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渊泉。
西北的雪肆意撒泼,漫天的鹅毛大雪被狂风裹挟恰如一条条白色的巨龙,嘶吼着从空中俯冲而下。
此时,断断续续的萧声已经被风雪声所掩盖,而段秋方才沉入回忆中的悲苦与哀戚,也似乎被这般的大雪一扫而空。
段秋轻轻闭上眼睛,冰冷的眼泪让眼眶微微发酸,而后将手中残字竹萧恭敬地放回携行袋中。
深吸一口气,凝神而听,此时风雪的声音嘈杂不堪,心绪也如同飘零的鹅毛大雪一样。
呼气,心绪沉落,仅在一个响指之间,这深入骨髓的陈家空心箭法便将段秋的注意力集中在方寸之间。
忽而,段秋伸手从腰间的弓囊中掏出一柄玄色短弓来,紧接着朝前疾冲,在这期间,箭矢被段秋连连弹射出去,接着又听得咚咚几声闷响,箭羽咯搭摇晃的声音从黑暗中隐约传出,既而消失。
等段秋停下脚步之后,箭袋中的箭矢已经被悉数射出了。
几十步外,一座半坍的古塔身上,自上而下一字排开,被钉上了十五根箭矢,每根箭羽之间的距离相隔三寸,都没入塔身一半,此时,段秋的箭术已达到圆融无碍的境界了,而这般的箭术也是受了乌有先生的启发之后,才精进到这般地步的。
段秋停下脚步之后,轻轻松开手中的短弓,长吁一口气,只有握紧弓箭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是谁,他是绛州的陈秋水,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他要亲手将武后打造出来的辉煌洛阳城毁灭,就如当年无禁不良人毁灭陈家一样,他也要让武后尝一尝家破人亡的痛苦。
这颗复仇的种子,此时在段秋心中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在投靠叶步山之后,段秋身上这种冰冷的特务气质就被叶步山敏锐的察觉到了,故此,叶步山通过不少手段,将段秋秘密安插进无禁不良人之中,然后让段秋取得武后的信任,加以引导,使得武后派遣段秋到瓜州做卧底,如此一来,叶步山就能在第一时间得知武后的一切行动了。
毕竟,政治开明的太宗、高宗时代早已经远去,在武后治下,边戍武将无不缩着尾巴过日子,而如果能得知武后的一些秘密政令,则至少能求个安稳自保。
此番,娄师德西征,武后秘密派人命叶步山出兵辅助娄攻打吐蕃,使者还未到,段秋就早早将此事告知叶步山了,因此也有了今夜在浮云台上的合作。
而对于此事,一直老谋深算的武后却浑然不知,她永远都想不到,自己一手打造的无禁不良人当中会混入叶步山的卧底,而也只有段秋这般心如冰雪的人,才能通过种种残酷的考验,取得武后的信任。
有好几次,段秋距离仇人只有几步之遥,最关键的是无禁不良人可以随身携带无禁刀,当时段秋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抽刀收刀,就可以将武后的项上人头取下,而这就这么简单,陈家上下百十口人命的血债就都能要了回来。
但段秋的冷静非比寻常,在段秋看来,陈家的惨案绝对不仅仅是这一个女人造成的,作为一国之君,武瞾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将远在绛州的四家联名上书事件放在眼里,一个权势熏天的君王,对付区区四个百姓,那方式方法太多了。
陈家惨案之所以形成,那是武后治下的酷吏制度,不得不说,此事虽然可能不是武后亲自拍板的,但绝对有不少奸邪酷吏在煽风点火,最后使得武后拨派不良人参与此事。
四家的惨案用惨绝人寰也丝毫不为过,这一惨案让天下豪杰都不敢在随意造次,纷纷闭口不言,不得不说取得了可观的成效。
所以出于这一考虑,段秋不能轻易杀害武后,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要将这一桩藏在人们遗忘角落的惨案翻出,然后告诉世人,不是当权者就可以滥杀无辜的,布衣之怒,血流五步,却能让天下缟素。
