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工伤康复中心前,我下意识的动作,是将钱夹从坤包中取出,只拿了些零钞。
莞樟路,永远让我惊骇、心跳怦怦,像逃亡时遭遇追杀者。这条路的车辆和设备都被使用到了极限,路应该多加几条车道,而车辆应该更温和一些。就在我站的这个红绿灯旁,三个月前发生过厢式货车将身穿校服的小学生碾入轮下的惨剧。
那可怕的厢式货车像鲨鱼,拥有庞大臀部,是这路上的主角,一辆比一辆快,喇叭声、发动机声,无一刻停歇,马不停蹄,滚成条声音河。那货车好像永远都不会坏,那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好像一尊雕塑,随意调整着方向盘,喘着粗气,鼻孔里喷出暴戾的火团,烧在半空。
五分钟后,公交车驰来,见我招手,戛然而止,将我吸纳进肚腩后,再合拢,继续奔袭。车厢内仅有四五个乘客,座位高,视野开阔。车窗外道路两边闪过丛丛暗褐小楼,缀着各种字体的广告:帆布、钢材、印刷、汽修……这些簇拥在街面的文字毫无遮掩,有时,甚至会出现很吊诡的一对反义词:“生孩子,到××”,“做人流,到××”。
至黄江,过黄江书城。至大朗,过大朗候机楼。河道旁楼盘高耸广告:献给居住在此的大朗青年。车辆一转弯,劈面走来位男子,黏糊长发,黝黑身躯,浑身一线不挂,只在左脚绑了个红塑料袋,而右脚是白的。他迈着“很青年”的步伐,阔步于正午的阳光下。
大朗真大,几乎消耗掉四十分钟。即将离开时,看到绿篱笆上挂着个黄纸壳:自选自摘草莓园。我无法看清那草莓园有多大,也无法揣测这农业时代最后一点苔藓还能存活多久。不等我细想,公交车已闯入一片由泥泞红土和枯黄茅草组成的滩涂,水泥电线杆上挂着木牌,白底黑字:复杂路段,慎防抢劫。
啊……抢劫!
我的包,已做好了被劫的准备。
我疲倦地闭上眼,陷入困顿,下意识地捏紧坤包的带子。睁开眼,已抵长安。正在修建的北站**着硕大的水泥桥墩。比手腕还粗的褐木棍攒成一堆,钢筋三角体沾满锈迹,摩托车撑着蓝阳伞,脏到乌黑,司机目光如鹰,楼房层层向上,最高处举着黄金大字-××酒店……
向前,向前,继续向前……
通往康复中心的小路,是南方常见的那种柏油路,东补西补,崎岖不平,路边是永远都不会被清理掉的沙子、石头、垃圾。这小路的一切看起来都有待完成:没有路缘石,没有围墙,树木的叶片落满灰尘。终于,我看到医院的金字招牌。进入后我惊诧地发现,医院被树木环抱,闹中取静,颇像公园。办公楼内的一间,挂着牌子:心理咨询室。屋内有三人座木沙发、茶几、液晶电视、台式电脑、音响。
刚坐定,突然,窗外传来声声哀嚎,声调一扭一扭,像条银蛇蜿蜒向前,很容易将人引入悲伤的深处。这悲怆喊叫,令我毛骨悚然,寒意凛凛。
可罗医生却粲然一笑:“啊,听这声,王姐好多了……”
生平第一次,我发现,原来医生可以通过惨叫声来判断病人的治愈程度!
在这种惊骇下,我觉得罗医生的白大褂、眼镜、手指、语气,都不再只属于他本人,而更属于某个我完全陌生的机构。那里,有另一套解释世界的词语和方法:譬如,面对哀号,他居然微笑。
二
罗医生被叫去开晨会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
这时,门被推开了。
三十八岁的吴生走了进来。他很纤瘦,细长眼,厚唇,一米六五,像个中学生。他那么羸弱,却断了根脚趾。看过吴生的脚后,我很久都不愿戴手套,以免想起假肢-那根再植成功的脚趾在我看来就像假肢。
他武断地认定我是医生,即刻开始滔滔不绝。
他在一家建筑材料厂工作,是擦模工(专门把产品从模具上取下来)。模具掉下来,砸到他的左脚大脚趾,即刻出血,一片殷红。
他说,脚趾刚被砸断时甚至可以竖立起来,呈九十度角!
