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七十五章 探微与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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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娄师德率亲信部下秘密西出,因为计划讨伐的第一步是奇袭,所以西出作战并未举行盛大的拜将仪式,而是娄师德亲见武后,会晤多次,商讨了最终计策。

娄师德西征的事情,武后最开始只押做一步试探的棋,并未将收复安西四镇的希望放在这上面,但不知为何,西征策划走到这一步时,武后忽然重视起来了,也许是武后年龄大了,让这么多将士西出只为试探朝中风云,似乎有些视人命为草芥的意思,所以心中不自觉地重视起此事来。

除此之外,武后还密令王孝杰暗中出谋划策,详尽地说出吐蕃军队的习性,以及对方将领的行军风格,不过出于对武将的忌惮,武后仍旧还是没有将赤岭附近的舆图交给娄师德。

出征之前,武后反复交代娄师德,奇袭若不见实效,万不可意气用事,避免无劳而还,可以陈兵勃律等小国,要求进贡军资,弥补出师未果的损失。

这些不需要武后交代,经验丰富的娄师德自然是了然于胸的,只不过娄师不曾将自己的死志表现出来。

娄师德此次之所以如此冒险,一方面,娄师德不愿相信狄仁杰有二心,另一方面,娄师德又过于的担忧狄仁杰会有二心,所以以身试险,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自己的漕帮旧部,比之洛阳城的百姓,还有天下的百姓,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这些身后秘事,娄师德早就已经悉数安排完毕,有些暂时不可说的事情,也亲笔写下来,藏于洛阳的府中,一旦出了什么意外,这些事情将会被公布出去,届时波斯胡寺案以及长安洛阳近年来发生的一系列诡案就会水落石出,而武后也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应付未知的变乱。

如果真如娄师德所料的那般,这么做将会避免一场灾难,而历史也会记住自己,记住自己的士兵,记住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果自己的预料不对,出兵收复安西四镇也是此生必了的心愿,所以无论如何出师讨伐吐蕃是目前的不二选择了。

白探微早先接到消息,便早早准备好了行李,以及路上贩卖的香囊,在出发之前,白探微想再见见女丑,但不知是风雪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自天寒了之后,女丑就再也没有出现了,期间白探微数度攀上大理寺望楼的屋顶等待,有时会一直等到第二日天泛光的时候。

“哥哥想见女丑姐姐吧。”袁宽之道。

道童袁宽之与白探微同居一屋,时间长了白探微夜里起身,袁宽之都是知道的,亦知晓白探微此时将心镜交与了同样单纯的猿师女丑,此时袁宽之才知道,为何火拔仇说镜师不能轻易将心交与他人,现在看白探微的状态,的确如此,袁宽之虽然年纪不大,但能明显感觉到白探微行为举止的改变。

白探微跏趺在大理寺西殿,按照裴直的吩咐,众人今夜会在洛水码头集合,然后渡河在对岸取车马夜行。

火拔仇已经焦躁不堪了,因为这段时间在洛阳城呆的太久了。

“宽之也能看出小子的心思了?”白探微问道。

“那是自然,哥哥心在的心思就差没写在脸上了。”袁宽之道。

火拔仇边踱步边叹息。

“公子若是忧心你的小公主,那我现在便动身去崤山把那丫头片子给捉来,今夜你们先走,我带着女丑姑娘随后就到。”火拔仇道。

白探微淡淡一笑,没有回答火拔仇的话,火拔仇却瞬间明白了白探微笑容的含义,一拍脑门哎呀一声。

此时,火拔仇如若是去崤山,就等于是把娄师德此时西征的事情告知隐藏在崤山中的那些疯狂的术师,后果不堪设想。

“那该怎么办?”火拔仇着实有点担忧了。

在出发前,龟兹国师白观莲千叮咛万嘱咐,白探微幼时就被带入九凝幻境中修行,又到黑水海本象中修行,对于人间之事,尤其是人间情感几乎是一片空白的,不让白探微自行处理情感,一是担忧有人会利用白探微的情感欺骗他,二是一但白探微将心交给其他人,万一对方消失或者背叛,结果将是无尽的孤独,甚至是疯癫痴妄,因为镜师的心已经是如玻璃般易碎了,不然绝对无法敏感地察觉其他人的呼吸颦笑。

