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贵霜国,摩驼罗。
一路势如破竹的智者婆师提,本以为这场佛学辩论赛胜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却不曾想到会在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这里遭遇了从未有过的败绩。
不得不说这场失败有轻敌的因素在里面,在有无之辩当中,“无”更占据道的高地,意味更深,而看似论据遍地的“有”却因为意蕴不足而天然地处于下风,这场辩论赛的命题本来就是倾向于孩童的。
但婆师提设下高台举行辩论那就是接受各位僧人的挑战的,命题的权力自然也是在对方手里,如果对方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僧人,观众也许能出于此番考虑,不会认为婆师提败的有多难看,但此时情况不妙在,击败婆师提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下,无论命题权是在谁手里,输掉了这场辩论都将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
所以与其被观众轰下台去,不如自己认输。
婆师提这话一出,摩驼罗的官员还有他的信徒都大吃一惊,不到半炷香时间,这位所向披靡的智者竟然失败了。
失败意味着什么,婆师提不敢去想,也许几个响指之后,那位孩童就会提出斩下自己头颅的要求,而且婆师提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孩童是摩驼罗顽固势力派来的。
但奇怪的是,这名孩童接下去所做的事情令所有人震惊,他借由胜利者的势头,在高台上对摩驼罗部分敛财的宗教信徒破口大骂,并将那些人的丑行在公众面前一一揭露。
一时众人惊骇,尤其是那些做了亏心事的僧人,嚣张气焰瞬间被浇灭,这些往往打着宗教的幌子到处行骗。
“你们的教义混淆善恶。”孩童沉沉道,“摩驼罗是佛法初升的南方,在阳光与雨露之下,长出参天大树,同时也滋生了你们这些丑恶的害虫!”
婆师提大吃一惊,赶紧制止道:“阁下,今日你我之论佛法,不及人事。”
不仅是婆师提,台下无数善良的群众也为这个正义的孩子而感到担忧。
“大师,佛法如日光,岂会因为前面黑暗而怯于触及?”孩童镇定道。
此时台下的有些僧人各自吩咐,联络各地寺庙的势力,今日这个孩子说了太多不该说的事情,如果再让他活下去,恐怕日后会对他们不利。
孩童正说着,一位赤脚的大汉怒气冲冲地冲到台上道:“我可怜的孩子,你被魔鬼附体,今夜就要死去,已经神经错乱,胡说八道了,为父我真为你担忧。”
随后这名男子又对婆师提合掌敬礼道:“大师多有得罪了,我这孩子在森林中迷路之后,就成了这样,他是被尸林魔附体了才会前来捣乱的。”
“尸林魔?”婆师提一愣,他从未听过这个尸林魔。
“总之是一个可怕的丑陋的魔鬼。”男子道,“这个魔鬼专吃孩子的心脏,我看他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虽然我很怜惜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但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今天必须当众烧死他才行,大师请你悲悯,帮我超度这个可怜的孩子。”
这个男子很明显不是这个孩童的父亲,婆师提一听此话,知道对方想要杀人灭口,赶紧想去阻止,却被两名大汉给架开,而那个孩童也早已经被几位僧人给绑了起来,此时一大群僧人混进了人群中,高声起哄。
摩驼罗的宗教势力太过的强大,以至于当地官员都无法控制,只能任凭这些人作乱。
紧接着一位白发僧人带着法器走上了高台,此时那名孩童已经被堵住了嘴巴,牢牢地绑在了柱子上,四周也被堆满了干燥的柴禾。
白发僧人装腔作势地说了些听不懂的咒语,而后伸手从信徒手中取来火把,将那些柴禾点燃,大火顺着柴禾上的牛油刺啦一下蔓延开来,大火如一条巨龙瞬间将那个可怜的孩子包围起来,紧接着浓浓地黑烟带出一股焦臭味来。
