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七十七章 罗婆寻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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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夜,白探微与火拔仇等人悄悄地装扮成商客,在宵禁之前出了洛阳城,城外有文除非备好的车马,以及白探微要求的商队,这些白探微都劳烦文除非向武后请示过了,当时在大理寺时,白探微就伸手与武后要过去昆仑山的钱,武后大手笔,将宫中不少零碎珍宝都卖做了钱,以支持白探微。

白探微本与秋溪僧人同处一辆马车,但秋溪僧人言自己最近感了风寒,不能与大家同坐,特地单独准备了一辆马车。

今年的风雪尤为的大,白探微曾经以为龟兹的冬季已经是够难熬的了,没想到远在中原的洛阳,也会下如此的大雪,商队随着娄师德等人的军马队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暗夜深处。

此时白探微已经对双眼的恢复不抱有希望了,龟兹镜术中的命镜,本是用来自我修行之便的,并不是用来与其他人斗法的,而白探微来到中原,前后三次打开了命镜,在西明寺时,不慎将隐藏在青泥珠中的雪山本象给吸入了眼中,至今不曾释放出来,而最近一次,又无奈吸入了龙鸟大盗的所吐出五彩毒雾,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白探微自度,就算昆仑山的仙人有天大的本事,恐怕对自己这双眼睛,也是没有半点法子了。

不过,白探微一点也不后悔,因为他所牵挂的女丑得救了,用一双眼睛,救了自己的镜,白探微是生意人,这笔交易很值得。

女丑不就是自己的眼睛吗?想到这里,白探微竟兀自微笑,旁人又是一阵不知所以。

下午在西殿,众人皆不知白探微发生了什么,此事是白探微与女丑的秘密,自然也不能外传,只能在心中反复感叹。

好险的一着,白探微此时还是恍恍惚惚的,如果不是自己提前在女丑脖颈上种下鸿雁咒,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一直心静如水,不动如山的白探微不敢去想象。

白观莲曾经说过,镜师的心不能交给别人,但神奇的是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被动的,白探微到现在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就莫名其妙地倾心于猿师女丑,这个问题恐怕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回答。

欲遮欲是好奇般地爱慕,尽管白探微从未见过猿师巫小满。

不过,白探微更清楚,一个镜师如果把心交给别人,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少年郎无法预测这样的后果,所以,白探微只能尽自己所能规避这样的风险。

于是,某天夜里与女丑在大理寺望楼顶上幽会的时候,白探微将女丑催眠,并悄悄地女丑的脖颈上种下了独创的鸿雁咒,将自己的术写进了鸿雁咒之中,此咒中共载九张活符,能救女丑九次,而从白探微的角度看来,女丑这辈子遇见的生死危机,也不过是九次。

而白探微心中更是希望种在女丑脖子上额鸿雁咒不要被触发,因为即使是让女丑担惊受怕,白探微都心中不忍,但是在完成龟兹王还有母亲白观莲交给自己的任务之前,白探微无法确保自己能够一直陪在女丑身边。

白探微将这种独创的咒法,称之为“鸿雁咒”,在中原传说中,鸿雁被称之为忠贞之鸟,因为这种神奇的鸟儿身上有着一般人类所无法企及的纯美爱情,鸿雁一夫一妻,终生如此,倘若其中一只不幸死去,另外一只也不会独活。

白探微似乎曾经听见过鸿雁哀鸣,盛世下的悲剧往往如落到湖面上的雨,是悄然却有波痕的,许多人的悲剧大多来自于望不见自己的内心,被千年郁积的文明污垢蒙住心镜。

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白探微觉得,鸿雁的哀鸣更加的真实,更加的浪漫。

“哥哥,你到底怎么了?”袁宽之双手扶着蜡烛的火苗,不解地望着白探微。

整整一天了,白探微一直沉默,但脸上却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这让道童袁宽之百思不得其解。