所谓有所得,便有所失,这就是镜师的宿命。

“小子能感觉到女丑姑娘。”白探微忽而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怔忡,似乎女丑在什么地方向自己求救。

而恰在这时,西殿门外传来了三五脚步声。

崤山连绵的山系之中,精致的塔楼被白雪层层覆盖,俯瞰几点人影在山道之中策马疾驰,身后落下一道长长的黑色的马蹄印。

“幺妹儿,你发癫了是不,好马也经不起你这么骑。”青衣猿师巫惊蛰追赶着前边的妹妹巫小满道。

此时的巫小满发疯似的用鞭子抽打着**的黑马,在曲折的山道中没命地狂奔,一行眼泪如开了闸似的奔涌而出,因为巫小满送白探微回洛阳之后,久久没有回来,猿师巫药师亲自去了趟洛阳城将这个不听话的女儿给捉了回来,并勒令巫惊蛰与巫小雪两人看管着巫小满,不允许巫小满再去洛阳见白探微。

于是,出现了此时巫小满策马狂奔地一幕,巫惊蛰马术虽然高超,但是也没法像巫小满这般胡乱地狂奔,一时竟然追她不上,而巫小雪更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幺妹儿!”巫惊蛰吼道。

但巫小满根本不理睬,仍旧策马飞奔,忽然哗啦一下,高大的黑马似被藏在雪中的枯木绊倒,而巫小满也因为巨大的惯性猛地朝前一蹿,顺势摔下了前边的山崖之下,因为雪线将落差压成了平面,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前边会有山崖,而女丑就如此稀里糊涂地跌将下去。

“小满!”巫惊蛰万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般的变故,赶忙勒马,同时从马上跃下,发疯似的冲到崖边,探出身子去看。

此时崖下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但巫惊蛰听得见瀑布哗啦啦的流水声,听声只觉这悬崖不高,底下当有一方水潭。

这时巫小雪也冲将过来,大骇欲哭。

“幺妹儿跌下去了,怎么办!”巫小雪哪里还有分寸。

“莫急,你听底下有水,幺妹儿身手不差,没得事的!”巫惊蛰倒是镇定,赶忙起身四下寻找,之间崖壁左侧有一处樵夫开辟出来的山道,在大雪天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这头,女丑亦没有想到眼前会有一方矮崖,只觉得身体一轻,随着巨大的惯性飞将出去,而后只听得耳边呼啦作响,白茫茫地一片在眼前闪逝,紧接着噗通一声落进了水潭之中,咕噜噜地喝了好几口凉水,直呛得嗓子冰冷地疼。

猿师女丑在水中扑腾着浮出水面,呼地大口呼吸,而后只觉得心中难受,闭上眼睛朝着天空就尖叫了一声,吓得走在山道上的哥哥巫惊蛰心中好是一跌。

“要命,小满有危险!”巫惊蛰加快了脚步,顺着山道冲将过去。

巫小雪更是哭着朝前跑着,小雪并非柔弱爱哭的女子,只是心中担心妹妹,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巫小满大叫一声,好是抒发了心中长久的愤懑,她想不明白,一向温和的父亲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与镜师白探微的恋爱,巫小满不想参与任何人的任何事情,她只想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她也不管白探微将要去做什么,只希望白探微能够安全平安地回来。

“呜呼呼?”正在这时,一个低沉又稍带惊讶的男人笑声在在巫小满的耳边响起。

巫小满一惊,浮在水面上,只听得上头的瀑布流水轰隆隆地响,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仔细一看,只见水潭边上似乎站着一抹半裸的身影,巫小满心中一跌,猛地一眼打去,只见瀑布下的水潭边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这僧人足有丈高,半裸上身,露出一身的肥肉,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似乎是坐在冰冷水潭边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是谁?”巫小满大骇,直觉告诉她,那个和尚不是什么善类,此时高大的和尚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自己。

