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镜师传

第九十一章 寻山

字体:16+-

一月之后,西域寒气更甚。

白探微一行人沿着昆仑山北麓前行,至于千里无人的莽苍之中。

虽然商队物资充足,但白探微此时心中不乏担忧,按照计划,需先去寻找昆仑山的凤鸟先生,然后再顺便找一找传说中的蚀玉。

但目下的情况比想象中更要复杂,因为商队里没有人去过昆仑山,故此无人知晓昆仑山的具体位置,只知道是在吐蕃高原以北,西域大漠以南,一路到了这里打听后才知道,所谓的昆仑山其实并非是一座山,而是一条绵长的东西走向的山脉,这山脉长度足足有武周国南北之距那么长,等于说昆仑山脉直接横在了茫茫的西域大地之上,要在这么绵长的山脉之中找到一个隐居的帮派,几乎是无可能的事情,更别说找到几块蚀玉了。

这一点,白探微的确未曾考虑到。

于阗国秋溪高僧虽然曾经也是沿着昆仑山北麓一路朝东去大唐的,但他也不知道昆仑山其实是一条山脉,而非一座山。

因此,商队不得不在山下的一处小镇落停下,这是一个舆图上都未曾标出的地方,但同样因为昆仑山的冰雪融水还有往来的商客,而形成村落集市,如同这般的地方,西域不知有多少,不断的消失又不断地出现。

这些小镇村落往往不受国家的管制,如五关镇一般,久而久之便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各色人等都在这里云集。

白探微一行人在村中最大的客栈入住,按照白探微的吩咐,火拔仇出钱包下整座客栈,并粗鲁地赶走了其他客人,而后极尽奢豪了,打赏店里的上下。

女丑巫小满劝白探微不应如此的高调,如若让这里的贼人盯上可就糟了,但白探微却不以为意,执意要求商队的人马纵情饮酒作乐,按照白探微的说法就是,大家随他跋涉累了很久,是时间犒劳一下了。

两人因此意见抵牾,小满亦怕白探微被醉客推搡跌倒,于是索性将其反锁在了房间里面,自己则与火拔仇等人守在客栈外。

“小满姐姐面有忧色,可是因为哥哥?”袁宽之何其聪明伶俐,一件巫小满脸色难看,问道。

巫小满背靠门外的柱子气呼呼的蹲下,而后道:“宽之,你说说白探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袁宽之一愣。

“我现在感觉他好不靠谱,就像个浪**公子哥。”巫小满气呼呼道。

她认为白探微既然允许自己的商队纵情饮酒作乐,是否白探微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呢?之前只是因为甜蜜的恋爱而假装的,此时到了这里,实在憋不住了,狐狸尾巴给露了出来。

火拔仇嘿然一笑。

“火拔仇大叔,你笑什么?”巫小满又问。

“没什么。”火拔仇这话意味深长。

巫小满双手托住下巴道:“我早就是那娃娃就不是什么好人,怪我眼瞎。”

“是哥哥眼瞎。”袁宽之道。

“你!”巫小满见袁宽之还想维护白探微,心中更怒。

“宽之说的不错,公子的眼睛是真的瞎了。”火拔仇道。

巫小满听到此处,又心中一软,她回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在长安西明寺见面的场景,只见白探微一双漂亮的眼睛泪流不止,那该多少疼痛,不由得怜惜起来,更何况后面白探微为了自己眼睛再度受伤,今天却因为白探微犒赏商队而怀疑他,不禁后悔起来。

女孩的心思恰如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

正在巫小满回想两人甜蜜时刻之时,忽听得不远处马蹄达达,紧接着视线远处出现了一对人马,一眼打去不下五十人,一个个手持兵刃,衣裳各异,不过都灰头土脸,看那样子像是被官兵围剿正在逃遁的马匪。

