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小镇,夜风悄悄,寒气更甚。
白探微为了救马匪绑来的女孩们,施放浮海大幻术控制住了所有人,而后与罗婆寻勒、舆图师从马匪身上搜出了不少物什。
其中便有一封落款是乌有先生的信,舆图师将信中内容念出,是为“敬送舆图匠师东至瓜州叶经略使处,详悉战机,全系一图,毕力而为,不可怠惰”。
“乌有先生?”舆图师在念出落款时,语气怀疑。
这封信上的内容写得很明白,就是一个叫乌有先生的人委托这些马匪去往勃律国抢掠舆图师,并送到瓜州叶经略使处,而且似乎是为了什么战争。
“子虚乌有。”罗婆寻勒颇懂汉学,轻声道,“这不是汉朝司马相如文赋中的人物吗?用这个化名,似乎是另有所指。”
白探微沉默,他的思路恰如燎原之火,一下蔓延出去千里。
“先生果然不同凡响,竟在言语之间料到了事情的蹊跷之处。”舆图师激动道。
原本以为家族惨遭劫掠只是一个巧合,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而舆图师自然不知道白探微调查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白探微长息一声,放下手中的糖葫芦,眉头微微皱起,呼吸中带着怀疑,他的怀疑在于,为什么与波斯胡寺案的事情总围绕在自己身边。
难道在此处遭遇马匪是一个巧合吗?还是有人刻意暗示?巧合多了,就不得不让人思考了,因为白探微的对手乌有先生是一个以“数”著称的高人,他能将一切算得精准到位,纤悉不漏。
但目前情况下,似乎除了巧合也没有其他能够解释此事的理由了,另外白探微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最紧要的是参透这封信中的信息。
瓜州叶经略使,白探微对这个名词很熟悉,因为叶步山老将军曾经接待过自己,而且在出发之前与裴直聊到段秋时提过此人,而当时根据裴直的描述,段秋应该是叶步山派到不良人中的卧底,从这条线索上来看,瓜州叶经略使应该是乌有先生联络反武的势力之一。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就衔接上了,乌有先生在这个节点上派人送舆图师到瓜州,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应当是为了武周与吐蕃之间的战争。
白探微虽然不知道武后曾经密令瓜州叶步山出兵驰援娄师德,但此时看到这封信也应该猜到了。
白探微思路绵延千里,一个完整的推理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武后密令使者联络瓜州叶步山,命令叶步山出兵驰援娄师德,而不良人段秋得到情报之后,提前将这个消息告知叶步山,而后叶步山与乌有先生联手,借由这次战争一举消灭国柱大臣娄师德,紧接着便是攻陷洛阳,逼迫武后退位。
白探微的呼吸与他的思路一样冷静,即便是分析出如此惊天大事,也丝毫不露声色。
如此看来,娄师德的嫌疑就可以完全排除了。
想到此处,白探微豁然站起身来,手起蝴蝶咒,只见得眼前的幻境如水般哗啦一下消失不见,原本被困在幻境中的人猛然醒来,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白探微脚步轻盈,瘦小的他快速地穿过人群,凭借气息摸进了客栈内。
而那群马匪一个个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这里,在穿过人群时,白探微以香识幻引封住了马匪们的记忆,未来一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要到哪里去。
而虫师拉黑尔、天竺修行者还有赵僧人,因为也在马匪群中,自然也吸入了白探微的香识幻引,从幻境中挣脱之后,面面相觑,也都失去了记忆。
任凭罗婆寻勒如何解释,他们都表示不认识,不记得,并一致认为罗婆寻勒极有可能是一个江湖骗子。