他说:“那疼,不是一下子开始的,是过了几秒,从下面翻起来……”他的脑袋里响起铁锤敲击地面的声音,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脑袋里的铁锤每砸下去一次,心便跟着紧缩一次,像铁锤直接刺进肉里。
他是2012年2月22日进厂的,事故发生在4月9日。一想到马上就要陷入没有薪水的困境,他瘫坐在水泥地上大喊:“疼死我了,我要死了……”
谁都无法说清事故是如何发生的,但伤痛已**裸展现在那里。人在瞬间是会变老的:吴生的头发,吴生的皮肤,吴生的眼神,陡然间蒙上了一层灰。吴生拒绝被人架起身子,只持续不断地喊叫。这喊叫让工友们想起自己曾遭遇过的痛。在这个车间,没有哪个人没受过伤,没有哪个人的身上是完好无损的。无论手指、大腿、脚趾,或胳膊、胸腔、肚腩,都不像表面那样完好无损,只是散了架的图案虚虚地拼凑在一起。
工友们七嘴八舌:“模板掉下来的事故,多得很!”“赶快上医院!要不,厂里随便处理一下,就让你走人!”“到了医院,要评了工伤认证,才能让老板赔偿的哦……”大家说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火,内心里充满了因无力阻止创伤而带来的犯罪感,以及夹杂其中的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幸运感。实际上,每一个围观的工友,都有可能成为疼痛的下一个攻击目标。
并没有一个“疼痛计”可以测量出疼痛的程度,而疼痛本身,则无法被完全描述出来,同时,疼痛的剧烈程度与个人的知觉及社会的影响密不可分。每个遭遇过疼痛的人,都会因此而发生变化:先是整个人变成碎渣-被疼痛的磨盘碾碎-再慢慢黏合。但那之后,疼痛并没有消失,反而在脑海中扎下了深根。
和木头、羽毛、铁皮、塑料比,皮肤是世界上最娇嫩的物质。当那层薄薄的保护膜被撕裂,红色**汩汩冒出,人能闻到自己的汁液,原来是股甜腥味。疼痛时,人发出的呻吟声,和祷告时很相似,不同的是,在教堂祈祷时,是很多人一起做,而呻吟,则从一个孤独者的胸腔里迸发而出。
吴生的工友用双手从背后围到前面,紧紧地箍住他的身体将他抬起。送到医院后,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揩干,可清楚地看到骨头上的裂痕很直,像从空中俯视到的地震裂痕,又像干皴的河床。手术后,虽然断趾已被接上,但走路时,脚趾总没有以前灵活。
老板派人给他传话:“到康复中心待些时候就回来,直接上班吧。”他没有回话,眼睛到处看,在找酒瓶子,想一下子砸过去。在我面前,他憋得满脸紫红:“我不要他们赔十万八万,我只要通过劳动法合理处理就行了。处理不好,我就用酒瓶子砸!”
他是湖南桂阳县莲塘镇甘棠村的村民。
当他详细告诉我这个地名时,我惊诧于这些词语的古雅清幽:桂阳、莲塘、甘棠……唐诗宋词的所有意境,似乎都能通过这几个词来破解。而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
他有三个孩子:十四岁的女儿、六岁和三岁的儿子。父母因病早逝,他十三岁便离家打工。和老婆谈恋爱后,娘家人嫌他穷,不同意婚事,他便带着女人逃婚,等生下大女儿后才回乡补办结婚证。给女儿上户口时,他被告知要交六千元罚款。
“六千?!天文数字哦!要我的老命哦……”可是,“不交不行……要把房子扒拉掉啊!”
于是他到处借钱,给女儿上了户口。第二个孩子上户口很顺利,到了第三个,属于超生,罚款单上写:五千两百元。“嘻嘻,比原来还少了八百啊!”
现在,大女儿上寄宿学校,一年学费四千。“就是砸锅卖铁,这四千元,也得备着啊!”
他描述他的“打工经”:到建筑工地当小工,一天能挣个两百三百的,但很累,干几天就想歇息;到工厂打工,舒服,钱少,加加班,每月也有两三千。但他感慨自己总是存不上钱,原因之一,是他无法做长期工,只能打流动短工。他干过的工作,时间最长的都不超过一年。“农忙时,我要赶回家给老婆帮忙啊。”另一个原因:两个儿子还小,容易生病,一次感冒,“花个五六百是常事”,这些杂七杂八的花销加在一起,就是块大石头压在他的背上,夜里睡觉,总使他感觉喘不上来气。
手术后,他转到康复中心,依旧噩梦连连。疼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令我骇然:他的右脚原先就有残疾。他母亲怀孕时出去割草摔了一跤,令他早产,一落地,医生就看出他的右脚不灵便。而现在-咣当-左脚也出了问题。
“我以后怎么去找活儿?!”
吴生像某种小动物,辛勤而胆小,随便的一阵急雨或狂风,就能让他匆忙逃窜。而现在,他身体里潜藏的汁液被蒸发掉,他变成了一具干瘪之物。他的脚虽然还保持原型,却已成为身上的一个特殊器官,脆弱而易碎,要小心翼翼对待才行。
他想到自己从小没父母,吃尽苦头,总会借给更穷的人钱;他想到这次事故如果处理得不合理,他便要去找个啤酒瓶;他想到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老板和社保局的人都很熟,事情不能搞得太僵;他想到如果老板不开厂,自己还得在家里种田,没工打;他想到他打工的这个厂,老板还不算坏,有些老板真的很坏很屌啊,开的是黑工厂,进厂的人都是黑工人啊……吴生的诉说像在复述一个梦境,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诉说的内容,只满足于诉说时有听众。
这时,罗医生推门进来,一见到他居然问:“吴生,还在想啤酒瓶的事?”
