:“娄公啊,我的好兄弟!你不该趟这趟浑水的!”
瓜州日暮时分,洛阳城已经入夜了,初雪飘飘,袁宽之与火拔仇等人都换上了冬装,白探微更是一袭白色冬袍,宽大的衣服与瘦小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脸部显得更小,不过白探微勾勒般的脸庞与身材总是能与各种服饰完美的搭配,堪称玲珑。
大理寺西殿中,炉火噼啪,近来几日一直无事,就等娄公西征,但从上次裴直来通报漕帮运走衣服的事情之后,就再无动静了,这让一直想要实施下一步调查的白探微心中稍稍着急。
只是裴直还有白探微不知道娄师德的部署,早在半年之前,方无礼所领的漕帮人手,便已经悄悄地分批次到达了西域边境,这些人要么假扮成商客,要么假扮成流民,此时已在西域深山之中聚集训练,只待娄公冬季出征了。
前一段时间的夜里,女丑偶尔还会过来,最近几日许是下雪的缘故,几天没来,反倒让白探微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事情,尤其是恋爱,一旦存在了,就会依赖上。
此时,白探微只要想起女丑,心中就会突然一甜,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而且会严重干扰自己的思考,白探微此时才知道,为何母亲一再叮嘱自己,镜师的心不可以交给别人,这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孤独之烛一旦燃烧,就永远无法停止,只能找到另外一颗心永久地依赖下去。
“哎呀!公子,今日有脑子没,袖子都快着了!”火拔仇一把捉起白探微宽大的衣袖,只差一分,白探微的衣袖就要落进火炉里了。
白探微的思绪一下被火拔仇拉到了现实中来,缓缓地缩回双手。
“哥哥这几天总是发愣,不知道又是在想谁家姑娘了。”袁宽之知道白探微与女丑见面的事情,但一直为白探微打马虎眼。
“去去去,小屁孩知道什么,公子能想谁家姑娘?”火拔仇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了女丑巫小满,心中好是一跌,因为有一段时间不曾见到女丑了,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
上次在崤山,火拔仇就隐隐觉得白探微与猿师女丑两人情投意合,当时情况紧急,只能依照白探微的吩咐去做,也没有多想,现在想来,有些不对劲。当时白探微带来了青泥珠,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火拔仇先走还是后走,根本没有半点影响,而白探微却告诉火拔仇自己有女丑照应,以还马的借口支走了火拔仇。
火拔仇此时想来这事,心中懊丧,原来白探微这一步竟也是刻意为之,原本见白探微孤身一人来换走自己,好是感动了一番,此时倒好,原来是想与小女友独处。
“不成!我火拔仇不答应!”高大的火拔仇忽然站起身来,“是说公子这段时间总是睡到中午,宽之,公子半夜是不是见什么人去了?”
白探微微微一愣。
“我如何知道?”袁宽之道,“哥哥想事情的时候,不允许有人搅扰的,宽之夜里只管睡觉,哪敢管哥哥去了哪里。”
“你这个小屁孩莫坏了大事!”火拔仇心中一急,差点没拎住白探微的领口,“公子!你老实告诉我,这段时间是不是与那猿师女娃见面去了。”
白探微笑而不语。
白探微的笑容温暖如阳光一样,火拔仇的汹涌的气势瞬间减半,白探微与火拔仇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其实更如兄弟,白探微将火拔仇视为兄长,而火拔仇也将这个弱不禁风的白探微视为弟弟,火拔仇是唯一一个了解白探微身世经历的外人,加之此时白探微双目失明,他又如何忍心责怪呢?
“不是,公子,我说你。”火拔仇无奈道,“观莲大人交代火拔仇的,公子万万不可自行处理感情,唉!”
火拔仇讲到此处,只能长长一叹,看此时白探微魔怔的样子,当已经陷入女丑姑娘的漩涡里去了,在一瞬间,火拔仇动了杀心,但现在为时已晚,如若杀了女丑,就等于撕裂了白探微的镜,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镜师有些内心之事,只能与自己的镜倾诉,事到如今,火拔仇现在反倒要保护起女丑来了。
火拔仇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沉静过人的白探微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中意了女丑,况且白探微还未曾见过女丑的样子,这种事情在其他人身上是近乎不可能的,不过镜师做事的思路也不是一般人能揣度的。
“哥哥,火拔仇叔叔为何如此苦恼?”袁宽之问道。
“因为火拔仇叔叔还单身啊。”白探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