白探微方一入客栈,火拔仇等几人便知发生了什么,先前一定是白探微施放了幻术才这样的。
“随我来。”白探微轻声道。
火拔仇、袁宽之还有巫小满相互看看,因为不知道白探微到底叫谁随他去,只好一同跟上。
白探微摸着扶梯上了二楼,此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秋溪僧人也从房内走出,询问发生了什么,只见白探微默不作声地从自己身边走过,而后火拔仇等人跟上。
“这……这怎么回事?”秋溪僧人一头雾水,只好也跟上。
随后白探微将形势简单分析后,征求大家的意见,众人一致认为此时最重要的就是将这个消息告知娄师德,让他放弃西征计划,及时劝说不了,也要提醒娄师德注意此事,如此一来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损失。
面对吐蕃与叶步山两支劲旅,娄师德的西征大军根本就没有胜算。
“既然如此,公子,那我现在便动身,快马加鞭,用不了几日就能找到裴兄他们,此事要紧,拖沓不得。”火拔仇道。
目前的情况下能前去通知娄师德的也只有火拔仇了。
而白探微原定的计划不变,加之此时有舆图师,找到昆仑山应该不成问题。
一番吩咐之后,火拔仇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准备即刻动身。
“此去天寒,火拔仇要记得适时添衣。”白探微将火拔仇送出客栈,此时夜色更墨,落下了稀零的雪花。
“公子还担心我,放心,裴兄才送的一件军衣,正好穿上。”火拔仇哈哈一笑道,一摸包袱,却发现那件军衣竟然忘记带了。
“宽之,去我房间内将那件军衣寻来。”火拔仇吩咐道,“正好下雪了。”
随后袁宽之将衣服取来,从白探微身边走过,新衣服的味道掠过白探微的鼻际,似乎有些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而后火拔仇又对女丑还有袁宽之道,“你们俩照顾好公子,火拔仇去去就来。”
“那是自然,火拔仇叔叔放心好啦!”袁宽之笑道。
“火拔兄,一路顺风。”白探微轻声道。
火拔仇粗犷一笑,并未作答,而后豪迈地跃身上马,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送走火拔仇,白探微转身吩咐袁宽之招待好罗婆寻勒等人,而后独自一人回到房内跏趺静坐,安静地案件的思路捋清楚。
从推理钩距的角度来看,这些分析的前因后果没有丝毫纰漏之处,但却有奇异之处。
这也是令白探微感到不安的事情,白探微原以为自己已经脱离出乌有先生的数了,但他此时感觉自己仍旧在乌有先生的掌控之中。
这种不安的预感正恰来自于从马匪身上搜出的那封信,在让罗婆寻勒还有舆图师搜寻马匪身上物什的时候,白探微只是简单地进行排查,以印证自己的想法。
没想好与自己所想的不谋而合,这种感觉就是,总好像有人知道自己会这么做,然后提前安排好的一样,换句话说,就是乌有先生已经预料到自己会到这里,然后遇见马匪会搜寻马匪所带的物什。
如果按照这种想法去看,那封从马匪身上找出的信应当也不是真的。
白探微屏住呼吸,当即做了一系列假设。
如果上述的可能成立,乌有先生此行的目的就是借由白探微之手给娄师德传递一个假消息,而这个消息唯一能造假之处就是瓜州叶经略使。
信中说的是将舆图师送到瓜州叶经略使处,这个指向很明显,让舆图师帮助叶步山作战,言外之意就是叶步山与乌有先生已经形成了合作联盟,这个联盟绝对不会去帮助忠心于武后的娄师德,那只有是去奇袭娄师德,导致武周西征大军战败,如此一来,武后损失宰辅还有军队是小,失去天下人心是大。
在冬季冒险发动对吐蕃的战争,而且最终兵败,这会让武后多年营造的崇佛女皇的形象一落千丈。
而现在白探微对此作出了假设,便是这封信上所传递的消息是假的,那么事实情况可能与上述情况有一些出入。
如果这封信是假的,那就是说瓜州叶步山事实上没有与乌有先生联手,而是正常地出兵帮助娄师德攻打吐蕃。
此时,乌有先生设计让白探微截获了这封造假的书信,并借由白探微之手将假消息传递给娄师德,最后的结果也很明显。