婆师提见此,不禁轰然跪下,双目沁出泪水,双手合掌,这位本该是佛学天才的孩子竟在片刻之间落到如此的下场。
随后白发僧人扶起婆师提道:“多谢高僧,如果不是你,我们还发现不了尸林魔,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那么高深的道理,我代表摩驼罗的僧人们谢谢大师。”
婆师提在贵霜国名气很大,这些僧人明知道婆师提是要来做什么的,但却不敢对婆师提轻举妄动,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敲山震虎。
随后众人各自退散,唯独剩恍惚的婆师提一人呆呆地静坐在高台上,而此时一场突来的大雨将熊熊的火焰浇灭,婆师提缓缓地抬起脑袋,此时高台的另一侧不再是伶牙俐齿的孩童,而是一具扭曲焦黑的尸体,孩童在烈火中挣扎,呐喊的嘴巴张的夸张的大,歪着脑袋露出两排牙齿,此时森然地对着智者婆师提。
智者婆师提曾在古战场修炼,并不惧怕尸体,只是此时心若深谷,一种无力感攀上肩头,自己被世人誉为智者,但此时却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
所谓的佛法真的只是口舌之辩吗?婆师提不禁有些动摇。
摩驼罗湿热的风轻轻拂过,雨后的黄昏百虫鸣叫,忽地,婆师提只听得对面传来隐约的呼吸声。
婆师提一惊,朝那具尸体望去。
止息,大骇。
黄昏之下,那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的胸口竟然在有规律的起伏,紧接着那向后仰着欲断的头颅开始颤抖着扭动起来,带动着牙齿咯搭作响。
婆师提从未见过如此骇然之事,被烧死的尸体竟然活过来了,一个响指之间,那具焦尸已经如索要什么东西一样地盯着对面的婆师提。
灵州长城上,夜间温度下降的厉害,火拔仇不断地往火堆中添加柴火,火焰噼啪作响。
“这个故事有点吓人。”袁宽之裹紧了衣服道。
“的确。”巫小满不禁靠紧了白探微。
“你们别光顾着可怕了。”火拔仇道,“这孩子怎么活过来的,难道还留着一口气不成?”
“哎呀,火拔兄,这都是传说故事,不必苛求。”裴直道,“我少年时在长安听过不少传奇故事,都是一些鬼狐报恩,神仙打架的故事,不需当真,听个热闹就行。”
火拔仇嘿了一声,道:“那接着说,我倒要看看这个故事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摩驼罗的黄昏非常的短暂,当婆师提发现这一怪异事情的时候,天色已经抹黑了,此时孩童的焦尸正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曲起来。
婆师提心中虽然害怕,但他毕竟是得道高僧,连忙道:“我知你冤死,你有什么夙愿,尽且告知贫僧,贫僧会为你奔走的。”
婆师提这话说完,对面的尸体传来一阵阴森的笑声,沙哑恐怖。
婆师提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克服心中的恐惧是一个合格修行者的必然要做的事情,虽然此前婆师提从未见过这般的怪事。
“你都看见了。”尸体冷冷道,“这就是肮脏的人性。”
婆师提屏息,他的确动摇了。
“你的佛法一点用也没有。”尸体继续道,“一切口头的文明,归根结底都是废话,你知道前提是什么吗?”
“贫僧不知。”婆师提道。
“前提是他们得听你的话。”尸体又道,“而恐惧会让一切奸恶俯首臣称,你寄希望的大前提没有,这是你为什么传道失败的原因,你一走,摩驼罗仍旧还是那个摩驼罗,不会有丝毫的改变,甚至会变得更黑暗。”
“那该怎么办?”婆师提问道。
“让他们臣服。”尸体道。
“谈何容易。”婆师提道。
“你只需随我去一个地方。”尸体说道。
话音刚落,忽听得林间传来一阵阴风,而后高台上的尸体张口咆哮,一股黑雾从尸体的口中喷出,瞬间萦绕在婆师提的头脸四周。
“跟我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忽远忽近,在婆师提耳边响起。
婆师提心中一提,只觉事有蹊跷,难不成这个被烧死的孩子真的被魔鬼附体了,于是婆师提问道:“你是何人?”
“我是真理。”那个声音道,“大师,你知道的,真理往往被承认但从来都是被掩盖的,因为人性本就是卑贱而肮脏的东西,难道你不想尝试一下用其他方式去布道吗?”
