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北方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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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海子,偶尔竟会想起李白。那些年,喜欢饮酒、喜欢远行的海子,还真有几分仗剑天涯、诗酒风流的模样,可他又真的不似李白那样豪放不羁、恃才放旷。他的世界里没有沉香亭,没有贵妃研墨、力士脱靴,没有天子呼来不上船,只有弃他而去的时光,从不逗留;乱他心怀的喧嚣,从未停歇。甚至连对酒当歌的豪情他也不曾有过,他只有孤独。而在尘烟滚滚的城市里,这样的孤独日积月累,终于累成了绝望。

他不像谁,他只是他自己,在尘埃里绽放,寂寞无声。他不像竹林七贤,皈依山水,放浪形骸;不像陶渊明,采菊东篱,种豆南山;不像柳永,醉卧花间,晓风残月;不像唐伯虎,摘得桃花,换取酒钱。他是世间唯一的海子,不需古道西风,不需独钓江雪,他已经无限落寞。他在昌平、在北京、在人间,可他又仿佛不在这里。或许,他在他春暖花开的梦里。

其实我们早已知晓,海子在昌平还是有不少朋友的,比如常远、孙理波、苇岸。他们偶尔来到海子身边,伴他度过短暂的时光,也能让他稍感快乐,可是海子却越来越孤独,显然,他心中有着与生俱来的荒凉,无法收拾。红尘的藩篱内,他的酒杯中盛满愁苦。在那些月下独酌的时光里,他倒是与李白相似,却也不过是举杯邀月,对影三人,仍是寥落无处言说。

这个秋天,常远在政法大学昌平校区食堂附近遇到了刚从西藏回来的海子。海子兴高采烈地向他说起了西藏之行,说起了那两尊佛像。他还说自己当时没带多少钱,是蹭火车回来的。这时的海子囊中羞涩,他说他想去商店买个东西都没钱。于是,常远将身上仅有的十元钱给了海子,还骑车带了他一段。海子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他珍视友情,珍视红尘相遇的缘分,他对所有朋友都以心相交,所以朋友们也愿意帮他。只不过,谁也代替不了他的孤独,谁也解不开他的悲伤,他的世界总是愁云惨淡。就算是常有朋友从远方赶来,与他饮酒倾谈,可是谁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会走在怎样风雨凄迷的旅途中。

后来,骆一禾也来了,他和妻子在昌平住了四天。当时,他们看到海子夏天搭的地铺还没有卷起来,实际上到次年3月,苇岸来到这里的时候,地铺仍旧在那里。海子是个完美主义者,可是那时候除了诗,他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凌乱不堪。可以说,物质世界对于他已是极大的负累,如果可以,他定想飞出人海。他对骆一禾说,他已经吃了四天方便面了,骆一禾夫妇做饭给他吃,他坚持不让放味精,因为他曾听村里的人说吃味精会烂肚肠。这让骆一禾夫妇哭笑不得。他仍是这样天真无邪,对于生活仍是没有概念。他是星月下飞舞的精灵,却又是不懂柴米油盐的孩童。他从未长大,可是岁月留给他的伤痕却历历在目。

不久,四川诗人雨田到《十月》杂志编辑部找骆一禾,骆一禾希望他能去看看海子。于是,雨田来到昌平,在这里住了五六天,他与海子把酒言欢,诗意纵横。无疑,这是海子喜欢的交流方式,所以那几日的海子又找回了些许快乐。独处的时候,他是静默的石子;与知己好友诗酒相伴的时候,他是轻灵的飞鸟。当他快乐的时候,又让人想起曾经那个山间逐月、雨中戏水的少年。那时候,花开花落与他无关,月圆月缺与他无关。可是此时,他只能在沉沉的梦里,依稀见到少年时光。

海子和雨田还约好了1989年夏天重见,一起登临剑门关。可是那个夏天他没到达,他对朋友失约了。冬天,内蒙古诗人舒洁第二次来昌平看海子,他们约定翌年秋天畅游草原。可是那个秋天他也没到达,他再一次失约。他很少失约,可是这时候,他已决定将凡尘中的自己归还给遥远的梦。所以,那个春天,他从人间出发,走到青草深处,从此一去不回。那是他注定的归期。

透过泪水看见马车上堆满了鲜花。

豹子和鸟,惊慌地倒下,像一滴泪水

——透过泪水看见

马车上堆满了鲜花。

风,你四面八方

多少绿色的头发,多少姐妹

挂满了雨雪。

坐在夜王为我铺草的马车中。

黑夜,你就是这巨大的歌唱的车辆

围住了中间

说话的火。

一夜之间,草原如此深厚,如此神秘,如此遥远

我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在北方悲伤的黄昏的原野。

这些朋友都从别处赶来,就算无法驱走海子内心的孤独,至少能带给他些许安慰。可是这个秋天,有一个朋友却让海子无比难过,他就是四川的尚仲敏。曾经,海子为遇见这个朋友而高兴,可是这时候,尚仲敏写了一篇批评海子的文章,文中这样评论海子:“在空泛、漫长的言辞后面,隐藏着一颗乏味和自囚的心灵。”如果说这样下笔如刀的评论来自别人,譬如西山会议上那些人,海子或许只是郁闷;可是这评论来自朋友,实在让他痛苦不堪。朋友于他,是神圣的字眼,而这个秋天,有人却将朋友两个字涂抹得血肉模糊。纯真的海子,到底还是不明白人心难测的道理。

如果你知道世事无常,那么你必须在自己心底筑一座花园,在那里种花种草。虽然被远方的朋友伤得不轻,但海子还是回到了文字的世界。11月,他完成了一部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你是父亲的好女儿》。这是一部挑战想象极限、有着神奇气氛、有着流浪小说痕迹的小说,语言灵动,让人回味。

其实他想写《大草原》三部曲,却只写出这部中篇小说。他想写长诗《大扎撒》,却只写了三百行左右,完成了《山顶洞人写下的抒情诗》。11月21日,他开始写《太阳·弥赛亚》,可是到他辞世也未能完结。他那宏大蓝图里的“太阳七部书”,到最后也没能彻底完稿,终究是极大的遗憾,让人不胜唏嘘。

关于“太阳七部书”,骆一禾认为是《但是水,水》、《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残稿)、《太阳·弑》、《太阳·诗剧》、《太阳·弥赛亚》。西川在编写《海子诗全编》时,则将“太阳七部书”定为《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残稿)、《太阳·诗剧》、《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弑》、《太阳·弥赛亚》。其实,真的不必拘泥“七部书”的说法,我们只须记得,若干年前,有个天才的诗人以诗为信仰,无怨无悔,却只能匆忙离去,飘然无踪。

许多事情都还没做完,他就选择了离去,可想而知,那个春天,他的荒凉和绝望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尘世的喧嚣和纷扰,终于还是将他逼到了最后的角落,退无可退。他的梦很美,美得让人不忍触碰,可是纯净如水的海子也不能将美丽的梦想筑在粮食和蔬菜上面。红尘仍旧灯火辉煌,而他总是流浪,在遥远的路上。

在那些疯狂写作的日子里,海子看到远方的那些雪山深得像海一样;他感到天空上写满了文字,写满了饥饿的文字,像只剩下骨头的鸟群在飞。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幻象,于是他的文字更加天马行空。风吹在他的文字上,文字的影子打在月亮上,而他,搂着诗句坐在云上。