会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娄师德停止西征,并将此事禀报武后。
第二种情况,娄师德率领军队,抛开吐蕃,直接与叶步山开战。
第三种情况,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并派人禀告武后。
而无论哪种情况下,瓜州叶步山必定会被雷厉风行的武后征讨,如此就造成了武周朝内部矛盾,此时乌有先生再趁机夺取洛阳城。而最后不论乌有先生是失败还是成功,替罪羊都将是传递假消息的白探微,换句话说,乌有先生仅凭一封假造的书信将白探微变成了波斯胡寺案的主谋。
不论是进还是退,乌有先生始终占据着主动权,这让白探微感到很是被动。
白探微暂停了思路,如果按上述思路走,其结果皆在情理之中,这条推理简而言之,就是乌有先生借由自己传递一个假消息,最后的结果是让武后与节度使叶步山之间起内乱,这很符合乌有先生一贯“借刀杀人”的风格。
但仔细一想,这封信造假的概率又并不大,白探微将思路重新接上。
因为其中有两环不到位,第一环就是叶步山,白探微接触过叶步山,镜师凭借言语气息便可知对方心性,根据白探微的判断,瓜州叶步山是一个极致中立派,并且老将军一直营造如此的想象,恨不得人尽皆知,从他修筑西北长城就能看出来,就是说,乌有先生想打破叶步山中立派的人设,其实是很难的。
第二环就是武后,武后可能是乌有先生的一枚棋子,但绝不是如此简单就能挪动的棋子,武后手段之高明,天下无双,她岂会因为一封来历不明的书信就贸然转而进攻兵甲充足的封疆大吏叶步山?其结果最可能的就是,武后加派不良人进行监控,仍旧按兵不动。
因为这两环不到位,所以这种妄图用假消息来制造内乱的做法显得非常的幼稚,高明的乌有先生也不至于幼稚到这种地步,从这点上进行反推,这封信造假的可能性又很低。
白探微闭上双眼,大半又确认了这封信并非造假,而是真的。而如果是真的,一方面证明西北长城叶步山已经被乌有先生策反。另一方面,也就是暂时间接承认了今夜的遭遇只是一个巧合。
但白探微的眉头并未因此而舒展开来,瓜州叶步山被策反是在推理逻辑范畴之内的,毕竟是封疆大吏,如有人要所有举谋,联络兵甲大家叶步山也是情理之中的。
但至于“巧合”这件事,从逻辑上是对的,感觉上却是不对的,镜师的直觉是镜师行事的利器之一。
此时逻辑与直觉陷入了矛盾纠结之境。
白探微总感觉哪里不对,但根本想不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这封信上所述的是否真假,派人去提醒娄公注意防范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另外一个困扰着白探微的就是军衣的气味,袁宽之曾转达过裴直的话,说那批御寒衣物不知是谁人遣送的,当时娄公西征大计迟迟未定,主要原因就是御寒衣物不够,但奇怪的是,在关键时刻,洛水上来了一批商船,留下几船军衣纸甲,也不知道是谁家船只。
按照裴直的解释就是,应当是某个江湖豪侠捐赠的,因为娄公在江湖上颇有声望。
这件事情白探微忘记追问裴直了,因为娄公西征是秘事,怎么会有人知道,更重要的是捐赠者不仅知道娄师德要西征,还知道他的军队缺少衣物,这点上来说就蹊跷了。
最关键的是,衣服上的那种味道,白探微曾经闻过,味道非常的熟悉。
“在哪里呢?”白探微皱起眉头,轻轻用手扣着案头,那一点点欲暗欲明的思路隐约飘忽。
忽而,如流水贯通,白探微坐直了身体,他想起来了。而与此同时,有人叩门,门未开,白探微便知是秋溪僧人。
“高僧请进。”白探微道。
秋溪僧人推门进来,而后在白探微对面入座,习惯性地为白探微煮茶。
“先生,今夜外面发生了何事?”秋溪僧人问道,“贫僧可是感觉到先生又用了浮海大幻术了。”
白探微淡淡一笑道:“不愧是高僧,总能洞破小子的术。”
“先生这次可不是因为技痒了吧。”秋溪僧人笑道。
“小子怕他们买尽了糖葫芦,故此用幻术控制了他们。”白探微道。
“对了,小僧有一事相问。”秋溪僧道。
白探微点头。
“我见火拔施主带了一件衣服。”秋溪僧人道,“那衣服是军衣,火拔施主怎会有?”