“宽之不懂才好。”白探微缓缓收敛起笑容来道。

“我才不想知道呢?”袁宽之道,“不过哥哥可不要忘记了,洛阳百姓还等着哥哥给出一个答案,还有师傅,他可是非常欣赏哥哥的。”

白探微听此,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叹息控制住,不是袁宽之提醒,白探微差点忘了自己肩头的两难结,单纯的袁宽之,还不知道自己所来何事。

不过,白探微现在自己也迷惘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颜真人说过了,因镜的答案在人心中,人心在芸芸众生之中,白探微觉得自己有必要先找到因镜的答案,不然白探微无法判断自己的行为的正确性。

吐蕃,赤岭。

深夜的高原,白色山峦起伏如道道白龙,高山背风面的尖角帐篷之中在火焰的映衬下,摇晃着两道歪斜的人影。

僧人恭敬站立,而年轻的法师静坐跏趺,两道影子随着火焰摇摇晃晃,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了。

将军阿扎抖了抖身上的寒霜铁衣,朝军师罗婆寻勒的帐幕望去,只觉奇怪,两个时辰前,阿扎看见两人如此地姿势处在帐幕之中,怎地此时仍旧是这般,阿扎心中狐疑,悄然地摸到了军师地帐边,此时守在门外地兵士低头敬礼。

“军师如何?”阿扎板着面孔问道。

“军师与赵僧人在谋划事情。”守卫低头道。

阿扎透过帐幕的缝隙看去,只见一个大火盆摆在帐幕的最前面,而罗婆寻勒两人是则背朝门外与火盆的,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不知在做什么。

“谋划事情?”阿扎喃喃道,又问,“军师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没有。”守卫道,“只是吩咐属下每隔两刻钟,低头进去添加火盆中的柴火。”

阿扎揪了揪下巴有力的短胡须,压下眉头,心中低语“装神弄鬼”四个字,这四个字还是赤练教自己的,将军阿扎出生于吐蕃高原北部的冰原中,家中世代是猎人,少年时代当兵打战,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就被擢升为将军,虽然武功高强,但文化水平就一言难尽了。

正是出于这种自卑,阿扎才如此的嫉妒军师罗婆寻勒,不过因为没有足够的知识了解自己,阿扎将军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不待见罗婆寻勒,自然更不会承认自己心底的自卑。

想到这里,阿扎又朝帐中瞅了一眼,心想这军师鬼鬼祟祟的,赞普派他来出谋划策,但直到现在,也没见此人出过什么点子,加之原本嫉恨,于是一把推开守卫,呼啦一下就钻进了罗婆寻勒的帐幕之中。

“军师在谋划什么呢?”赤练不在,阿扎更是放肆,“有什么事情,难道不跟三军统帅一起商量吗?”

阿扎语气沉沉,面色严肃,帐幕外的守卫全都哆嗦着跪下。

僧人与罗婆寻勒背对着阿扎,只听得火盆中的火噼里啪啦的,而一战一坐的两人却丝毫没有动静。

“喂!听不见我在说话吗!”将军阿扎眉头压下,厉声喝道。

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岂有此理,简直没有把本将军放在眼里!”阿扎勃然大怒。

阿扎早就看不惯罗婆寻勒了,只是苦于一直未曾找到理由,此次算是得罪到自己头上了,阿扎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短刀,寒光一出,只见火盆的火焰风然抖动。

与此同时,但听得哗啦一声,将军阿扎双目圆瞪,大吃一惊,门外的守卫也好是一惊。

“什么妖怪!”将军阿扎大喝。

但见僧人还有罗婆寻勒的身影忽然如土委地,两人似乎如同融化了的雪人一般迅速干瘪下去,最后只剩下软趴趴地两件衣服,仔细望去,不仅如此,从两件衣服下缓缓地流出两道乳白色的**,在火光之下显得个格外的诡异。

饶是征战多年的阿扎也没见过这般诡异的事情,虽然不害怕,但也不敢贸然冲将过去,因为那两道乳白色的东西并不是**,而似乎能动,而且动作越来越快,不知围观的人群中谁惊叫了一声,那白色的东西呼啦一下钻进了地下,消失不见。

将军阿扎倒吸一口凉气,方才明明看见地是两个活人,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难道说这名少年军师是妖怪所化不成。

“来人呐!把军师的帐幕给我烧了!”将军阿扎大怒,“今夜的事情谁都不允许说出去!若是让我在军中听见半点风声,我便立时取下你们的脑袋!”

