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罗汗山附近,河谷纵横,罗婆寻勒四人如白色高原上的点缀,颇有诗意。
贵霜国后人拉黑尔与吐蕃国法师罗婆寻勒相互以法术试探对方的深浅,简单的较量之后,皆知互相都并非泛泛之辈。
只是这一场斗法苦了修为不高的赵僧人,在数度惊吓之后,坐在罗婆寻勒的脚边嘤嘤哭泣,哭声随着山风起起伏伏。
“你究竟是什么人?”贵霜法师拉黑尔紧紧盯着眼前的罗婆寻勒问道,“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有白色的蚀虫呢!”
拉黑尔是西域贵霜国蚀术的继承人,要控制蚀虫就必须要有蚀玉,而世间的蚀玉有且只有两枚,拉黑尔此番东来就是为了寻找那一枚失落的蚀玉的。
方才与罗婆寻勒交手之时,其他人看不出来,但拉黑尔看得清楚,罗婆寻勒控制住蚀虫巨人的白色物体就是蚀虫,拉黑尔作为一个优秀的虫师,她非常清楚天下虫术千般变化,但蚀虫只有一种,那就是自己用蚀玉控制的六翅蚀虫。
奇怪的是,方才少年法师所使用的虫子形状与蚀完全相同,只是罗婆寻勒所控制的蚀虫是白色的,这种白色蚀虫是拉黑尔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不过他可以肯定,那种白色的虫子也是蚀虫。
拉黑尔之所以找罗婆寻勒,也是闻见了罗婆寻勒身上蚀玉的味道。
“蚀虫?”罗婆寻勒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还在演戏。”拉黑尔道,“你明明在用蚀玉控制蚀虫,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偷走贵霜国的蚀玉?”
拉黑尔如此一问,罗婆寻勒更是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
“快把蚀玉交出来!”拉黑尔道,“因为你偷走了蚀玉,贵霜国仅有的族人遭受可怕了诅咒,蚀玉是不能让外人得到的。”
此时不仅仅是罗婆寻勒了,就连跟女子一起过来的天竺法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的是这个吗?”罗婆寻勒将佩带在身上的一块白色玉佩取出。
拉黑尔说的不错,罗婆寻勒的确是用这块白色玉佩控制母虫,从而控制群虫的,只是他不知道女子说的蚀玉还有蚀虫到底是什么,罗婆寻勒唤出的白色虫子是吐蕃特有痋术。
女子一愣,也将自己身上的玉佩掏出,女子的是一块黑色的玉,那便是拉黑尔用以控制蚀虫的蚀玉。
“不对!”拉黑尔道,“蚀玉怎么也是白色的呢?”
此时气氛稍显得有些尴尬。
“拉黑尔,我看你八成是误会了。”天竺修行者赶紧打圆场道。
“怎么会这样?”女子有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不会的,一定是这个妖僧使了什么障眼法!”
罗婆寻勒见女子如此反应,大概猜出了女子将自己的痋术错认成了她的蚀术了,于是立地一唤,从地上冒出一团白色的粘稠物来,而仔细看去,那些看起来像白色的**的东西其实是一只只乳白色小虫子的集合,这些白色的虫子正是罗婆寻勒方才用来控制拉黑尔蚀虫的东西。
拉黑尔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再三确认,这些虫子的形状与自己所控制的蚀虫没有任何的区别,分明就是变了颜色的蚀虫。
“小兄弟,冒昧问一句,这是何术?”拉黑尔实在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痋术。”罗婆寻勒淡淡道。