白探微微微一惊,自己正好想到此事,不曾想秋溪僧人也来问了,于是白探微将那夜在灵州长城讲故事前,火拔仇问裴直讨要衣服的事情道来。
“原来如此。”秋溪僧人道,“我以为先生与狄公做生意了呢!”
白探微眉头微皱,问道:“狄公?”
白探微闹钟灵光一激,自己将将想到狄仁杰,怎么秋溪僧人就莫名其妙地提到了狄仁杰。
秋溪僧点点头道:“难道先生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白探微又问。
“那批军衣其实是狄公捐赠的。”秋溪僧道,“小僧在秋溪寺曾听圣人说过,说此时将相和了,狄公拜会太平公主,委托公主赶制一批御寒衣物,为的就是支持娄公西征。”
“高僧说的可是真的?”白探微再次发问。
“难道是假的吗?小僧亲耳听到的。”秋溪僧人不知白探微的意思。
白探微深吸一口气。
因为军衣上熟悉的味道,他曾在崤山的地下城中闻到过,当时白探微带着青泥珠救出了火拔仇,另外亦想借此机会见到乌有先生并与之交涉,但那个乌有先生并没有现身。
而这批来自地下城的御寒衣服竟然是狄公捐赠的,而且还牵扯到太平公主。
白探微抬起眼轮,思考更深。
这点上白探微基本可以肯定是乌有先生大意了,因为他不知镜师五官敏感,能记住许多细微的气味。
难道说,所谓的乌有先生就是当朝宰辅狄仁杰。
加之此前的许多证据,如从“藩人案”中透视出的改称呼一事,当时狄仁杰正担任户部侍郎,凡此种种,似乎都将乌有先生的身份锁定在了狄仁杰身上。
狄仁杰之所以捐赠御寒衣物,其意在于让娄公铁定西征的决心,如此一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阳谋,既能让武后知道此事,又能让自己铁通般的计划往前推进,这与狄仁杰一贯以来明着亲李的行为似乎又是一脉相承的。
大国宰辅狄仁杰善用阳谋,已经到了这般的境界,如此也的确符合“乌有先生”的行事风格。
武后即便怀疑狄仁杰的心思,也无法以此来指责狄仁杰。
而且娄师德就算怀疑狄仁杰,也没有办法揭发他,捐赠衣服这件事看起来微不足道,其实隐含着一个巨大化被动为主动的谋略,而白探微怀疑娄师德肯定已经知道这些军衣是狄仁杰捐赠的,之所以执意西征,一是向武后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是用自己的败亡来揭露狄仁杰的阴谋。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难怪娄公西征并不见朝中调派的人马,娄师德要自己毁掉自己这枚棋子,只有自己消失,对方才敢露出狐狸尾巴来。
白探微深吸一口气,只觉有些紧张,因为此时狄仁杰就在洛阳。
一切推理似乎全部被推上了合理的轨道。
如果这些假设都能成立的话,一旦武周陷入与吐蕃的战争泥潭之后,洛阳立马就会后院起火。
老谋深算,运筹帷幄,如今在中原能将计谋运用道如此境界的人只有当朝宰辅狄仁杰了。
从中原历史上看来,如狄仁杰这般年纪的人,推翻旧皇之后,会拥戴一个宗室傀儡,慢慢地蚕食篡位,如曹魏还有司马家的晋朝都是如此。
而白探微此时了解到的,最有可能被狄仁杰拥戴的李氏皇族有两人,一个是李显,另外一个就是李旦,而坊间传言这两位皇子性格懦弱,也正恰是傀儡的最好人选。
如此一来,波斯胡寺案背后的冰山似乎又被揭开了一层面纱。
如果是狄仁杰的话,早先知道龟兹王还有镜师白观莲的计划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知悉内情,便设下圈套,让白探微去西明寺取走青泥珠,找到青泥珠中的宝藏,而后以此作为与大食国交易的筹码,做到内外保险。
“先生这是怎么了?”秋溪僧人见白探微许久没有搭话,如是问道。
“头疼。”白探微简短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