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大理寺,深夜飞雪。
“孤儿,裴家养子……”白探微小声道,又问,“意思就是你也不知道段秋的来历?”
裴直点点头道:“不错,段秋虽然自小与裴某一起成长,但从未听其说起他的事情,不过他一直视家父为恩师,说来惭愧,他比裴某更像是父亲的孩子。”
白探微思绪飞转,段秋地身份在脑海中如翻书一般地被筛选。
“那段秋又是为何到了叶经略使手下的?”白探微又问。
“是家父引荐的,家父与叶经略使私交甚好,当时家父问段秋志在何处,当时听段秋说男儿须守边。”裴直叹了口气道,“那时段秋就离家往西投奔了叶经略使,这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裴某落难之后,竟阴差阳错地被发配到了银山烽堠,几年之间多亏了段秋的接济照顾,不然先生就见不到裴某了。”
裴直说到此处,眉头高高的隆起,语气微微激动。
“只是裴大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段秋会摇身一变,成了不良人对吧。”白探微察觉到了裴直的情绪,立马转移话题。
“不错,而且还是无禁不良人。”裴直道,“这一点令裴某百思不得其解。”
“无禁不良人?”白探微问道。
“先生从龟兹国来,不知这些细节,无禁不良人是武后手下的特遣兵,手持宽背无禁刀,可以随时随地杀人而不需报备,直接听令于武后。”裴直道,“据说无禁不良人的筛选极其严格,需历大小数十次以命相搏的训练,最终活下来的才能成为一名无禁不良人,大多数都从民间孤儿中挑选,这些人无根无由,没有牵挂,所以忠诚度也很高。”
白探微闭上漂亮的眼睛,思路像河流一样延伸出去,段秋、不良人、瓜州叶经略使、河东洗马房裴氏,按照此时所知的四个要素来看,一个简单的逻辑脉络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无禁不良人是武后精心挑选的死士,忠诚于武后一人,而段秋却出现在瓜州叶经略使身边,按照一般思路来看,这三个要素结合而能成的一个推理就是:武后派遣无禁不良人段秋潜伏在叶经略使的身边。
理由也很简单,基于无禁不良人的忠诚,还有武后对于武将的忌惮,也比较符合武后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
但这条推理里面却有一处不合理,那就是段秋离开裴家的时间,按照裴直的说法,段秋由裴炎推荐,而后往西投靠瓜州叶经略使,此前一直与裴直为伴,如何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不良人了呢?而且裴直说了,无禁不良人需要进行严酷的训练,段秋又是如何协调这其中的时间的呢?
这是三个要素本身存在的逻辑问题。
再将河东洗马房裴氏这个要素添加进来,这条推理就几乎要被完全否定了。
裴炎因徐敬业之乱受到牵连,最终而被斩于洛阳都亭,而裴直也被流放至于最西边的银山烽堠,在武后眼里,裴炎是叛臣,一个叛臣的养子又怎么会被选为无禁不良人呢?
不要说武后,就是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做。
当然这些推理,都是白探微自己在心中推演的,因为涉及到裴直的敏感点,所以并没有说出来。
“先生是想到什么了吗?”裴直试探着问道。
“倒没有。”白探微摇摇头,“这先需知道段秋的来历,裴大人就丝毫不知段秋的真实背景吗?”
“不知,不过……”裴直想起了什么,道,“不过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段秋来裴家那几年是不允许轻易外出的,除了与我待在一块之外,也不允许与其他人接触。”
“哦?”白探微眼轮一抬,心中这其中果然有蹊跷。
“知道为何吗?”白探微又问。
裴直摇摇头道:“这都是家父吩咐的,这些事一概不知,但段秋十分配合,我记得他小时候与我们不同,似乎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对于家父违反常理的要求,也从来没有提出疑问。”
白探微坐直了身体,段秋的反常似乎更能说明某些问题。
但按照目前裴直说的这些,也根本无法洞透段秋的真实身份,然而已经确认的事实是,段秋的确是无禁不良人,只要佩带无禁刀,就等于说是得到了武后充分的信任了,段秋又是如何做到这个的呢?
