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叶圣陶点校版

黄省曾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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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黄勉之①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②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注释】

①黄勉之,号五岳,名省曾,吴县人。举嘉靖乡试,以任达放佚终其身。于书无不览。有《西洋朝贡典录》《拟诗外传》《客问》《骚苑》《五岳山人集》等书。

②孔子语,见《论语·里仁》篇。适,丁历反,专主也。莫,不肯也。比,必二反,从也。言无可无不可,惟义是从也。

【译文】

黄勉之问:“《论语》有言:‘没有绝对的肯定,也没有绝对的否定,符合义即可。’难道事事都要如此吗?”

先生说:“固然事事都要如此,只是要先知道一个重点才行。义就是良知,知道良知是个重点,才不会执着。就像接受别人的馈赠,有今天应当接受,他日不该接受的。也有今天不该接受,他日应该接受的。你如果执着于今天应该接受的,就接受所有的馈赠。执着于今天不该接受的,就所有馈赠都不接受。这就是‘适’和‘莫’,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怎么能叫作‘义’呢?”

【原文】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①”

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便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注释】

①《论语·为政》篇云:“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译文】

有人问:“‘思无邪’一句话怎么能涵盖《诗经》三百篇的含义呢?”

先生说:“何止《诗经》的三百篇?‘六经’只要这一句话,就可以贯通,以至于古今天下圣贤的话都可以用‘思无邪’一句话贯通始末。此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是一了百了的功夫。”

【原文】

问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为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道心和人心。

先生说:“‘率性之为道’,就是道心。只要增添了一些人的意思在,就是人心。道心本来是无声无味的,因此称为‘微’。依照人心去做,就有许多不安稳的地方,因此称为‘惟危’。”

【原文】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①,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注释】

①孔子语,见《论语·雍也》篇。

【译文】

有人问:“《论语》说:‘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钝的人给他讲解上等高深的学问,他尚且无法进步,何况不给他讲解呢,这样可以吗?”

先生说:“不是圣人始终不给他讲解,圣人心中恨不得人人都成为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进行教导不可以不依次序。中等程度以下的人,就是给他讲解天性和天命,他也无法理解,一定要慢慢地开导他。”

【原文】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译文】

一位学友问:“读书记不住怎么办?”

先生说:“只要理解就够了,为什么要记得?理解已经是落在次要的位置了,只要明白自己的心体。如果只是要记得,就无法理解;如果只是要理解,就无法明白自己的心体。”

【原文】

问:“‘逝者如斯’①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

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注释】

①《论语·子罕》篇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译文】

有人问:“‘逝者如斯’这是说自己心性生动活泼吗?”

先生说:“是的。一定要时时刻刻下致良知的功夫,才能使得心性生动活泼,才能使得心性如河流中的水一样。如果有片刻间断,就与天地不一样了。这是学问极致的地方,圣人也只是如此而已。”

【原文】

问志士、仁人①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注释】

①《论语·卫灵公》篇云:“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

【译文】

有人向先生请教“志士、仁人”一章。

先生说:“只是因为世上的人都把自家性命看得太重,不管是否该死,一定要辗转委曲求全,这样把天理都丢弃了。忍心残害天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如果违背了天理,就与禽兽没有区别,就算苟且偷生在世上千百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而已。学者要在这些地方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因为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他们的仁。”

【原文】

问:“叔孙武叔①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意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②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注释】

①叔孙武叔,名州仇,春秋鲁人。《论语·子张》篇记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斥之。

②见《孟子·离娄》篇。

【译文】

有人问:“叔孙武叔诽谤孔子,为什么大圣人也不能免于被诽谤呢?”

先生说:“诽谤是从身外来的,即便是圣人又如何能避免得了?人贵在自我修养,如果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纵然其他人都诽谤他,也不能对他有所损害。就像浮云遮蔽太阳,怎么能损害太阳的光明呢?如果自己是个外貌恭谨端庄,内在动摇无德的,纵然没有一个人诽谤他,他的恶意终究会有一天生发出来。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怎能避免呢?只要自我修养就够了。”

【原文】

刘君亮①要在山中静坐。

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注释】

①刘君亮,字元道。

【译文】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修行。

先生说:“你如果用厌弃外物的心去追求安静,这就反而养成一种骄惰之气了。你如果不厌弃外物,又在安静中存养,那是很好的。”

【原文】

王汝中①、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

省曾起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

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

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注释】

①王汝中,名几,号龙溪,山阴人。举嘉靖进士,历官武选郎中。夏言斥为伪学,谢病归,益务讲学。有《龙溪全集》《语录》。

【译文】

王汝中、省曾陪先生坐着。

先生拿着扇子,说道:“你们用扇子吧。”

省曾站起来说道:“不敢。”

先生说:“圣人之学不是这样拘束痛苦的,不是装成道学的样子。”

王汝中说:“看孔子和曾点谈论志向那一章可以略见这个观点。”

先生说:“对。从这一章来看,圣人多么宽容,包含万象。老师向各位弟子询问他们的志向,三个人都庄重认真地回答,只有曾点飘飘然不把其他三人看在眼中,独自弹起瑟来,多么狂傲的姿态。等到谈论志向的时候,又不针对老师的提问回答,都是些狂言乱语。如果是程颐先生,早就责骂他了。圣人却又称赞他,这是什么样的气象?圣人教人,不是把人都拘束成一个样子,对狂傲的人就从狂傲的地方成就他,对独善的人就从独善的地方成就他,人的才能气质怎能一样呢?”

【原文】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少教人差了。”

【译文】

先生对陆元静说:“元静少年时期就想要注解‘五经’,志向上也是喜好博学的。然而圣人教导人,只担心人不能简易,他教导的都是简易的规则。用现在人喜好博学的心来看,却像是圣人教导人教导得不对了。”

【原文】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①,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注释】

①《论语·述而》篇云:“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

【译文】

先生说:“孔子从来没有自己不知道还乱写的,颜子对于自己有不对的地方都没有不知道的,这是圣学真正的精血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