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州长城下，初开的天光之中，一支不长的马车商队正朝着西方前进。
白探微此时虽然看不见，但他闻到故乡龟兹的气息。一年前，白探微与火拔仇正是从西域龟兹出发，沿着大漠的北端进入中原的，而现在则从中原出发，沿着大漠的南端去西域，这中间白探微心境有了本质的变化。
他开始怀疑母亲白观莲的决定，而母亲一直痛恨的武周皇帝似乎也比自己想象中要雄才大略。
这也是白探微坚持要将波斯胡寺案查下去的原因，至少他想看看，到底谁才更适合做中原江山的主人，也自然，少年心性的白探微对天下第一谋士有所向往。
不过白探微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大漠的北端，有两人正与自己方向相反，他们朝着东方而去，而这两人中其中的一个，正是白探微心中始终牵挂的那个人。
沙洲东南，大雪山下的甘泉河，白雾如石，风动之中推出了雪山背后的太阳。
晨光之下，一抹清瘦道人的身影牵着一匹高大的骆驼，骆驼上骑着一位白衣女子，女子头戴帷帽，白色薄纱遮住了半面，清晨的隐约之中，女子雪白的头发与背后的大雪山颜色融为一体，衬以白玉般的朝阳，远看过去，女子似乎透明，这与骆驼前的黑袍道人互而成了诗意的一抹。
此时女子一双湖水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东方，那里有她牵挂的人，但同时白观莲也没有想到，白探微此时正与自己背道而驰，向西去了昆仑山。
黑袍道人停下脚步，昨夜两人聊着古今中外的知识，一夜未曾歇息，两人边赶路边论道，龟兹镜师虽脱胎与中原道家，但主要就是吸收中原道家的符篆术，至于老庄思想则是浅尝而止的，这段时间，白观莲听了来兮仙人说道，越发地对东方感兴趣了，另外她更渴望看看自己的夫君唐无衣成长的国家的，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朝代，长安到底又是一个怎样的城市，越是接近，白观莲就是越是好奇。
最神奇的是，白观莲一直被自己锁住的内心，此时似乎有些放开了，在接近夫君唐无衣故乡的路上，白观莲逐渐触及到了唐无衣的思想，因为他所生活的唐国是如此的辽阔，而此中孕育的思想也包容而辽阔。
“夫人，先且在此歇息一下吧。”来兮仙人停下脚步道，“这里是甘泉河了，再一直往东南方走，就到凉州了，再往东就到中原的朔方了。”
来兮仙人离开长安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是在太宗贞观年间开始云游的，在高宗后期决定去西域，由来几十年了。
来兮仙人离开长安的时候，抬阁山望知观的颜真人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此时东归，心中充满着期待。
“一直听老师说大道无言，弟子不曾明白。”白观莲道，“如今行走在自然之间，才能真切地感知天地之道，观莲在龟兹国被奉为镜师，大小国策皆需经我商讨，曾经弟子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如今走出龟兹国才知道天外有天。”
来兮先生在甘泉河边鞠水洗了一把脸，顿时精神百倍，道：“夫人还需多看看，唐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是一个永远不可觊觎的国家。”
来兮仙人这话虽然是在感叹，其实也是在暗示，来兮先生何尝不知白观莲的计划，不是来兮仙人觉得白观莲与龟兹王所设之局不高明，而是他们并没有衡量过东方唐国的实力，那是一个大到难以想象的国家，个中局势的复杂程度不是龟兹这种小国的镜师能够一窥究竟的。
而对于某刺武后一事，白观莲也逐渐从坚定到了现在的犹豫，目下龟兹国的形势太过的复杂。
“永远不可觊觎？”白观莲轻声重复着来兮仙人的话。
“中原已经有上千年历史了，当天地都还在蒙昧时代时，中原就已经孕育出文明来。”来兮仙人道，“我去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的人都信奉神明与宗教，但中原人不同，在他们眼里从来没有什么神仙鬼怪与宗教。”