段秋无法预测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段秋知道,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天下人永远地记住这个君王所做的荒唐事,并以此来告诫后来的君王。
这是一个很大的计划,大到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段秋自己都会觉得不现实。
而另外段秋要借用无禁不良人之便,为叶步山提供情报,在周旋之间,段秋更能清楚地掌握武周朝的西边政策,而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叶步山更加没想到,段秋会秘密为乌有先生效力,而这一分最终的信任,段秋是放在乌有先生身上的,因为在段秋看来,使得天下改旗易帜的人只有那个无所不知的乌有先生。
在今夜的浮云台上,段秋与李公子其实早有默契,如若当时叶步山不答应,那便立时取了老将军的性命,只是寒冷的唐刀终究是由温热的手握住的。
秘密杀害无数无禁不良人的段秋,在老将军叶步山的背后,忽而有一种又敬又畏的情绪,除了已经被武后杀害的裴炎之外,叶步山世上现存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长辈了。
虽然叶步山收留段秋的确藏了私心,但叶步山对于段秋的欣赏还有照顾,几乎是视如己出,不论动机如何,事实就是事实。
此时,段秋在想,如果当时手起刀落,取了叶步山的性命之后,自己是否真的就化成了地狱中的恶鬼,丝毫没了人性,而为陈家,为裴公报仇,却杀了自己的恩人叶将军,这种纠缠的矛盾会让段秋瞬间失去方向。
段秋不敢多想,他心中潜藏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这种复杂来自于在多个角色之间的来回切换,堪称卧底之王。
此时雪下得越来越大,段秋估摸着李公子应该已经走远了,于是将短弓收好,逆着风雪回到了瓜州城内。
洛阳,大理寺西殿。
炉火噼里啪啦,一阵大风将大雪裹了进来,将白探微的帽子吹飞出去,裴直忙给捡了回来,恭敬地帮白探微带上。
“先生说看出的秘密是什么呢?”裴直问道。
“复仇。”白探微淡淡道,似乎这两字在白探微的心里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词汇。
裴直一愣,问道:“复仇?先生说段秋还是说裴某?”
裴直是彻底愣了,在自己的印象里,段秋虽然是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孤儿,但从来不曾见段秋有什么仇家,他的官途几乎说是顺风顺水,也没有得罪过谁,现在任判官,不久就要晋升,另外还可能是无禁不良人,这般的际遇,跟复仇是扯不上半点联系的。
“如果是裴大人,小子岂不是真的在说废话了吗?”白探微道。
“先说说段秋,那说不通啊,段秋能有什么仇?”裴直问道。
“段秋的真实身份以及来历还需再调查,总之,此人绝对不会简单。”白探微道,“但裴大人放心,如果裴大人有难,他一定会出手相助,不过裴大人切记,不可透露半点怀疑的气息来,连表情都不行,一旦让段秋感觉到你在怀疑他,那你所见的段秋,就不再是原来的段秋了,这点裴大人还请千万注意。”
裴直听得微微一惊,白探微将此事说的神乎其神的,裴直虽然弄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但既然是神机妙算的白探微说的,那就一定有其道理,心中暗暗记下便是。
