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第三卷 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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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站离歌

偶尔隔窗望着外面的天空,就会想起一首老歌:“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这首《青春》如今很少有人想起,就像那些遗失的美好,早已随风远去,成为记忆里难以打捞的点滴。可那些风轻云淡的日子,那些让人沉醉的晨晨昏昏,曾经轻轻摆渡过我们恣肆的年华。多年以后,谁还记得风铃的轻响、秋千的摇**,甚至连那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渐渐变得模糊,只如轻烟,飘在杨柳青青的岁月。

青春是一场华丽的幻梦,若你在未来的某天蓦然回首,定会想起那句话:梦里花落知多少。多希望,海子从未离开过校园,从未离开过那片只需要青春,不需要挣扎与彷徨的天地。他可以将满怀的诗意尽数留给那里的云水草木,不需寻找何处是柳暗花明,何处是灯火阑珊。多希望,他就安坐于未名湖畔幽静的时光里,看水中倒映的静默人世,看月亮微笑的脸,不需听远方的喧闹,不需看人海的繁芜。

可是1983年,海子注定要匆匆远离春天,走向北方焦灼的夏天。他知道,夏天来临的时候,他将背上行囊,从晴空万里的灿烂青春出发,走入城市深处。对于海子来说,那是一段独自的流浪。他的行囊里甚至没有粮食,只有一束星月之光,一段宛如春草的诗情。当然,在离开校园之前,他还是为自己青涩的年华留下了印记。

算起来,海子已经在诗的天地里奔走了一年多时间,从写下第一行诗开始,他一步步走入那个月光如水、湖山相依的幻境,就像一个孤独的行人,偶然发现了一个雅致的别院,从此便不愿离开。海子决定将自己最好的诗油印成集。不久后,海子的第一本诗集《小站》就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是一本只有六十多页的油印诗集,简单的封面,朴素的书页,甚至连其中的诗句也带着些稚嫩。毕竟,那时的海子,还在模仿朦胧诗的写法,还不是我们心中那个诗意纵横却只有悲伤的海子。或许,这时候,远方还不是他梦里的远方,天涯也还不是他梦里的天涯。

我年纪很轻

不用向谁告别

有点感伤

我让自己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然后我出发

背上黄挎包

装有一本本薄薄的诗集

书名是一个僻静的小站名

小站到了

一盏灯淡得亲切

大家在熟睡

这样,我是唯一的人

拥有这声车鸣

它在深山散开

唤醒一两位敏感的山民

并得到隐约的回声

不用问

我们已相识

对话中成为真挚的朋友

向你们诉愿

是自自然然的事

我要到草原去

去晒黑自己

晒黑日记蓝色的封皮

去吧,朋友

那片美丽的牧场属于你

朋友,去吧

无论如何,海子十分珍视这本诗集。尽管很薄也很朴素,却是他留给青春最美的记忆。那里,有他偶然走入诗歌世界的狂喜,有他徘徊于风前月下的悠然,也有他种芳草斜阳于无限远方的静默。海子始终是个单纯的孩子,可以想象,在第一眼看到这本署名为“查海生”的诗集时,他定会泪眼迷离。此时的海子,有着无与伦比的快乐,就像后来的他有着无与伦比的悲伤。

漫漫人生路,我们都会经过无数的驿站。有时甚至只在瞬间,就已经从一个驿站转移到另一个驿站,从一处风景漂流到另一处风景。这一刻我们在树荫下数点斑驳的青春记忆,下一刻我们已在瑟瑟的秋风里独自面对斜阳。心事流转,物景也就随着变换。敏感的人就会在狭仄的角落里看尽繁华与寥落。

对于海子来说,大学无疑是一个流云漫天、落英缤纷的驿站。在这里,他种下了晚风与星月,也种下了淡淡的忧伤;在这里,他逢着了诗歌与知己,也逢着了嬗变与离别。只需几年,他就只能在城市拥挤的人潮背后,遥遥地回望自己明媚的大学时光。那时的他,留着胡须和长发,早已不是当时在湖畔沉吟的少年。

这本诗集,海子取名为《小站》,想必也是为了对他停留了四年的驿站作一个简单的告别。只是“小站”这两个字,却让人联想到那样的场景:偏僻的小镇,两条铁轨茫然地延伸着,夕阳西下时分,有人静静地下车,拎着重重的旅行箱沿铁轨走向黄昏深处;或者,冷清的早晨,等待列车的人落寞地坐在长椅上,目光萧瑟。这样的场景又让人想到海子的孤独。恍惚间,他便是那个来去匆匆,只如缥缈孤鸿的行人。人间若是草原,海子便是只身打马经过的诗人,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作为生命的驿站,北大对于海子来说,是安静的,也是华美的。可是,那时候,即将走出校门的海子分明有几分彷徨无计。诗已经成为他的信仰,他已经决定在那片草木葱茏的绿野里纵马驰行,可他实在不知道,选择了诗的自己,未来会是何种境况;他不知道,染上诗意的自己,是否还能为远方的父母带去最温暖的慰藉。离开这个驿站,下一个驿站是欢喜还是忧伤,他无法确定。

《小站》如一阵清风,悠然地飘入北大校园。第一次读海子的诗,很多同学都大为震动,甚至包括中文系的同学。人们很快就知道,法律系有个学生叫查海生,诗写得很好。骆一禾还专门在五四文学社为海子举行过一次讨论会。此时的海子,一边迎接着人们惊叹的目光,一边等待着分配的消息。他就像一只停在枝头的飞鸟,必须时刻俯视大地,那里有一条坚固的长线,时刻牵绊着他飞翔的渴望。

海子终于接到了分配通知,他被分配到北京政法学院(后来的中国政法大学)校刊编辑部。对海子来说,这是个不错的结果,他不需要远离文字。只是接到通知的这日,距离他离校的日子不远了。那些天,海子经常与陈陟云、骆一禾在一起,谈论诗歌,也谈论未来。可这样的时光,即将成为回忆,人生路,毕竟各有各的前方,各有各的路途。我们总要在长亭古道,看尽夕阳山外山;我们总要在酒意阑珊之后,面对知交半零落。这就是人生。

都说诗酒趁年华,可是那时候虽然有诗有酒,却也有几分感伤。没有人比诗人更能体会离别的感伤。举着酒杯说着各自珍重的话语,谁知道,一别之后,何时能够重逢。世事如浮云,人如尘埃,谁也无法拥着从前上路。总有一天,我们都只能在荒凉的人世,悄然回到梦里,向那些曾经温暖过你我的人们,问一句安好。除此,面对寥落生命,还能如何?

1983年7月,十九岁的海子终于离开了北大校园。想必是不想勾起太多的伤感,他只跟陈陟云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了。他们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永别。后来,海子几次回北大找陈陟云,都未能见面。生活的谜题,总这样让人无奈。我们知道聚散有时,可我们又知道后会无期,世事茫茫,谁又能知道明天的自己,会漂流到哪个街头、哪个港口!

辞别了校园,也就辞别了青春。海子也不例外。他必须从绚烂的青春幻梦里走出,面对尘世的水流花谢、日升月落。当然,他也必须以纯净的性灵,面对散漫的尘烟。属于他的旅行才刚刚开始,在那条漫长也短暂的路上,他将渐渐走入荒凉,而荒凉,也是他注定的驿站。或许,从离校的那天起,海子就开始了独自流浪,甚至没有终点,只有风在远方,比远方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