罗医生翻开病历,开始对病人做测评。
问:“想不想发脾气?”答:“厂里不按规定赔,我就发脾气!”
问:“摔东西了吗?”答:“想摔,但还没有行动……”
问:“吃饭胃口好不好?”答:“吃饭不正常,到饿透了,才想去吃。”
问:“晚上睡得好吗?”答:“脚都疼死了,能睡得好吗?!就整晚整夜看电视。看连续剧。”
问:“受伤的地方有没有力气?”答:“你说,能有力气吗?!”
问:“日常生活能不能自己做?”答:“我就一个人,不自己做,谁做?!”
……
罗医生开始对病人进行心理辅导:
“人,随时会受伤,要用乐观的心态来对待。日本有个试验,在不同的米粒上写不同的话,再把米粒放进冰箱里,一个月后,写着表扬的米粒完好无损,写着咒骂的米粒变臭了。是不是很神奇啊?有人对着青草说,我要用开水烫死你,你猜怎么着?那叶子,自己就蜷缩起来了!
“你要和老板沟通!你和老板是利益关系。你受伤,老板要掏钱,他当然心里不舒服,像割肉,你要理解。你是弱者,要示弱,不要逞强。你没钱、没关系、没大树,和老板吵,是鸡蛋碰石头,你搞不赢他的,最后,还是你吃亏……
“只要是在工厂受伤的,工资和受伤前一样,厂里要发平均工资给你,记住,是一千三百六哦。有个人,被吊车的链条扯住,差点没了命,住院后做了工伤认定,每个月都能领上工资的哦。你要把医院开的单子都拿好,没有单子可不行,记住了啊!”
病人两眼圆睁,双拳紧握,浑身肃穆,好像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深思,又好像随时要对那些话提出质疑。
医生继续对病人说:“你拿酒瓶子砸人家脑袋,你就要坐牢,那你老婆和孩子怎么办?”
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拿到补偿,开个便利店,或干点什么别的小买卖,难道不好吗?”
-这是医生给病人提出的建议:让他恭顺地、无声无息地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我看到吴生的脸色有了变化,先是嘴里嘟哝出一串不连贯的话语;然后,狠狠地盯视医生,嘴角浮出冷笑;继而,几乎要腾地站直身子,但又隐忍着,坐在凳子上发抖。
罗医生说出的词语都是被剪裁过的-甚至,被剪裁得相当精确-这些词语只为说话而存在,每一词语,都将前一个推向深渊。由这些词语连缀而成的话,在我的大脑发生迷失,居然把我带到了一个和词语表达迥异的地方。我感觉,在词语和词语之间的空白处,新的含义凸显而来,甚至比那些说出来的词语更庞大、更丰富。
从表面上看,病人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差别,问题是,病人总能听到头脑里铁锤敲击地面的声音。疼痛对生活颁布了禁令,让病人无论看到什么都陷入深深质疑。病人的角度会刺激大众,让人们嗅到一种浓烈的非法气息,然而,病人是被意外逼入绝境的……
狂躁和压抑笼罩着这间屋子。我的心陡然一紧。
这是真的:无论你曾经是将军还是懦夫,只需几秒钟,你便会被疼痛的盔甲压垮五脏六腑,你曾井然有序的生活,会随时坍塌。那些非人的遭遇,会突然降临到你身上,并且有可能来自最意想不到的角落。而反抗是无用的(你会问:为什么是我?),然而,别无选择,你只有接受命运。
断趾结束了这个男人的一切:好丈夫、好父亲、好员工……很快,他就会变成迷途者、残疾人、没落者……
倘若我们的当代史是一部视觉史诗,那我们的学术工作者,又该如何处理那些属于“不可视”范畴的事物?当身体经受剧痛时,世界和自我会全部或部分失去;当这看不见、摸不到的疼痛无所不在地布满全身时,根本没有所谓的“现实”,只有一个为自身存在挣扎的特定个体,一个已经扭曲却依然坚持抗争的主体。
啤酒瓶是吴生在第一时刻想要寻找的凶器。
他想举起那瓶子。
他想以其无边无际的指涉力量,刺进这个世界,令所有规范都失去效力。
三
突然间,小屋里涌进三位女病人:张大姐、阿芳、刘佳丽。
张大姐坐在轮椅上,被两个女人抬了下来,放在沙发上。
她曾是车间主管,因脑出血而偏瘫,住进康复中心已有五个月。罗医生道:“张大姐,你不要睡觉啊,你比以前好多了,不用担心,你会越来越好啊!”张大姐的表情在我看来是平板一块,但罗医生却说:“她笑了。她的心里是高兴的。”
罗医生将毛巾垫在张大姐的下巴处。为防止她犯困,还往她手里塞了本杂志:“给你个靓仔,不要睡觉啊!”张大姐居然用电影里慢镜头的速度翻开杂志浏览起来。
