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诗化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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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无情,聚散无常,生于红尘,太多事无力挽回,便只有随遇而安。草木零落,美人迟暮,都不过是无尽光阴里凄凉的片段,谁也掌控不了日升月落,谁也改变不了春去秋来。这缥缈的尘世,我们真的只是过客,走过漫长的路,或许你曾触及过湖光水色,可是最后的归途,你甚至抓不住一袭月光。

已是秋天,海子在他的文字世界里茫然踯躅,步履凌乱。窗外散漫的秋光和他的朦胧醉意合在一起,成为静默的诗句,如飞逝的黄叶。那场远行的故事他只能无奈尘封,悲伤早已落地成冰。此时,所有的往事似乎都已忆不起,他只愿与文字合葬在自己窗内的房间、窗外的秋天。在他的文字世界里,悲伤也有几分诗意,只因他手牵清风明月。

9月22日,他完成了诗剧《太阳·弑》。这是一部仪式剧或命运悲剧,也是最被西川看好的一部。故事背景选在古巴比伦王国,一个充满了杀戮和血腥的王国。巴比伦国王是在一次革命或曰起义中登上王位的,他日益专横独断,不惜耗费半数巴比伦人的生命去修建太阳神庙,为此,他原先的弟兄们(十二法王)重新揭竿而起,可是全部被巴比伦王擒获,处以极刑。

从沙漠上来了三个青年,有两个来刺杀国王并篡夺王位,有一个回故乡来寻找心爱的妻子。巴比伦王用诡计使两兄弟自相残杀,幸存的兄弟在皇宫中误杀了假扮成国王的公主,而这个公主正是两兄弟的心上人,因此杀人者自杀了。另一个青年闯入宫殿,为死去的朋友和故乡的人民复仇,老巴比伦王告诉他,他其实是王子,而他的妻子——公主——其实是他的亲妹妹。老国王已经服了毒药,他把权杖传给了这个青年,立他为国王。青年(名叫宝剑)像古希腊悲剧人物俄狄浦斯一样挖瞎了自己的双眼,然后永远离开了巴比伦城。

这时,农民们登场,他们歌颂粮食和丰收。他们问宝剑是为谁而牺牲的,一个农民回答说,宝剑是为他们而牺牲的,他接着说,可是他们需要的不是杀戮和鲜血,他们需要的是粮食与生活。在农民歌队的问答中,悲剧骤然结束。

后来,《太阳·弑》经改编被搬上了话剧舞台。但是那时候,海子已经看不到了。他只是用年轻的生命、诗的笔触,写就了那样的故事,等待人们来发现它的光华。当他用尽最后力气,飘出尘埃漫天的人间,人们才蓦然发现,原来他的生命更有几分深远。他的史诗、他的诗剧,都足以说明他走过很远的生命之路、灵魂之路。那些独自求索的日子,纵然是栉风沐雨、冷落荒凉,他也从不向人说起。为诗而生,为诗而死,谁说这寂寞的生命里没有庄严!

这个秋天,海子给学生教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学生面前,他仍是目光清朗、面带笑容的老师,不过此时他已经不对学生谈诗了。开始的时候,他会对学生说起西藏,说起气功,加上他年岁很小就上大学,在学生眼中,他几乎就是一个传奇。不过后来,学生们渐渐发现海子的课没那么有趣了,他总是拿着书或者讲义念一段,让大家记一段笔记,再讲一段白话释义,好像是在考验学生对讲义的记忆力如何似的。

甚至可以说,这个时候,那份大学老师的工作对于海子来说,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感觉。他仍在追风逐月地写诗,却还必须站在讲台上,向学生讲那些味同嚼蜡的东西。也许,他早已厌倦了老师的工作,如果可以,他宁愿放下所有,只与文字为伴,当然,还有杯中的酒、窗前的月。那些年他都希冀着能从乏味的工作和拥挤的人群中逃走,可他纵有双翼,却也不能飞走,命运的桎梏让他窒息。他从未忘记自己从何处来,却又不知道要到何处去。他在繁华里,却又与繁华面对面,无话可说。他的手中只有诗。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10月,王家新应《世界文学》之邀,为其《中国诗人谈外国诗》栏目组稿,向海子和西川约稿。海子重新阅读了荷尔德林的诗,并且爱上了他的诗,因为他从中读到了自己。不久,他写了《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文中他这样写道:

荷尔德林的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开花。这种漫游是双重的,既是大自然的,也是心灵的……要感谢生命,即使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要感谢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

有两类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凡·高和荷尔德林就是后一类诗人。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他们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让太阳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的队伍……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海子定会在荷尔德林的文字中遇到这句话,只这一句就足以让海子将时光深处的荷尔德林视为知己了。安静的海子,有太多东西可以让他沉醉,只是骨子里的感伤让他在寻找诗意的路上总是独自悲凉。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你我心中诗意无限的海子,他的生命原本如此。

诗意栖居,听来多美,可是世间有几人能做到!红尘太远,繁华太深,明月在那里,云霞在那里,斜阳在那里,山水在那里,可是人们总是因忙于俗事而遗忘自然的美好。偶尔停下来看看身畔的柳绿花红、月白风清,却又匆忙走开,回到烟火中的晦暗生活,然后告诉自己,这是生活的无奈。

很少有人能将诗意和栖居连接得天衣无缝,毕竟对于许多人来说,诗意便是春花秋月,栖居便是柴米油盐,就像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总是隔得很远。其实,几分恬淡心境,几分悠然情怀,就能将生活过成清浅诗行。你仍要面对忙碌的生活,仍离不开粮食和蔬菜,可是闲暇时若能养花种草、品茶读书,偶尔放下俗务,去林泉之间看看山色、听听水声,或者哪怕不去远方,只是仰望天空,看看天边的云彩,让自己安静下来,何尝不是诗意的生活。

11月,幸存者诗人俱乐部在王家新家里举行聚会。去了二三十人,屋里挤得满满的。海子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和喧嚷。但那天正好轮到他发言,没办法,他就念了自己的几首诗,结果没什么反响,而他的一句“蒙古人骑着高头大马飞过天空”遭到众人的奚落和讽刺。海子有些失落,这件事让他更加厌烦此类聚会。他回到自己的秋天,在月下写诗。沉静的海子心如秋水。他的悲伤和绝望顺着诗句流向远方,只有大地知道。

花开花落的人间,若能随遇而安,便将那些悲伤和落寞当作风景,偶尔静静品读,或许也会觉得美好。缺月疏桐、残荷听雨,心静的时候,何尝不是韵味无穷。常常想起那句歌词:你从雨中来,诗化了悲哀。无论经历怎样的低回哀伤,人都应该安静下来,让悲伤止步。这样,抬头的时候,或许能逢着窗前的月光、山间的云彩。山重水复与柳暗花明,有时只是咫尺之遥。若你心存善美,那瞬间的惊喜或许便能将你心内的伤痕雕刻成诗。不是谁都可以如此,但我相信,世间有一种奇妙的境界:那伤美得别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