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动,在街上拂起一抹灰尘来。
此时白探微正咬下一口糖葫芦,双耳微微一颤,只觉坐在身边的罗婆寻勒气息中带着一丝惊讶。
“你的眼睛?”罗婆寻勒眼轮一抬,一双黑瞳定定地望着刚被松绑的高大男子。
从气息的方向判断,白探微自然能感知罗婆寻勒并不是在说自己的眼睛,而是说那位被马匪捉住的男子,虽然看不见,但白探微还是朝男子的方向望去。
男子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习以为常,轻轻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而后摇头叹道:“我看阁下的眼睛也不遑多让。”
白探微眼轮一抬,又朝罗婆寻勒的眼睛望去,罗婆寻勒双眼之所以洞黑,亦是修行幻术所致。
“不敢称。”罗婆寻勒对于男子那奇特的双眼有所耳闻,“在下的双眼是修行所致,而阁下的眼睛是天生的,两者不可不同日而语。”
白探微虽然学识深厚,但见闻却很浅,加之看不见,根本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
高大男子在台阶上坐下,叹息更甚道:“天生的又如何?不是这双眼睛,鄙人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罗婆寻勒距离男子只有三步之遥远,此时看得更加清楚了,确定无疑,对方的眼睛是罕见的重瞳,千波大师曾与罗婆寻勒提起过重瞳,方术之中,又以瞳唤术的法术,比如龟兹的命镜,龟兹的命镜便是双眼为门,通过这扇门可以出入世界表象与本象之间,不过命镜主要是用来修行的,白探微用命镜吸纳了青泥珠中的雪山本象之后就直接导致眼盲了,足见命镜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法术,只是幻术修行者自我提高的方式而已。
而这名男子的重瞳不一样。
传说在勃律国西北一个娑夷河的地方生活着一个重瞳的部族,那个部族叫波挪族,波挪族人天生重瞳,能目视千里,在高寒的勃律国,没有什么农作物,国家根基都是依靠商业撑起来的,其中最盛的属舆图业,勃律国波挪家族统揽天下舆图的生产,波挪家族制造的舆图精准无比,几乎没有任何差错。
换句话说,只要得到一个波挪族人,就等于得到了天下的地图。
而眼前的这位男子之所以被马匪所劫,正是因为自己这双能目视千里的重瞳。
“想必阁下是波挪国的舆图师。”罗婆寻勒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如此道。
白探微眼轮一抬,被舆图二字所吸引。
“我情愿不要这双眼睛。”男子苦笑一声道,“勃律国被吐蕃侵犯,国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娑夷河都被鲜血染红了,我们反抗前来抢夺舆图的盗贼,但不敌对方人多势众,我的族人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这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双眼睛。”
罗婆寻勒一听是吐蕃侵略,心中一震,愧意顿生。
“战争。”白探微自顾自喃喃,联想到即将发生的武周与吐蕃之间的战争。
“对,无休无止的战争。”男子叹道,“我们波挪族人几乎与世隔绝,苦心钻研四海舆图,但仍旧躲避不了人世的纷争,你们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男子说话有气无力,似乎对这个纷乱的世界已经彻底失望了。
“这个问题,我暂时回答不了。”罗婆寻勒本是出来寻找答案的,但现在却开始迷乱了。
静夜,更能让人深度的思考。
而此时白探微却露出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此前白探微正苦于找不到昆仑山中的仙势凤鸟一族与蚀玉,现在好了,有了舆图师,就不怕找不到确切的位置,不过更令白探微感兴趣的是舆图师所遭遇的事情。
在白探微看来,一切都是有前因后果的,也许舆图师家族此时被盗贼洗劫并不是巧合,而是某种隐藏着的必然,这个必然中又暗含着许多关于东方了不得的秘密。
“你们不知道,但小子知道。”白探微淡淡一笑道。
“这位先生有何高见?”舆图师侧过脸来问。
罗婆寻勒咬下一口糖葫芦,也将视线转向了身边这位面容漂亮的男子。