等那队人马近了,火拔仇的大手忽然捂住袁宽之的双眼。

袁宽之本在张望,似看见那群人马走在最前头的几个带刀武士的马脖子上挂着些东西,还没等袁宽之看清楚,火拔仇便将袁宽之的双眼遮住了。

“火拔仇叔叔,你遮住我双眼作何?”袁宽之问道。

望清楚情况的巫小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马脖子上挂着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看样子是砍下来不久的,此时还在滴着血,滴滴没入了街道的灰尘之中。

此时,路上往来的人也看得清楚,一个个躲避瘟神般地避开,紧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小孩子看不得。”火拔仇说着抱起了袁宽之走进了客栈之中,又道,“女丑姑娘,闲人看事需远观,束手莫惹畜生眼,我们是生意人。”

火拔仇的江湖经验何其丰富,一眼打去便知前面来的这群人都皆是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江湖规矩不凑热闹,故将女丑喊进客栈去。

但此时时已近黄昏,白探微出钱包下的这客栈,此时张灯结彩,管弦呕哑,商客们也是交杯换盏,一个个引颈鬼叫,怕是只有聋子跟瞎子才能不注意到。

而巧合的是这五十马匪跋涉了几日,此时灰头土脸,正想寻一家上好的客栈歇息,正看见这家客栈张灯结彩,好不快活,果不其然,只见一个体型巨大的山大王立时下马,颇有气势地朝客栈走来。

“不好意思,这位客官,今日贵客已满,还请另寻他处。”这家店的主人举止之间还有些书生气,忙迎上去如此笑道。

这般杀人不见血的家伙哪里有道理可讲,只见那山大王双眼一瞪,做出一副吓人的鬼样子嚷嚷道:“老子问你了吗?什么贵客,老子难道就不是贵客,我问你是不是!”

那山大王吼声如雷,态度相当的蛮横。

“这……”店主一愣,对方的确一句话也没问,自己倒是先觉得这群马匪会强横挤过来。

“这什么这,我看你是一点都不会做生意!”那人继续嚷嚷道,“什么贵客呀!这么有钱?”

“中原来的商人,人比较多,客房都满了。”店主亦有些心计,不失礼貌地强调了一下人比较多。

“你他娘废话真多。”那人又道,“不住也行,让他们交点保护费,不然老子砍死他们!”

巫小满一听此话,立时要起身,却被火拔仇按住肩膀,道:“大漠里的马匪可是与边军厮杀出来的,相当的彪悍,要打起来难免有个死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火拔仇是一个相当成熟的侠客,即便有把握赢得对方,但动武始终是会有伤亡的,况且也都不知道这群人的来历,这在茫茫大漠之中,惹上这群人就算是招了狗皮膏药,到时候想甩都甩不掉。

“这……这恐怕不好吧。”店家一听对方如此直接,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你他妈的废话怎么这么多!”那马匪一下不耐烦起来,抬起脚尖朝店家便是一下,将那店家给踹飞出去好远,喝道,“又不是问你要钱,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小心老子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球踢!”

这山形大汉气焰极其嚣张,夜幕已下,又是在这法外之地,被边军撵着打的马匪戾气更甚。

“简直太嚣张了。”女丑轻声道,“如果让我爹爹碰上了,非杀了他们不可。”

火拔仇嘿然一笑道:“这西域茫茫大漠之中,这样的马匪多如虫蚁,看都看烦了,还是莫要插手的好,这般的事情,店家自有办法解决。”

“火拔仇大叔,我不是常听你说,你想做一个豪杰,名垂青史吗?”袁宽之道,“就应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火拔仇俯下身子道,“火拔仇叔叔这条性命是给天下大计的,岂能与这般小喽喽计较。”

袁宽之朝火拔仇吐了吐舌头,他哪里能听得懂火拔仇那话。

这边,客栈上下见店家被打,伙计们一个个也操起家伙冲了上去,如同这般地方的客栈,都会自蓄武士,平时做工,有贼人侵犯,就会以命相搏。

那山形大汉一见这阵仗,爆裂般的一声大喝,举起手中的大刀就要迎战,恰在这时被身后高头大马上的一人喝住:“老二!莫要惹是生非!”