女丑话音刚落,只见那岸边的僧人忽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女丑本就觉得那僧人似有色心,没想到会如此的大胆,饶是女丑身经百战,也难免会乱了阵脚,加之身处冰冷的潭水之中,当下只能慌乱地朝后游动。

紧接着,但见漆黑的潭水下边呼呼涌动,一抹人影迅速地朝巫小满所在的方向游动过来,巫小满赶紧伸手想去拔出腰间的匕首,但就在这时只觉得腿脖子被什么东西抓住,接着猛地一下拉进了水下。

巫小满不通水性,此时但见水下一个肥大的和尚,正一手拖着自己的脚往某个方向拖拉过去,小满心下发慌,赶紧伸出另一只脚去踹那和尚,但哪里有反应。

不知那和尚什么来头,竟然力大无比,任凭女丑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只在女丑觉得呼吸已经憋到尽头的时候,忽而被什么东西猛地从水中拖了出去,紧接着视线一片黑暗,只能听见空****地黑暗之中传来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此时女丑已经恢复了不少理智,早便习惯性地将腰间的匕首掏了出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忽然间,黑暗的地下溶洞中砰地一声燃出一点烛火,烛火边上一个巨大的和尚身影摇摇晃晃。

“幺妹儿!”此时,巫惊蛰与巫小雪顺着山道摸到了瀑布下的水潭边,却不见巫小满的踪影。

“小满会水。”巫惊蛰边说着边将自己的外套脱下。

而正在同时,巫小雪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水潭之中。

水潭并不是很大,也不深,因为潭水干净,所以水下的情形也看得比较清楚,两人如此在水中摸了好一阵子,竟然不见巫小满的踪迹。

“怎么不见人?”巫惊蛰喃喃道,环顾四望。

此时四周都是白茫茫地大雪,如果巫小满跌落在别处,应该也能一眼就看见,四周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有,而且巫小满跌落悬崖前后也就不足五个响指的功夫,这么短时间里面,她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莫不是偷偷地跑去洛阳了?”巫小雪道。

“这丫头片子,好不听话。”巫惊蛰又气又急,就在这时,只见得水潭边上靠近瀑布的地方有一方岩石,上头似乎摆着一个葫芦状的东西。

巫惊蛰忙朝那边游过去,游近一看,发现石头上摆着的就是一枚酒葫芦,葫芦上边刻着两个字,但巫惊蛰不认字,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

“龙鸟?”随后而来的巫小雪将葫芦上的两个字念了出来。

巫惊蛰听罢大吃一惊,问道:“小雪,你确定上面写的是龙鸟两个字?”

巫小雪点点头道:“不错,就是龙鸟,怎么了?”

“哎呀!出大事了!”巫惊蛰一拍脑袋道,“这是龙鸟**僧的酒葫芦。”

“什么?”巫小雪问道。

“龙鸟**僧是一个假扮成僧人的采花大盗,听说能日御三百女子,只要落到他手里的女子都会被他折磨致死。”巫惊蛰道,“幺妹儿肯定是被**僧捉去了,乌有先生在崤山大会天下奇人,我看龙鸟**僧也是闻声赶来,不要说了,赶紧找人,迟了就完蛋了!”

巫小雪一听巫惊蛰这么一说,脑袋几乎是炸裂般的,吓得赶紧手忙脚乱地四周寻找巫小满的踪迹。

洛阳,大理寺西殿内,一向沉静的白探微此时却隆起眉头,面色忧郁。

此时听得三五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而白探微现在心绪混乱,竟然辨认不出来外面的脚步声是谁人的了,与其说是听不出来,莫如说是完全没心思去凝神辨认。

“先生今日为何面有忧色?”迎面走来的秋溪僧人身着一身崭新的僧袍。

秋溪僧人如是道,袁宽之与火拔仇的目光也都转向了白探微,尤其是火拔仇,他真的从未见过白探微有如此的愁容,几乎有些不认识那个气定神闲的白探微了,而白探微原本洁白的脸孔,此时几近苍白,只是转瞬之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子这是怎么了?”火拔仇赶紧走上前去问道。