“难道……”白探微思绪微微吃力,他想到一个近乎荒谬的可能。
裴直屏住了呼吸。
“难道段秋是在去了瓜州之后,再潜入无禁不良人的?”白探微声音很小,但在安静的环境中,还是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白探微用了“潜入”一词,其意在段秋进入无禁不良人之中,是另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当中,可能与裴炎还有瓜州叶经略使有着难以割裂的联系。
简单而言就是,反武派的裴炎与瓜州叶经略使,共同安插段秋进入武后的无禁不良人系统之中,从而达到某种目的。
而河东裴家的冤案之所以如此血腥,是否也在证明着一些事情,也许当时武后察觉出了一些动静,所以才会借徐敬业谋反之事杀鸡儆猴。
想到此处,白探微长叹一声,这些事情他绝不能对裴直说。
“先生的意思是?”裴直却自顾自揣测起来。
“小子没有意思,零星之证,难窥一二。”白探微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道,“要查明段秋的身份,还需了解一下这个瓜州的叶经略使。”
裴直虽然思路缓慢,但好歹与白探微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了,琢磨着白探微的思路,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白探微思考良久之后,说要了解一下瓜州叶经略使,其意很明显对叶经略使产生了一些怀疑,而叶经略使与裴直的父亲裴炎私交甚笃,这中间意味着什么,裴直不可能不清楚。
如果是别人,裴直的情绪可能会当场爆发,而对方是白探微,一个裴直打心底里敬佩的先生,他不敢怀疑也不能怀疑,而对于裴家是否真的有图谋不轨之心,裴直此时的心中又有纠结着不小的矛盾。
因为,裴直心头一直凝聚着一股力量,这股力量是对裴家人格的绝对信仰,一旦崩塌,裴直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继续活下去。
“那先生打算下一步怎么办?”裴直在心里暗暗整理了情绪,而后问道。
白探微淡淡一笑,轻声问道:“裴大人,你希望小子继续调查下去吗?”
裴直一怔,没想到白探微双目失明,竟还能看出自己的内心所想。
“先……先生,此话怎讲?”裴直吃惊道。
“真相就是镜,而镜就是人心。”白探微沉沉道,“多数人没有勇气拂去这面镜子上的灰尘,任由自欺,裴大人敢吗?”
白探微的语气轻柔,却似难以直面的烈日。
“这……”裴直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烫,他明白白探微话语中的意思。
白探微平静微笑,虽然在微笑,却能感觉到他冷如冰雪的内心,丝毫不受其他人情绪的触动。
镜师之心早受千刀万剐,不动如山了。
“裴某既已决定追随先生,那必不会自欺欺人,先生尽管继续调查。”裴直道,“这也是裴某的心结,我堂堂八尺男儿,岂能自欺欺人,先生心如明镜,一定能将事情的前后查明。”
白探微又是淡然一笑,而后道:“裴大人好是单纯,小子劝你不可轻易相信小子。”
“如先生都不能相信的话,这世上便无还能相信之人了。”
“好了,不说废话了。”白探微整理好思维,又道,“如段秋果在无禁不良人中,那他的身手必然是一等一的,裴兄可领教过段秋的高招?”
