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说想躺下,于是我们去了卧室。祖母躺在厚厚的褥子上,用眼神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我开始读信。
写给三川
三川啊,你过得好吗?英玉和英玉阿爸也都好吧?我挺好的。给你写信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我。记得你总是担心我饿肚子,担心我生病。别担心,我一直按时吃饭。我们家孩子爸回来后好像也稳定下来了。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新雨这个地方。这是个适合人住的好地方,以水清而闻名,而且土壤容易排水,即使下大雨,地面也不会泥泞。四周全是山,非常安静,这里的人们因为喜欢说笑而出名,大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欢声笑语。村里人还擅长厨艺,自古以来提起新雨人,大家都知道他们做菜好吃。
我跟你讲过那么多关于新雨的事,你却没怎么跟我讲过三川。虽说近在咫尺,我却从未去过那里,真的很好奇。你好像只说过在三川发生过很多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出生在三川,而且在你小的时候就遇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坏人的欺负。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会打架的啊,三川。
三川啊,你有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吧?一想到你,我就会想起我对你大喊大叫,说的那些难听的话。那时喜子刚出生不久,我不太正常。对你,我想用筛子筛过那样,只挑最好听的话来说,但我做不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呢?对不起啊,三川。
回到新雨以后,我又读了你写给我的那些信。你说写的都是我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回到新雨重新读着这些信,我默默地流着泪。那时看到你的信,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下决心要活下去。就算是光想想你,你也帮了我无数的忙。如果没有你,我早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是真的,你救了我。
在开城医院医生不是说过吗,顶多还能活一年。当时东伊妈说,喜子妈,受这个苦干什么啊。如果原子弹爆炸的时候喜子的父亲走了,就不用受这样的罪了。也许大家都这么想吧,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现在这样说还是感到害怕,如果喜子爸早晚都得走……还不如我不用看到他最后的样子就分开,那样是不是更好……
也许……为喜子爸考虑的话,说不定那样更好。干脆一瞬间怎么样?那样的话,喜子爸就不用这么痛苦了。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想还是这样比较好。骂我贪心也好,骂我不管喜子爸,只顾自己也好。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喜子爸能活着回来,和我还有喜子一起度过了那段幸福的时光。
如果喜子爸死在了广岛,我会许什么愿呢……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小时,哪怕只有十分钟,我能用眼睛看看他、用手摸摸他、抱一下他,我想要的可能只有这些吧。有些人说,回来后活了这么几年就走了,岂不是让人更伤心?但是三川啊你看,和一个小时、一个瞬间相比,这几年的时间不是已经很长了吗?我很珍惜喜子爸。是,过不了多久喜子爸就要走了。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就要发疯了。但我还是愿意这样。不管喜子爸变成什么样子,至少他在我身边。
三川啊,新雨现在金达莱开得正旺呢。开城也是吗?我想起和你一起采花吃花蜜的时候了,还有摘了花做煎饼吃,采艾草做打糕吃。现在我看到花也好,看到草也好,都会想起你。看到星星和月亮,也会想起你仰起脸看它们的样子。记得你望着夜空,对我说:“新雨啊,你不觉得很新奇吗?”这也新奇,那也新奇,好怀念我们的三川啊。
三川啊,保重身体。
一九五〇年三月二十日
新雨
祖母平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听我读信。偶尔也会把头转向我,双手交握在一起。我用余光望着祖母,继续读了下去。六十七年前的信能留到现在已经很神奇,通过信纸我仿佛能真实地感受到新雨大婶的声音和温度,更让人惊奇。那种感觉就像是新雨大婶走进了我的心里,对我讲述她的故事。曾祖母看到信以后的心境似乎也在我心里重现。“你不觉得很新奇吗?”我仿佛也看到曾祖母仰望着夜空这样说的情景。我小心地把信叠好,放进信封。
“我再读一封吧。”
“不用了,让你受累了。你辛苦地念给我听,可我就这样躺着……”
