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白雪纷纷,俯瞰雕梁画栋,此时被白雪连缀成了一片,在夜色之中,朦胧出了别致的美感。
大理寺西殿。
一阵嚷嚷随着炉火的噼啪声响成一片。
听得白探微说自己单身之后,火拔仇那是虎目一瞪,道:“公子此话可就偏颇了,别看我火拔仇是个粗人,但我曾拥有过一段浪漫的爱情的,之所以单身至今,那是再也不曾遇见那般美好的女子了。”
这件事情,火拔仇倒是真的从未提起过。
“那说来听听。”白探微伸出双手,靠近火炉轻轻揉搓。
“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说的。”火拔仇道。
“那个女子就这么好,让火拔仇叔叔一直不肯再娶其他姑娘?”袁宽之问道。
火拔仇听罢嘿然一笑,又道:“心动的倒也是有的,只是现在的洛阳姑娘,也不是我火拔仇这般的穷鬼娶得起的。”
袁宽之双手托着下巴,天真的问道:“为何娶不起?”
白探微轻拍袁宽之的头道:“哥哥也娶不起。”
“啊?为什么?”袁宽之更是惊讶。
“宽之,你还小,你不懂。”火拔仇道,“这要娶一个婆娘,先须在城中有房产地基,还需车马俱全,除此之外,还需聘礼百万,风风光光地把人娶进门之后,还要千万哄着,不然就与你一拍两散,如今女子金贵,哪是一般人娶的起的。”
“哥哥跟火拔仇叔叔不是生意人吗?”袁宽之问,“应该不缺钱啊。”
白探微笑而不语,作为生意人,白探微跟火拔仇的确不缺钱财,只是来了中原,见到此种事情后,打趣调侃。
“诶!宽之,莫岔开话题,我来问公子,你现在跟女丑姑娘之间的事情,究竟到什么程度了?这可不是玩笑,若公子动了真心,那火拔仇就得把女丑姑娘给绑过来,如若这丫头片子出了什么乱子,我可控制不住你!”
白探微微微沉默,而后笑道:“如胶似漆。”
“什么!”火拔仇喝道。
正在这时,忽见一个东西飞也似地朝西殿中蹿了过来,既而只听“啊吔”一声,紧接着咚隆作响,但见一个高大人影摔翻在地,直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方才停了下来。
几人是大吃一惊,火拔仇定睛一看,那莽撞跌倒的人不是别人,而恰是裴直,这一跤摔得好是结实,听这声音便知摔得轻重。
“宽之,是裴大人摔跤了吗?”白探微问道。
袁宽之道:“对,跌了好是一跤。”
“你没告诉裴大人前几日大理寺翻修,西殿换的新门槛高出几分吗?”白探微问道。
“裴大人风一般地冲进来的,宽之哪里有时间去说。”袁宽之道。
白探微听着地上的人口中哎哟,长叹了一口气。
“是何人拦我,痛煞裴某。”摔在地上的裴直哎哟地从地上缓缓爬将起来。
白探微听罢,摔倒的人果然是裴直,不禁嘿然一笑。
也是裴直这般的铜筋铁骨能抗得住这般的摔打,换做其他人,早便伤筋动骨了,而裴直却只是疼痛了几个响指,自己揉了揉关节骨骼,并无要紧的事情,这才接过袁宽之递出的茶水,一饮而尽。
而现在静坐的白探微心中早就分明了,在裴直还在饮茶的时候,便悄悄吩咐火拔仇去厢房内收拾衣物等。
近在一两日之内,娄师德就要西征了。
果不其然,在白探微与火拔仇刚交代完之后,一杯暖茶下肚的裴直笑道:“先生,时机到了,娄公明日开拔,只是不知在何处点将,不过裴某觉得,这次是突袭,娄公应该早就取了兵符,径直往边境调兵。”
“公子好谋算!你如何知道裴大人要来说这件事?”火拔仇听罢一惊,白探微不动声色之间就猜到了裴直要说的话了。
“什么?先生早就料到了?”裴直听见这话,哈哈笑道,“那裴某岂不是白跌这一跤了!亏了亏了。”
“裴大人此言差矣,正是因为裴大人跌这一跤,小子才猜到了裴大人想说什么。”白探微道,“裴大人如此着急忙慌的,以至于跌这么一大跤,除却娄公西征这般的大消息,还能是什么呢?”