“那自然是不必说的,我与段秋自幼习武,只是段秋体格不及裴某,身手招式应该与裴某旗鼓相当,入无禁不良人那是绰绰有余的。”裴直想了一会儿又道,“对了,段秋还有一项独门绝技,那便是弓弩绝技,堪称百步穿杨,着实令人佩服啊。”
白探微轻轻点头。
“段秋的箭术可不是一般的高超,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裴直说到功夫,来了兴致,“一般人经过刻苦练习,百发百中不能说,那也能十发九中,而段秋不同,他的箭术在于游刃有余,指在何处便能射中何处,不需瞄准,所以在弓弧对决之中,从未有人能赢得了他,至少裴某没见过有比段秋还厉害的弓弩手了。”
“神箭手?”白探微道。
“不错,我曾向段秋讨教过箭术,段秋说万般技巧皆能训练,但有一样是天生的。”段秋道,“就是心性,沉静的心性,段秋的双眼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力量,一旦他静下心来,任何事情都无法影响到他,他说只有如此,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双眼之上,弓随神动,以至于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白探微听到此处,回想起那夜在波斯胡寺看见的眼睛,那的确只有独行猛兽才会有的眼神,冰冷到了极致,那种冰冷与镜师的冰冷不同,是一种嘲弃人世的冰冷,白探微在他的双眼中看见了“毁灭”二字,如果没有深仇大恨,是不可能出现那种眼神的。
风雪飘摇,瓜州城外。
冰冷凌厉地双眼在凄楚悲凉的萧声中,竟然逐渐温热,一行泪水轻垂在双颊上,他无法忘记十几年前的那场暗夜屠杀,此时想来,心如刀绞,恨不能此时便挥刀冲向洛阳,将武氏斩杀殆尽,他是距离武后那么的近,只在咫尺之间,但丈夫复仇,岂是杀一人可能平息心中怨愤的。
段秋此时想要的是毁灭,彻底的毁灭,将洛阳拉进无穷无尽地轮回灾厄之中。
风雪肃杀的绛州,一幕回忆如在眼前。
兵刃交接声此起彼伏。
“秋水,我绛州陈家箭法独步天下,今日为父就将这套箭法传授与你,可要看好了!”陈武道。
说话之间,陈伯已经将陈武常用的两张大弓取来,这两张弓颜色不同,大的是红色,足有半人之长,弓弦紧绷,不需试探,就知道有千斤之力,而小的是玄色,只有人手臂长短。
陈武将玄色小功放入腰间的弓囊之中,而后单手持红色大弓,从背后取下一支箭羽来。
此时陈家的院子中,无禁不良人已经与众好汉斗成了一片,鲜血将院子中的白雪染成了红色。
陈秋水屏住呼吸,看着高大的父亲轻轻闭上眼睛,五指持箭羽划过紧绷的弓弦。
“秋水,射术之要义在于心,而不在眼睛。”陈武边说,边将箭羽搭在弓弦上,却不着急拉开弓箭,“先以心觉,再用目视,如果一开始用眼睛看的话,心会被猎物带着走,那就被动了,你需先锁定猎物,判断他的行动,就像这样……”
陈武正说着话,忽而炸裂般地扣紧了弓箭,忽而将目标往上移动,至于思过厅的房顶之上,只听得咻地一声,利箭瞬时打出,弓弦迸出的灰尘在烛光中颤动。
陈武这一下快如闪电,陈秋水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只觉得一支利箭弹了出去,而又几乎在同时,只听得屋瓦之上有东西滚动,而后一抹黑影从屋檐上无力地掉落下来。
陈秋水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黑衣人躺在地上,鲜血渐次流淌开来,黑衣人的脖颈上穿着一支利箭,这支箭正陈武方才射出的。
还没等陈秋水看清楚,这边的陈武又搭上一只箭道:“方才为父教你的是锁定猎物的方式,而现在为父就要教你如何发力。”
说罢,陈武眼轮一抬,闷哼一声,只听得红色大弓咯搭作响,被拉得如同满月,这张红色大弓粗壮有力,没有几百斤的力道是绝难将此弓拉满的,而陈武却在说话之间轻轻松松地将弓箭拉成满月。
“秋水,拉弓不要仅靠臂力,还需肩背一同起力,左肩沉坠,不须用力,以最轻松的状态瞄准猎物,而右手则要瞬时发力,肩背一起,控住整张弓箭。”陈武说罢,咻地一声,朝前又是一箭。
只见此时,两个无禁不良人正举着刀准备冲进思过厅中,忽地被陈武射出地这支箭给钉在了一起,齐刷刷朝后飞了出去。