“我还想再读一会儿。”
我拿出第二封信。字体比第一封信模糊,而且纸的状态不太好,我把它拿近一些展开。
写给三川
三川啊,你还好吗?写到这里,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如果是你,一定有智慧。只要,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会好很多。
这样写着信,就让我当作和你在一起吧。我和你说说话。
三川啊……喜子爸的日子不多了。我用牛车拉着喜子爸来到新雨附近最大的医院。我心跳得厉害,简直睡不着觉。静静地看着他受罪的样子真的太难受了,我现在就是在喜子爸身边给你写信。
回到新雨以后,喜子爸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接受了现实,但事实并非如此。
喜子爸没有告诉我他在日本经历了什么,应该是怕吓到我吧。有一天,喜子爸的状态还不错,他抓住我问:“喜子妈,我得把这个说出来再走。”“你能记住这个吗?好,有什么心事别藏着,都说出来再走吧。”我这样说完,喜子爸过了半天才开了口。
那天……喜子爸说他没有受什么伤。出事的时候他正待在没有窗户的工厂地下仓库里面。那是他从未听到过的巨大的轰鸣。到外面一看,所有的建筑都倒塌了,到处都是身上扎满碎玻璃碴死去的人和快要断气的人。随后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能闻到一种类似石油的味道。喜子爸说刚开始还以为有人在飞机上往下倒石油呢。他淋着黑色的雨寻找一起工作的人,当时在外面的人大部分都死了。
当时应该死了很多朝鲜人。广岛有很多朝鲜人,像喜子爸一样自己过去的很少,大部分都是被抓去的,但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少。喜子爸跟我说这些之前我也不知道,听说里面很多是华川人。“如果有他们家里的地址,真想寄信告诉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有办法。”这样说着,喜子爸不知哭得有多伤心……我都不忍心看他的脸。
喜子爸说,没有人应该那样死去。不管是哪国人,世上没人应该死得那么突然。“是人祸啊!是人祸!”喜子爸抓住我的手反复说了好几遍。
喜子爸是什么样的人?凡事都要感谢,感谢每一天过的生活……三川啊,以前我们在新雨的时候,挨了多少饿,但是只要有一口气,喜子爸就不会忘记感谢。一开始我还想,怎么还有这么迂腐的人。可大概喜子爸的天性就是如此吧。我们全家都是天主教徒,我也受过洗,但我不是那么信。可喜子爸跟我不一样。
但信仰这么坚定的人有一天竟然拉住我说:“喜子妈,我没办法再祈祷了。我们的天主,那个时候在哪里呢?年幼的孩子、无辜的大人一个个惨死之时,天主在哪里?”
“天主没有罪,”我说,“犯下罪行的是那些人。”我说,“天主心里也会难过。”
喜子妈,全知全能的天主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一个只懂得悲伤难过的天主,我不想向他赎罪。我不想在他的面前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想问问天主那个时候在干什么。我不愿再像以前那样跪在地上说:“天主啊,天主啊,感谢您!是啊,您救活了我。可如果我感谢您,那些死去的人算什么?”
三川啊,我虽然不信教,但也听人讲过一些东西。喜子爸的话太可怕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生这么大的气,而生气的对象竟然是天主。“喜子爸,你要遭天罚的,不要再说了。”可不管我怎么劝都没有用。如果换作以前,他应该会说:“感谢天主,让我活着回到朝鲜。”可现在他竟然想让天主道歉,这是多么可怕的话!
喜子爸那天说了很多让人难以置信的话,从第二天开始状态就非常不好了。一想到他这么生气,对人也生气,对天主也生气,要这么悲伤到无以复加地离开,我就觉得心如刀绞。
“你会记得我吗?”喜子爸一连问了我好几次这句话。“会的,喜子爸,你说的我都会记得,我会记住你的。”我回答说。那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三川啊,我跟你说大话了。我说过即使喜子爸留在我身边的时间不长也没关系,还说这样比不见面就离别要好。但其实不是这样。看着喜子爸受苦的样子,我真的受不了。即使有地狱,也不会比这个更可怕。三川啊,我这个大话说得有点过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
三川啊,记住喜子爸吧。这是喜子爸的遗言。请记住喜子的爸爸,三川啊。
一九五〇年四月三十日
新雨
读信的时候我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中间停顿了几次。
“累吧?”
祖母说。
“……”
“和自己读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呢。听着你的声音。”
祖母闭着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在开城分开后,您就再也没见过新雨大叔吧?”
“是啊,那天在火车站是最后一次见面。新雨大叔看着我笑了,我还记得那淡淡的笑容。大叔去世的时候,我们都没能去新雨。”
“曾祖父也没去吗?”