火拔仇等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马匪中骑马走出一人,那人身材健壮高大,气息沉稳,看起来也是个武林高手。

马匪老二一听老大发话,只得作罢。

而此时,夜幕之中,四抹人影也正迎着这边走来,见这边纷扰,欲要绕开。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数日逡巡在昆仑山脉附近的罗婆寻勒等人,拉黑尔与罗婆寻勒在这里寻找蚀玉已有小半月了,但一直未曾找到,原因无他,也是因为昆仑山实在太大了,一路疲惫,只得先行回到此处歇息整顿一番,不料却遇上了这群马匪,四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绕道而走。

正将走过时,忽而拉黑尔的衣服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扯,拉黑尔好是一惊,忙扭头望去,只见马匪队的后头是数座木制牢笼,此时抓住拉黑尔的正是牢笼中伸出的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姐姐,救我!”那声音中带了嗫嚅,四周看守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面客栈去了,故此女孩敢求救。

拉黑尔一看,但见牢笼之中关着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浑身上下都是鞭打的伤痕,不用多问,定是这群马匪劫掠而来的。

而在这数牢笼之中,还有一个站牢,里面关着的不是女孩,而是一个满面胡须的清瘦男子,男子双眼被白布蒙着,不知什么缘故,也被马匪捉去了。

而此时的街角,一抹清瘦的白衣身影隐藏在人群之中,手中正拿着几串糖葫芦,此人双耳一颤,听得有人求救,悄然一下隐没了身影,紧接着一道脚印朝马匪队伍的牢笼缓缓走去。

这边拉黑尔恻隐之心一动,朝四周望了望,这些牢笼关起来的女孩不下二十个。

“莫要善心大发了。”天竺修行者道,“你要救了,我们也带不走啊!到时候山贼还是会把他们抢走,说不定情况更糟糕。”

拉黑尔听罢朝那群山贼望去,眼轮一抬道:“那就把他们都杀了!”

天竺修行者大吃一惊,没想到拉黑尔会如此简单粗暴。

“不需如此大动干戈。”正在虫师拉黑尔想要出手之时,忽听得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拉黑尔只听那声音比较陌生,不像是随行几人的声音,朝四周一看,但见罗婆寻勒、赵僧人还有天竺修行者都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自己。

“你们……”拉黑尔见身后几人行为怪异,正想问他们怎么了。

忽地听得后方传来咚地一声,拉黑尔赶紧朝后望去,大吃一惊,一个巨大的葫芦从天而降咚地一下砸在了狭窄的街道上,将两边的房子生生豁开,随后那个巨大的葫芦又轰然翻到在地,巨大的软木塞砰地一声弹出。

拉黑尔眉头一皱,从来没见过这般怪异的事情。

此时,黑暗之中,身着白衣,手拿糖葫芦的清瘦人影缓缓走进人群之中,此人单手起双莲诀,既而身后的大葫芦开始掀起旋风,将四周的一切都吸将进去。

拉黑尔一惊,只见四周的房屋人群在瞬间开始扭曲旋转,就如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化作了一缕烟一般的形状被吸进那巨大的葫芦里面,而大葫芦所扭曲的空间,不断地朝这边延伸,就要到自己脚边了,拉黑尔这才反应过来,定然是有术师在暗中施法,赶紧想要用虫术对抗,此时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逐渐化作石头,根本无法动弹,紧接着身体扭曲变形,呼啦一下被大葫芦吸了进去。

静默,随后一道孤单的脚步在街道上缓缓响起。

白探微将手中的糖葫芦插在囚车木头的缝隙之中,而后从腰间蹀躞带上的皮革囊里掏出一幅指头长短的卷轴来,随后摊开,只见卷轴之上画着一张肥大的女人脸孔,而后白探微在卷轴上放下一根糖葫芦,瞬乎之间那根糖葫芦被一股黑色的浓雾所覆盖,慢慢地升腾起来。