拉黑尔与同行的天竺国男子同时一惊,虫术之中分蛊、降、痋、蚀,前两种发源与中原,而后两种则发源与吐蕃与西域,其中属蚀术最为神秘,而痋术也是吐蕃秘法,具体是何如的样子,也只有吐蕃的修行者才知道。而蚀术就更加神秘了,世间仅有两名带有蚀玉的虫师才能控制蚀虫。
可以说这两者是闻其名而不知其状。
虫师拉黑尔自然是听闻过吐蕃痋术的,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所谓的痋术与蚀术操纵原理竟然是相同的。
“那你是从何处学到痋术的?”拉黑尔追问道,“你身上的那块白色的蚀玉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千波大师只是教了我痋术,并未说过其他的。”罗婆寻勒道,“吐蕃历代国师都需掌握痋术,痋术可驻颜长生,不过……”
罗婆寻勒说到此处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拉黑尔问道。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罗婆寻勒道,“痋虫是用奴隶的身体饲养的,极其残忍。”
罗婆寻勒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也许这也是罗婆寻勒执意要到素罗汗山附近来看看的缘故,少年法师认为,在人类历史推进的过程当中,有太多的阴暗面不为人知,就如曾经欣喜地掌握了痋术一样,殊不知这些白色的虫子是啃噬了活人之后成长起来的,罗婆寻勒也才明白为何德高望重的千波大师拒绝出任国师。
罗婆寻勒想过,年轻的千波大师也跟自己一样,被指定为国师的人选,并学习了痋术,但他在知道痋术的由来之后,选择了放弃。
现在罗婆寻勒正是对此事动摇,一方面是扶摇直上的吐蕃国势,一方面是那些无义战而牺牲的战士和百姓。
“那请你带我去见一见那位千波大师。”拉黑尔道,“他一定知道蚀玉的下落。”
罗婆寻勒心中提起了一分戒备,此时正值中原与吐蕃交恶之际,眼前这女子虽然不像中原人,但凡事还是多留一个心眼的好。
“姑娘先回答我一些问题。”罗婆寻勒不慌不忙道。
拉黑尔深吸一口气,道:“你问吧。”
“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寻找蚀玉。”罗婆寻勒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蚀玉是恶魔的怨念,有人偷盗了蚀玉,我现在要把它收回,不然会发生可怕的灾难。”拉黑尔道。
天竺修行者嘿然一声,懒洋洋地从背后的框子之中拉出一条毛毯子,铺在地上,而后双手枕着后脑勺道:“拉黑尔,你这话是说给孩子听的吧,这世上哪有恶魔。”
“我不需要跟你解释这个。”拉黑尔眼神高傲。
“但你需要跟我解释。”罗婆寻勒道,“听闻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况且千波大师也的确说过贵霜帝国的故事。”
罗婆寻勒黑色的双瞳直直地望着女子,似有温热的感觉,拉黑尔双颊一烫,终于不敢直视男子的双眼了。
“关于贵霜国的蚀玉,其实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拉黑尔道,“那是关于我先祖的传说,也是我为何要寻找蚀玉的原因。”
“愿闻其详。”罗婆寻勒走到毯子边,顺势坐下。
拉黑尔亦在罗婆寻勒的身边坐下,轻声道:“我的祖上生活在贵霜国南部一个叫摩驼罗的地方,当时正值迦腻色伽大帝的时代,这位伟大的帝王在贵霜国大力推行佛教,一时之间,佛学遍布全国,我的祖上正是一名虔诚的修行者。”
“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罗婆寻勒道。
“我听说迦腻色伽大帝推行的是大乘佛法,而蚀术如此残忍,你的祖上既然是佛家修行者,为何会学习这种可怕的虫术呢?”天竺修行者从两人中间钻出,问道。