白观莲微微一愣，她虽然对中原文化有所了解，但不全了解，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佛国的女子来说，没有佛陀信仰简直是一件足以迷乱的事情。
“那中原人信奉什么？”白观莲问道。
“文明。”来兮仙人道，“他们的历史足以超越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神明，中原人始终把自己的命运与前途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
“但我听说中原女皇是崇敬佛教的。”白观莲更是迷惑了。
来兮仙人淡淡一笑道：“诚然如此，中原人仅仅只把佛当做文化的一部分而已，绝非制衡人生的教义。”
“不信却又崇敬……”白观莲轻叹道，不禁朝东方看了一眼。
这般庞大的文化格局与包容态度让自己感到微微的恐惧，一种不可战胜的恐惧。
白观莲虽为心性如水的镜师，其实这些微小的心理变化是完全能够隐藏起来的。
但她不打算在来兮仙人面前隐藏，因为她想聆听更多的知识。
来兮仙人看见白观莲如此的反应，不禁笑道：“在贞观年间，我跟你一样，被大唐隐太子蛊惑，做了他的棋子，精心布下一个十年之局，最后被一个叫颜无咎的小子给破了。”
“颜真人。”白观莲道。
“不错，就是他。”来兮仙人道，“当时我只要稍微一抬手，就能杀了他。”
“那为何不杀？”白观莲又问。
“跟夫人一样，对中原敬畏了。”来兮仙人道，“威胁与杀戮是永远无法让中原人屈服的，我也在那件案子中与颜真人成了莫逆之交。”
来兮仙人现身说法，意在感化白观莲，现在只要白观莲松口，龟兹国在长安的一系列行动就能马上停止，而龟兹国出路的问题，其实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老师，再容学生想一想。”白观莲长息一声，她不得不慎重思考，因为白观莲一个决定的背后是龟兹国老少的性命。
房陵以东，长江。
一艘西域商船顺流而东，船上满是各地药材。
“颜先生，这船是往淮南道走的，你确定？”甲板上，长孙句芒与颜真人并立，江风呼呼而来，两人衣袂飘飘。
“不确定又能如何？”颜真人道。
“颜先生，你倒是给个准话，那小子都交代了，他们先要联系的是汉淮一带的势力，咱这往东走成吗？”长孙句芒问道，此处人多眼杂，长孙句芒只是说到点子上，并不明说。
颜真人长叹一声道：“你在房州城外把藏着的毒师都给解决了，那陆针肯定第一时间去找他们，一旦发现不对劲，他就知道有人找过来了，凭借他陆针的智商，肯定是要逃的，最快的方法就是坐船往东。”
长孙句芒口中嘶了一声，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你怎么知道那个陆针智商不够呢？那智商不够，乌有先生能派他来吗？”
长孙句芒三连问。
“陆针认得韦氏，与武后有血海深仇，还能克制无禁不良人。”颜真人道，“乌有先生最喜欢用这些没脑子的人，智商越低，越容易控制，这可是乌有先生的大计，依贫道看，他必派武功高强者中最没脑子的一个。他要是智商高的话，就不会下达让人埋伏在林子里的蠢命令，看似聪明，其实愚蠢，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长孙句芒点点头，也的确如此，按照猜想，毒师陆针之所以派人埋伏在林中刺杀过往的高手，肯定是为了防止无禁不良人，这个做法乍一看很周到，其实属于没脑子。
因为陆针无非是要传信给李显，只要假扮成无禁不良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这个办法一般人都能想到，但陆针却想不到，反而用了这么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办法，也正因为如此，才让颜真人一行发现了早有人联系上房陵的李显了。
“有道理。”长孙句芒点点头，又问，“假如这个陆针是一个智商高的人，那他此时应该做什么？”
颜真人一捋胡须，笑道：“那当然是仍旧躲在房州城啊！如此最为保险，。”
