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七十三章 云水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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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孤寂一鸣,惊飞而走带起一片雪沫,从窗扉之际缓缓飘下,此时正在烛下研读《左传》的裴炎忽感心中怔忡,既而停下思路,朝窗外望去。

窗外的院中只有一株折腰老梅,此时开的正烈,与纷纷而下的大雪形成某种妙不可言的照应。

就在裴炎望得出神的时候,两道急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在屋外的走廊上。

裴炎缓缓起身,八尺身躯**漾威风,他虽是明经及第,饱读诗书之人,但也练得一身了不得的武艺,身材魁梧高大。

此时书房外立着两道人影,一道在呼呼喘气,一道佝偻,提着灯笼。

“进来吧!”裴炎沉沉道。

佝偻的人影轻轻推门,而后让开,只见一个麻衣后生辈蹿将进来,跪倒在裴炎身前,哭喊道:“裴公援手!陈大侠有难了!”

裴炎一听,眼轮轻抬,而后扶起麻衣后生辈道:“你不要着急,慢慢道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陈武大侠的宅子,被好大一群刺客包围,里面杀成了一片,小人是绛州城里的米商,陈大侠家中的米粮都是在小人这里定的,今夜听见动静,出门一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麻衣后生辈叹了一声道,“裴公快去,不然就晚啦!”

裴炎深吸一口气,思绪转得飞快,因为他知道陈、刘、田、屈四家最近联名上书反对武后临朝,陈武还因为这事情找过裴炎,但裴炎认为武后临朝并没有什么不妥,当朝圣人身体不好,由武后稍佐政事,无可厚非。

但四家却以牝鸡司晨之理进行驳斥,另一方面,武后临朝之后,改掉了不少商税政策,而且实施速度快地让人猝不及防,四家生意因此遭受了不小的损失,这也是联名请命的原因之一。

但令裴炎想不到的是,武后的手段会如此的凌厉,四家虽然唐突,但绝对罪不至死。

但裴炎也深知武后的个性,她是一个极其有手段,并铁腕无情的政客,陈、刘、田、屈四家正好被武后抓住把柄,以此杀鸡儆猴,震慑那些民间与其他政治派系有往来的商客大户。

“裴喜,备马!”裴炎一握拳头,将身上的裘毛披风脱下。

“老爷,万万不可,哪里可全都是无禁不良人,老爷若是被认出来了,就算届时上面不追究你,也难免会被小人抓住把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老爷熟读《左传》,不可不知啊!”那佝偻的老者考虑周到,如是道。

“事急从权,管不得那么多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裴炎果断道,“再点派几个好手,随我一起。”

裴喜无奈,只得照办。

半刻钟后,裴炎带着十几人策马朝陈家宅邸的方向飞驰而去。

朔风呼啸,烈火熊熊,此时的陈家府邸是哀嚎阵阵,那些手无寸铁的奴婢下人也竟都被无禁不良人射杀,一个不留。

陈武看在眼里,虽然怒火中烧,但却是半点法子都没有,此间陈武也试图带人突围,但无禁不良人有备而来,实在是太多了,无禁不良人出动,就等于直接亮明此是武后诏令,地方上想要插手那也不敢插手,只得当做今夜无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剩余还活着的几人,被大火还有不良人包围在思过厅中,没人能想象,仅仅在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绛州豪族陈武的宅邸,此时竟成了火海一片。

其实,陈武半辈子纵横江湖,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人在江湖中,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能够在江湖之中善终的人寥寥无几,对这一点陈武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他没想到会如此的惨烈,最令陈武遗憾的是,聪明伶俐的小儿子陈秋水也要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殒命在此。

而陈武绝不忍看见儿子陈秋水惨死在不良人的手中。

“秋水啊!”身受重伤的陈武自知活不了多久了,“为父现在要带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孩子,闭上眼睛,只需一个响指的时间,你就能过去了。”

说着,陈武掏出匕首来,准备亲手将儿子陈秋水送上黄泉之路,他知道不良人的无禁刀是放血之刀,如果没有被刺中要害,伤者会因为血流不止而慢慢死去,将会非常的痛苦,陈武不忍心见小儿子陈秋水遭此磨难,一不做二不休,与其让自己心爱的儿子惨死在不良人的刀下,不如给他来个痛快。