拉黑尔眼神不屑一顾,顿了一下,而后道:“因为我祖上的偏执,所以导致了一场可怕的灾难。”
拉黑尔说到此处,其余几人都来了兴致,原本哭泣的赵僧人也凑了过来。
“诶,你不是在哭泣吗?你继续哭啊!”天竺修行者用不熟练的中原话调侃道。
“师傅说见闻也是修行,岂能因为哭泣而耽误修行呢?”赵僧人道。
灵州长城。
来回的风声加持了故事的神秘,火拔仇将烤好的肉分给大家。
“你刚才说了什么,声音大一点,我听不清。”火拔仇急道。
阿史那白马饮了口酒,重新道:“我说在古老的贵霜帝国南部,有一个叫摩驼罗的地方,那里僧侣遍布,几乎每天都有僧人之间的折辩,他们相互讨论佛法,思考人生。”
“噢,那你继续说。”火拔仇道。
在摩驼罗,苦修的方式尤为盛行,不少僧人通过绝食的方式让身体承受极度的痛苦,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之中去接近佛学的奥义。
一种学问的初始时代,总是充满着各种质疑与辩论,在摩驼罗也是如此,每天都有僧人之间相互折辩比赛,更有甚者用性命做赌注,有些折辩失败的人,会成为对方的奴隶,甚至立时被对方取下首级。
就如世间的其他学问一样,从一开始的单纯辩合逐渐演化成了相互攻讦的工具,甚至用以蛊惑无知的人,此时贵霜国北部来了一位名叫婆师提的高僧,婆师提是音译,在当时贵霜语中表示智者的意思。
智者婆师提婆师提是一个苦行僧,在决定心向佛法之后,婆师提就作别了家人与挚友,开始在贵霜国云游,从北方一路走来,见贵霜国的佛学肆意野蛮的生长,甚至被有心者利用,用来敛财害人,于是一路悉心布道,用自己的智慧感化了不少人,也拯救了不少人。
方到摩驼罗,婆师提就看见一位僧人用利刃取下了对方的舌头,这两人显然是用舌头做了赌注,割下对方的舌头代表让对方永远的闭嘴。
心如阳光的婆师提不忍见学问被众人曲解,于是在摩驼罗开坛布法,婆师提深知,在摩驼罗,用感召教学的方式是无法改变这里的现状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对方的方式使对方屈服。
所以婆师提打算用辩论的方式来布道,通过当地寺庙的帮助,婆师提在摩驼罗城中建筑高台,挑战城中所有的高僧,这是智者布道的第一步,只要打败城中的所有僧人,婆师提才能进行顺利地在城中普及大乘佛法。
一如智者婆师提的预料,在折辩大赛的前半月未逢敌手,挑战者往往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败在了婆师提强大的逻辑力量之下,此时城中敢来挑战,能来挑战的僧人已经为数不多了。
“完了完了,这婆师提接下去肯定会被一个厉害的僧人打败。”听到此处,火拔仇道,“按照一般故事的套路,都是这样,只要中间停一下,接下去就马上回出现转折。”
阿史那白马一笑,道:“师傅你怎么这么聪明呢,猜得不错,接下去就有变故发生了。”
就在智者婆师提稳操胜券的时候,一位约摸七八光景的孩童忽然提出要挑战婆师提。
孩童自称是从贵霜南部来的,从小通悟大道,能听百兽言语,会走路之后就独自云游了,这段时间他一直观看婆师提辩论,对婆师提非常敬佩,同时也对这位僧人起了好胜心。
众人一见只是个小孩儿,都以为是来捣乱的,七八岁的孩子哪懂佛法,负责折辩大赛的官员立时驱赶这名孩童,却被婆师提拦住了。
“孩童的道更直接,贫僧说过了,任何人都能前来挑战,也包括孩子。”婆师提心宽如海,他要在摩驼罗布道,就要让大家看到自己的诚意。
在众人的质疑声中,这名孩童走上了高台。婆师提询问孩童的名字,孩童没有说。
“我的道就是无,我今日与你辩论的就是无。”孩童道。
“哦?”婆师提笑道,“既然是无,那就不存在辩论啊。”
孩童微微一笑道:“错,就是因为无,所以要辩论,如果有那还需辩论什么呢?”