婆师提眼轮一抬,他自小接受的都是大乘佛法,以春风化雨的方式去度化别人,的确从未想过用其他的方式去布道,同时智者亦不想在神秘与恐惧之前退缩,婆师提是一个对待内心非常谨慎的僧人。
随后,婆师提在那个声音的引导下走向了摩驼罗南部的丛林之中,这片丛林并无汉译名称,却奇异与汉文字义相对,称之为白泥雨林,丛林中尽是白色的土壤,松软而潮湿,这片雨林被摩驼罗人视为魔鬼的领地,里面蛇蝎无数,在百余年前,就已经被高僧封印,此后再无人敢踏足。
夜间,晦暗的月光映射在雨林的白泥之上,时而能见白泥之中扭曲蠕动的人脸,那些是被白泥吞噬的冤魂,永世被困在这潮湿闷热的牢笼之中,而道路两边的大树上,悬挂着无数干枯的尸体,诡异的是,这些尸体都不曾死去,而是无力地挣扎着。
婆师提屏住呼吸,这些场景他在梦中见过,正是梦中的地狱。
“哈哈哈。”那声音道,“你梦到过这里。”
婆师提点头:“不错,梦见过。”
“这是大道的感召。”那个沙哑的声音道,“你所见的人世,其实就如白泥雨林中的一样,不断地轮回着痛苦,只不过雨林中可怖的场景更为直接而已,今日的摩驼罗你也看见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类似的悲剧。”
婆师提沉默,事实的确如此。
“古往今来,智者无数,你认为自己是古今最有智慧的僧人吗?”那个声音又问道。
婆师提自然摇头:“小僧不敢。”
“所以劝诱感化的方式行不通。”那个声音接着道。
此时已入丛林深处,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木出现在婆师提的面前,婆师提虽然见多识广,但也不曾见过这么大的树,粗壮的藤蔓如同瀑布一般地垂悬下来,月光洒下,藤蔓上不知名的花朵熠熠生辉。
“这是?”婆师提问道。
“打开它,里面有你想要的力量。”那个声音道。
婆师提按照那个声音的指示,将垂挂下来厚厚的藤蔓拨开,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藤蔓覆盖的树下静静跏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僧人,这个僧人眼窝深凹,肋骨突出,瘦的几乎就是一幅骨架了,这就是贵霜国崇尚的苦修的极致,婆师提震惊而崇敬。
但奇怪的是这个僧人的双肩压着两道符咒,婆师提看了一眼上面的符文,这是一种陌生而古老的咒文,自己从未见过。
“揭开它。”那个声音道。
婆师提犹豫。
“我修行时因为定力不够,以毒誓化作符咒压住自己,而今大功告成,却苦于无法将尸身上的符咒揭去。”那个声音道,“只有智者才能揭去我身上符咒。”
那个声音沙哑而激动。
婆师提伸出双手。
“此后,你与我一同传道。”声音道,“不仅仅是摩驼罗,整个贵霜国都将是你我的信徒。”
婆师提心中一动,成为一代宗教领袖是自己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想到此处,婆师提已经伸手揭开了符咒,而后在犹豫之中,双手不自觉地将符咒完全揭下。
与此同时,白泥雨林之中忽然传来阵阵鬼哭狼嚎,一如暴风骤雨般的。
婆师提大骇,恍惚之间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
“你究竟是谁?”婆师提问道。
“谢谢你,智者婆师提。”那个声音放肆道,“千年之前我被群僧封印在此处,而今重见天日,你说吧你要什么样的报答。”
此时白泥雨林中传来阵阵的哀嚎奔跑声,婆师提赶紧走出去一看,眼前的一幕让他感到无比的震惊,从白泥之中爬出无数干枯腐朽的尸体,还有那些悬挂在树上扭曲的尸体一个个尽皆复活过来,疯狂地朝摩驼罗的方向冲去。
“难道你是尸林魔?”婆师提大骇。
“不错。”尸林魔幻化出一股黑色的浓雾,“高僧的身体借我一用吧。”
说罢,那股黑雾呼啦一下蹿进婆师提的双眼之中,一股钻心的疼痛自眼部蔓延到了全身,婆师提疼痛的倒在地上,只感觉黑暗仇恨的力量正在吞噬自己的理智。
他彻底明白了,自己是摩驼罗最有名望的高僧,尸林魔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它想毁灭的是贵霜国的佛学。
“哈哈哈!”尸林魔沙哑道,“你已经反应过来了,可惜为时已晚,做我的仆人吧。”
“大道如日光,我心向善,虽万恶在前而不动。”婆师提自知犯下大错,忍住疼痛,努力地回想自己学过的佛学经义,“世间言语可为蛊惑,可为解药,大道所向,正是光明,佛祖啊,弟子违背初心,为恶魔所惑,愿历万世劫难,以赎其过。”