寒光一闪,只听得噌然一声,一道雪亮的匕首抵在了陈秋水的脖颈头,透心的冰凉须臾渗入骨内。

但令人惊讶的是,年幼的陈秋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他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也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凭借吾儿之心性,若能活下去,必能有一番风云!”陈武无奈地摇了摇头,此时他已经别无选择。

陈武含泪闭上眼睛,手上做劲,正将用力一拉,了却陈秋水的性命时,忽的四周**漾起异常雄浑的内力来,那声音就如沉闷的天雷,在四周缓缓滚动。

“便是有要令在身,也莫要欺人太甚!”一个粗狂雄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漾而来。

而思过厅内外熊熊的火焰,也竟被这股内力震得颤颤而动。

不仅仅是陈武等人,外围的无禁不良人也被这个声音震慑到了,纷纷抬头四顾,寻找声音的来源。

陈家围墙之外,正在不良人四下寻找之际,忽地从黑暗中遁出一个丈高僧人来,只见这僧人异常高大,虬髯满面,粗布麻衣不知缝补了多少次,一串鸡子般大小的佛珠垂在胸前,从风雪的黑暗中缓缓地遁出。

这个僧人实在是太高大了,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无禁不良人如此的警惕,竟然没有发现此人。

但见这僧人丝毫不顾装备精良的无禁不良人,踏着没过鞋面的白雪,沉沉走来。

无禁不良人相互一看,点头示意,这是无禁不良人的规矩,在行动中,几乎不会说话,只靠手势眼神等进行交流,如有无干人等插手行动,按照规矩也是杀无赦,就算对方是个世外的僧人。

不良人相互示意,转身便将强劲地弓弩对准了缓缓走来的高大僧人。

僧人神色不变,脚步沉沉,仍旧是向前。

但听咻咻数声,利箭纷纷打出,直朝僧人的方向射去,足有几十发箭羽,在不到十米的距离之内,就算对方是个铁人,也会被射出几个窟窿来……

轰隆一声巨响,只见得几个人影胡乱地飞将出去,竟直直穿破了陈家的围墙,远远地跌进了思过厅中去。

陈武一惊,那飞进来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围在外头的无禁不良人,再看这不良人,浑身抽搐,似乎是被震断了全身筋脉,不知何人有如此劲道,竟然将人击飞如此远的距离。

这边陈武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几个不良人飞将过来,有落在屋顶的,有落在厅中的,也是同样筋脉尽断。

陈武心中大骇,自己行走江湖这么许多年,从未曾见过这般厉害的高手。

陈家围墙外,训练有素的无禁不良人此时乱成了一团,这高大僧人呼喝一掌,以浩**如潮的内力击飞数人,掌力之雄厚如炸裂的霹雳,招招如海涛奔涌,足令神魔退让,而僧人拍空的一掌正中陈家围墙外废弃的巨大青铜钟上,但听得咣当一声,千百斤重的青铜钟被击飞出去十数米远,滚落在地之后,只见钟身之上,一道内力所成的宽大掌印深陷其中。

青铜钟尚且如此,更别说这些肉体凡胎的不良人了,弓矢箭羽悉数失效,只奈这僧人功夫了得,冲进人群之中,举掌便打,无人能接一招,只是这僧人虽然了得,但不下死手,仅是不足五个响指间,陈家外围百十个无禁不良人便被这怪僧给收拾干净了。

而后但见僧人双手运气,而后哈地一声,将陈家宅子的围墙一掌击碎,而后道:“做了丑事,遮遮掩掩算什么。”

说罢,高大的僧人双手鼓劲,一计浩**的内功轰隆而出,场内的所有不良人被僧人一掌击飞得如同飘零的树叶,高下只在一瞬,僧人缓缓收起力道,无人知晓这个云水僧功力已经达到了什么境界。