这句话一出,四周听的人都是一惊,这孩童不卑不亢,所说的话与他的年龄相差很大,不禁令人感到诧异。
“愿闻其详。”婆师提伸手请孩童继续说下去。
“不仅仅是辩论,世间万物之争都起于无,如战争,都是利用某种方式从无到有,大师之所以在摩驼罗布下折辩大赛,不就是因为在摩驼罗没有佛法,所以大师要这么做吗?”孩童语气沉静,这般的言论如果没有一番学识和认知是绝对说不出来的。
四周围观的人都啧啧称奇。
婆师提微笑道:“阁下的理论看起来虽然很严谨,但却有一处混淆。”
孩童没有回答。
“你所谓的‘无’其实是‘有’,而贫僧所谓的‘无’是真正的‘无’。”婆师提道,“就如战争,侵略一方因为没有土地,没有人民,而对方有,所以他要去侵略,就如摩驼罗没有佛法,而我有,所以我要来此布道,你我今日的辩论,不就是因为‘有’吗?如果说是纯粹的‘无’,还需辩论吗?连辩论的点都没有了,所以我说阁下混淆了‘有’与‘无’。”
本来大家已经觉得那孩童的言论缜密了,再一听婆师提的言论,不禁更加敬佩,一个个点头,还是觉得智者婆师提厉害。
“大师说的是语言概念上的‘有’和‘无’,而我说的是道的意义上的‘有’和‘无’。”孩童并没有被婆师提的言论驳倒,而是继续道。
众人一听此话,兴趣又纷纷被吊了起来。
“为‘无’而争就是世界的本源。”孩童又道,“大千世界生于全无,按照大师的逻辑,从无中生出的万事万物,应该都带着不争的本质,但事实上,从无到有的过程当中就蕴含着斗争。”
婆师提屏息,他还没有完全听明白孩童的话。
“男女结合,婴儿孕育之前,早在母体之内就展开了残酷的斗争。”孩童道,“而那目不可见的一缕种子,岂会有人的思维,它为何就知道斗争了呢?世间万物皆都是如此,身于无中而自会斗争,大师,今日你我之辩,在宇宙初生之时就已经注定了。”
说到此处,场外的观众不禁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而坐在高台一侧的智者婆师提竟然一时无法反驳。
而后,不知台下是谁第一个鼓掌起哄的,瞬间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而此时距离辩论开始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众人一喧闹,原本就不曾想到反驳理论的婆师提的思路更加混乱了,这本是一场不可能失败的辩论,婆师提不得不承认自己轻敌了,而局势变化太快,在婆师提想要反攻而没有想到好的论据时,众人就已经起哄要把婆师提赶下台了。
这些人里面不乏被婆师提击败的僧人,他们早就看婆师提不顺眼了,如今婆师提被一个孩童击败,落井下石那自是不用多说。而负责辩论赛的官员则有意站在婆师提的一边,因为他也希望有人能改变摩驼罗混乱的现状,为此一直不肯宣布比赛的结果。
“大家稍安勿躁。”摩驼罗官员大声道,“比赛还没有结束。”
而与此同时,满头大汗的婆师提却站起身来道:“我输了。”
这三个字对于从无败绩的婆师提来说是何等难以说出口,更何况是输给一个孩童。
“大师!”摩驼罗官员震惊道。
立香的香灰陡然而落,智者婆师提黯然地走下台去……
灵州长城之上,夜幕彻底降临,故事说到此处,围成一圈的几个人不禁疑惑起来。
裴直口中嘶了一声,问道:“一个小孩儿怎么会这么厉害?”
火拔仇把袁宽之往前一推道:“裴大人,你仔细瞧瞧,不是我嘲笑你,宽之的智商比你要高一点。”
众人哈哈大笑。
“我可没那摩驼罗的孩童厉害。”袁宽之谦虚道,“那个孩子懂得比宽之多得多,白马姐姐,那个孩童后来一定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师吧。”
众人点头,唯独白探微嘿然不语。
巫小满推了推白探微道:“你是不是又有自己的看法了呢?”
白探微淡淡一笑道:“这很明显。”
“什么很明显?”火拔仇问道。
“这是一个阴谋。”白探微道,“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接着白探微将故事简单的分析了一下,在摩驼罗,佛学之所以野蛮生长,就是因为很多僧人以此敛财,蛊惑信徒,而智者婆师提对那些人来说无疑是一个障碍,俗话说三个臭皮匠第一个诸葛亮,这番的辩论极有可能是摩驼罗的僧人合作,故意派这个孩子去的,用一个孩子击败智者婆师提,相当于是致命一击。
如此一来,摩驼罗的现状就能被保持住了。
“高明啊!”裴直听罢道,“还是先生睿智,就是这么回事,我是说一个孩子哪懂得那么多。”
“先生这回可就真的猜错了。”阿史那白马道。
白探微收起了笑容,好奇起来。
“这个孩子只是看起来像个孩子。”阿史那白马道,“其实他是摩驼罗被封印在白泥雨林中恶魔。”
白探微一怔,气氛瞬间安静下来,故事似乎刚要进入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