在印刷厂搞排版的阿芳总感觉胸部疼痛、呼吸困难,她咳嗽不停,开始是咳痰,后来居然咳出了血。到医院检查:矽肺。但这时她已被厂里炒掉。阿芳一打听,原来这个厂每三个月-至多半年-要将全部员工炒掉,再重招新人。由于长期吸入大量含有游离二氧化硅的粉尘,矽肺,是印刷厂工人的常见病。
阿芳一点都不急躁,也不执拗,她太过安静和软弱了,而这种性格的培养,在她皮肤还很稚嫩的时候,就已开始了。一听到喊她的名字,她的脸色就发白。病人可以顺从驯服,阿芳却达到了极致:两只手放在大腿两侧,伸长脖子,眼睛直直地望着医生。
在家具厂工作的刘佳丽,面貌原本是清秀的,但因两腮削了下去,眼窝深陷,变得憔悴干瘪。
甲醛中毒后,刘佳丽的手开始脱皮,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晚上睡不好觉,就连白天午睡时,也会做噩梦。神思恍惚中,她被厢式货车撞倒在路边,住进医院后,总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在她那乌亮的眸子里,总闪烁着两只受惊的小鹿,东躲西藏,彷徨疑惧,但在偶尔的一瞬,她又眉头一皱,眼仁里燃起两团火。
罗医生和刘佳丽开始对话。
问:“现在是哪一年?”答:“83年吗?”
问:“不是问你哪一年出生,是问你今天是哪一年?”答:“唔……83年吗?”
问:“今天是几号?”答:“唔……(羞怯地捂嘴笑)”
问:“不要笑。再想一想。”答:“唔……”
问:“你今年多大了?”答:“二十九?”
问:“对,没错。那你是哪一年出生的?”答:“83年?”
问:“太对了。那今年是哪一年?”答:“2004年?”
问:“一九八三加二十九等于几?”答:“三加九,等于二十一啊!”
问:“啊?三加九是十二才对啊!那九加三是几啊?”答:“九加三,是十三啊!”
问:“什么?!你掰着手指头和脚趾头都能算出来的啊!你看,九个手指再加三个,是多少?九后面是十、十一、十二!”答:“唔,唔,十二……”
问:“你每天都要念数字的啊!你不能把数字都忘掉了啊!”答:“唔……”
问:“三加七和七加三有区别吗?”答:“有!”
问:“你孩子多大了?”答:“七岁。”
问:“你孩子叫什么名字?”答:“刘佳丽。”
问:“刘佳丽是你的名字,我问的是你孩子的名字。”答:“叫……刘……忘了。”
问:“你是儿子还是女儿?”答:“女儿。她叫刘……哎呀,真忘了。”
问:“啊?昨天不是还记得吗?那昨天,我讲了什么故事?”答:“多耳盗铃!还有,足、画、添……”
问:“哦,画蛇添足?那是前天讲的;昨天讲的是掩耳盗铃。”答:“唔,掩耳盗铃……”
……
这场生发在医生与病人间的对话,既清晰又混乱,既明亮又悲哀。我听得喉管里痒痒的,像要有个虫子从口里爬出来。
“练习放松术”,来得正是时候。
罗医生点开电脑里储存的轻音乐,让音符通过音箱传递出来。他让大家闭上眼睛,压低声音说:“放松……放松……如果想发火,那就先捏拳头,紧紧地捏住,然后再松开,要体会那松开后的感觉,那就是放松,要学会在生活中放松……”
这个放松过程持续了二十分钟,我以为治疗要宣告结束,但是没有,接下来进行的,是成语练习。
罗医生念:“口是心……”病人答:“非。”以此类推:“七上……八下”“三长两……短”“一五……一十”“大同……小异”“无中生……有”;再一起读唐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用歌曲疗伤,我并不吃惊,但罗医生选择的歌居然是《遇上你是我的缘》:
高山下的情歌
是这弯弯的河
我的心在那河水里游
蓝天下的相思
是这弯弯的路
我的梦都装在行囊中
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
我的一生就选择了你
遇上你是我的缘
守望你是我的歌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我爱你
就像山里的雪莲花
就像山里的雪莲花
坐在椅子里沉默时,他们是病人;可唱起歌来,他们突然变成了士兵。与其说他们是在唱歌,不如说他们在吼歌:声音洪亮,身体随之摇摆如风中芦苇。原本肃穆哀泣的气氛被打破,这间办公室陡然间成了欢闹的KTV包房。歌声充满狂热:高山、蓝天、弯弯的河,弯弯的路……这些意象拼贴在一起,成为某种图腾,驱赶着病人快快地向前跑。歌越唱越高,越唱越尖:亲爱的,亲……爱……的……
我一边唱,一边观察着病人们的表情。
也许,在歌声中打开心扉,是他们感到还是正常人的一种方式。
四
创伤是什么?