这不是别的,正是白探微用龟兹镜术驯化的蚀虫,经过白探微的悉心训练,原本凶猛食肉的虫子此时都改吃素了。

白探微此前被女丑反锁在房间里,但这岂能关得住白探微,早便悄悄地溜出去逛街了,白探微一路闲逛买了些吃的玩的,也给女丑、秋溪僧、火拔仇还有袁宽之各买了一根糖葫芦,但现在为了喂蚀虫只能拿出一根了。

“这一根算是高僧捐的吧,高僧慈悲为怀,当不会计较一根糖葫芦。”白探微喃喃道,说话之间驱遣着这些蚀虫将马匪牢笼上的铁锁都一一腐蚀开。

而正在白探微专心操纵着蚀时,忽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你也是虫师?”

这一句话着实让白探微吓了一跳,因为在浮海大幻术下,几乎无人能从自己的幻术中走脱,白探微虽然是镜师,心性沉稳,但谁人能想到在这里会有人挣脱了自己的幻术,并且还能摸到自己的背后去呢?

白探微收住呼吸,提高了警惕。

“小子这是雕虫小技。”白探微笑道,缓缓转身,只见模糊的视线当中出现了一抹高大的身影。

“先生中原人?”罗婆寻勒问道,只见眼前的男子长得煞是漂亮,看起来像是中原人,但又有几分西域人的轮廓。

“小子是天下人。”白探微淡淡道。

罗婆寻勒亦是一笑,只觉眼前这白衣少年,有意思,问道:“天下人是什么人?”

“生意人。”白探微淡淡道。

“生意人的幻术好厉害。”罗婆寻勒道。

“阁下捧杀小子,要是真的厉害,岂能束不住阁下?”白探微轻松道,随后从木车的缝隙中拔出一根糖葫芦,又道,“就当是见面礼吧。”

罗婆寻勒眉头一皱,半信半疑地接过糖葫芦,只觉眼前这男子童心未泯,不知是什么来头,更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

“多谢先生。”罗婆寻勒不知对方深浅,故也不敢放松警惕,这根糖葫芦虽然拿在手中,但怎么也不敢吃。

随后,只听得丁零几声,那些牢笼的铁索都被蚀虫咬开,而后白探微手起白鹤诀,口诵蝴蝶咒,紧接着牢笼中被关着的少女们纷纷苏醒过来。

罗婆寻勒在心中暗叹,对方的幻术非同一般,一般的幻术只能让一两个人致幻,而这个中原服饰的白衣少年却能一下让整座小镇陷入幻境,另外最神奇的是,他能够自由控制幻境。

那些被关在牢笼中的女孩不知发生了什么,脱出牢笼之后,一个个对两人磕头拜谢,有人甚至甘为奴仆,白探微慷慨大方,托罗婆寻勒去自己的马车中取来几箱财宝散给了这些女孩,而后让她们各自离去。

罗婆寻勒这才知道白探微双眼看不见,又见白探微如此善举,心中稍稍放下戒备,才与白探微二人坐在客栈的台阶上吃糖葫芦。

“先生仗义疏财,在下佩服。”罗婆寻勒道。

“小子只是手痒。”正说到此处,白探微的双耳一颤,轻声道,“还有人?”

罗婆寻勒四下一望,只见一个被白布蒙住双眼的人悄然朝两人走来,此人身材高大,望似四十岁左右,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不过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来,男子所穿的衣服材质是上好的锦绣,只是此时又脏又破,而且浑身上下挂着铁索。

“敢问您是?”罗婆寻勒问道。

“多谢两位义士相救,只是能否将鄙人身上的枷锁也一并解了。”男子说着,朝两人转身,背对二人。

此人不知什么来头,不仅仅被囚禁在牢笼中,而且层层铁索缠身。

罗婆寻勒掏出随身携带的臂长宝刀,将男子的身上的铁索劈开。

“哈哈!多谢二位义士相助。”男子双手抱拳,而后解开蒙住双眼的白布。

当男子揭下蒙住眼睛的布条之后,一向见多识广的罗婆寻勒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