“嗯。”长孙句芒点点头道，“不过，你怎么确定他就是走水路呢，万一，我说万一陆针脑子一下子灵光了，咱这顺流而下容易，逆流而上可就难了。”
“你懂什么？”颜真人看都懒得看长孙句芒一眼，此时听得身后有细软的脚步声传来。
长孙句芒扭头一看，只见裴双牵着一只半大的黑狗，黑狗的鼻子到处乱嗅，看了看颜真人，又看了看长孙句芒。
看见这条狗，长孙句芒瞬间明白过来了，颜真人哪里是什么神奇的料算，完全就是凭借这条狗来寻找陆针的踪迹的。
“哎呀我说老头子，你这神仙之名就是这么来的对吧。”长孙句芒笑道，“什么事情你都是神神叨叨的，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条狗你是什么时候买的？”
“昨夜，你在李显家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还亲手喂了这条狗，看来你是忘记了，活该被贫道忽悠。”颜真人道。
“哼！我看你呀，就是浪得虚名，其实很多事情你只说结果却不说理由，让人看起来像是你料算到的一般，其实也只不过是简单推理罢了。”长孙句芒有些不服气。
长孙句芒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说对方是简单推理了罢了。
“随你怎么说好了。”颜真人气定神闲。
正在这时，那只原本懒懒散散的黑犬忽而警觉兴奋起来，高高地抬起头四处张望。
颜真人一挥拂尘，天机已到。
“找到了？”裴双道。
“不会这么巧，就在同一艘船上吧。”长孙句芒低声道。
颜真人眼轮一抬，朝四周环视，之所以选这艘船，其实颜真人也是有考虑的，因为黑犬指引的方向就是码头，而毒师陆针身上毒药味很重，要隐藏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混进其他味道之中。
这是一艘装满药材的商船，毒师陆针极有可能在这艘船上。
此时船行至于江心，水流湍急，江风很大，也许正是江风将船上的浓浓的药味吹散，黑犬这才能辨认出毒师陆针的味道来了。
此时船上各色人都有，这些西域人都带着头巾，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谁是谁，毒师陆针就隐藏在其中，如果不是他身上带着毒药的气味，颜真人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找到陆针的办法来。
此时江风更甚至，黑犬似乎辨别地更为清晰，既而只听得那条黑犬似乎辨认清楚了目标，低着脑袋，朝着人群中的某一处，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怒吼声。
长孙句芒刀子一般的双眼瞬间刺向黑犬所看的方向，与此同时，只听得江风之中吟然一声，一道细细的寒光闪过，飞针迸射而出，毒师陆针心狠手辣，见自己已经暴露，立马弹射出带有剧毒的飞针。
“好快！”长孙句芒的身手已经够敏捷的了，但面对毒师陆针弹射出来的飞针竟然来不及去阻止。
这毒师陆针的飞针比先前见到的那些毒师可要快多了。
“哎呀！”颜真人捂住心口应声而倒。
陆针方才打出去的那几根飞针目标正是颜真人，这一招极其狠毒，淬毒的飞针正中颜真人的心口，半点不留手，立时要取了颜真人的性命。
“颜先生！”长孙句芒疾步冲上前去扶住颜真人。
裴双也冲将过去，这一下来的太过突然，裴双只觉心中一空，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出来。
这飞针上的剧毒，连高大的马儿都招架不住片刻，何况清瘦的道士颜无咎。
“哈哈哈！”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可怖的笑声，毒师陆针一招得逞，气焰嚣张。
长孙句芒咬牙切齿，缓缓转身，只见一个面色惨白发紫的少年缓缓地将斗篷帽子掀开。
“这个老头子鬼点子太多，留着始终是个祸患，本想不想先杀了他的，但这老头竟然说我是弱智！”陆针目露凶光，长孙句芒与颜真人的对话陆针听了良久，原本想至于下一个码头换陆路逃走的，但没想到对方带来了一条狗。
