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詩人裏,我最喜歡的有三個人:杜甫、李商隱和李白。排在我心裏第一位的是杜甫,第二位是李商隱。我對李白是有距離的。他是謫仙嘛,好像離我們普通人的生活遠一點。李商隱的話,你會發現他對於生命的體驗是那種徹底的絕望,是那種大悲哀,大絕望。這首《暮秋獨遊曲江》就是很典型的李商隱式寫法: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開花的時候他春恨生,落葉的時候他秋恨成,那一個人什麽時候會快樂呢?在李商隱眼裏,生命就是這樣,悲傷是不斷循環的,快樂可能是偶然的。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對於荷葉生而產生的春恨,和它落下之後感到的秋恨,這種情,隻要他活著,就會一直伴隨著他。程夢星說:“‘身在情長在’一語,最為淒婉,蓋謂此身一日不死,則此情一日不斷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
就像我們第一講讀過的《錦瑟》:“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普通人往往是在回憶的時候才覺得失落,迷惘,但李商隱說我是早在這之前就已經惘然了。在這個世界上,李商隱好像無處可逃。大部分詩人是在荷葉枯、落花、落葉的時候感到悲哀,可是李商隱“荷葉生時”他就“春恨生”了。
我們會發現,在這首詩裏,很多重複的音節在不斷地回**。這是我們在閱讀這首詩的時候會獲得的體驗。我們讀這首詩,好像走在一個悲傷的迷宮裏。在迷宮裏走來走去,要尋找到一個解脫,要尋找到一個答案,可是沒有。
悲傷是無處不在的。
“荷葉生”,本來是一個有生機、有希望的狀態。本來在春天,萬物要開始生長了。可是在這個時候李商隱已經預感到有一天荷葉會枯萎。我們之前講過李商隱寫的《春風》:“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斷腸。”為什麽他在春天到來之前就已經肝腸寸斷了呢?因為他知道花有一天會落下,所以他甚至會害怕看到花開。這是一個敏感的詩人會有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