这件事情委实诡异,如果传将出去,定然会弄得人心惶惶,这眼看着就要与中原交兵了,这种情况下,军营怪事将会被视作不祥的征兆,一来容易引起军队哗变,二来会让主和派抓到不利于出站的把柄。

无论如何,军中在这时出现这般怪事,那都是要千万保密的,只是周围还有其他裨将在,阿扎不能贸然将目的的守卫都杀了,如果杀人,那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故此厉声警告,再做打算。

门外几个守卫赶紧跪倒磕头,因为眼前的阿扎将军是一个杀人如麻的猎人,随时都有可能杀心大发。

“少些废事,赶紧把军师的帐幕给烧了!”阿扎收起腰间的短刀,而后退出罗婆寻勒的帐幕,刚走出帐幕不远,便见赤练迎面走来。

“阿扎,你又要做什么?”赤练方听见响动,闻声赶来。

阿扎无奈,只得凑到赤练的耳边将此事悄悄地告诉了赤练,并询问该怎么办,阿扎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这般的怪事,他一点处理经验都没有。

“阿扎,切莫惊慌。”赤练道,“那可是军师的帐幕,你现在烧了,岂不是直接得罪了军师带来的那群读书人?此事要保密,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但军师分明是妖怪!留着这顶帐幕恐怕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军中怎能有妖怪呢?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啊!”阿扎道。

“阿扎,你只是看见了怪事,并不能证明军师是妖怪。”赤练倒是冷静,“在护送军师来之前,赞普曾亲自交代过我,军师罗婆寻勒法术高深,行为不乏怪异,让我灵活处理事情,一切以军师为准。”

阿扎一听此话,急道:“赞普一定是被妖怪蛊惑了才会说出这种糊涂话来,赤练你难道也被妖怪蛊惑了吗?”

“阿扎!你不要一口一个妖怪的!”赤练道,“赞普是草原神明的口耳,他怎么会被妖怪蛊惑呢?他这么交代一定有他的道理,军师这么做,也许有他的想法,在没有查明是什么情况之前,阿扎将军请耐心地等一等。”

“赤练!你竟然为一个妖怪说话!”阿扎百思不得其解,刚才的怪事是自己亲眼所见,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难道还能有假。

“阿扎将军,莫要激动,就算军师是妖怪,阿扎将军乱了阵脚,岂不是中了妖怪的圈套?”赤练倒是非常清醒冷静。

阿扎长息一声,静下心来,问道:“那怎么办才好?”

“将军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赤练道,“明日就说军师感了风寒,得在帐中修养,外人不可打扰,如此一来,事情就掩盖过去了,若再有异象,将军再采取措施也不急,毕竟烧了军师营帐就等于是忤逆赞普,此时大战一触即发,将军要为大局考虑。”

阿扎简单考虑了一会儿,而后点点头,觉得赤练说的不错,又问:“那他们如何处置?”

阿扎指的是那些看见了怪象的守卫。

赤练嫣然一笑道:“此事好办,将军等着。”

说罢,赤练沉稳地走到帐前,那群守卫知道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被杀人灭口,一个个跪倒在赤练面前求饶。

“诸位不需慌张,军师是神山赐予我们的礼物,你们不是很好奇军师的法术吗?”赤练道,“这便是军师的神奇法术,可以以假乱真,若你们有二心,军师将会用最可怕的法术杀死你们!伟大的赞普派来军师助阵,此战必定可以旗开得胜,王朝的铁骑一定能踏破长安洛阳!”