白探微的聪明常常体现在这些细节之处,除却思维缜密之外,白探微总能根据一些细节来推演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且做出准确的判断。
“先生说得好!裴某这次也被点为裨将,此番真的能上阵杀敌了,只要立了战功,裴某就能光耀门楣,鲲鹏展翅了。”裴直难掩心中的激动,双目放光,恨不得现在马上飞去武周与吐蕃的边境,与吐蕃军队大战三百回合。
他太期待这个机会了,所谓“谨慎”这件事情,其实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此时裴直的思维已经完全被西征所占据,至于白探微交代的诸多事情,早已经忘记了差不多了。
而许多人的失败,正恰是在此时忽略了最重要的谨慎。
“裴大人莫高兴得太早。”沉默片刻后,白探微的思维逐渐降温,思路也在眨眼之间变得清晰。
越是如此,白探微就越是要给裴直泼冷水,西征一役可能是大获全胜,也有可能是一败涂地,此时白探微还没有完全勘透乌有先生的这步棋。
沉默,唯独剩下炉火的燃烧声。
火拔仇与袁宽之此时也望着白探微,眼前的这位白衣公子,已经许久不曾像如此冷静地思考问题了。
“裴大人此去千万小心,如若有事,直去昆仑山,小子将昆仑山等候裴大人。”白探微说到此处,微微停顿,而后又道,“自然,小子不愿意在昆仑山见到裴大人。”
裴直听罢,深吸一口气,被白探微这么一点,此前梳理的一些案件线索也忽然在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娄公西征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可能性,最关键的是,西征极有可能与长安波斯胡寺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裴某全听的先生的,”裴直被白探微的情绪所感染,脸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说句夸张的话,此时白探微的一切思考,也许关乎着裴直此去的安危。
“先生能说的清楚一些吗?”裴直缓缓问道,“如果娄公胜了呢?”
白探微轻叹一口气,炉中的炭被白探微的叹息吹明。
在场的人都参与了波斯胡寺案的调查,都比较清楚白探微的推理。娄师德虽然嫌疑不大,但仍旧是在白探微的怀疑范围之内,此时不能用侥幸去赌这件事情。
裴直的那句话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娄师德真如白探微的那条推理所说的,他此次西征的目的是为了联合吐蕃,占据安西西镇,并以此为底盘进攻洛阳,那将怎么办?
简而言之,便是娄师德借西征之籍端造反,该怎么办?裴直身在其中,将会万劫不复。
白探微轻轻地挫着双手,没有马上回答。
换做另外一个人,对于此事,肯定是让裴直直接离开,而这个做法显然是欠考虑的。
“当然是找哥哥去呀!那还用想吗?”果然,袁宽之抢答道。
白探微淡淡一笑道:“宽之把问题想简单了。”
裴直眉头微皱,这件事情他反复想过,所以思路更加明确,就是娄如真要谋反,就绝不会傻到立马改旗易帜,换句话说,裴直根本无法判断娄是否要造反,这个结果会让裴直稀里糊涂就掉进了浑水里,而就算裴直看出了苗头来,届时再要下这艘贼船,也不会那么容易了,所以裴直此时必须要替自己讨一个万全之策。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作为洗马房裴氏唯一的后人,裴直此时的一言一行都将关乎家门荣辱。
“先生千万要为裴某想个万全之策,裴某可以马革裹尸,但却不能背个千古骂名,裴家更不可如此。”裴直起身拱手道。
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思考,因为历史上,有许多名将都是稀里糊涂地被划分了队列,最后导致悲惨的结局。
火拔仇挠挠脑袋,现在几人的对话,他是半点都听不明白了。
“此事简单。”白探微语气轻松,“裴大人,不知道你还记得那夜在波斯胡寺看见的故人不?”