事已至此，陆针只能强行出手了，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依照目前的情况，这几个人必杀无疑的。
“还有你。”陆针邪魅一笑道，“那个老头手无缚鸡之力，想必房州城外的毒师都是你杀的吧。”
长孙句芒见颜真人被杀，心中怒气升腾，杀意迸发。此时船上的西域商人看出来双方不对劲，一个个慌乱地躲到了船舱中去了。
“老子不仅要杀你们毒师，我要还灭了你们帮派！”长孙句芒冷冷道。
此时秦木兰听见响动也赶了出来，只见裴双抱着颜真人在哭泣，赶紧蹿上前去，又见长孙句芒与一人对峙，另外黑犬也朝着那人不断咆哮，便知发生了何事。
“你也……”陆针轻蔑道。
“少他娘的废话！纳命来！”这边长孙句芒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说话之间便如闪电般地蹿了上去。
毒师陆针本来轻敌，哪里知道对方是天下第一的好手，来不及射出飞针，只能狼狈躲避，见对方身手非常，这才提高了警惕。
长孙句芒这边哪还有让毒师陆针还手的机会，浑身内力一提，便不惧刀枪，陆针朝后退去，连连弹出飞针来。
但令陆针想象不到的是，眼前此人竟然丝毫不加躲闪，而那些劲道十足，锋利无比的飞针也竟然刺不透那人的皮肤。
艺高人胆大，说的便是眼前这人。
无奈之下，毒师陆针只能拔出短刀应战，那锋利的刀上自然也是淬过毒的，而长孙句芒硬是空手接白刃，与毒师陆针拆招几十回。
这陆针好歹也是毒师一派的龙头老大，虽无法与长孙句芒这般的高手正面相抗，但至少能躲。
只见这长孙句芒快如闪电，招招生风，毒师陆针除了躲避，别无他法，也好在这西域商船体型巨大，不然毒师陆针都无法躲闪。
“你究竟是谁？”毒师陆针越上船篷，落定身子道。
陆针其实也与不少无禁不良人，还有朝廷的高手交战过，但从没有如此窘迫的，自己好歹是三十六术师行列中的高手，没曾想今日被这么一个无名之辈压制得这般的狼狈。
“你这畜生，也配问我的名号！去阎王那问去吧！”长孙句芒大喝，双手运足内力，轰然一掌过去，直将船篷打的四分五裂，内力轰然而出，传到水面之上，激起一阵巨浪。
毒师陆针见势一跃，跳到了桅杆之上，扭头一见对方浩**如潮的内力竟然达到了如此的地步，心生怯战之意，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毒师一门的好手尽皆被此人所杀。
那些躲在船篷中的西域商人被此一惊，一个个抱头鼠窜，挡住了长孙句芒的攻势。
长孙句芒哪还顾得上这么许多，哈呀大喝一声，平地跃起，踩着那些商人的脑袋朝桅杆方向冲将过去，一招不成，又来一招，直将粗壮的桅杆一掌击断，逼迫那毒师陆针下来，毒师陆针见势，正面对抗已经是毫无胜算了，心头计起，猛然从桅杆跃下，朝秦木兰等人的方向冲去。
毒师陆针此时想用秦木兰做人质，先脱身再说。
只在陆针埋头蹿去，距离背对自己的秦木兰还有三步之距的时候，忽地咚地一下撞到什么，直朝后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抬头一看，拦在自己身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内功深厚的高手，他的速度竟如此之快，毒师陆针根本没有与其周旋的余地，此时被那人俯瞰，怒目横眉，非常的恐怖。
“今番老子要直将你活撕了！”长孙句芒咬着牙道。
长孙句芒与颜真人何其深厚的交情，这毒师陆针下手狠毒，一招便要去了至交的性命，就算再有理智的人此时恐怕都难以自控，何况长孙句芒这般没有理智的人。
陆针将眼前这人杀气腾腾，再斗下去不可能有丝毫的胜算，咻地一声朝长孙句芒双眼的位置打出两根飞针。
长孙句芒虽然内功深厚，但双眼仍旧是薄弱之处，但就在长孙句芒伸手拍去袭来分针的同时，毒师陆针一旋斗篷跳进了湍急的江水之中。
长孙句芒追将上去，正想也跟着跳进江水之中，却忽然发现自己并不通水性，气的一掌将船舷给拍出几条裂缝来。
“毒师小儿，我长孙句芒必要灭了你门！”长孙句芒怒气太甚，朝着江面大吼一声。
只见内力呼呼散开，在江面之上掀起了道道波浪，直将这艘货船摇晃得颠来倒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