赤练这话一出,那些守卫赶紧朝军帐磕头朝拜,用吐蕃语表达自己对军师的敬意。

阿扎在一旁看着,心中甚是佩服,赤练这这几句话化被动为主动,一下子就将怪事掩盖过去,这是赤练扭头朝阿扎使了使眼色,示意阿扎也要过来跪拜。

阿扎一顿,但事已至此,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愤愤地单膝跪下,呼军师罗婆寻勒为神明,如此一来,军帐中出现的怪事非但不会搅扰人性,反而会因为一向与军师不和的阿扎跪拜军师,而无形中抬高军师罗婆寻勒的地位,亦笼罩上一层神秘色彩。

赤练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吐蕃能在气候凛冽地高原崛起,也正是依靠着这些足智多谋而且又勇敢的草原儿女。

赤岭之下的隘口山道处,寒风咆哮,两道人影此时正逆着山风朝东方艰难地行走着。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逻些法师罗婆寻勒,另一个则是赵僧人。

两人不知行走了多久,出赤岭往东,行走至于较为封闭的河谷之中时,天已经快亮,而彻夜呼啸的寒风,也渐渐停息。这种寒冷对出身在高原的罗婆寻勒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吐蕃法师的修行幻境比这个恶劣太多了,只有通过种种苦难修行,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法师,罗婆寻勒虽然年纪不大,但诸般苦难险境基本都经历过了。

反倒是年长于罗婆寻勒的赵僧人,一夜在寒风中行走,虽然穿着厚厚的衣服,但仍旧是冻得手脚麻木。

没有办法,如果再这般往前走,赵僧人也许会被冻伤,于是罗婆寻勒在峡谷之中找到了一处山洞,生起火堆来,两人烫了些热酒,饮过三四杯之后,冻得几近麻木的赵僧人才身上才逐渐回暖。

“师傅带着我这样愚笨的人修行,给您添麻烦了。”赵僧人话语中满含愧疚道。

罗婆寻勒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也是修行,不是吗?”

赵僧人点点头,自己曾是吐蕃边境上的马商,后来不幸被乱兵追杀,家产尽无,无奈之下赵僧人只能一路逃亡至于吐蕃,饿晕在了河谷之中,是罗婆寻勒的师傅千波大师救活了赵僧人,在千波大师的劝导下,赵僧人出家皈依,并入了吐蕃术门,拜年轻的罗婆寻勒为师,几年来,一直跟随罗婆寻勒修行,但因为资质太过平庸,并没有学会什么。

“师傅说的是,时间万般都是修行。”赵僧人点头,又问,“师傅为何不出家?”

“这是形式,出家与不出家又能如何呢?”罗婆寻勒反问道。

赵僧人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师傅为什么在战争快要开始的时候,决定去东方修行?”

罗婆寻勒短暂沉默,随后道:“师傅让我走出高原去看看,赞普让我担任军师,战争一旦爆发,我的任何一个决策,都将带着无数条鲜活的人命,虽然赞普要的是胜利,但如果看不清战争的本质,我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我要出来看看。”

“万一将军以此为口实,污蔑师傅呢?”赵僧人问道。

“无妨,那个猎人将军没有什么高明的手段。”罗婆寻勒并不担心此事。

罗婆寻勒少年老成,胸中甲兵,赵僧人虽然有些担忧,但看见罗婆寻勒如此镇定,也就不再杞人忧天了。

至于天明,连续了几日的风雪终于完全停止了,此时山川尽白,令人感叹自然的造化,竟有如此的手笔。

罗婆寻勒心情大好,与赵僧人一起继续朝东前行,此去罗婆寻勒要去边境看一看。

罗婆寻勒太年轻了,他自认为不能被军师之名冲昏头脑,这场即将发生在中原与吐蕃王朝之间的战争也许会扭转局势,胜负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并不是很重要,罗婆寻勒需要一个答案,那个答案将会决定自己下一步的修行,而这个答案不可能在吐蕃王朝贵族的口中。

千波大师说,这个答案在那些牧民的歌声中,真正热爱着这个世界的人,不是贵族,是一无所有的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