“舆图师,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人觊觎你们波挪族人的本领,当然还有你们勘测制造的舆图?”白探微并不急回答,反而不慌不忙地问。
舆图师沉默,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也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几乎所有权势者都想要得到天下舆图。
“阁下如何不回答小子?”白探微见对方沉默,如是问道。
“先生一看就是聪明人,何必在鄙人身上求一个没有价值的答案呢?”舆图师讲话也颇有哲理。
但舆图师并没有了解透白探微话里的意思。
“其实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罗婆寻勒听出了白探微话里的意思,如此道,“先生的意思并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势力。”
舆图师的思路被罗婆寻勒一点,立马明了了,道:“大食、吐蕃、突厥、还有大唐。”
白探微轻轻一笑,纠正道:“现在是大周,女皇继承了大唐的衣钵,改帜为周。”
国号一事是中原王朝独有的,罗婆寻勒与舆图师根本就理解不了。
而罗婆寻勒气息一动,似乎想问这方面的知识,白探微嘿然一笑抢在罗婆寻勒发问之前道:“有问题一会儿再问,且待小子的话题聊完。”
罗婆寻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错,勃律国夹杂在这么多猛虎势力之间,可想而知你们波挪舆图师的命运了。”白探微继续道,“四国相互觊觎倾轧,由来已久,按照道理说,你们波挪族人早就应该被光顾了。”
白探微这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明,波挪族此时被盗贼洗劫显得有些蹊跷。
舆图师眼轮一抬,深吸一口道:“先生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如此,勃律国是个小国,之所以得以生存,是因为勃律国的国土太过贫瘠,就算得到了,也没有任何价值,唯一有价值的恐怕就是我们波挪族了。”
舆图师在说这话的时候,话语中不无傲娇,不过也可以理解。
“难道是战争?”罗婆寻勒的思路跟上了白探微,惊讶道,“吐蕃与大周之间的战争!”
“然,但不尽然。”白探微眼神更加深邃,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这话一出,两人更是一头雾水了。
吐蕃出于要与武周作战的缘故,此时侵犯勃律国抢夺波挪家族的天下舆图并俘虏舆图师,以期能知晓地形,便于取胜,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也是顺着推理的思路能够自然想到的。
但白探微的思路显然远远延伸出去了。
“这件事奇怪在一点上。”白探微语气变得冷静,“侵犯勃律国的是吐蕃,而洗劫波挪家族的却是马匪,二位难道不觉得这点上很奇怪吗?”
马匪无外乎要财宝美女,舆图还有舆图师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与其趁乱去侵犯一个匠人家族,不如窝在丝绸之路上抢几个商队来的实在。
罗婆寻勒与舆图师两人相互一望,情不自禁地沉沉点头,这点细节上的确没有注意,白探微一提,蹊跷就立马被筛了出来。
“那先生能说说这其中的缘由吗?”罗婆寻勒原本自恃见多识广,不曾想到此时却被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牵着走。
“这个问题就需二位帮我回答了。”白探微道。
龟兹镜师之所以能吸引人,那是因为他一直在吊人胃口,每次说话都让人云里雾里的。
“什么?”罗婆寻勒与舆图师异口同声问道。
“答案就在这群马匪身上。”白探微道,“小子眼睛看不见,劳烦二位去搜一搜马匪的身,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白探微的思路也不是很复杂,舆图师家族惨遭盗贼洗劫的答案肯定就藏在这群马匪身上,至少他们洗劫舆图师觉不仅仅为了财宝。
随后舆图师与罗婆寻勒起身去挨个搜身,按照白探微的吩咐,马匪身上所带的文书信物一类的东西,都需一一收集起来,而白探微则一个人摸回糖葫芦铺子里随手摘了不少糖葫芦来,末了,留下了一块玉佩,当做酬答。