“好了,小子要说的便是这么多。”白探微脸上起了倦色,扶着膝盖缓缓起身,“裴大人这便请回吧,夜宿大理寺,怕娄公会起疑心,莫耽误了大人的前程。”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裴直刚说点客气话,就被白探微打断了。
“小子不想听裴大人叨叨了,小子困了,想睡觉了。”说罢,白探微傲娇地摸着门板,一脚深一脚浅地进了房间里。
裴直眨了眨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而白探微也终于能够暂时长舒一口气了,有许多事情的答案藏在这次西去的路上,心性沉稳的白探微也忍不住想要快点揭开那些尘封的谜底。
此时,思考之余,想起了猿师女丑,似乎已经是每日例行的习惯了,不知这么大的风雪天,女丑会在哪里。
风过,云动,隐约的雷声在天际滚动。
此时,白雪茫茫的高原之上,瓦色的夜空就像一只倒扣的大盆,此时哗啦啦的白雪被肆意地倾倒下来。
赤岭如一道长城,天然地隔断了吐蕃的游牧文化与中原的农耕文化,是唐王朝与吐蕃王朝的分界线,传言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时,皇帝赐予公主一面日月宝镜,镜中能显现出大唐长安的繁华景象,文成公主生怕自己太过思念家乡而不能促成大唐与吐蕃的友好,于是将所携带的日月宝镜抛下赤岭。
碎镜在东称之为日镜,在西称之为月镜,所以赤岭又称为日月山,是为入吐蕃的第一隘口,高寒难耐,常有行尸夺人,夜半能听闻鬼哭,恐怖异常。而吐蕃在此也布下重兵把守,即便是从唐入吐蕃的商旅,都需在此换上吐蕃的马,才能进入吐蕃境内。
这个高原王朝经过多为赞普的苦心经营,此时已经是雄踞于高原的猛虎了,而此前,因为唐政内乱,无暇顾及安西四镇,吐蕃趁机起兵占领安西四镇,而令吐蕃感到奇怪的是,一直好战的唐王朝对此对不理不睬。
半个月前,一名从中原跋涉而来的商人进入了吐蕃,三天之后,吐蕃忽然在赤岭增加了边防,此时赤岭山下皆是吐蕃的军队,一刻不眨眼地俯瞰着山下的形势。
日月山的崖壁之上,寒风如刀。
一名高鼻深眼,耳坠双环的少年跏趺于高高的岩壁之上,身着扎规,外披宽大的吐蕃长袍,脚踏尖头云靴,一串五色佛珠沉沉地坠在胸前,少年双目微闭,似乎风雪与他无关。
少年的身后是一名着中原僧服的僧人,年纪五十上下,手持一盏灯笼,远远望去,灯光如豆,两道身影的衣摆都在风中倾斜,此时日月山的暗影之中,缓缓地探出无数尖锐地戈矛,猎猎大风撩过,噌然有声,如暗夜鬼怪锋利的牙齿,不知欲将吞噬什么。
静默,风势稍弱,黑暗之中,一只金雕雏儿不知从何处飞来。
少年双耳轻颤,而后缓缓睁开眼睛,微弱的灯光下,可见少年双眼尽是黑瞳,不加一丝眼白,在风雪之中显得诡异神秘。接着少年伸出手臂,金雕雏儿轻啼一声,落在少年的手臂之上。
金雕雏儿在少年手臂上摇摆着站稳了身子,而后忽地被少年的双眼冷冷地盯住,一道漩涡从金雕的左眼中缓缓延伸开来,而少年目光则身陷于金雕眼睛的漩涡之中。
既而但见漩涡中一队人马行走在深山峡谷之间,逆着寒风由东向西缓缓而来,奇怪的是,这些人的服饰各异,有的像乞丐,有的像商人,有的像农夫,有的像流民,各行各业的人都有。
少年眉头微皱,而后深吸一口气,金雕雏儿眼中的漩涡忽然瞬间膨胀,而眼中的幻象也忽而化作无尽的云雾,哗啦一下,一声鸣啼如从梦中传来,接着金雕拍翅的声音哗啦而动。此时,少年手中的金雕腾然飞走,滑翔向山的更高处,隐隐约约可见几座白色的帐篷立在山巅。
“师傅可是看见了什么?”身旁年纪远大于少年的僧人却呼少年为师傅。
“是金雕看见的。”少年缓缓起身,身上繁琐的坠饰零零作响。
“果真如中原使者说的吗?”僧人问道。
“是的。”少年眼神忧郁,“是战争,女皇的军队正假扮成平民往吐蕃边界靠拢,这将是一场发生在冬季的战争。”
少年虽然的情绪虽然平静,但略带忧郁的叹息还是能被清楚的听见。
僧人眉头紧皱:“文成公主带来的和平难道就要结束在我们的手中的吗?”