对意料之外或无力抗拒的暴力事件的反应,这些事件在发生的时候并未完全被人所理解,但是事后却会以反复倒叙、梦魇及其他重复现象的形式重新出现。
肉眼能看得见的叫硬伤害。
还有一种伤害,叫软伤害,是无形的。
我在电子厂工作时,最明显的反应是眼睛疼,鼻腔里总有异味,恶心、头昏、供血不足、食欲萎靡。
我并没有直接和有毒物体接触(为电子晶片除污、冲洗、氧化及打磨时所用的酸碱溶剂,毒性都非常高)。但我在拉线上干过锡焊:用铝丝将每个晶片都焊接到装置的电子终端上,从而制造出一条电路。焊好后,要在晶片上滴一层黑胶(环氧树脂)。因为黑胶有毒,容易引起皮肤病和肺病,所以每个月焊锡工可多拿五十元补贴。
刚开始干时,我感觉自己很难坚持下来,但日复一日,身体从不适变得麻木,过了一段时间,随着对环境的渐趋适应,我甚至不觉得那焦糊味有什么特别。
对女工来说,还有另一种疼痛难以启齿:痛经。
我在音像带盒厂当啤工的那段时间正值经期。那时是夏天,很多人都穿着拖鞋和凉鞋,而我则穿着棉袜和运动鞋,且戴着塑胶手套。即便这样,一遍遍从水箱里捞出磨具,放到另一个水箱,用倒扣的箱子压住磨具,再用含天那水的布擦拭磨具……不到中午,我已血流如注,腰腹肿痛,脚底像踩着冰块,浑身发凉。加上早起后匆忙赶来上班,肚子空**,饥饿像老虎的利爪,在腹中猛烈地抓、撕、扯,令五内翻滚。
在电子厂工作期间,有个女工因痛经一下子昏厥在拉线旁,那模样像被重拳击中头部。她被人架出去时,半截腰肢**裸地亮出来,令大家感觉万分难堪。某种突如其来的悲哀,千钧压顶似地罩下来,让这个本来就脏污的车间愈发难以忍受。
每个人都感觉这个地方实在太小,无论如何,要突围出去。
常常有这样的文学作品,描述这样的女性:她们的生活比男性更艰难,充满种种磨难和不平,但她们却比男性更坚强,更有毅力和恒心,因而她们取得了更骄人的成就。在我看来,这样的女性不是没有,但却很少,大多数女性在更多的时候,得不到社会的承认,总是处于被冷落和被遗忘的位置。
干过一天十一个小时的活计,吃过没有油水的食堂饭菜,住过逼仄混乱的女工宿舍后,我渐渐理解了那些真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女孩-她们去酒店KTV陪唱,给台湾人或香港人当二奶,屈从于各种年龄段的有钱人有权人……这些女孩子,大多是工厂妹出身,她们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挣扎过,懂得它的艰苦和永无休止。
事实上,她们并非本性好逸恶劳,在家乡的田地里,她们也曾帮助父母干过农活,但农民在承包地上干活,和在工厂被主管盯、随时可能被开除,是两码事。
痛经不仅令女性饱受疼痛折磨,同时还给生产带来困扰:晕倒的女工会导致拉线被迫停止运转。虽然厂规里的各项条款都是经过精心编排的,但女工的身体却有其自己的时钟,根本不能完全被生产节奏所管制。
一个可怕的办法被发明了出来:工厂让女工吃避孕药,用来减轻痛经时的痛苦,但又担心因此而滋生出性行为,于是,便用一种语焉不详的“药片”来代替避孕药的名称。
显然,女性所遭受的痛苦,远比男性要强烈得多。
罗医生说:“环境的突然转变、工作时间太长、压力太大,都容易造成女性生理周期的紊乱,出现各种经期异常现象。”
这些女工在家乡时,很少出现痛经症状,到了工厂后,有的人的经期会推迟五至七天;有的人的经期会持续一个月以上;还有的人,甚至出现停经或绝经现象。而女性对抗疼痛的普遍经验是:将自我从身体中分裂出去,然后,将身体作为一个与自我相对立的客体来对待。
“我拿大姨妈(月经)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真讨厌它。”
“我的身体里有个魔鬼。”
……
在拉线上磨洋工,是女工缓解疼痛的一种常见办法。
我身旁的女孩告诉我:“干得越快就越累,越累就越容易生病,还不如慢一点,再慢一点……但是,你不能慢到让主管看出你在偷懒。”
然而这种介于快和慢之间的速度,我一直都没有学会。每当我试图慢下来时,总能被主管一眼发现、喝斥过来。我很快就从这种累中逃离出来,而她们却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
在道德上指责女人软弱很容易,亲自去车间干那些可怕的活计,却很难。
累这个字,如果没有亲历,单靠嘴说或写下文字,是无法体会其中蕴藉的凶残和卑贱的。
五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浓黑。走到公交车站时,人间烟火,渐次稠密起来。
跳上公交车,驶向莞樟路时,早晨清晰的一切陷入幽暗,车窗外灯光遥远,行人朦胧,酒店和餐馆皆被霓虹灯放大,闪烁着红橙黄绿,而车厢内嘈杂无比,充斥着电话声、发动机的轰鸣声、司机和售票员的聊天声、窗外的叫卖声……
每个人在经历了一整天的暴晒后,都从皮肤里渗出困倦。
每一个躯体,都像燃烧后冒着嘶嘶青烟的木炭。
