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长城,酒香在风中隐隐约约。
“这就说完了?”火拔仇问道,“那姓婆的僧人最后怎么了?”
“火拔仇叔叔莫要胡说八道,什么姓婆的高僧,人家那是古贵霜国的音译,白马姐姐不是说过了吗,婆师提就是智者的意思。”袁宽之道。
“智者?”火拔仇喃喃道,“我怎么感觉比我还笨呢。”
沉默。
随后阿史那白马道:“游老前辈跟我说的就这么多,最后婆师提高僧独自一人远走他乡,去了昆仑山修行了,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玄妙啊!”裴直笑道,“我曾在长安住时,常去北里一个张瞎子那儿听他说传奇故事,但都没有白马说的这个好听,如果再稍加演绎,也许会更好。”
“这何止是玄妙,简直是玄幻。”火拔仇道,“如果改编成传奇故事,那也一定是一个超好看故事。”
“不过,说到底那也毕竟只是一个传奇故事,并不能当做信史。”阿史那白马虽然将故事说了一遍,但她却丝毫不相信故事中描述的内容,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呢?
而白探微眼轮一抬,陷入了沉思,此事似乎是注定的巧合,因此白探微此番要去的也是昆仑山,既然婆师提身上隐藏着蚀玉的秘密,那不如顺便去找找传说中的贵霜国高僧婆师提,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一些线索。
白探微看来,阿史那白马转述的故事不乏夸张的成分,但民间流传的故事有很多有其蓝本,凭空捏造的故事其实并不多。
就比如方才阿史那白马说的那个故事,故事中的婆师提的原型极有可能就是一名能够控制蚀虫的虫师,可能因为在身上养蚀虫而终日用斗篷将自己身体覆盖起来,其门人为了增加他的神秘性与道统性,从而散布出这么一个传说故事,又也许是婆师提的崇拜者编造出来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越传越神。
不过无论如何传,总之鲜有无中生有的故事,哪怕是神话,都能够在其故事脉络中找到一些对应现实的蛛丝马迹。
在婆师提的故事中,最后提到了昆仑山,这点非常值得揣摩,因为古贵霜国位于如今的天竺国,而摩驼罗更是在天竺国东部,距离故事中的昆仑山非常的遥远,不仅如此,还要翻越高大的雪山,而在贵霜国时代,东方是强大的汉朝,婆师提如果要弘扬佛法应该也是去中原,为何要去昆仑山。
最令白探微感到蹊跷的是,所谓的于阗宝玉的产地正是昆仑山北麓,这与故事中的蚀玉是否有某种奇妙的联系呢?
这些想法在白探微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心中忽而一明,自己此去昆仑山也是袁天罡指点的,难道说,这只是巧合吗?
“先生又想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裴直见白探微沉思的样子。
裴直这话一出,其余几人的目光立即被吸引到了白探微那边,同时只见白探微淡淡一笑道:“明日一早,商队就出发去昆仑山,需赶一赶路,劳烦裴大人与娄宰辅说一声,小子不辞而别了。”
裴直一愣,问道:“那先生不等探子回报吗?”
“小子是去做生意的,又不是去打战的,小子等什么探子呢?”白探微悠然道,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去昆仑山一定能解开蚀术的秘密。
素罗汉山,夜色更深,寒意阵阵。
几人却聊得火热。
天竺僧人道自己与虫师拉黑尔同路要去中原,却不曾想被罗婆寻勒一眼看出了动机,心中的惊讶写在脸上。
“看来你也收到了中原乌有先生的邀请了。”罗婆寻勒淡淡一笑道。
“难道说你也?”天竺修行者惊讶的问道。
“倒不是。”罗婆寻勒道,“早在半年前,就有中原使者来到吐蕃寻找千波大师,企图利用十方术请大师出山相助,但被千波大师拒绝了。”
“为何?”天竺修行者问道。
“因为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十方术。”罗婆寻勒道,“这所谓的十方术,就如这位姑娘方才说的传说故事一样,都只存在在传说故事当中。”
传言十方术有十方,各教派传说之中皆有记录,分别是长生、幽通、斩妖、避水、壶天、御风、金身、神行、招云、请仙,十方术是为术门的集大成者,乌有先生在招徕天下术师时就宣称其门下有十方术。
“不存在?”天竺修行者一愣,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不存在的?”
