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第六卷 远方的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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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爱寂静

喜欢你是寂静的。还是忍不住想起了这句话。寂静,是夜半客船的钟声,是寒蝉凄切的秋光,也是独上高楼的天涯路。或许寂静也是一种风景,走进去能听见花开的声音,那便是寂静中的欢喜。可是有谁愿意伫立在深院梧桐下任秋雨洗涤寂寥?有谁愿意徘徊在黄沙古道边任西风洒扫悲凉?

那些曾经对寂静无限神往的人,在经历过寂静山林、寂静荒原之后,总会对寂静望而却步。毕竟,大多数的人还是容易醉心繁华而疏远寥落。而海子,身在繁华,却又厌倦了繁华,只因心中那份从未改变的寂静。不管是春花暄妍还是秋雨霖铃,他总是那个寂静的诗人,孤独和欢喜都少有人知。他的梦在远方,野花盛开的地方。

从四川回到北京之后,海子又开始疯狂地写作。从5月开始,他大量修改了以前的诗。此时,追赶太阳是他的信仰,他不敢停下脚步,不敢流连身旁的鸟语花香。由于连日疲惫,5月的某天,海子突然出现了幻觉。他对几个朋友说,看见自己的书在地上走动,而他挂在墙上的西藏唐卡画像也飞向对面的墙壁。此后,海子逐渐出现了幻觉,他的诗歌里逐渐出现了幻象。显然,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可他仍在拼命写诗。面对如此倔强的海子,我们又能说些什么?!

1988年6月,海子完成了从1985年开始构思的《太阳·诗剧》。他仍旧油印出来,同时还油印了诗歌论文《诗学:一份提纲》。这是海子最后一次油印稿子。海子一生自行油印过八册诗集,分别为:《小站》(1983)、《河流》(1984)、《传说》(1984)、《但是水,水》(1985)、《如一》(1985)、《麦地之瓮》(1986,与西川合印)、《太阳·断头篇》(1986)、《太阳·诗剧》(1988)。其中《小站》《如一》《麦地之瓮》为短诗集。他还是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他穿行于岁月长河的身影,听到他长夜里敲击月光的声响。可是时光悄然流走,他却仍在原地,比长夜更寂静。

7月初,海子在昌平餐馆里喝酒,与邻桌发生争执,被对方打碎了眼镜,脸上还留下了血痕。很难想象,瘦弱而安静的海子也会与别人打架。可想而知,那时的海子抑郁到了极点。海子总是这样,不管心中有多大的委屈和无奈,都很少向人说起,于是心中的郁结终于长成了愤怒,却仍是无人知晓。那些伤痕,似乎让海子从某种极端状态中得到了解脱。当然,这样的反常行为也改变不了他内敛悲伤的性格,他仍是寂静的海子。

可是太寂静的存在,会让人不寒而栗。海子开始写长诗《太阳·弑》,此时有两种东西让他迷醉—文字和酒精。他日日饮酒写诗,却显然没有饮酒赋诗的悠然。当喝酒只是为了麻醉自己,酒杯中的世界也就只剩下荒草连天。苇岸去看海子,见他长发披肩,神色颓唐,竟是一副酒鬼模样。屋角那堆无色的空酒瓶,就是他对酒无言、仰天长叹的证据。海子的孤独,无处言说,也无人可解。

黎明以前的深水杀死了我。

月光照耀仲夏之夜的脖子

秋天收割的脖子。我的百姓

秋天收起八九尺的水

水深杀我,河流的丈夫

收起我的黎明之前的头

黎明之前的亲人抱玉入楚国

唯一的亲人

黎明之前双腿被砍断

秋天收起他的双腿

像收起八九尺的水

那是在五月。黎明以前的深水杀死了我

这个夏天,海子加入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由当时的“劲松三杰”芒克、杨炼、唐晓渡组织成立的。唐晓渡撰稿说“幸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绝和超越精神死亡的人”,这显出了诗歌形而上的高贵本质。海子之所以参加,大概也是为此。7月的第一期《幸存者》收录了唐晓渡、芒克、雪迪、林莽、海子、西川、王家新、杨炼等人的诗歌。总觉得,海子这样的生命,虽然寂静,却又在孑然一身的存在中,显露着无与伦比的光华。他是那种能在死亡之外会见死亡的人,于是便能在生命之后更有生命。