我努力追忆那些劈面相逢的画面,试图将它们放到社会发展的长河中去看,而不仅困顿于个人遭际。滚滚向前的车轮很快就将和这些画面做永久告别,在它们褪色之前,我要记录下最鲜活的细节。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对我具有双重意义:它不但详细记录了我人生中的某段关键的日子,更为我思考大时代中个体的困境,提供了详实蓝本。
后记:从西北到东南
2010年,我定居南方后决定去工厂打工。到2012年年底,我将在两家电子厂、一家音像带盒厂做普工的经历写下来后,发现有十几万字之多。这完全是意外收获。在我到达南方之前,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写下如此之多和打工有关的文字。
然而,我到工厂打工的举动却遭到了来自两个阶级的强烈质疑。
首先是来自中产阶级的嘲笑。他们对“打工”“打工仔”“打工文学”等凡和打工有关的词,都会撇嘴,并从鼻孔中喷出一声轻蔑的“哼”。他们有房、有车、有固定的社交圈,他们的孩子不屑参加中国高考,早已到国外学校,他们自己已经移民或正在移民,面对偌大中国,他们看不出有什么新花样值得留恋,他们的身体暂时滞留于此,而心思早已和这块土地距离遥远。无论他们对我多么热情、客气、礼貌,我都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看得起我-我的全部资产不及他们户头的尾数,我亦非社会名流,他们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凑个人头一起玩,打发时间。到车间后我深刻地发现,我和那个流光溢彩同时又虚幻迷蒙的中产阶级世界那么遥远,我从来和他们都是两类人,而这一点,他们发现得比我更早,于是,我们在心里互相删除了对对方的关注,让所谓的“好友”,成为陌生人。
其次,是那些从打工者蜕变而来的精英。他们是真正的打工:离开家,背着行囊,被治安仔查暂住证,烂尾楼、榕树下、桥洞里、车间的水泥地上,他们都睡过。他们的手上有伤,心里有痛,眼里有泪。他们有工友,有老乡,有亲戚,有同龄人,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让他们感兴趣的话题,也从来都不仅限于一个。他们热烈,**,冲动,不断为同类呼喊,被冠为“产业工人”代表,但他们的队伍,从来都不会认可我这样一个人,他们认为我去打工是客串,是演戏,在本质上,我并非他们的自家人。
于是,无论是我的打工经历,还是我写下的打工作品,都遭到来自两个阶级的**裸质疑(而他们质询我的语调又是多么地一致):你怎么想到要去打工?!
我对自己生气,感到委屈,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凌辱-我完全可以坐在家里,写点大衣如何防虫蛀、马鲛鱼怎么煎、正午如何防晒,这样的话,没有任何人会来申斥和指责我,大家都会说我多么热爱生活,而我也会拥有更多的朋友。然而,我却自己拿着身份证,来到工厂门卫室,从窗口将证件递了进去。
是的,我并不是为了工资去打工,但我却是以打工者的真实身份去打工的。在进入车间之前,我对此中秘密一无所知。进入车间后,我和所有女工一样,有定额任务需要完成;如果我做得不好,一样要返工。没有任何人会照顾我,而我也因为这种不被照顾,看到了车间世界的真相。
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我是普工,坐在高脚凳上,从最基本的贴PASS纸开始,装袋子、打黄胶、焊锡、装电子元件、使用砂轮机……这些活儿算不上重体力劳动,但重复多次后也会变得模样狰狞。在音像带盒厂,我是啤工118号。啤机二十四小时开机,啤工“两班倒”,除了中午吃饭的一小时,啤工每日工作十一个小时。在注塑车间,我坐在两台轰隆隆的啤机之间,用蘸了天那水的布擦模具,用钳子剪掉衣服架子上的凸起物,用吹风机将录像带盒边缘的披锋吹皱。当这些活计不停地重复时,我终于发现,汗不仅能从鼻尖流出,还可以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
我排队去打饭,吞咽下含混的饭菜,喝下看不清内容的汤,将胃填塞到鼓胀,可两个小时后,饥饿感仍会陡然变得强烈起来,让我意识到我所吃的食物多么没有油水;我将被褥搬进女生宿舍,惊诧地发现除了逼仄、肮脏、混乱外,宿舍的后门根本关不紧,夜晚冷风呼呼灌进来,厢式货车的轰隆声像从头顶压过,怎么都睡不着。
当我将这些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时,并非将个人看得格外重要,以至于向旁人讲述自己的经历,我感觉我所经历的,不仅仅代表是我一个人的遭遇和体验,也是我们整整一代人的遭遇和体验。我看见自己坐在注塑车间那个倒扣的塑料箱子上时,我的内心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就像要为某个画面提供一段画外音般,我想要说出我的注解。