“天下之术皆是人与天地之通,人生在天地之间,就必会受到天地的制约。”罗婆寻勒道,“千波大师说了,十方术中有很多都仅仅只是名称,而永远不存在,就如第一术长生,就绝对不可能,世上有驻颜长寿之术,但从来没有长生之术。”
天竺修行者沉默。
“其实从外人看来,几乎是不会相信十方术的存在的。”罗婆寻勒接着道,“而恰是术师们会相信,因为术师都是身怀奇巧之术的人,他们知道术的厉害,稍微一蛊惑,自然就会对传说中的十方术非常的感兴趣,这就是术门中的流言,只有智者才能分辨清楚。”
罗婆寻勒的言语之中充满着对千波大师的崇敬,这位年迈高德的吐蕃法师从来都是深居简出,就连排行三十六术师的高人都不知有千波大师这一人物,至于千波大师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罗婆寻勒想,恐怕只有吐蕃西部茫茫连绵的雪山才会知道。
听罢罗婆寻勒的话后,天竺修行者点点头道:“听你如此一说,我就明白了,其实更多的是想见识见识这般神奇的十方术,虽然小兄弟今日与我说了十方术不存在,但我还是想去见识一下,哪怕是假的十方术,那也不乏意思,再说了,听说乌有先生麾下聚集了不少术师,此去切磋较量一番也不失为修行的一部分。”
“那兄台是否想过一个问题?”罗婆寻勒笑道。
“什么问题?”天竺修行者反问道。
“就算世上有十方术,你觉得乌有先生会白给吗?”罗婆寻勒,“中原的乌有先生是高人,术师本是世外之人,而他偏偏有能力将这群人吸引过去,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个乌有先生想做什么吗?”
拉黑尔听两人聊到此处,脑海中的线索忽而一明,道:“我想起来了,盗走蚀玉的人也许是中原的乌有先生。”
罗婆寻勒与天竺修行者同时一惊。
“我想起来了,此前的确有中原来的商人一路寻找黑色的宝玉。”拉黑尔道,“因为蚀术一门非常的神秘法术,他们一路打听,也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转而去了昆仑山先祖修行的地方,然后找到了蚀玉。”
罗婆寻勒点点头,拉黑尔所说的并非没有可能,既然乌有先生都找到了远在吐蕃雪山修行的千波大师,就有可能找到婆师提的后人,想到此处,罗婆寻勒不禁对那个中原的乌有先生有了敬畏之心,不仅如此,武周要在冬季进攻吐蕃的消息,也是那个乌有先生派人送过来的,年轻的罗婆寻勒自然是无法揣摩老谋深算的乌有先生的心思。
罗婆寻勒只是觉得这位从未露面的乌有先生很有智慧,自然在心底里也起了一分好胜之心。
想到此处,罗婆寻勒将视线转向虫师拉黑尔道:“在下请求一同前往。”
拉黑尔一惊,问道:“你也要去昆仑山?”