此时白探微的呼吸已经又轻变深,既而只觉血脉紧缩,忽然间但觉得心脏猛地一锁,原本正常的呼吸顿然消失,冷汗也随之冒了出来。

秋溪僧见状,赶紧冲将过来,一把抓住白探微的脉搏,而后伸手探白探微的脑门,只觉此时的白探微心跳加速,浑身发热。

“这什么情况?”火拔仇问道。

“是心悸。”秋溪僧人将白探微平躺在**,而后道,“先生,深呼吸,无念无想,空而能有,有而能无,先生是无比智慧的人,无论遇见什么问题,都能够想出解决的办法,深呼吸,别着急。”

此时白探微只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之中,心中的孤独之烛忽然不停地摇摆起来,只听得有人在自己耳边喃喃,既而渐渐清晰……

忽而,白探微大口呼吸,如从溺水中苏醒过来一般,此时虽然是寒冬时令,但不知为何,白探微竟然满头大汗,汗水顺着双颊汇流到了下巴处。

此时白探微只觉头脑朦朦胧胧的,满脑子都是女丑在求救的声音,并能隐约感觉到女丑被困在一个漆黑的角落之中,不知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给威胁着。

白探微忍着难受,手起双莲诀,此时心悸,白探微已经无法凝气集神,不过无论如何,白探微究竟是龟兹第一幻师,此时他要尽力地去感知女丑的存在。

因为在与女丑幽会的时候,白探微与女丑的心灵彼此已经形成了某种妙不可言的照应。

崤山深处,地脉错综复杂,一道地下水脉通往漆黑的岩穴,此时岩穴之中一点豆大的烛光摇摇晃晃,而烛火边上巨大的身影也随之浮浮晃晃,发出阵阵低沉的笑声。

“你是谁!”女丑举起匕首朝那个巨大的身影大喝道。

这时,那肥大粗壮的高大人影,缓缓地朝女丑的方向挪动,紧接着昏暗之中探出来一张赤红的脸,仍旧是笑眯眯的表情,但这种表情在黑暗的地穴之中,显得尤为的可怕诡异。

“姑娘问我是谁?”龙鸟大盗一步步前探,“我是姑娘的相公啊!与我纠缠一番如何?此时此地,不用顾忌他人,几多美妙。”

女丑心中一寒,恶心的感觉立即上泛。

“什么妖怪!不要过来!”女丑怒叱一身,朝后爬起身来,但四周太暗,女丑根本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跑。

“唔!龙鸟僧人可不是什么妖怪。”那人笑吟吟道。

说话之间,龙鸟大盗已经逼近女丑只剩五步了,女丑此时正站在微弱烛光被黑暗吞噬的位置,如果冲进黑暗之中,情况会更加的糟糕,而最重要的是,女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龙鸟大盗并不知自己的猿师,女丑将计就计,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平常邻家女子,假装恐惧害怕,只趁这丑八怪接近过来,给他致命的一击。

“来来来,相公为你宽衣解带。”龙鸟大盗说话之间,忽然没预兆地猛冲过来,想要一把抱住小小的女丑。

女丑是何人,巴蜀猿师嫡传弟子,只见这丑八怪忍不住冲了过来,小马步蓄力,只待手中这一刀招呼到龙鸟大盗的脖颈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地穴之中的烛火倾斜一**,一道巨大的身影在岩穴的山壁上匆匆闪过。

女丑眼轮一抬,立时起手,直朝丑八怪的脖颈横拉过去,这一下灌注了十分力道,换做一般女子,就算横拉一刀也没有多少气力,但女丑可不是一般的女子,这一刀过去,豁开那和尚的脖子肯定没问题。

但听得噗嗤一声,女丑锋利的寒光匕首在烛光间没入了那丑八怪的脖颈里。

既而,黑暗之中只能听见女丑自己的心跳。

这一刀不偏不倚,正中那和尚的脖子,但奇怪的是,一丝血都没有。

正在狐疑之际,女丑只觉肩头一沉,似乎有一双大手压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远在洛阳大理寺的白探微此时沉眉按下,衣袂在灌进西殿的北风之中翻飞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