我总是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从西北迁居东南,我突然遭遇来自心灵的巨大震颤:我从熟悉的游牧文化、绿洲农业文化场景,猛然空降到烟囱林立、工厂成片的场景中,好像一阵龙卷风将我突然吹起,投到我此前根本没有准备好的地方。一切在别人看来常态的事,都被我陌生的目光放大了好多倍,我所感受到的,全是差异和震惊。我不能对此有所抱怨,而这也恰恰是流离失所的人获得的一种新自由。
我想写的文字,不是和现实生活若即若离,而是深入到实际中,和人类面临的问题呼吸相通。我希望这些字和词,是来自深处的呼声,而非轻浅的呢喃;甚而有时,我希望自己的文字像文献资料那般,无需纠缠于词语本身的修饰,而首先成为一种见证。在我看来,如果我不能处于描述对象的王国之中、没有参与到那些具体的活动场景中,只是以接受者的身份、用被动的眼光去记录事物的外部印象,那我的情感和文字就是有隔膜的。如果扛着摄像机或举着照相机对准那些正在干活的女工,她们会浑身别扭得想逃到地缝里去。如果我和她们一样,要完成一天二十箱的任务,上厕所要在规定的次数之内,那她们面对我就是松弛的。
然而,某种尴尬是我所必须面对的:我过往的经验,让我愈发孤立于我的新环境-我来自“另一个陌生之地”。当我在南方说出新疆草原上牧人看到陌生人会将之待为上宾、拿出家里珍藏的好肉好酒来招待时,我看到的不仅是对方眼神中的惊讶,更有一种公开的嘲弄。这刀片般的眼神,令我心悸。我像从人类的原始状态中缓慢走出,还携带着婴儿的痴憨和愚笨,对人性之恶、之复杂、之残忍,毫无洞见能力,于是我的智商连同写作都遭到颠覆:一个如此思考问题的人,能写出怎样的作品?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出现了:当我置身南方,回望新疆,我发现我已改变了几分。譬如,当我看到“大美新疆”这个词时,会感到异常别扭。这个词似乎是专门发明出来给那些“非新疆地区”的人看的。一个“美”,已经很武断;再被修饰为“大”,能完全代表新疆吗?到达南方后,我才发现,内地人对新疆非常陌生,这个距离,比起从深圳到乌鲁木齐的五千公里,更遥远。事实上,无论新疆的地貌还是历史、民俗民情,都比电视上、明信片上的更复杂,而这种复杂性,却被“美”这个词轻易取代。“美”本身是个很好的字,但是这种简单定义,以人为之力强行塑造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新疆。
我经常感到痛苦。我的痛苦如此深切,似乎已无需什么理由。我的痛苦来自南方,也来自北方。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我都能清晰地闻到那股味道-不是好感,而是恶感。令恶感产生的原因很复杂,但其中有一个原因至关重要:陌生感又加剧了恶感。在东南沿海,中产阶级不了解打工一族,而普遍的仇富心理,又让底层对有车有房者既羡慕又厌憎;在西部内陆,诸如西藏和新疆等地,各族群之间因信仰、文化等复杂原因常有纷争凸显,绝非如明信片上的景物那般,一片静寂。
离开新疆大地已近三年,但是,新疆的景物,也许还有它的精神,从来没有遗弃过我。我是到了南方,戴上“啤工118号”的牌子,在车间里不断劳作,才充分认识到我从浩瀚广阔的新疆吸收到了多少养料-只有在那样的淳朴中浸染过的生命,面对这工业化时代不断重复的机械劳作,所体验的疼痛才如刀似剑,插入胸口,异常强烈。我所写下的南方车间,绝非一系列现象的简单拼贴,它们因西北底色变得奇异与丰富。
面对工业化突飞猛进的场域,我浑身紧绷,异常敏感,不断地在笔记本上写下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件,并对这些事件进行检查、观察、验证。我描绘下我所看到的一切:车间、组长、快餐、瓦房、手指、油污、铁链、伤疤、疼痛,它们组合出一幅既遥远又具体的意象地图;同时,我写下我心中涌动的一切欲念,我的反感、欣喜、愤怒、悲哀、委屈、狂暴、暧昧、冲动。每一次,当我被这样或那样的情绪所控制时,我都在向着一个最真切的词靠拢-真实。我努力想写出我所看到的真实、我所体验到的真实。我希望寻求一种真实,唯有这种真实才能把自己从旧有的窠臼中解救出来。
在南方,我因脚踩那片广大的西北之地而获得了一个从高处观察车间的机会。同时,因我耐心地坐在啤机之前,我又得以巨细靡遗地观望它。这个双重眼界,成为我全部写作的秘密之源。这也是我不得不承担的双重角色:在西北和东南间,架起一座心灵的彩虹桥。
在工厂车间的机器轰鸣中,我会想起戈壁、沙漠和绿洲的寂静;穿上土黄色的工装后,我想起南疆那些穿艾德拉丝绸的美女们,怎样移步于街巷;由简陋寒酸的盒饭,我想起喷香的抓饭;从“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广告牌,我想到喀什大桥上晒太阳的人们。
在新疆的公交车上,我会听到两种语言报站名:汉语和维吾尔语;在南方,我常在公交车、地铁和银行,同时听到三种语言:汉语普通话、广东白话、英语。我总是置身于多种语言的丛林中,总有一些我听不懂的词语,彰显出某个区域于我的封闭。然而,我不禁陷入深思:难道语言的隔绝就意味着理解的隔绝吗?