罗婆寻勒点点头:“我想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我不想做一枚棋子。”
虫师拉黑尔听不懂罗婆寻勒的话,她自然也不知道罗婆寻勒的身份。
“师傅!你这不能这样啊!”赵僧人听说罗婆寻勒此时要折向昆仑山,心中大骇。
此去昆仑山要转而向西,路途遥远,而吐蕃与武周的边境战争一触即发,三军头脑此时消失已经是很严重的事情了,何况此时罗婆寻勒要去昆仑山,这场战争没有罗婆寻勒来指导,恐怕会一败涂地,到时候罗婆寻勒肯定会被判处极刑,赵僧人自然不能看着罗婆寻勒如此的任意妄为。
“怎么?你还怕我们害你们不成?”天竺修行者斜眼望着身边一惊一乍的赵僧人道。
“你们不懂!”赵僧人道。
“懂什么懂?”天竺修行者已经受够了这位情绪奇怪的僧人了,“你说话总是憋着,透露出一股无奈的感觉来,就好像你们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样,修行之路嘛,本就是随性的。”
罗婆寻勒哈哈一笑,道:“赵,你随我一起去昆仑山吧,我已经交代赤练了,金雕会在我们之间传信,不会耽误事情的。”
赵僧人一听罗婆寻勒早有部署,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了下来,怨怼道:“既然早有吩咐,为何从来没有说过。”
“你也从来没有问过啊。”罗婆寻勒笑道。
几人都被罗婆寻勒的风趣逗乐了。
末了,罗婆寻勒又将话题转到了术上,问道:“姑娘,在下还有一事相问,也是关于虫术的。”
拉黑尔眼轮一抬,高傲道:“莫非你是想偷学我的蚀术。”
“得了吧,人家犯不着偷学,小兄弟的法术破了你的蚀术,他只是好奇,年轻人嘛。”天竺修行者道。
这话显然让虫师拉黑尔的脸有些挂不住。
“并无冒犯之意,先前只是侥幸取胜。”罗婆寻勒道,“在下此去昆仑山也是想找到所学虫术的根源,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
拉黑尔见罗婆寻勒谦虚,点点头道:“果然勤奋好学。”
沉默,氛围丝丝尴尬。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诉你吧。”拉黑尔神情傲娇道,“其实,我的蚀术并非单纯的蚀术。”
“那是?”罗婆寻勒问道。
“是这个。”拉黑尔从携行袋中取出一个东西。
在月光下,只见拉黑尔手心有一粒种子一样的东西,如同成熟饱满的稻谷一样,但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绒毛。
其余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生长在摩驼罗的服常树。”拉黑尔道.
其余几人仍旧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服常树是一种生长力极其旺盛的妖树。”拉黑尔见无人捧场,接着道,“在摩驼罗的确有一块白泥雨林,也的确无人敢进去,倒不是因为雨林中的野兽,而恰是这种会吃人的树。”
“树会吃人?”赵僧人道。
“不错,服常树能在须臾之间生长起来,而且服常树质地又僵硬如铁,于是我的祖上便将服常树与蚀虫结合起来,利用繁衍迅速的蚀虫来喂养服常木,使得服常木在瞬间生长起来。”拉黑尔道,“这就是为何我的蚀术能如此庞大的原因。”
罗婆寻勒听罢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蚀虫能够形成人形,而且不会倒塌下来。”
“这都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啊!”赵僧人长叹道。
天竺修行者摇摇头哼了一声,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拉黑尔与天竺修行者两人自天竺翻越高大的雪山到达吐蕃,因为吐蕃北部是高寒可怖的无人区,凭借人力根本无法穿越,所以两人只能从吐蕃国向东绕行,而后再沿着丝绸之路向西到达昆仑山,等于说是绕了一大圈。
此去昆仑山需小两月时间,为了不耽误行程,几人决定连夜出发,出发之前,罗婆寻勒唤来小金雕,从囊中取出纸笔用吐蕃文写了一封书信,在场除了赵僧人,其他人都看不明白。