少年沉默,一双黑瞳犹如幽深的湖水一样,无法洞透。
“如果战争发生在冬季,吐蕃军队的粮草是个大问题呀!中原王朝财富取之不尽,就算跟吐蕃对峙百年也不会伤其一根毫毛,而吐蕃的粮草却只能撑得住一个冬季。”僧人面露忧色,又道,“是否要向我王请示,如能和平解决此事,吐蕃的草原将不会洒满战士们的鲜血,毕竟吐蕃与中原是有婚约的。”
少年仍旧不置可否,忧郁的神情似乎天生的一般,如雕刻般的脸孔上写的不同于他年岁的老成,政治是不可以用常人道德观去衡量的,战争更是如此,吐蕃出兵占领了唐王朝的安西四镇,骄傲的唐王朝岂会坐视不管。
战争,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将要发生的事情,少年已经在脑海中推演过无数遍了。
“逻些城迟早会被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毁掉!”正在此时,黑暗之中缓缓遁出一个身影来。
此人长发披及背,虽然穿着宽大的吐蕃长袍,但仍旧能看出此人身材健硕,皮肤黝黑,背上斜跨这一把几近两米的大古司刀,没有刀鞘,大刀在风雪之中吟吟作响。
“阿扎,我王让我们要尊崇法师,他是神山赐予吐蕃的礼物。”同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暗夜之中,一名长发女子腰挎两柄细长的木司变幻刀,侧脸如雕刻般精致,一双眼睛犹如星星一般明亮,一看便是吐蕃高原的冰雪融水养育出来的美丽女子。
“哼!赤练,你也相信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高大男子睥睨着崖壁边上的少年与僧人。
“阿扎,够了,不可无礼。”赤练双眉一压,微微怒道。
而少年却对此却毫不在意,仍旧远远地眺望着东方,他是逻些城最年轻的法师,二十出头便以独门术法成为逻些城第一法师,而同时也被列为三十六术师中的青龙左象,是迄今为止,最年轻的青龙左象法师,少年名为罗婆寻勒,是高原上金雕一般地宠儿。
“师傅?”僧人正在请示少年,是否要将此时禀告吐蕃赞普。
“暂时不要,也许真只是流民,先不要大动干戈。”少年说完此话,转身朝山上背风面的帐篷缓缓走去。
“哼!装神弄鬼。”高大的阿扎轻蔑地看着罗婆寻勒的背影道。
“阿扎,法师往后将是国师的不二人选,你这么说会得罪法师的。”女子赤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扎道,“你现在是将军,不能再跟猎人一样,你往后的对手不再是草原上狂奔的野狼了,而是比野狼要可怕得多的人。”
高大的阿扎似乎不以为然,这是一个极其信奉武力的吐蕃将领,此人认为,世上所有的言语计谋都是徒劳,而只有现实的令人胆裂的自然选择才是最真实的,所以将军阿扎无限地信奉武力,并且杀人如麻,背上的这把巨大的古司刀已经不知道斩下了多少人头了。
如果说原则,那带着人血的古司刀就是阿扎的原则,因为勇猛无常,阿扎深受吐蕃赞普的喜爱,并且将阿扎派到最重要的赤岭隘口镇守。但令阿扎感到不快的是,几天前来了一个名叫罗婆寻勒的少年法师,并且是带着赞普最高指令来的,是为三军的军师,即便是将军阿扎也许听罗婆寻勒的指挥。
这令桀骜不驯的阿扎非常不快,加之罗婆寻勒似乎有些看不起自己,处处摆出高傲的架子,更是让阿扎恼怒,几次都想冲进罗婆寻勒的帐中,将其斩杀,不过好在有赤练拦着。
如果法师罗婆寻勒出了什么岔子,阿扎定然也会受牵连,更不用说阿扎亲手杀死罗婆寻勒了。
阿扎虽然生气,但赤练说的很对,按照吐蕃国的传统,每位赞普都会设一个国师,在罗婆寻勒之前,老国师去世,现在亟需一个能够替代老国师的人,而年轻的罗婆寻勒年少有为,正是不二人选,不过在当上国师之前,罗婆寻勒需要在边境磨炼,甚至要外出修行,了解天下形势,如此才能运筹帷幄。
这一点阿扎虽然不想承认,但高坐庙堂的国师的地位的确远远高于行军打战的将军。
“我是一个战士,今后不会与国师有交集的,与其忍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不如得罪了他。”阿扎轻蔑道,他实在不知道一个法师能有什么作用,在阿扎的印象里,这些都是装神弄鬼,欺世盗名之辈。
赤练轻叹,拍了拍阿扎的背道:“要打战了,阿扎将军,请你收回自己的情绪,这个伟大的国家需要你这样的战士。”
将军阿扎长息一声,又将视线转向东方,那个令当世所有人都羡慕的中原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