一炷香后,台阶上下分列大小物什一百零八件,只要是上头有字的,罗婆寻勒与舆图师都给收集过来了。
接着,白探微让舆图师辨认那些物什上面的信息,舆图师除了天生重瞳,能目视千里之能外,还需苦学天下语言,懂得八方风俗,所以这些物什上的信息让舆图师来辨认是再好不过了。
按照白探微的吩咐,舆图师按顺序一个个念给白探微听,白探微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双耳之上,在脑海中快速地筛选着这些信息。
“敬送舆图匠师东至瓜州……”舆图师眯起眼睛,因为接下去的一行字写的有些不太清楚,需要仔细辨认,“瓜州叶……什么经略使处,详悉战机,全系一图,毕力而为,不可怠惰。”
白探微止息,舆图师的目光已至落款处,又念道:“乌有先生。”
静夜,风起。
马蹄噌噌朝北,清冷的月光之下,人马的身影急速穿过树林。
四人四马。
领首的是一个高大汉子,而他的身后则是一个白发道人,道人两侧被两位侠女保护着,一行人早晚赶路,已经快接近武周边境了。
虽然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了,抬阁山道人颜无咎还是心有余悸,一月前在西域商船上被走投无路的毒师陆针突然攻击,被毒针射中的心脏,这几根毒针只要沾破皮肉便能叫人神仙难救,但幸运的是,白探微曾送了一枚精致的掌镜给颜真人,而正是这枚掌镜挡住了毒师的飞针,救了颜真人一命。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
只是可惜了让毒师陆针走脱了,当时长孙句芒要追,不过颜真人知晓,陆针这一逃可谓是泥牛入海,再难找到了,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抓紧时间赶到娄师德处,道明了前因后果,还能救洛阳一把。
只是从南方至唐蕃交界,路途太过遥远,四人即便是紧赶慢赶,也要花费一两月的时间。
这一路上长孙句芒闲来无事,一直咨询颜真人波斯胡寺案的始末,越听越是觉得玄乎,也越觉得颜真人的担忧不无道理。
“这乌有先生到底是何人?”长孙句芒没有回头,依旧策马,大声问道。
颜真人将前后始末叙述至于乌有先生处,长孙句芒来了好奇,如是发问。
“我要是知道,还费如此周折作何?”颜真人道,“袁天罡将青泥珠之事前后与老朽说了,一边与我下棋一边问我是否能看出背后搅动风云的人,但老朽实在是猜不出来。”
“袁天罡?”长孙句芒好是一惊,没想到波斯胡寺案还能扯上这位白鹤山道人,“快快说来!”
颜真人轻轻一勒马,放慢了速度,回忆切换到了十数年前。
抬阁山,和风徐徐,雀鸣燕舞。
袁天罡带着青泥珠上抬阁山拜会颜真人,两人对弈良久,在亭午时分,颜真人让袁天罡道出青泥珠背后的天机。
袁天罡将朝中纠缠的势力以及各种诡案等一一道来,素来波澜不惊的颜真人也是好是一怔,眉头高高地皱起。
颜真人一抚拂尘,凑近了问道:“道友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袁某是小道,善通历法天文,幻伎术法,卑路斯进献青泥珠给二圣,希望以此作为向大唐借兵复国的筹码。”袁天罡道,“但大唐安西四镇时置时罢,我唐虽然国力雄厚,但对于极西的萨珊国实在是鞭长莫及。”
另外,当时的大食国如日中天,正是鼎盛之时,萨珊王国气数已尽,高宗经过反复商议,觉得出兵向西除了开罪大食国之外,没有任何的好处。再有高原上的吐蕃王朝也逐日崛起,如果贸然出兵,也许会导致吐蕃、大食两国联手,唐国西北边防大多是就地选兵,民族各异,并无一心,所以这个火药桶,高宗不敢点,也没有必要去点。
所以卑路斯上陈此珠没有任何的意义。金银财宝,唐国数不胜数,打战为钱更没有必要。
为了安抚卑路斯,高宗没有在明面上拒绝他,而是收下了青泥珠,并将卑路斯安置在了长安,并为其修建了波斯胡寺,想让他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但不久之后,卑路斯就暴毙在波斯胡寺,而其被萨珊穷丹将军鬼魂索命的传言也从那时候开始流传开来了,而此后不久,高宗与武后时长梦鬼,一颗青泥珠搅扰的人心惶惶。
“高宗皇帝将这颗珠子交给袁某,袁某用毕生所学,洞破了七十二幻境,发现青泥珠中果真有萨珊国的宝藏地图。”袁天罡道,“而彼时并不知一切动静,时至今日,祸根已显,这颗珠子不该再出现在世上了。”
沉默,山风阵阵。
“颜真人可有解法?”袁天罡道。
颜真人粲然一笑道:“解法自然是有。”