“做人做事都要有个度,差不多就行了。”僧人沉沉道,却不惧思过厅前熊熊的火焰,淡定地踏步而入。

此时的陈武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只见火光之中走来个无比高大的僧人。

“大……大师。”陈武挣扎着爬起身来道。

见这僧人的气魄,当已经知道此人是为盖世的高手,此番之所以插手陈家的事情,应该也是看不下去无禁不良人如此地乱造杀孽。

“多……多谢大师相救。”陈武咳出一口血来,断断续续道。

高大的僧人面无表情,俯瞰着地上的陈武,还有躲在案子背后的陈秋水,这僧人就恰似天上下来的神佛,没有人间情感,四周的惨状,他似乎毫不在意。

“秋水!过来。”陈武知僧人有意相救,赶紧将陈秋水推上前去。

“大师,秋水孩儿是我陈家一脉,陈某知道得罪了小人,招致如此祸患,说来这也是因果,陈某认了,只是可怜了这孩儿,望大师能收留犬子,陈某感激不尽,下辈子为大师做牛做马。”陈武用尽最后一点气力道,而后想要爬起身来磕头。

“孩儿无辜。”僧人并不想跟陈武来回这些世俗礼节,只是沉沉一叹,俯下身子,望着陈秋水。

而陈秋水双目中的寒冷却是僧人从未见过的,此刻,僧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个孩子往后的命运。

僧人眼轮一抬,不由分说一把抱起陈秋水,而后离开了陈家宅子。

而此时,那些本如飞蛾扑火的无禁不良人也着实是害怕了,谁都不敢再上去与僧人搏斗,因为有一种力量叫绝对压制,在场所有的不良人都明白,无论是冲上去,还是不冲上去,结果都是一样,目前的情况下,谁都无法从僧人的手中将这个孩子杀死。

况且走脱的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人如器械,但毕竟不是器械,在生死存亡面前,这群号称不动如山的无禁不良人也似乎本能地有了默契,无人再愿去理会。

此时,绛州城中,马蹄噌噌,幸得今夜大雪,有正好是无禁不良人行动,所以夜巡街吏都被撤去。

裴炎一路策马,并没有人拦截,直至看见远处火舌舞动,陈家宅子的方向呼啦啦地冒出一股黑烟来。

裴炎心中一跌,想不到自己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举起鞭子用力抽马,达达地朝陈家的方向冲将过去,而正在这时,忽地从街角遁出一个异常高大的人影来,方疾驰出去的裴炎立即勒紧马缰绳,高大的黑马长嘶一声,抬起前蹄,无奈雪地上太滑,马儿稳不住重心,将要跌倒。

裴炎也是好身手,双脚一松,一掌按在马身之上借力,而后一个侧翻卸去气力,稳稳地站起身来,此时身后的护卫纷纷下马拥了上来。

裴炎抬手,示意众人并无大碍,只是这衣袍上沾了不少泥水。

这时,那个高大的人影正抱着一个孩子缓缓走过,似乎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几个护卫正要上去理论,却被裴炎拦住,此时最要紧地是搭救陈武,哪里还有时间去理论这个。

想罢,正要重新上马,忽地一瞥那高大人影怀中的孩子,白雪映衬下,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陈武的小儿子陈秋水,裴炎知道陈武这个孩儿,一向寡言少语,也很少与别人打招呼,被陈武称作是陈家箭法的不二传人。

裴炎见此,赶紧冲将过去,仔细一看,果真是陈秋水,只是孩子的脸上身上都是鲜血,而抱着他的高大僧人却非常陌生。

“高僧留步!”裴炎道,“还且将陈兄孩儿留下。”

僧人缓缓止步,而后转身,俯视裴炎。

“陈家人一个都没活下来,只剩这个孩儿。”僧人缓缓道。

僧人这话,其他人可能只看到了表层含义,其实裴炎能听出这话外之音,无禁不良人今夜刺杀四家,赶尽杀绝,是不留活口的,现在陈武家的小儿子被救出,往后也免得不被追杀的命运,最关键的是,如果谁收留了他,就等于直接与武后作对。

一个云水僧,飘然世外倒无所谓,而裴炎不同,身为朝廷命官,收留陈秋水就等于是引火上身。

“豪杰之后,自当有恋世之想。”裴炎道,“孩儿就算出家,也断不了凡尘,高僧还是把孩儿交给裴某吧。”

