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落寞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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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读到这几句诗的时候,脑海中浮现起这样的场景:两个风尘仆仆的行人,相遇在烟雨蒙蒙的路上,却没有言语,只是默然地擦身而过。那个瞬间,他们是彼此的风景,而错过之后,却又各自行路,两无痕迹。蓦然间明白,原来这不只是旅行的意义,更是人生的意义。我们越过山水云烟,却因太匆忙而错过无数风景,到最后才发现仍是两手空空。

静默人生原是如此。红尘梦境里,我们都只如微尘,留不住锦瑟年华,也留不住斜阳月光。不管遇到什么,总会在未来某天失去,谁也敌不过时光无涯。执着的人总不肯轻易放下,于是便有了万千悲伤。就像那晚的海子,纵然在那门前立成雕塑,也不能让他心中的女神轻启门扉。他与凌寒注定只能匆匆一瞥,再执着也改变不了缘分的深浅。

当时,西藏文联在拉萨举办的“太阳城诗会”正在进行,而这次诗会便是由凌寒组织的。这次诗会其实还邀请了海子的好友骆一禾,但他因为有事并未到会。凌寒非常欣赏骆一禾的诗歌鉴赏眼光以及理论文章的视角和深度,与文友们谈起时,她称赞骆一禾是“学者型青年编辑”,还因他未能参加这次诗会有些遗憾。

从1987年开始,骆一禾在他任编辑的《十月》杂志上开辟了《十月之诗》诗歌专栏。出于对知己的关照,骆一禾在这个专栏里多次推出海子的诗,而同时,也数次推出青海诗人昌耀和西藏诗人凌寒的诗。应该说,通过《十月之诗》,海子、昌耀、凌寒三人对各自的诗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天真的海子,隔着几千里,就将未曾谋面的凌寒视为知音,并且天真地以为凌寒对他也是如此。可他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似乎还不够资格与梦中的女神相约花前,说起高山流水。至少,凌寒这样认为。于是,便有了13日晚上月光下的敲门声,以及后来长久的落寞和悲伤。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

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

次日傍晚,海子三人在西藏文化宫大院招待所平房前见到了前来参加“太阳城诗会”的唐晓渡和燎原等人。唐晓渡对双方做了介绍,然后众人便开始闲谈。只有海子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唐晓渡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不是那种坚定、平和的,而是清澈而迷茫的目光,他看你的时候不会在你身上聚焦,好像是绕过你看到你背后。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状态中。”这恐怕也是当时所有人对海子的印象。他几乎没有参加谈话,拿燎原的话说:“他仿佛是一个魂,虚在暮色中的石凳上。”

大约四十分钟后,海子三人起身告辞,又走入了暮色。他们走后,众人发现石凳上落下了一件旧毛衣,经打听得知是海子的。那晚的事情,让他有些失魂落魄。当然,他也不善于掩饰情绪,所以那天的神情恍惚被众人尽收眼底。其实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人之所以放不下,皆因为心中有执念。须知,一念起,千山万水;一念灭,沧海桑田。

可是海子的一生,从未学会放下,他的执着从未停歇。带着无尽的伤感,海子再次上路。离开拉萨,他们三人朝着西南方向,先到日喀则,又到萨迦。8月19日,在萨迦,海子在那首《远方》的开头,写下了“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的句子。他已经不只是悲伤,更有了心灵的绝望。他在遥远的路上,看不见半点灯火。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 血

石头 长出 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自由而贫穷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血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他曾说“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那时候,远方有他梦里的田园,那里有安详的河流、无边的花草、多情的月亮,为了寻觅那样的田园,他不惧红尘路远,不惧风雨漂泊。可此时,远方已是另一番光景。他的心中一片凄迷,已不知何处是落脚的地方。茫茫尘世,他的诗意和自在无处安放,怎能不绝望!

从萨迦经日喀则返回拉萨的途中,搭乘的汽车半夜在路上出了故障,一时间无法修好,三人便在附近找了一户人家借宿,半睡半醒地待到了天亮。天亮以后,他们摇摇****地赶路,希望能遇到顺风车。经过一个玛尼堆的时候,三人都停下来,海子从中挑选了两块色泽鲜亮的彩绘佛像浮雕。他将这两块浮雕石佛带回了北京,放置在昌平宿舍里,还经常对着佛像练气功。海子辞世后,这两尊佛像随他的遗物被带回安徽老家,现在镶嵌在他的坟茔右边,左边是海子的画像。

不久之后,海子离开了一平和王恩衷,独自上路了。西藏,这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此时是海子遥远的天涯,他只有落寞。对这个任性的孩子,一平和王恩衷无言以对。谁能明白海子心中的绝望?谁又能拨开他生命的迷雾?这个倾心于死亡的生命,总有种不容置疑的执念,就像他对于长诗的沉醉,就像那晚月光下落寞的等待。

天真的海子,行事难免草率和意气用事。只因喜欢,他便从玛尼堆上取走了那两尊佛像,并且不辞辛苦,在三千里远的路上,不忍丢弃。无人知道他如何将那两尊重达二十公斤的佛像带回北京,也无人知道他为何突然路上舍伴。总之,在那片辽阔而荒凉的土地上,他独自登上了回程的车。回到昌平,已是8月底。

结束了那场并不愉快的远行,海子又彻底回到了文字的世界。他又开始了诗里乾坤、杯中日月的时光。有些麻木,有些落寞。不知不觉间,夏天已到尾声。他几乎无力去想,该用何种心情去迎接这个秋天。曾经的秋天里他遇到的人,都已经走出了他的世界,这个秋天他不会遇到,也不想遇到。他只想在黯淡流光里清洗自己的骨头。

1988年9月9日,海子因为诗歌《农耕之眼》获得了《十月》杂志社颁发的“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他给母亲写信说:“妈妈,今年我要发大财了,我写的好多诗歌就要发表了,都给咱们家……”可以想象,那天的海子有过怎样的快乐。长久以来,他都因为沉醉于诗,无法带给父母更加安适的生活而痛苦不堪。他做梦都希望自己的诗能够拨开云雾,见到光明。他虽生性淡泊,无意名利,但他深知,要想回报父母,便只能在物质世界里穿梭。所以,他总是不得自由,总是不能远离尘嚣。

单纯的海子,看到几点烛火,便以为不远处会星光灿烂。他还是失望了,人间对于他,到底还是苍茫的大海,无人送他一叶扁舟。那日的瞬间欢喜,改变不了他生命的原色。他仍是无助的海子,梦想薄如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