我想起在南疆,有一次深夜车没油了,我们不得不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公路上等救援。天地间除了一轮明月,只有我们这辆瘫痪的汽车。车上的男司机和他的妻子都不会汉语,他们只是顺路将我从村庄捎到县城。在等待救援时,做妻子的要把她的大衣让给我,并低声祈祷。那一刻,我的心猛然抽紧,浑身的热血涌动开来。我突然明白:人和人其实并不像想像中那么陌生,即便语言不通,我们却共同拥有一轮圆月,共同体验着生老病死。总有一个通道,可以把更多的人紧密相连,而非生硬分离。
在到达南方之前,我曾在北疆托里草原采访过当了矿工的牧民。他们的体能很好,是非常棒的工人,但是一发工资就去买酒,喝个酩酊大醉,深夜骑马狂奔,到草原深处痛哭:他们世世代代是牧人,突然转换成工人,百般不适应;到达南方,当我进入车间打工后,我惊诧地发现,在珠三角打工者的感觉系统已渐趋麻木,他们对各种规章制度的接纳都显得训练有素,他们的工作效率很高,但同时,他们对生活本身的热情度,却被降到很低。
坐在巨大的啤机中间,听着轰隆隆的声音,闻着机油、塑胶、灰尘黏合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我想,机器本身是无辜的,它是中性的,不过是人类手脚的延长而已,所有发泄到它身上的咒骂,都令它越发无辜。它被人发明出来,原本是为了帮助人,何以到了后来反而变得和人作对甚至压榨起人来呢?是人自己没有很好地使用机器;是人自己所建立的制度出了问题。某种可怕的恶性循环,把人变成了机器动物、经济动物、享乐动物,唯独不是“天地间那个大无畏的人”。
现在的珠三角,是不是十年、二十年以后的西北地区呢?
在珠三角已露出端倪的那些问题,是否可以事先避免,防止它们在西北新一轮上演?
我终于明白:促使我走向车间的,是我内心那个真正的丁燕,她破坏了这个貌似闲适的丁燕。当我走进车间的一瞬,某种声音自胸腔内部发出:我来了!
当我敲打下这些车间经历时,我觉得轻松极了:那时,我的手指还疼痛着,鼻孔里还残存着辛辣的味道,脊椎骨还僵硬着,但语言却似流水,异常活跃地从身体内部流泻而出。我看到的每一个女工都不是小人物,恰恰相反,当她们把豪迈而狂放的灵魂呈现出来时,我惊诧地发现,那是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洋溢着无比巨大的力量。
我写下了她们的名字,她们的故事,她们的大笑,她们的眼泪,她们的梦想。以前,她们被人随心所欲地描述成一群未开化的人,可以被忽略,可以被随便安上什么名称:农民工、乡下人、外来妹、北妹,似乎都过得去,没有人会来评论和抱怨。她们提着箱子,拽着包袱,跳上公交车,从一个镇转移到另一个镇,四处寻找工作机会。她们不是别人,她们就是我,我就是她们。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个农民底色在作祟:如果我不曾考上大学,不曾在城市里工作,我将和她们一模一样,扛着包,离开家,四处奔波。
我和她们之间的距离,只需要一个转身,就走到了。
当我描述那些最隐秘的情感、最热烈的争辩、最可怜的日常生活时,我希望大家看到的,不是被某个词语框定之后的某类人的生活,而是首先想到,它就是存在于我们周围的真实生活,这些人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模一样,没有更高尚也不曾更低下,渴望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卑微的生活。
人不能事事躬亲,处处躬亲,但可以通过文学来感同身受地体察别人的生活、了解别人的世界。正因如此,文学历来成为各国、各地、各族群间互相了解并增进理解的桥梁。我希望我写下的这些文字,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拉近人们的心理距离;我希望用笔定格这个瞬间,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刻,它经历的悸动与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