“爸爸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没能去新雨。妈妈和爸爸都不是爱哭的人,当然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主观想法,但至少在我面前,他们几乎从没哭过。爸爸看起来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妈妈则不停地干活。那样的气氛让我无法开口提新雨大叔,所以觉得非常孤独。我一个人坐在石墙下面,叫一声‘大叔,您在那边过得好吗?’‘大叔。’又这样叫一声。我活到八十多岁,送走了很多人,但那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所以一直忘不了。明明就在身边,心近在咫尺,我却看不到、摸不着。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永远地消失了。”
祖母说完这些,皱起眉头。可能活动的时候感到疼了。
“和你这样说很奇怪……大叔都离开这么久了,可我一想到他还是会微笑。”
祖母微笑着看着我。我看了看祖母,又拿出另一封信,读起来。
写给三川
喜子爸的丧事都办完了。我又回到了婆婆家。除了大哥和喜子,没有人跟我说话。大家都不理我。
心里想着真是委屈啊,突然我又想起了三川你对我说过的话。那次磨坊老板一个劲儿为难我,嫌我干活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说真委屈,结果你说:“委屈是什么话?难受就是难受,生气就是生气,委屈是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你生气的话就说自己生气吧,如果连这样的话都不能对我说,我还算是你的朋友吗?”后来我坐在院子里仔细想了一下,“委屈”两个字好像是假的,委屈什么委屈?当然是生气了。三川你就不是这样。你告诉我,不要总是说着难过难过,自己一次火都不敢发,这样会得心病的。我还记得那句话。
五月的新雨,风很温暖,送喜子爸走也没有挨冻。土地解冻了,挖起来一点都不费劲。“天冷的时候我走的话,土地还上着冻,你要受不少罪,我再坚持一阵吧。”喜子爸还这样开过玩笑,现在他放心了吗?
喜子爸曾反复嘱咐过我,说他不想接受临终圣事。失去意识之前他就写好了信。我问他脑子是清醒的吗,但他只是反复说着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喜子爸走之前,家里认识的一位神父来到医院。当时家里人都在场,我把喜子爸写的信给神父看了,说他说过自己不接受临终圣事。结果神父说那自己不能给他施行圣事。婆婆和小叔子都不住地哀求,但神父坚持说不行,说本人不愿意的话是不可以施行的,然后便离开了。
然后……婆婆骂我是疯婆娘,打了我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而且不能还手。不过我睁大双眼,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说只要是跟喜子爸的约定,再小的事情也不能违背。然后婆婆说,是我关上了她儿子去天国的门。婆婆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叫喊着。我说:“妈妈,请您收回这话吧。如果喜子爸都不能上天堂,这世上哪里还有能去的人呢?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的。请您不要乱说话。”
虽说我对天主的信念不是很强,但那样说着,我心里也在想,一定会那样的,天主胸怀博大,一定能体谅喜子爸。刚开始我心里也不得劲,看到喜子爸那么生气地说想让天主道歉。我胆子小啊。但其实不是的……如果喜子爸真的抛弃了天主,那他就不会生气了,而且别人让做临终圣事他也会接受的。如果没有爱过天主,那完全可以不冷不热地做完弥撒就回家,就不会那么固执了。
埋好喜子爸,在回来的路上看着天上早早升起的月亮,我心想着,啊,喜子爸已经不能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月亮了,还有蓝色的天、五月的大麦田,还有我们喜子……那些他喜欢的东西,他再也看不见了。这样一边哭着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总觉得月亮不是走在我前面,而是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我就问:“你要说什么呀?”然后望着月亮,圆圆的月亮看起来就像是通往天国的门。他应该打开那扇门进去了吧……我们喜子爸……去到那边见到了那么恨也那么爱着的天主了吧……这种想法油然而生,没有丝毫的怀疑。我就是想着这些,然后送走了喜子爸。
三川啊,我很想你。以前怎么在信里都没告诉过你这一点呢?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三川。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四日
新雨
两人一时无言。我和祖母都沉浸在新雨大婶的话语里。我把信装进信封,放回原处,盖上盒盖。
“休息吧。”
“我占用你太多时间了。”
祖母看了看挂钟说。
“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做。”
“抓着年轻人不放,让你给我读信。”
“没关系的。以后我再读给您听。”
“谢谢你。”
祖母说完,把手指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很快,祖母带着均匀的呼吸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祖母放在我手背上的手指放下,拿起杯子去了厨房。洗完杯子回到卧室,我静静地望着祖母熟睡的脸。她保持平躺的姿势,头稍微向左倾斜,嘴微微张开,眉间挤出皱纹,似乎在做一个很可怕的梦。在石墙下面独自叫着新雨大叔,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这份思念,那年十二岁的英玉的模样就藏在这张脸的某个地方吧。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毯子给祖母盖上,然后轻轻地走出来,关上了玄关门。
我们坐在一艘圆圆的蓝色大船上,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泊,大部分人待不到一百年就要离开。所以我们会去哪里呢?我常常想。和宇宙的年龄相比,不,即使与地球的年龄相比,我们的生命也太短暂了。但是我不能理解,不过是刹那的人生,为什么有时会感到如此漫长和痛苦?做一棵橡树或一只大雁也可以,为什么要生而为人呢?
决定用原子弹炸死那么多人的心和将此付诸行动的力量都来自人类。我和他们是同样的人类。我静静地想着,由星尘构成的人类所制造的痛苦,以及星尘是如何排列而成为人类的。我抚摩着曾经是星星,甚至曾经是超新星碎片的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