裴直放下双手,眼轮一抬喃喃道:“故人?不知先生说的故人是谁。”
白探微用双手指了指眼睛,示意裴直。
裴直见此忽然回忆起来,那夜在波斯胡寺,几人隐遁在寺庙中的梁上,而后涌进了一群不良人,而当时裴直只觉得其中一人的身形与双眼非常的熟悉。
那凌厉的眼神,只有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才会有。
“段……”裴直正想开口说那人的名字,却被白探微打断了。
“裴大人自己知道便是。”白探微道,“如娄公有所动,裴大人便去找他,想必此人定会助大人一臂之力的。”
裴直沉沉地点头。
而白探微这次一提起段秋,裴直也才想起来这件事,因为近来事情太多,而把段秋的问题给搁置了。
“先生,裴某不明白啊?”裴直重新坐下,问道。
裴直所谓的不明白是,他不明白为何段秋会出现在不良人中,而且他作为叶经略使手下的判官,应该是在瓜州当差,为什么会出现在长安城。
白探微听罢,将模糊的视线转向火拔仇,而后又转向袁宽之。
火拔仇与袁宽之立即会意,都扶着膝盖起身,对于白探微的行事风格,两人再清楚不过了,但凡白探微不着急回答别人的问题,而是扫一眼在场的其他人,那意思就是“此事甚秘,无干人等需短暂回避”。
“火拔兄,劳烦你带宽之去堆雪人,小子与裴大人有些事情要商量。”白探微神色不变。
“懂懂懂!得堆多久多大?”火拔仇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问。
“看心情。”白探微端起茶碗,轻轻地抿了口茶。
瓜州,渊泉。
夜幕降临,鹅毛大雪飒飒而落。
城外向东,李公子所乘马车的车辙痕已经延伸进黑暗之中。
一人踏雪轻步,既而掏出怀中的一支竹萧来,洞箫上刻有行体“陈秋”字,但往下第三字只刻了一笔,但这一笔却似乎急然停住,此时无人知晓洞箫上这一个未写完的字背后的故事。
判官段秋腰悬唐横刀,轻踏在古道新落满的雪上,而后渐渐止步,《山月》萧声苍凉而起,与如舞鞭的西风重合在一起,一幕往事如泪涌般地拥上心头。
萧声断,七尺男儿喉头微微哽咽,而后一声长息落在了前襟。
武后临朝,大用酷吏,一时山西豪杰并起上书反武,但谁都没有料想到,这个将将垂帘亲政的女皇竟如此的雷厉风行,派酷吏刺客等一夜之间将山西四族尽数杀灭。
十数年前,冬季的绛州。
那一夜,仍旧是大雪纷飞,山西豪杰陈武于思过厅中为小儿子陈秋水制作竹萧。
陈家上下皆是豪杰武人,历年来行侠仗义,颇有古侠士之风,与朝廷中一些正派官员常有来往,其中就有洗马房裴氏,更有官居宰相的裴炎,陈武与刘、田、屈三家于民间请愿,反对武后摄政,响应朝中的一些拥李派的政治主张。
民间自发论政的事情历来就有,《左传》中就记载了百姓在乡校议论执政者得失的故事。
但四大家族以及裴炎等人,错把武后当成了太宗与永徽皇帝,认为上书劝谏是古来有之的民间发声方式,绝不会想到这件事会招致杀身之祸。
仍旧是孩童的陈秋水自小便精通音律,而且在《庄子》上表现出了异常的早慧,是陈武最喜爱的孩子,这支竹萧制作已经进入最后一道工序了,就是由父亲陈武在萧上刻下孩子的名字,以及对孩子的期许。
风雪飘飘,思过厅中烛火笔直,年幼的陈秋水双手托着下巴安静地望着父亲刀笔在萧身上的勾画,心中满是期待,他想这支萧做成了,首先就要吹一曲父亲最爱的《山月》,作为对父亲的感谢。
“秋水不困吗?”陈武宠溺地望着孩子。
“爹爹不困,孩儿就不困,孩儿要亲眼看着父亲把竹萧做完。”陈秋水道。
雪夜尤为宁静,只听得刀笔在萧身上游走之声,悦耳舒适。
忽而,周际的烛火一**,陈武手中的刀笔忽然刹住,此时还剩一个“水”字不曾雕刻完毕。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踏而来,深浅错落,像是醉酒之人胡乱的脚步,而后只听得陈家大门咚地一声巨响,既而没有了动静。