令尸林魔没有想到的是,智者婆师提的意志力是如此的强大,他不禁能抗拒自己的侵蚀,反而似乎有控制自己的力量。
“我劝你不要自讨没趣!”尸林魔恶狠狠道。
“大道如日光,今日我婆师提来此,就是为世间彻底铲除你这样的恶魔!”婆师提道,“我心坚定,你虽恶又能如何?痛苦可以令我哀嚎,但不能令我屈服,也许这也是修行。”
婆师提更加坚定,与尸林魔做着斗争,双目逐渐被融化,流出腐臭的黑色血液,而同时,嚣张大意的尸林魔则在婆师提的无边佛法之下恐惧发抖。
“你就永远被封印在我的体内吧。”婆师提道,“以我一人之痛苦消弭世人之痛苦,这就是我的修行之道。”
尸林魔从未见过有如此意志坚定的人,它开始感到恐惧了,立马求饶,但不管如何说,婆师提心境如初,丝毫不为所动。
经过一夜的挣扎之后,婆师提战胜了尸林魔,但代价是身体被尸林魔所腐蚀,不断生出黑色的虫子,那是尸林魔的怨念,也就是蚀虫,一旦沾上,就会被啃噬殆尽。
婆师提亦知道此事,所以他蒙上面纱,用宽大的斗篷覆盖住自己,回到家乡与至亲说了事情的始末,而后告知家人自己将往冰雪的覆盖的昆仑山修行,不再回来,如果后代有修行者,可以去昆仑山寻找他。
素罗汗山。
时已深夜,贵霜国女子拉黑尔将这个故事一五一十地说出。
“那姑娘是?”罗婆寻勒问道。
“我的先祖正是婆师提。”拉黑尔道,“我们此时的装扮就是为了纪念伟大的先祖,他用自己的身体封印了恶魔,承受了无尽的痛苦。”
“那如此说来,你的先祖就是第一代虫师了。”天竺修行者道。
拉黑尔点点头道:“不错,蚀术就是从我先祖那儿传来的,虽然我是虫师,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带着恶魔怨恨的邪术,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偷走蚀玉的人,恶魔的怨念一旦被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罗婆寻勒眼轮轻抬,女子拉黑尔所说的故事可信度并不是很高,世间哪会有什么恶魔,他猜测这应该是拉黑尔家族为了保持虫术的神秘而编造的故事。
不过女子始终没有提两块蚀玉的事情,为什么只有两块蚀玉,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于是罗婆寻勒问道:“那蚀玉是怎么来的呢?”
拉黑尔道:“那是先祖留下两块指骨,先祖全身被尸林魔的怨念腐蚀,骨骼化作了黑色的蚀玉,先祖在临走前留下了两块指骨,并让我们好好保管,必要时刻可以利用蚀玉召唤蚀虫来惩罚恶人,也算是以此来给尸林魔赎罪了。”
“原来如此。”罗婆寻勒道,“那蚀玉应该会被你们族人保存得很好,又是怎么被偷走的呢?”
“家族的蚀玉不可能被偷走的。”拉黑尔听罢轻蔑一笑道,“我是听说有人利用蚀虫在中原作乱,我猜测他们肯定是在昆仑山发现了先祖婆师提的尸体,并盗走了尸骨化成的蚀玉,既而召唤出了蚀虫祸乱人世。”
“所以你认为盗走蚀玉的人是我。”罗婆寻勒接着道。
“不错,蚀术是一种非常可怕的虫术,如果驯服不了蚀虫将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一旦蔓延开来,就算我们家族最优秀的虫师都无法控制。”拉黑尔道,“当我行至五关的时候,闻到了蚀玉的味道,所以把你误认为是盗走蚀玉的人,只是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白色的蚀玉。”
罗婆寻勒听罢一笑,既然有白色的蚀玉,那就从反面证明了拉黑尔说的故事并非是真实的,也许所谓的蚀玉就是某种天然的矿石,而这种矿石能够吸引蚀虫。
其实拉黑尔在见到白色蚀玉之后,也想到了这个,婆师提极有可能就是第一代虫师,他发现了蚀虫,并掌握了控制蚀虫的方式,而至于婆师提为何远走故乡,此中的秘闻就无人知晓了。
“那你们是准备去昆仑山?”罗婆寻勒问道。
拉黑尔点点头道:“不错,不论那个传说是否真实,我都要去看看,如果真的有传说的蚀玉存在,我就有责任守护它,蚀玉也许是天然之物,但蚀术却是发源于我的家族,现在有人利用蚀术作乱,我不能不管。”
罗婆寻勒又看看天竺修行者。
“我是与美女同路,我要去中原。”天竺修行者赶紧解释道。
“因为十方术吗?”罗婆寻勒问道。
天竺修行者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罗婆寻勒淡淡一笑道:“看来你也收到了中原乌有先生的邀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