一箭射死两人,足见力道之大,而陈武这一箭射出,也引起了周围无禁不良人的注意,纷纷将目光转向厅中这位高大的侠客,能有如此好身手的人,必是陈武无疑了,而此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刺杀陈武。
陈秋水虽然镇定,但毕竟是个孩子,只见那些杀神的眼睛纷纷朝这边望过来,心中一惊,抓住父亲陈武的衣摆。
“秋水怕了吗?”陈武摸了摸陈秋水的头,问道。
“不怕!”陈秋水一手紧握住那只竹萧,鼓起勇气道。
陈武微笑,放下手中的红色大弓,换上玄色短弓,而后道:“秋水,再教你游射之术,一个合格的弓箭手,心性必要沉稳,不可犹豫,不可悲悯,不可怨愤,你只需知道,你手中的箭需射中猎物,仅此而已,只有这样,才能百发百中。”
说罢,陈武手旋玄色短弓,而后抽矢连连弹射而出,几乎没有间断,在思过厅中前后左右八步的范围内不断游走,调整射箭方向,而射出去的每一支箭羽都没入不良人的额头,尽管那些不良人也在游走躲闪,但似乎一旦被陈武的箭盯上,就永远逃脱不了。
好一个神箭手陈武,横行天下的无禁不良人从组建之日开始,就从未遭受如此的败绩,单单被陈武射死的不良人就足有二十几个,这一下重挫了平素横行霸道的无禁不良人,但无禁不良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只能进不能退,今夜奉命刺杀绛州四家,就必须将四家斩尽杀绝。
而后只见无禁不良人阵型一变,不与锋芒毕露的陈武及其其他高手正面对抗,而是如同狼群一样,退到四周有遮蔽物之处,而后又听得屋瓦上噌噌响动之声。
陈武深吸一口气,将厅中沉重的八仙案子掀翻,将年幼的陈秋水藏在后面。
“诸位豪杰,为陈家拼死,陈某已看在眼里,今夜陈某在劫难逃,诸等义气当尽,各自散去,不需赔上身家性命。”陈武趁着空挡大声道。
此前,在未曾拼杀的时候,众人士气满满,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拼杀至此,陈家也有不少人命丧当场,许多好汉也身受重伤,而无禁不良人像铁桶一样将陈家宅子包围起来,志在必杀,眼见了没有任何侥幸可言了,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听罢陈武那话,终究是没忍住恐惧,当即朝陈武抱拳行了江湖礼,而后翻墙欲走,结果只听得咻咻几声,几道利箭从墙外射来,将那些将要逃遁的人一一射杀。
陈武的判断很准确,今夜是逃无可逃,陈家宅子外围应该还有不下百名的无禁不良人,今夜他们就是要悄无声息地将陈、刘、田、屈四家在绛州的地图上抹去。
正在这时,空中被抛出无数个罐子,噼里啪啦地摔碎在陈家宅子的四周,碎罐子里头漫流出一些不知何物的**来,在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只带火的箭羽咻咻咻地不知从何处射将过来,顷刻之间,火势顺着罐子中流出的奇妙**哗啦一下蔓延开来,仅仅几个响指之间,陈家宅邸便被熊熊大火包围在其中。
烈焰并没有因为大雪而丝毫收敛,如巨龙一样吞噬着陈家的宅子还有被包围在里面的人。
非但如此,在火势蔓延的同时,无禁不良人的弓弩队从围墙外翻身进入陈家宅院,趁着火势蔓延,被包围在其中人看不见,密集如暴雨的箭矢纷纷弹射而出,一时之间,陈家好汉被射杀无算。
陈武左低右挡,但经不住那唐弩的力道,须臾之间,肩头、大腿上、小腹上都中了一箭,而陈伯等人早已被流矢射中要害,接着被火龙吞噬。
尽管如此,年幼的陈秋水仍旧保持着一般孩童没有的镇静,心中虽然害怕,但却能忍住情绪,甚至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流出,从这一刻开始,陈秋水隐隐感觉,自己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两个字——复仇。
而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在绛州城中没命地飞驰着,身后的雪地里落下一道不规整脚印,此人所去方向正是城中裴氏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