高大的陈武一把将陈秋水护在背后,陈武之所以如此警惕,是因为那敲门声显得反常,这般孤零零的敲门声大半是不速之客。
“陈伯,有客!”陈武沉沉道,中气饱满,足见内功深厚。
而后一名五十上下的高大男子手持刀刃,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就在开门的一瞬间,一个满身满脸是血的人扑倒在陈家门槛上。
陈伯俯下身子,用灯笼凑近一看,心中一跌。
“是田仲兄弟!”陈伯一惊,赶紧将地上的人背进思过厅。
“田兄!这是……”陈武几乎不敢相信。
四大家族都蓄养兵丁,一般人盗贼岂能将田仲伤成这样。
此时借着明亮的灯火才发现,田中的胸口上已经被刺了数个窟窿,陈武认得,这刀伤上宽下窄,三分弧度,并不是一般武人喜欢用的刀,因为这种唐刀的刀背太厚,根本不适合砍杀,只适合刺杀,整个刀身呈三角形,这种唐刀在正常搏斗中根本没有什么大用,但在偷袭刺杀中却往往能够一刀使人命毙,因为刀背的宽度是用来放血的,只要被刺中一刀,几乎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而这种刀被称为“无禁唐刀”,只有传说中的无禁不良人才会用的刺杀之刃,陈武虽不是庙堂中人,但深谙其道,由此立刻便联想到了四家联名上书劝武的事情,虽然感到非常惊讶,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能招来这群杀神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陈武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按照此时的情况,想必其他两家也当惨遭毒手了。
躺在地上的田仲拼尽最后一股气力挣扎道:“国朝妖氛,奸臣当道,非吾等可挽狂澜,陈兄,快走!”
陈武紧握住田仲的手,心中更是明了了,亦知田仲的性命只在片刻之间了,于是道:“田兄,我等一起为道义奔走,现在大难临头,陈某岂有独自逃跑的道理。”
年幼的陈秋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眼前的一幕让他知道,接下去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但陈秋水却表现出了一般孩童没有的镇定,他静静地望着奄奄一息的田仲,这位一直和蔼的大伯,陈秋水盯着田仲,直至他断了呼吸。
陈武咬肌颤动,轻轻将田仲的眼睛合上,与此同时,陈家内外,瓦屋上下骤起零零的脚步声,这是催命的声音。
陈秋水看了一眼小儿子陈秋水,而后蹲下身子道:“秋水,你怕吗?”
“大丈夫磊落在世,不怕!”陈秋水年纪虽小,脾气秉性却与父亲陈武如出一辙。
陈武仰天哈哈一笑道:“我的好儿子,今晚阿爹就教你怎么做一个豪杰。”
说罢,陈武缓缓起身,铿锵有力道:“陈伯,迎客!”
陈武一声令下,五个响指后,陈家上下兵丁武人纷纷带着兵刃拥了出来,陈武为人豪爽大方,好结交天下英豪,许多走投无路之人都会投奔陈武,最后都被陈武的人格所折服,誓死为陈家效力。
此时刀剑夜动,陈家上下的豪杰武士也知道今夜将再也无法踏出这座宅邸了,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人胆怯言退。
陈武此时也明白,朝廷派出无禁不良人的意图所在。
今夜,逃是不可能的了。
但豪杰在世,不重生而重死,为大道而死,陈武死而无憾,只是可惜连累了全家老小。
灰暗的雪夜,一众黑衣人踏风而来,周遭百姓家中闻声纷纷关紧门窗,呼呼灭灯。
须臾之间,陈武家的宅子便被几百名穿着黑衣的无禁不良人围住。
黑衣人如乌鸦一般,将陈家宅邸上下的白雪覆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