赵僧人看得清楚,罗婆寻勒那封书信很明显是写给军中某人的,信中先是交代了自己的去向,而后部署了一些应急的方案,最后的部分赵僧人看不明白了,因为那是一段奇异的咒语,应该是罗婆寻勒的什么咒法,在咒法之下,罗婆寻勒又留下两个字。
这两个字是用正常的吐蕃文写的,上面写着“慎行”二字,再结合上面那一长串咒文,赵僧人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了,那应该是一个强大无比的术法,极有可能是用于战争的,所以罗婆寻勒在最后写下“慎行”二字,依照罗婆寻勒的心性,他应该不希望看到悲剧的发生。
赵僧人看到此处,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场战争能消弭于争论之间,保持和平就不会有流血与痛苦。
接着,罗婆寻勒将书信塞进小金雕腿上的小竹筒中,并轻轻地抚摸了金雕的羽翼,冰冷的黑瞳之中透露出无尽的爱意,片刻之后,小金雕长鸣一声,拍翅朝赤岭的方向飞去。
“看来你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拉黑尔见罗婆寻勒如此做,笑道,“古老的中原有一句话叫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想必小兄弟是给家里人送信吧。”
罗婆寻勒无奈,只能笑着点点头,本还想为此解释一番,现在好了,虫师拉黑尔竟然会这般的想法,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翌日,一声金雕鸣啼划破沉沉的黑暗,东方一丝光明如睁开的眼睛一样。
在赤岭高处坐了一夜的赤练只听得金雕鸣啼,心中一震,赶忙站起身来,只见罗婆寻勒的金雕雏儿朝自己这边缓缓滑翔而来,继而落在了吐蕃女子赤练的肩头。
“军师终于来信了。”赤练边说着,边将金雕带来的书信取下。
只见书信上对于战争做了详细的部署,以及东去的地形,罗婆寻勒在书信上说,自己本想去素罗汗山附近与汉军士兵交流的,但到了素罗汗山之后,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因为素罗汗山附近地势险要,罗婆寻勒推测武周的先遣军队应该就是隐藏在连绵的山中。
另外,武周军队的指挥官应该是想在素罗汗展开战斗,利用地形来制约吐蕃骑兵,所以罗婆寻勒推测,应该在一月之间,会有武周的小股部队前来偷袭引诱,目的就是将吐蕃军队吸引到素罗汗附近。
针对此事,罗婆寻勒并没有吩咐赤练按兵不动,因为吐蕃军队已出,每日都在消耗大量的粮草,如果宣而不战,对于武周来说,那就是胜利,因为比后勤物资,吐蕃远远无法与中原武周帝国相提并论,所以吐蕃军队要假装上钩,并陈兵素罗汗山附近,但罗婆寻勒也提了,不要帅兵进入山谷,因为有中原军队设下的埋伏。
这是罗婆寻勒留下的大部署,至于如何取得胜利,罗婆寻勒也写了不少计策,并盯住赤练要见机行事,最后留下了一串咒语。
赤练仔细一看,忽然回想起来,当时吐蕃赞普派自己去邀请千波大师出山的时候,千波大师推荐了罗婆寻勒,赤练曾在罗婆寻勒的寺庙中见过这样的咒语,是写在寺庙的黄幡上面的,当时赤练还饶有兴趣地咨询了一番。
罗婆寻勒说这事金刚狮子吼,是他最近自己修行的法术。
这次罗婆寻勒将金刚狮子吼的咒法写在信中,叮嘱赤练在必要时刻可以配合自己在小金雕眼中留下的力量,出发咒语中的金刚狮子吼术法,能帮助战争,但最后罗婆寻勒也说了,要“慎行”,意思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运用这个咒法。
赤练看完此信之后,心中一松,罗婆寻勒果然有智慧,他此去东方,一方面是为了体察民情,一方面是为了看看地形地势。此时,罗婆寻勒基本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了,这封书信足以指挥吐蕃三军,由此可见,一个军师至于战争的重要性。
而罗婆寻勒之所以做出如此的部署,也是在最小程度上减少伤亡,不在平原上进行大型的运动战,歼灭战的可能性就很小,罗婆寻勒从心底里希望双方能够知难而退,各自休养生息。
然而,罗婆寻勒也清楚,这很可能是自己的少年意气,因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