裴炎此话亦是告知僧人,自己并不惧怕那些事情,而且这个孩子眼见血海深仇,岂能安心出家。

僧人本就话少,听裴炎如此说,便俯身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了裴炎,又看了一眼陈秋水冷冷的双眼,微微地摇了摇头,这个摇头所有人都不懂,唯独陈秋水懂。

僧人之所以救出陈秋水,是为了让他活下来,接续陈家血脉,而陈秋水的眼里写着两个字,那便是“复仇”。

裴炎接过陈秋水,抱在怀中,而后又问:“敢问高僧姓字?”

僧人听此,微微一笑道:“只是江湖一莽汉,扮了僧人的模样,那就是僧人了?”

裴炎是喜好结交江湖豪杰的,他知道僧人不愿透露姓字,但亦想今后与僧人再见,又问:“敢问高僧此去何处?”

僧人又是一笑道:“洒家许久不见仙人了,此番要去寻仙人。”

这话一出,包括裴炎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讶了,一个僧人怎么会寻仙人呢?令人费解。

就在众人狐疑之际,这位高大的僧人已经踏雪而走,缓缓地消失在风雪的深处。

洛阳大理寺,风雪越来越大,只见两点人影在西殿外机械地堆着雪人。

火拔仇俯下身子,铲起一大块雪做成雪人的头,而一旁的袁宽之则用石头等认真地打磨着雪人的五官。

“我说先生这得聊多久?”火拔仇放下铲子,朝西殿内看了一眼。

远远看去,身披宽大白袍的白探微显得更加瘦小了,因为风雪太大,只能看见白探微轻松地坐着,并看不清他的动作。

“哥哥与裴大人的关系很微妙。”袁宽之听火拔仇抱怨,而后道。

“什么叫关系微妙?”火拔仇问。

“你没发现吗,哥哥表面上好像对裴大人不友好,其实还是非常在意裴大人的。”袁宽之道,“哥哥是个心暖的人,他知道裴大人肩头扛着他们裴家的荣誉,所以早就下决心要帮裴大人恢复他们裴家的荣耀,只是似乎又不愿意做得太明显,可能是不希望裴大人有心理压力吧。”

火拔仇听罢,淡淡道:“我看没那么简单。”

其实,虽然火拔仇并不知道白探微此来武周要做什么,但凭借自己多年与白探微的相处,以及龟兹国的境况,火拔仇也大致猜到白探微此来的志向不会小,只是不知道白探微具体要怎么做,他刻意疏远裴直,在火拔仇看来,应该是不想裴直知道太多的细节。

西殿之中,白探微停下思路,而后微笑道:“裴大人,有人在说我们的坏话。”

裴直正跟着白探微的思路走,忽然听白探微冒出这么一句话,问道:“先生怎么总是能突然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白探微转头,轻轻地朝大雪中的火拔仇望了一眼,那边的火拔仇双眼一瞪,自己将将在猜白探微的心思,竟然似乎被白探微发现了,心中是又惊又奇,赶紧扭过头去堆雪人。

裴直见白探微望向外面,也跟着看了一眼,结果什么都没发现。

“唷!雪都下这么大了。”裴直也从冗长的思路中稍稍解脱出来,望着白雪,心中更加宁静了。

“裴大人。”白探微沉沉道,“你与段秋是至交,可读出他眼神中的内容了没有?”

裴直深吸一口气,他真的没办法适应白探微这种来回切换的思维。

“先生太为难裴某了,眼神,眼神能读出什么来?”裴直呷了呷嘴,犯了酒瘾。

白探微的表情却显得更加难以捉摸了。

透过眼神解读对方的心思情感也是镜师的必修之一,据说在镜术之中,眼神能分三千二百中,而这三年二百种眼神又各代表不同的心境,这些眼神镜师都需一一记下来。

“小子读出来了。”白探微伸手摸索茶盏道。

“读出来什么?”裴直问。

“秘密。”白探微在案上摸了半天,因为光线太暗,仍旧没摸到茶盏。

“先生这是在说废话吗?”裴直将茶盏推给白探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