这个夏天,海子还曾与四川诗人孙文波有过几日交往。当时,孙文波从成都到北京旅行,住在诗人莫非家里。孙文波去《诗刊》找王家新时,经后者介绍,认识了海子。那天他们在《诗刊》楼下的小饭馆吃了午饭,然后海子随孙文波来到莫非家,并在那里住了两天。其间,海子带孙文波到雪迪家参加过幸存者诗人俱乐部成员会议。那天参加会议的有雪迪、西川、唐晓渡、王家新、海子等,会议的议题是讨论是否接纳骆一禾、贝岭、老牟成为俱乐部成员。海子很少发言,即使是谈到是否接纳他的知己骆一禾,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发一封信吧。”以此来表达他同意接纳的意思。他安静得让人无奈。

海子虽然参加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却也只是兴之所至,对于俱乐部的活动几乎没有兴趣。所以每次参加会议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寡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沉静而忧郁的性格,造就了这样的海子。若无知己诗酒相伴,他宁愿独自安坐人间,独自地老天荒。显然,他不喜欢无聊的会议,更不喜欢会议上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他终究是纯粹的诗人,对他而言,这些事与诗无关,也就懒于过问。

在离开莫非家的头天晚上,海子向孙文波讲了自己对长诗的构想。虽然孙文波感慨于海子的诗歌抱负,但对于海子的长诗却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当时不好表明。后来孙文波在笔记中写道:“事实证明,海子最终留下来的作品,最好的并非他的长诗,而是短诗。他的那几首长诗虽然向人家展示了巨大的才华,但结构性的缺陷非常明显。”其实对于海子的长诗,当时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态度,但是倔强的海子从未回头。对他来说,史诗之路无比神圣,就算形单影只、雨雪飘零,他也不愿放弃那梦里的山高水远。

海子对孙文波说他喜欢四川,还约好在四川再见面,却终于没有实现。世事茫茫,离别的人们总说再见,可谁知再见是何年何月。或许是下个黄昏,或许是下个秋天,或许是下个轮回。人生竟然是无数次的再见无期,说来惆怅,可是谁又能主宰聚散离别,谁又能改变沧海桑田。

那晚,他们一直聊到凌晨四点。在睡觉时,孙文波让海子睡莫非为他支在书房的行军床,海子却说自己个子比孙文波小,睡沙发就足够了,而且还要练一会儿气功。此时的海子,虽然走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踌躇万千,却仍是朋友眼中天真纯净的孩子。只是醒来的时候,他必须和孙文波告别,回到昌平那间小屋,继续他夏天的寥落。

生命来去匆匆,总是寂静无声。你或许曾经居高望远,不胜清寒;或许曾经临风对酒,畅快淋漓;或许曾经置身苍原,纵情高歌,可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最后,你总会悄然落幕,去往散漫的尘埃。生命之来去,只如云聚云散,瞬间的欢喜后,便是无尽的荒凉。多年以后,还有几人记得你当时的风华!

可我们都记得,曾有个生命,如尘埃里开出的花朵,寂静而纯净,在城市的角落里踯躅若干年,只为寻觅生命的远方。繁华逐眼,他却只喜欢梦里那几许忧郁的蓝色、鲜妍的绿色。他似乎从未离开城市,却又好像走过了万水千山。他倾心于无人涉足的远方,倾心于草原和大海。可是谁又知道,他竟然还倾心于死亡。他必要远离人海,独自去往青草处,从寂静走向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