说着,颜真人重新打开匣子,青泥珠在阳光下剔透可爱。
“这是鱼饵。”颜真人道,“还需鱼线,不过鱼线,贫道想不出来怎么做。”
静夜悄寂,颜真人的思绪至此而断,马蹄声完全消失,四人都同时短暂沉默。
“鱼线啊!”颜真人道,“颜某悔说这么一句话。”
“什么鱼线?”裴双问道。
“袁天罡用命结的鱼线,这根线藏在青泥珠中。”颜真人道,“但事实比颜某想的要复杂得多,这条祸根太精明了!他不做鱼,他要做抓鱼的猫,正蹲在垂钓人的身边,只要鱼上钩了,他便会将鱼跟鱼饵一起抢走。”
颜真人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愧疚,当年按照颜真人的思路,他认为只要用青泥珠,及其青泥珠背后的宝藏来钓出那个暗藏在背后的人就行了,但颜真人远远没想到那躲在案件背后的人如此的狡猾。
直到上个月找到房陵的李显,颜真人才知道,这个策划着颠覆武周大计的人叫“乌有先生”,而这一个名字又似乎是对所有想找到他的人的一种无情的嘲讽。
乌有先生意在告诉别人他根本不存在。
“颜兄,你能说清楚点吗?”长孙句芒道,“别说什么比喻,你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颜先生的意思就是,他想用青泥珠作为诱饵,吸引出乌有先生来。”秦木兰道。
“那什么又是鱼线呢?”长孙句芒又问。
颜真人长息一声,将自己的原本的想法仔细说来。
袁天罡当时上抬阁山寻找颜真人时,高宗皇帝已经病入膏肓,而袁天罡也是正是受了高宗皇帝的托付,去寻找一个安邦定国之策,袁天罡是为太宗时钦天监旧臣,醉心于丹鼎术法,对李氏忠心不二,此时高宗也无他可托,只能将此事托付于袁天罡。
当时的形势十分复杂,武后夺权的獠牙已经露出,而乌有先生应当是想趁高宗武后权力交接之时,一举夺取权柄。
而最关键之处在于,乌有先生需要有大量的钱财作为筹码,如此他才能找兵马买,并向大食借兵,逼迫武后让位。
左右权衡之后,袁天罡决定上抬阁山寻找隐居多年的颜真人,因为这位颜真人曾经在贞观年间破获人骨傀儡案,现在也只有颜真人也许还有办法了。
颜真人听罢袁天罡的一番话后,准备将计就计,利用青泥珠引出乌有先生来,但颜真人也早料到,凭借乌有先生的智慧,大半能够猜到这是诱饵。
于是吩咐袁天罡要将青泥珠藏在长安城中的某处,也就是后来的西明寺,并用阵法封印青泥珠,紧接着散步这个消息,如此一来,自然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即便如此,颜真人也料到,乌有先生一定不会亲自来取,如何利用这颗珠子锁定乌有先生的身份,就是颜真人口中的那根“鱼线”。
而并不懂术法的颜真人实在是想不出好的办法来,但袁天罡在知悉颜真人的想法之后,展颜大笑,随后拜别了颜真人,从此不知去向。
后来颜真人才知道,袁天罡利用了道门玄法,将自己的元灵封存在青泥珠之中,只要乌有先生得到了青泥珠,袁天罡的元灵便能从青泥珠中释放出来,一举擒获乌有先生。
而这个道门玄法的代价就是袁天罡的性命,颜真人忘记不了在抬阁山袁天罡最后豪放的一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袁天罡就已经想到了用这个办法制作“鱼线”了。
如果当时颜真人知道,他一定会阻止袁天罡这么做的,因为可能还有其他更简单的办法。
颜真人将这些说完,长孙句芒慨然长叹,道:“袁天罡是真豪杰啊!”
这般的感叹,颜真人已经不知感叹了多少次了,现在他更多的是愧疚,因为他低估了乌有先生的毅力与智力,这颗封存在西明寺金刚额中的青泥珠,乌有先生一等就是十多年,直到龟兹镜师白探微的出现,乌有先生设计了一系列所有人都看不懂的诡案,让白探微从金刚额中取出了青泥珠。
只是乌有先生没有控制好白探微这颗棋子,反倒被白探微夺走了青泥珠。
而颜真人更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离开抬阁山后,白探微身体中的命镜被女丑无意间打开,袁天罡为了救这群年轻人,提前将元灵释放出来,并将拯救洛阳的大任交给了白探微。
这点上袁天罡竟与颜真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红发少年身上。
“如今只有一人能救得了洛阳。”说完这些,颜真人语气沉沉,回想起了当日白探微来抬阁山看望自己的场景。
“谁?”长孙句芒问道。
“你猜。”颜真人傲娇一笑,一挥马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